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有些人,以溫吞麻木的方式活到100歲,他們的生命卻不過區(qū)區(qū)由春而冬,年復一年而已。有些人,鮮衣怒馬,若電光石火般一閃而逝,他們以青春的死亡,點亮歷史的某個至暗時刻,肉體泯滅,靈魂卻上升為時空里久遠的星辰。
1911年,4月將盡。一個暮色蒼茫的黃昏,一小隊手腳戴著沉重鐐銬的朝廷重犯被押解到珠江畔廣州天字碼頭。
24歲的林覺民夾在這七零八落的犯人隊列里。若你注視這群人,便能夠一眼將他認出:高額濃眉,鼻梁像一筆米芾的中鋒。盡管不久前身受流彈之傷,傷口未愈合,但他站在隊伍里依然那么堅挺。
4月27日是林覺民一生最悲壯的一日,幾天前他從香港趕回廣州,就知道自己是來赴死的。他和同盟會的戰(zhàn)友們臂上纏著白布,腳上穿著黑鞋。他們義無反顧地打響了廣州起義的第一槍,一路奮進,擊斃衛(wèi)隊管帶,闖入總督署,再與水師提督李準的親兵大隊血戰(zhàn)。天知道這是一支多么弱小的隊伍,就是數得清個數的100多號人;也只有天知道,這是一支多么強大的隊伍,戰(zhàn)友們自發(fā)地稱這支隊伍為“敢死隊”。在起義軍出發(fā)之前,這些年輕人都表明了義無反顧的決心。
大清的行刑隊已一字排開,劊子手們將子彈推進了槍膛,子彈落入槍膛的咔嗒聲打斷了林覺民的思緒。面對一排烏黑的槍口,可以感覺到死刑犯的隊伍里有了輕微的騷動,有人開始抽泣,有人瑟瑟發(fā)抖。林覺民微微揚起頭來,沉靜地凝視著槍口,他直了直身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斑@黑暗一定不會持久地籠罩著我的中國?!?h3>楊橋巷17號,20歲
林孝穎已在兒子住的小樓外徘徊良久,他決定找兒子談談。作為老父,他深知兒子秉性,覺民是不可能就這樣安逸地挨過一生的。生逢如此亂世,他定是無法安心過小日子的。早年,送兒子去私塾,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老先生的“之乎者也”,一點兒也不喜歡“弟子規(guī),圣人訓”。林孝穎只好讓兒子入新學,15歲那年,林覺民從侯官高等小學畢業(yè),考入全閩大學堂文科學習。在全閩大學堂,這個十幾歲的少年常有令世人刮目相看的舉動。他帶領激進的同學鬧學潮,在七星廟里做《挽救垂亡之中國》的演講,真有一呼百應的架勢,臺下一干青年被他的話語和思想鼓舞得熱血沸騰。其時,全閩大學堂的一個學監(jiān)恰好在場,忍不住感嘆:“亡大清者,必此輩也!”這話傳到林孝穎耳中,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心窩上。
有一回,林孝穎去了福州城南的一棟舊宅,那里有兒子創(chuàng)辦的閱報所。諸多自印的進步刊物——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回頭》,《民報》《蘇報》《浙江潮》和秋瑾的《中國女報》,這些小冊子,每一本都“燙手”得很,里面涌動著激越的思想,跳躍著噼里啪啦的火星子。
立在閱報所廊下,林孝穎第一次感到震驚,一股隱隱的不安像悶雷滾過心間。他在心里跟自己說,不能再拖下去了,得即刻想辦法。
林孝穎多方奔走,還是決定讓兒子去日本留學,或許這樣可以離“禍端”遠些。老父親將讓他留學日本的決定告訴了林覺民,覺民興奮得像個孩子:“父親大人,兒子一定不負期望,學成后定為民族大業(yè)盡一份心力?!绷中⒎f心里不免感慨:“20歲的人了,都已為人父,還如此天真。”盡管話已出口,老父親臉上依然濃云密布:“你關心林家大業(yè)就好了……”
1907年,林覺民東渡日本,開始了為期4年的留日生涯。
1905年秋天,18歲的林覺民與14歲的陳意映結為夫妻,在三坊七巷的林宅過了一段短暫如花的日子。林覺民、陳意映住在林宅西南隅的一棟小樓中。因為有情人的相遇,這大宅院里的小樓成了一個理想的家。他在絕筆信中深情追憶:“回憶后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后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林覺民看似執(zhí)拗,實則鐵血柔腸。夫妻倆情投意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南窗下聽夜雨,在天井里賞梅花,在廊間紫竹叢中捉蝴蝶。
林覺民相信所謂幸福大致就是這番模樣。但林覺民更相信,如果沒有盜火者、沒有先行者站起來開創(chuàng)一個全新的世界,這樣的幸福于老百姓絕不是唾手可得的。在亂世,要毀壞一對小夫妻的安穩(wěn)日子,真是易如反掌,苛政壓迫,兵災動亂,外敵入侵……在動蕩腐朽的舊中國,哪一件事都有可能傾覆平民百姓對幸福的想象。他越是愛這樣與妻子舉案齊眉的生活,越是愛身邊的人,就越是要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
1911年4月24日,深夜香港。
這是特殊時期,林覺民從清晨開始一直忙到晚上10點才停下來。有太多大事需要商討,有太多細節(jié)需要交代,也有太多人需要達成共識。幾天之后,他們就將奔赴廣州,發(fā)動一場革命。這是生死攸關的時期,這些心懷天下的年輕人需要給自己一往無前的勇氣。林覺民好不容易等到安靜的時刻,他推開一身的事務,在小桌子前坐下來。是時候了,他得留出一個夜晚給自己深愛的人。
幾天前,他匆匆回到福建家中,說學校放了櫻花假,正好回來看看家人。隨后又匆匆走了,意映臨別時問他:“下回你何時放假?”他無數次想過要告訴她實情,告訴她這次是去參加革命,或許就和你永別了。但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這番話來。那些到嘴邊的話,一次次被他嚼爛,又咽回肚子里。這是多么殘忍的時刻,要棄至愛的人而去,要留下她孤零零地在這荒涼的世上。
林覺民從抽屜里找出一塊潔白的絲綢方巾,他要在這一方潔凈的絲綢方巾上給妻子寫一封絕筆信。他攤開方巾,磨好墨,鄭重下筆: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寫完一段,林覺民停了一會兒,他擔心淚水滴落在方巾上,把字跡洇開。他起身去洗了一把臉,坐下重新往下寫: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云,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司馬青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語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筆再也沒停過,他的字在潔白的方巾上翻飛。他幾乎一口氣就寫完了后面的段落。待到擱筆,他癱坐在位置上,再無氣力,仿佛一生都在這短短的方巾上盛開和凋零了。他在方巾上寫下整整1252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淚,可以泣出血來。
他是以愛她的心去愛天下的人們,以疼惜她的心去疼惜天下人的幸福。他將生命看得如此通透,將生死看得如此淡然。那個夜晚他不會知道,這封情意款款的家書將穿越百年的風雨,和他的精神一樣,以永不凋零的方式在世間流傳。
寫完信后,已是25日凌晨,林覺民推開窗,一陣風吹了進來。窗外夜色深沉,四鼓已過。林覺民將方巾疊好,心里想著:“再過兩個時辰,黎明就要到來了。”
(摘自《故人在紙一方:致故人的二十四封書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