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誰?
是儒家所尊崇的圣人?是在孔廟門口做著拱手禮滿臉胡子的老人?還是那個在亂世中顛沛惶惶,自己的學說、思想不被國君們重視的受挫者?
青年學者、作家張經(jīng)緯在下文中為我們再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而非帶著“圣賢光環(huán)”的孔子。
張經(jīng)緯 將孔子的思想學說放回了春秋末期的時代背景中加以辨認,讓我們看到孔子追求的烏托邦的真實模樣,也讓我們看到 他的失敗,以及這失敗背后的原因。
只有回到時代里認識孔子,我們才能理解一個超越時代的孔子。
晚年的孔子,已經(jīng)是“從心所欲,不逾矩”,但他從未放棄自己“理想國”的希望。 也許,在那國力耗于亂世征戰(zhàn)的年歲里,孔子的理想注定是無力的,但他向往的烏托邦,卻能有力地穿透時代,讓后來的仁人與志士去向往、去實現(xiàn)。
他們將如孔子一般受傷,但他們心中總還有著希望。 有理想的人 不傷心, 這是孔子真 正的力量。
下文選摘自《諸子與諸國》,經(jīng)出版社授權推送。
公元前497年,即周敬王二十三年,晉國的六卿中,中行氏和范氏與其余四卿為敵,雙方交戰(zhàn)于朝歌。齊國與衛(wèi)國聯(lián)合,支持二卿,站在他們一邊的,還有魯國。當時代理魯相的孔子在“墮三都”的斗爭中,受挫于三桓的勢力,離任去齊。旋即返魯去衛(wèi),與弟子們一同開始了周游列國的旅程。
這一年,孔子五十五歲,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但他是個幸運的人,因為他高壽,享年七十三歲(已經(jīng)遠遠超出中國古人的平均壽命),還有十多年可以在各國間建立自己的學術聲望。但他也是不幸的人,每到一個國家,那個國家沒過多久就受到內、外戰(zhàn)亂的威脅,影響孔子一行安危,構成了他前往另一個國家的動因。
其實,這不是孔子第一次離開魯國。他年輕的時候去過東周國,據(jù)說曾向周王室守藏室史老聃“問禮”,當時周室正發(fā)生“王子朝之亂”,周敬王外逃,他的叔叔王子朝占據(jù)了王都洛邑。第二年晉國召集各國接濟周王,主持勤王的正是晉卿趙鞅。三十五歲時,孔子還因為魯昭公和國內三大貴族“三桓”首領季平子開戰(zhàn),東逃到了齊國。但齊相晏子反對儒者,建議齊景公不要委孔子以重任??鬃釉邶R國三載,未能立足,只得返魯。
此后孔子居魯十余年,經(jīng)歷了魯昭公的流亡,三桓成為魯國事實上的執(zhí)政者;吳國攻楚,楚國遭受重創(chuàng);齊魯結盟,共抗晉國;位于晉國東部和南部的衛(wèi)、鄭也從東周之初東擴西阻的對手,變成了共抗西敵的盟友。而孔子則在短期出仕之余,把時間用于招收弟子和講學,他的大部分弟子都是這段時間里收的。
由于始終未能解決三桓與魯侯之間的權力之爭,讓各項軍政大權重歸魯定公手中,孔子很快卸任了短暫的大司寇職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周游列國。在之后的十余年中,孔子在各國之間顛沛流離。前493年,孔子離開衛(wèi)國南下,這時晉國占領衛(wèi)國戚城,齊、衛(wèi)伐晉在即。他在途中過曹,適宋、鄭,都沒有找到合適的位置,不是被人企圖殺害(宋國),就是“累累若喪家之狗”(鄭國),直到到了陳國方才安居下來。
前489年,孔子離開陳國,前往蔡國,因為他居陳期間,頻頻遇到楚、晉、吳侵陳,居之不易。他剛到蔡國,又遇蔡侯為避楚國攻伐,遷去吳國境內,只能再度前往衛(wèi)國。這次,就在陳、蔡之間,遭遇了著名的糧絕事件?!妒酚洝た鬃邮兰摇费裕?、蔡之人“圍孔子于野,不得行,絕糧”,當是戰(zhàn)爭狀態(tài)使然。
前488年,孔子一回到衛(wèi)國,即遇晉國侵衛(wèi)。但這次,他一直堅持到前484年,才離開了居住五年的衛(wèi)國,回到了故鄉(xiāng)魯國。此時已經(jīng)是吳國開邗溝北進,介入齊、魯政治,孔門弟子子貢將要縱橫捭闔之際。
孔子最后一次返魯時,已經(jīng)六十八歲,他在故鄉(xiāng)度過了最后五年的時光。曾攝魯相事,又在衛(wèi)、陳等國間輾轉,此時的孔子對從政已經(jīng)心灰意懶。雖然身處動蕩之世,每到一國往往遇到諸侯攻伐(他在各國間的游走在很大程度上都與此有關),但他依然通過與弟子間的頻繁交流,在《論語》《禮記》和《孔子家語》中,為我們留下了一個春秋時代末期、身居黃河下游的思想家對當下和未來的思考。
在魯哀公十六年(前479年)時,孔子以七十三歲高齡去世,而在此兩年前,他已經(jīng)編不動魯國的國史《春秋》——《春秋》到前481年就結束了。
孔子在世時,積極參與并努力實踐的政治抱負,并沒有留下太多實際的成就(除了幫魯國拿回被齊國所占土地),但他始終沒有放棄的,就是對自己心中那個“理想國”的向往。正是這個不竭的思想源泉,在他身后的二千多年的時間里,始終澆灌著后人的心靈之田。
孔子“理想國”的模板來自他向往中的堯、舜、禹的時代。他在《論語·泰伯》篇中,就毫無保留地歌頌了這三位先王的功績,比如,稱堯:“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這樣美好的時代,具體來說,就是《禮記·禮運》中所謂“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的“大同”景象。
當然,“大同”過于遙遠,相比這些久遠的先王,孔子更推崇吸取了夏商之精華的周代制度:“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倍艽暮锰幾匀辉谟凇爸苡写筚l,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這種美好的社會就被對應地概括為“小康”。從訴求上講,大同與小康并無本質區(qū)別,都是實現(xiàn)一種人們安居樂業(yè)的生活狀態(tài);區(qū)別在于,前者天然存在、無需額外條件,而后者需要執(zhí)政者加以制度的保證。這種制度,就是孔子思想中最核心的“禮”,保證“禮”得以實施的人被稱作“仁人”,其所具有的品德,也就是“仁”。
孔子認為,“禮”首先應在國家層面上,得到統(tǒng)治者的推廣。其體現(xiàn)在于各種祭祀,包括天、地、祖先、山川、五祀(門神、灶神之屬)。其中每一項并非空泛之談,而是都有實際含義,比如祭天的意義在于,天氣的變化決定播種、收割等農時農事的對應;五祀則涉及日常生活的各種制度、規(guī)則。其次,“禮”在更加具體的日常層面上,還直接體現(xiàn)在“貨力、辭讓、飲食、冠昏、喪祭、射御、朝聘”等,涉及每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禮記·禮運》中,孔子向弟子言偃展現(xiàn)了他以“禮”為核心的理想世界,并闡明了講“禮”的目的和意義,在于“禮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別嫌明微,儐鬼神,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不過,這些“治政安君”之道并不完全為各國君主所理解。令身居衛(wèi)國的孔子不由向弟子冉有感嘆道:“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p>
事實上,孔子曾經(jīng)擁有過數(shù)年的施政經(jīng)歷:他于五十一到五十五歲期間(前501年—前497年)擔任過魯國的中都宰,并以大司寇行相事。他的施政經(jīng)歷以“墮三都”失敗而告終。或許是覺得自己以“禮”為核心的治政安君策略過于抽象,孔子晚年時又向另一位弟子曾參,也就是未來的曾子,進一步闡明了“禮”的實際用途。只不過這次,孔子把說法換成了更加直白的“明王之道”。
曾子先替孔子向我們解釋了何謂“明王”——“不勞不費之謂明王”??鬃又赋?,要實踐與古代賢君一樣的明王之道,需要做好“七教”和“三至”兩大方面,實現(xiàn)“內修七教而上不勞,外行三至而財不費”,達到不費公帑也能守衛(wèi)國家、外征強敵的強國目的。反過來說,“既勞又費”就是阻礙東周國家實現(xiàn)禮制明邦的最大阻礙。簡而言之,軍役、軍費繁重,還總沒有盡頭。那么,“七教”、“三至”何謂:
上敬老則下益孝,上尊齒則下益悌,上樂施則下益寬,上親賢則下?lián)裼眩虾玫聞t下不隱,上惡貪則下恥爭,上廉讓則下恥節(jié),此之謂七教。
至禮不讓,而天下治;至賞不費,而天下士悅;至樂無聲,而天下民和。明王篤行三至,故天下之君可得而知,天下之士可得而臣,天下之民可得而用。
為了幫助年輕的曾參理解一個完美國家的運行方式,孔子先用七組“上、下”對偶的排比句,具體描述了“禮”在操作層面的內容和社會功能。而這就是一種“仁君”的統(tǒng)治方式,它將為國家的良好運行提供社會大眾的支持。當國家遵循“七教”,走上正軌之后,則可以通過“三至”,來實現(xiàn)“明王”的完美統(tǒng)治:對天下的賢良給予最大的尊崇(至禮),給天下的士人給予最不吝嗇的獎賞(至賞),向天下的人民給予最好的禮樂(至樂)。有了這樣的管理機制,能使君主得到百姓的擁護,民眾親附,軍隊出戰(zhàn)得勝還朝。
有如上古賢王的當代“明王”/仁君,具備各種惜民、尚賢、兼聽、明察的美德,其所建立的令所有人都滿意,內部穩(wěn)固、對外無敵的最佳國度,就是孔子心中始終追求的那個“理想王國”。
然而,當居衛(wèi)的孔子再次面對冉有困惑的眼神時,他對自己心中這個“理想國”的建立,也未必如當初那般堅定。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笨鬃哟蟾乓裁靼祝堰^耳順之年的他將無法再擁有另一個三十年,期待一位能帶來仁政的明王了。
回到孔子與魯國,他認為周人的“明王”之道在西周末期陷入衰退,而他所在的魯國作為周公的封國,具有周初之禮復興的最后可能性。這是他積極入世,希望通過參政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王國的根本原因。
然而,他或許無從意識到,春秋各國所作出的選擇,與他身處的宏大時代相互交織??鬃由碓谏綎|半島西部的魯國,處在東亞人類遷移的交匯點上,沿著東部海岸線,吳國正在北進,破滅了孔子仕齊景公的可能。沿著黃河,晉國正在東壓,讓衛(wèi)國無暇接受孔子的建議。而楚國沿著淮河向東前行,讓陳國也供養(yǎng)不起孔子一行。位于黃河最下游的齊國被這三股勢力壓迫,時不時還要反彈到魯國一下,讓魯國成為“四股”力量抗衡的“受力點”。
孔子治學、參政的出發(fā)點與魯國的三桓有關。三桓的強勢,僭越了魯侯原本的權威,使原本的君臣之禮名存實亡。然而這種狀況既無法全部歸咎于三桓,又不能游離于魯國所面臨的局勢之外。事實上,由于魯國夾在幾股力量的漩渦之中,魯侯左支右絀無能為力,只能依靠國內現(xiàn)有的幾大貴族。比如,前645年楚國伐徐,孟氏的公孫敖就以魯國主帥身份領兵救徐。由于強敵環(huán)伺,領兵的貴族往往不及卸任,就將再度領兵出征,使得軍事權力(及相應的征賦權)逐漸固定聚集在對應的家族手上,如此一來,魯侯的可控人口就漸少,勢力也日遜于三桓。(與魯國相反的例子則是齊國,“高、國、鮑、晏”等公族因外戰(zhàn)而凋零,給了移入的田氏取齊之機。)這樣的局面,非一蹴而就,成為孔子在魯國施政時無法打破的僵局。
孔子離開魯國前往衛(wèi)國,希望能在這個魯國的同姓國家得到重用,但只留下對衛(wèi)靈公的糟糕評價。其中一個原因或許在于,時值齊、魯、鄭、衛(wèi)等東方國家抵御西面晉國的行動正在進行之中,衛(wèi)靈公所關心的只是“軍旅之事”,而孔子自認所能提供的“俎豆之事”,大抵只有改善“禮樂不興、刑罰不中”的作用。
當然,旅衛(wèi)之行,給了孔子重要的啟發(fā),使他感悟在強調“禮樂刑罰”之前,更應該建立讓國家與百姓富裕的基礎。所以,等孔子周游列國歸來,再次回到魯國,魯哀公問政于他時,孔子不再急于“禮樂”的施政方案,而提出了更加務實的舉措:“政之急者,莫大乎使且壽也?!倍敯Ч謫?,如何保證“民富且壽”時,孔子給出了這樣的方案:“省力役,薄賦斂,則民富矣;敦禮教,遠罪疾,則民壽矣?!?/p>
魯哀公并非不懂“輕徭薄賦、敦禮遠罪”能使“民富且壽”的道理,然而為何知之而不為,非不愿也,是不能也。其中道理,他不好意思再問孔子,只能向孔子的弟子有若討教“年饑,用不足,如之何?”面對糧食有限、國用不足的狀況,有若提出了進一步減稅的方案,并大義凜然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百姓足則國家足的道理不假,然而當魯國接二連三遭遇征戰(zhàn)時,供給不足便不再是國君單方面所能控制的。就在孔子與弟子們返回魯國之前,正值(前488年)“吳來征百牢”,(前487年)吳國伐魯,(前484年)魯國聯(lián)吳伐齊、戰(zhàn)于艾陵等一系列大規(guī)模戰(zhàn)事的發(fā)生。這些頻繁的人力、物力支出,便以“年饑,用不足”的形式不斷加諸魯國的社會生產(chǎn)體系,而這顯然不是“君孰與足”這樣的文字游戲可以解決的了。
頻繁的支出,讓魯國上下都只能以增稅而非減稅作為主要應對手段。這邊,魯哀公將“省力役,薄賦斂”放之一旁,把原本十分之一的田稅增加到十分之二;另一邊,季孫氏也開始“用田賦”。在此之前,季康子專門讓冉有征求孔子的意見。孔子表示,“君子之行也,度于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但季氏也沒有接受,開征田賦,為國增收。而這一年魯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與吳國聯(lián)合,在艾陵之戰(zhàn)中擊敗了齊國。
在這場角逐中, 沒有遵守“君子之禮”的魯國,擊敗了宿敵齊國,也擊敗了那個追求“君子之禮”的孔子。 孔子曾經(jīng)希望通過恢復周公之禮來使魯國復興,但他沒有成功,而當他即將走向生命盡頭之際,未能“守禮”的魯國君臣卻收獲了一場難得的勝利。這一切也可以說,是 “求變”的魯國,戰(zhàn)勝了“守舊”的魯國。
此后的孔子以“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心態(tài),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后歲月。(來源:鳳凰網(wǎng))
責任編輯/張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