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耳
秋天來得如此突然,這個下雨的早晨。
他在晨勃中醒來,毋寧說,一次晨勃將他喚醒。他記起以前有先生說過,人體所攝取蛋白質的數量與質量將影響荷爾蒙,而荷爾蒙將影響該人體的勇氣,堅毅,追逐的決心,諸如此類。由此可見,雖然身在別處,遠離故鄉(xiāng),他仍然遇到好人。房東太太的家庭把他照顧得很好。他們將自己有限的蛋白質重新分割,降低自己的數量以供給他,保證了他的勇氣,堅毅,追逐的決心,諸如此類。
持續(xù)而沒有漸弱的雨聲將他滯留在床上,點燃第二支煙時,房東太太敲門送早餐進來??匆姖M屋的煙霧,頷著首微笑,移步幫他開了窗,最后退到門外,行禮,關上門。在他看來,多少仍有些不自然。她的香氣與他的煙味正在房間里混合,同時她的身影攪動空氣與思緒,雖然并未直視她,他仍被她的攪動攪動。他在煙霧里看著拉門不急不徐地闔上,從他的角度,美麗溫柔又活躍的房東太太仿佛突然間憑空消失,只留下這單調枯燥的拉門。
早餐有咖啡,米飯,醬湯,腌蘿卜,同樣腌制而成的又小又咸并帶著一絲奇怪鮮味甚或腥味的生章魚,這里的界限有時十分模糊。生章魚讓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去寧波鄉(xiāng)下吃過的菜式。他在仍舊持續(xù)沒有漸弱的雨聲里享受早餐,看著章魚的醬汁緩緩滲透米飯,連報紙也決定拿到電車上再看。仿佛這是此地與故鄉(xiāng)的某種聯(lián)結,即使陌生孤獨,但這里亦不過是故鄉(xiāng)的某種延伸。他由此便找到了根基似的。
兩周前的一晚,距離房東先生遠赴中國整一個月,當時他正坐在矮小的木凳上洗澡,房東太太敲門,他未及回應,她仍然進來,并徑直走到他身后。今天請由我來為你清洗后背吧。她在緩緩俯下身體鄭重其事地行禮后說道。他注意到她衣裳單薄,涂了胭脂。他聽說過幾次類似的事件,也清楚即將發(fā)生什么,但他拒絕了?;蛟S他擔心自己實在沒有經驗,害怕出丑,或許他不愿如此輕易地重復一種市井俗套。由此可見,他自尊而意志堅決。房東太太多少感到意外,她掩飾受傷或失望的心情,對他年輕的殘忍抱以成熟的寬容。說了句悉聽尊便,打擾了。片刻后又補充道,實在是抱歉又丟臉,若非女兒尚年幼,我一定以死謝罪。她說得平淡莊嚴,他卻仍赤裸著扭頭看著她。她便釋然地微笑,退了出去。當拉門闔上,他緩緩轉回頭,獲得一種強者的感覺。
要坐四站電車去法政大學,現在他攤開報紙。梁先生坐船由南亞來,昨日已在友人陪伴下于橫濱登陸。報紙上說他嚴肅殷切,心懷蒼生,不顧勞頓,今日午后便將在法政大學禮堂演講。他將溢美之詞讀完,決定仍然不去聽講。父親常與朋友論及時事,有一次說康梁皆是言過其實的人,尤其康某人。這當然是人前十分委婉的說法,真意無非是說他倆有時行騙,為了吹?;蛘呱婊蛘呔杩睿巡粚儆谧约旱淖鳛榕c地位強賦予自己。在父親看來,這是不顧廉恥的行為,算不上真正的士大夫。再有就是梁硬拗出來的那個民族學說。我們是吳越人,父親說,跟北方的西南的朋友們可以經由某些規(guī)則共事,可以友愛可以努力和平相處,但沒有基于民族的特殊情感聯(lián)系可供依賴。寄望于此則必然失望,旦夕生出怨恨,最終反而無法共事。散沙無論怎樣試圖去凝結,終于只是徒勞。大并不意味著好。梁喜浮夸,實則淺薄,得勢將誤己誤人。為此他甚至有厚厚的書信致蔡將軍,適逢蔡與梁的蜜月,自然未獲回應。
午飯后雨漸小,他步行去了市谷的咖啡館。讀了北一輝與石原的文章各一篇。前者他不以為然,覺得世面不寬,行文亦差。后者稍有邏輯,但精神過于亢奮,應該去看醫(yī)生。黃昏時雨仍未停,他去了近旁的小店獨自飲酒,配以簡單的鹽烤物。之后回到神樂坂家中,房東太太年幼的女兒代替她在玄關處等他,沉默地脫鞋脫帽。像是對父親的想念或是對抗某種庸俗,他如此消磨時間以便錯過梁啟超下午的演講。否則他其實可以提早兩年零十個月就看見自己法律意義上或許也僅僅只是法律意義上的未婚妻那美麗的臉龐。
跟他這一類已經認同民國的公費或自費留學生不同,未來的未婚妻是真正的大清流亡者。亡國者如果不愿意接受新政權便只好散落至世界各地。她在東京出生,東京長大,成長在原敬與幣原的時代。與作為標準清國遺民的父母不同,她因此像當時的普通日本人一樣支持中國革命。溥儀離開天津的消息傳來,他父親因此興奮了很長時間,數次收拾行李,一刻也無法等待,要去關外繼續(xù)為皇帝服務。但母親的家庭長期與張景惠不睦,母親只愿意回上海。流亡者的回歸之路再次擱置。等到原敬終于被殺幣原被喊打喊殺,黑龍會終于接受了清國遺民們在數年里一直提醒他們而他們在數年里始終視而不見的事實,即某某人其實談不上泛亞主義或別的任何主義,只是一個患得患失貪念權力的市井化利己主義者,泛亞主義者的理想近乎無疾而終,同時由孫文開始的倒向俄國的政策在日本民間也廣為人知后,眼看著一切再難扭轉,他們不得不回到上海。這中間才有了相親的事。
他們約在銀座的小戲院看戲,環(huán)境與人都一樣嚴肅拘謹。她父親其實看不上他的階層,但身在東京使選擇余地有限,好在差距不大,沒有到不可將就的程度。她母親則從一開始便看上他的衣冠楚楚。為了減緩他的緊張或使他安心,幾次遞上充滿善意與期許的篤定笑臉。他便真正的高興起來,一種陌生的喜悅。剩下的時間不過是在盡力掩飾自己的雀躍。他自然沒有意見,這是父親鄭重的寫信來交代的事情,何況她楚楚可人,美麗溫柔,笑容可掬。有時像極了一個年輕版的房東太太。
當終于可以獨處時,有一次在日比谷公園,他們相隔一米的距離散步,她的新鞋踩上路邊的石塊,滑倒之前他果斷抓住她一條手臂。一切都靜止下來之后,她緊張地抬頭望著他,他便忍不住抱她,她沉默顫抖,不久開始落淚。他看著她的眼淚滑落,惶恐自責。直到他終于睹見她滿臉沉醉的笑意,他便知道她也喜歡自己,且如此用心用力。他心里生出感動,以及更多的愛意。
回國的時間選得很差,當然迅速推進的時勢并沒有給予習慣拖延的清國遺民一家更多選擇的可能。他們乘坐的日本船在民國二十一年年初才終于開進了吳淞口,等同于奔赴戰(zhàn)火而來。她母親在上海驚嚇過度,由父親陪伴去了蘇州老宅靜養(yǎng)暫避。他們則有機會在禮查飯店共度一晚。遠近的炮聲使人放下矜持,對她而言,自己熟悉的流亡地正在侵犯自己陌生的母體。這種想象意外地提供了一種曖昧不清卻悲壯沉湎的獻身氣氛。她為他清洗后背,他為她清洗身體。兩人都太過緊張,更像一種煎熬,草草結束之后終于赤祼著躺到床上,卻都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么做。他們緊緊相擁,反復親吻,身體卻更加難受。他想起房東太太,有點后悔錯過了學習機會。他撫摸她,同時感到她體溫迅速上升。不久她也遲疑著移過手來,有意無意間觸碰到他,第一次的觸碰,卻仍然不知道如何繼續(xù)。他看著她周身的皮膚變紅,體溫上升到直覺危險的程度。他感到她將要窒息,隨時可能死去。她緊緊握住他的陰莖,感到隨時可以為他死去。
這是愛情熾熱的一晚,此時難以想象他們的結局。
婚期拖延下來。因為她父親不顧母親的警告,執(zhí)意去了滿洲面圣。完成了作為清國遺民血淚交織下的動情一刻,實際上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不久便受到張景惠的傾軋,滿洲皇帝此時自顧不暇,權衡良久,沒有為他出頭。天氣又冷,很快便在冰天雪地里含淚而終,卻并無怨恨。風光大葬完先生之后,她母親意外發(fā)現自己突然之間不再有任何牽絆,匆匆去了渴望已久的巴黎,決絕的程度讓旁人目瞪口呆?,F在只剩他們自己,本來一切都順理成章,自由而正常的生活招之即來。之后的變化既意外又有跡可循。她新交的一些北方來的朋友完成了變化的第一步,進一步擴大的戰(zhàn)爭則完成了變化的第二步。到上海淪陷時,他們已經徹底決裂。他父親早年追隨陶成章,這使得一切蔣的敵人都直接被父親視為朋友,他因此加入了汪政府。
像是為了證明保守者最開放,她不久便擁有全新的認知與理想,很可能還包括性的觀念,放下出生便強加于自己的屬于大小姐與舊道德的一切。以她母語般熟悉的流亡地語言出入跳舞廳,配合誅殺那些落單的日本兵。陌生的母體終于報復了熟悉的流亡地,她獲得一種強者的感覺。他是知道的,但他當然不會處理她。她也知道他是知道的,同時她當然也相信他不會處理自己。他偶爾去跳舞廳喝酒,遠遠地看著她,說不清是關切或是監(jiān)視。她看他一眼,隨后就別過頭去,亦看不出是留戀或是怨恨。
情勢緊迫時,他去提醒她,在跳舞廳的盥洗室順利找到了她。至此他們已數年沒有說過話。然而她立場分明,態(tài)度堅決。侮辱他并請他快一點去死。真實的心意難以捕捉,或許她從中獲得一種強者的感覺。相擁的赤裸人體至此徹底放開,體溫不再。
她最終仍被抓捕,當然跟他毫無關系。此時距離汪病死在名古屋的醫(yī)院不足兩個月,形勢因為明確反而更加混亂不堪。她的名字被列在汪政府最后一次僅僅是報復性的除了泄憤毫無意義的槍決名單里。名單躺在他的辦公桌上,他思忖片刻后簽了字。隔天作為監(jiān)斬者去了現場。槍響前她看了他一眼,雨水此時浸透了他的帽子,順著帽檐滴落。我厭惡你衣冠楚楚的樣子,她在心中默念。劊子手走到她面前,將他們或他們的視線阻隔。她看見草率揚起的槍口,并沒有感到悲傷。
他看到有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消失在肆意瘋長的蘆葦里。他想起數年前在日比谷公園,他的未婚妻也有著相同的面容、身影與儀態(tài)。那一次她也險些摔倒,但那一次他抓住了她。雨越下越大,浸透他華麗的帽子,雨水順著他的臉龐流下。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此時及此后他都在困惑,為什么不救她?為什么竟然沒有救她一命?他無法解釋,就像他為什么拒絕房東太太的性愛,就像她為什么讓他早一點去死??赡芪覀兂3H绱?,詞不達意,反應不及,或者僅僅為了獲得一種強者的感覺。
與某些修飾過的結局不同,他最終逃過了所有的懲罰,無論是來自對手的還是上帝的。他逃過了蔣政府煞有介事地懲辦漢奸,在香港平靜地生活到一九五零年年中。這一年,不愿離開浙江老家一生都用來反蔣的年邁父親因為美蔣特務的嫌疑被抓捕。開始關在杭州,后來轉去上海,之后失去消息。香港的風向也開始轉變之后,他輾轉去了東京。一無所有,饑腸轆轆,此地與故鄉(xiāng)再無聯(lián)結,因為故鄉(xiāng)此時已無力延續(xù)到任何地方,他的心沒了根基。
除了神樂坂他想不出還可以去的地方。房東太太的房子幸運地躲過了美軍的炸彈,只是丈夫仍然沒有回來,消失在中國某處。幾十年過去了,她不再有勇氣說出今天請由我來為你清洗后背這樣的話語,但家里不缺可以為他清洗后背的人。他最后娶了房東太太的女兒,因為她的丈夫同樣沒有回來,消失在爪哇某處。他們生養(yǎng)了三個女兒,并搬家到調布。沒有信息顯示這段時期他靠什么生活,大概得益于日本經濟整體向好,謀生變得容易。七零年代他時來運轉,被政府招募。田中訪華前他的名字被列入代表團。這使他想起當年在上海的往事,友好大使,他想,果然。同時感到一種嘲諷。太太堅持說他們家的男人一旦出國便會消失,他未作辯解,以健康理由申請退出。對于記憶中的彼地,他本來就沒有去或不去的心愿。不久他因為冬天的一次普通肺部感染平靜地死于家中。多摩川的河水應該還記得他的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