白小云

我旁觀你、虛構你、想象你

你鼻子的濕漉漉是真的

鼻子拱在我的手心是真的

喵嗚喵嗚低吟是真的

——那么想必你被我撫摸的渴望也是真的

圍在我脖子上的皮毛是真的

捧著我手指輕咬的牙齒是真的

帶刺的舌頭是真的;鼻子對鼻子呼吸時

活物的微微口氣是真的

——你在創(chuàng)造貓與人的對話

創(chuàng)造我懂你的可能

——我逐漸陷入你創(chuàng)造的童話

三個月前與媽媽分開的小貓會踩奶

那是它想念吃奶的美好時光

主人上廁所、洗澡、刷牙，貓跟著

是因為擔心主人，水多么危險

睡在主人的胸口是信任主人的保護

睡在頭頂是平等看待自己和主人

在大門口等待主人回家是依賴

……這些都是真的

我無法再用第三人稱說起你

我想你愛我一定是真的，你簡單的

腦袋里還能裝下什么？

如果不小心離開了我，你該多么容易

讓壞人騙走，被他們寵愛被他們虐待

這虛構讓我心疼了好久

——這也是真的

它們緊緊跟隨，在我的腳邊

我的枕邊、我的肩上……一言不發(fā)

即使睡著了，也隨時準備出發(fā)去另一個地方

耳朵抖動一下，毫不拖延，翻身就走。

——如果我起身

這大半時間被睡眠控制的小肉體們

嚴格控制自己的意志，似乎不愿做

我們的孩子，而想做朋友

因此示范給我們：在巨大的強者面前

百分之百傾情，百分之百獨立，

百分之百忠誠——對自己

從未有過的難受，使啞巴開口

她啊嗚地哼了一下，又一下

是什么？在哪里？整個夜晚

她都在和難受搏斗

身體里撓心的爪子

等到藍先生盯著窗外的云朵蝴蝶

開始計劃弄破紗窗，趁夜色逃跑

才忽地想起銀小姐，許久前奇怪的叫聲

他從來不知道她會尖叫

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現在一聲不吭

藍先生回頭看了一眼窗臺下睡懶覺的

銀小姐，多么好看的櫻桃小嘴

多么熟悉的慵懶四肢

她伸長的身體投降于一種放松

——陌生的無知的棄絕

有一種難受突然使他忍不住

嚎叫，月光下的一只小老虎

戶外，冰持續(xù)加固加厚

刀刮擦天空。盒子里的水

把食物凍結在寒武紀

屋子里，春天正在：

35°恒溫的水、罐頭、雞腿、蛋糕

我們擁抱、撫摸、歌唱，

暢想依戀的故事正在發(fā)生

——如同火焰一樣暖人

軟綿綿的云朵，無條件的信賴

盛開在爬架的頂峰和山腰

立體的溫床，可以播下凝視和喜悅

整個白天，我們都沉浸在鮮花中

整個夜晚，翠綠的葉子

都保持新鮮

戶外，冰持續(xù)加固一周了

它身披風塵已是一座生動的冰雕

——保持低頭覓食，爪子嵌進盒子

盒子里的水把食物凍結在寒武紀

一周好幾天在外

打開家門，它們就坐在門口

一只跑出門檻來抱我的腿

一只坐在原地矜持地瞪我

進了屋，我去哪里它們就去哪里

我轉身，它們就立刻轉身

我開門，它們撒腿奔向門口

晚上，它們抱著我的胳膊、腿睡覺

半夜有一把小刷子

唰唰唰地刷著我的臉

它們怕我又溜了嗎

想和我時時刻刻在一起嗎

不知道怎么愛我才好嗎

該怎么解釋呢？

天亮我又要出門

剛剛的可怕經歷，使它夢中仍在顫抖

它被按進濕乎乎的液體中，抹上

濃烈味道的黏液，揉進它的毛發(fā)里

拴它的繩勒住它的脖子，它的爪子

被逐個剪掉

機器發(fā)出咆哮對它的耳朵、眼睛、

尾巴、肚皮吹出干熱的風，無數釘子

滑過它的皮膚——整整一個小時

它被他們哄著抱著按壓在窒息中

洗澡、吹風、梳毛，它發(fā)瘋一般跳躍、

防衛(wèi)、攻擊、試圖逃跑

現在終于安靜了，家逐漸恢復到熟悉中

它在慣常的位置上休息

——讓它安心的都還在

起初它不時瑟瑟發(fā)抖，握它爪子的人

面目可憎，它退無可退

翻一個身，腿就抽動一下

爪子似乎還緊緊抓住什么

又翻一個身，把腰段盤進凹坑里

腦袋墊在爪子上，最舒服的位置了

它是自己的床和枕頭

再次翻身時，昨天已經不復存在

捉住它的手輕輕撫摸它

它“喵嗚”一聲滿意地醒來

銀小姐在的地方，藍先生總想去

她趴的沙發(fā)、躲的窗簾、躺的紙盒、

喝的水碗……他都喜歡，

想碰她的胡須、聞她的下巴、舔她的額頭、

摸她的尾巴……小心翼翼同她問好

她迅速彈開，拒他千里之外

“他欺負她，逼她無處可去”

女主向男主陳述所見

他只是懷念那個偶然的下午

她躺在打印機上，他擠上打印機的

一小塊陽光，和她一起靠在溫暖的毛發(fā)里

直到晚上她慵懶起身，他們一起梳理

——一切使他明白，她是與自己一樣的

另一只軟體

他們說藍先生是只惹人厭的公貓

老天知道，他只是迷路的弟弟

他看見她卡在電動沙發(fā)的

機械手臂里，他變成液體擠進去

她迅速從困境中脫身，逃到更窄處

卡在更深的困境、更沉的誤會中

——他是可怕的敵人，雪上加的霜

火里澆的油

好意受限于他拳頭大的腦袋

他無法更多表達，只能又追進幾步

使自己液體得更純粹一些。像一滴油

驅趕著一片水，她四處奔逃

作為固體的液體本質

他的親近，如同她的拒絕

堅持從不解釋

我注意到她的胡須

才想起這是和公貓一樣的

用來測量觸摸、探尋導航、感受表達的胡須

她除了懷孕生育、小心翼翼哺乳、

東躲西藏帶娃的本領

還有鼻子左邊十二根、右邊十二根

眼皮上左邊五根、右邊五根

鋼針的胡須，威風凜凜的胡須

和爸爸一樣的胡須

她不打算回避禮讓他們的特征

她一邊溫柔奶娃，一邊虎視四周

胡須們一會兒朝前飛張，一會兒向后倒伏

迎風劈波地，保持威嚴和警惕

這小小的單身母親、液體的野獸

在這里待了太久

做自己也太久，看各種飛鳥時

我想做它、它、它……巨大的黑翅好，

紅色的冠羽好，長長的尾巴好

做它們中任何一只，都好

但，我看看自己金黃的爪子

我也愛這彎彎的指甲和堅硬的光亮

愛它們千萬次帶我和細長樹枝一起

抓住搖晃的風

想到這兒，我在我中驕傲了，

在我中待了更久

我這樣虛構，以鳥的身份和我的貓咪

保持對話。我的貓咪打著哈欠，

對著強光收縮起瞳仁，不看我一眼

它知道我在平衡中掙扎

在身份中待了太久

堅持形態(tài)也太久

趕走孩子獨霸一方的，

和攤開肚皮軟糯妙語的，是同一個它

貼近細嗅氣味，胡須碰觸肌膚

親昵親近和探尋生死

用的是同一種方式

撲向懷抱和食物時

它的表情和動作沒有差別

接受這些，就接受那些

懂不懂你，我們的語言都不相通

你一直反對，我始終堅持

這不影響我的堅持來自對你反對的欣賞

以及可能恰恰相反的事實

她開在墻角

竹子、芭蕉占領了院子更多空間

抬頭的天被切割成一角鏤空

她想象別人看她，多么不完整

她深知自己美，也知美的事物勢必

會有一些遺憾

譬如老街總是斑駁

對折門扇已經不適用于新時代

旗袍不方便快走

她像舊時卷軸上的點綴

待在一角

表達額外之需和隱忍之美

表達春天無法控制、陽光只需一點

有只野貓住在她身后的洞里

開始了新一輪繁衍，不管從前的

孩子們去往何方

這是完美的墻角，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