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勝杰
“五四”之后,中國大批女性掙脫家庭的樊籬,走向社會,尋找新的獨立人生之路。然而,社會提供給這些女性的成功機會實在少得可憐。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指出:“實在只有兩條路走,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碑敃r大部分女性選擇了后者,如《傷逝》中的子君,在經(jīng)歷現(xiàn)實生活的各種擠壓之后,才意識到一切美好設(shè)計不過是詩意的想象。當然,也有人選擇了前者,如《日出》中的陳白露。她不情愿回去,恰又擁有墮落的資本:年輕美麗,聰明能干。中國現(xiàn)代不少作家注意到了女性出于形形色色的原因而“墮落”這一現(xiàn)象,也對其展開了深刻反思。作為“社會剖析派”小說家的代表,茅盾在《子夜》《追求》等作品中通過塑造形態(tài)各異的交際女郎形象,表達了對社會存在的各種問題的思考。在他筆下,交際女郎不僅成了被男性凝視的景觀,甚至承載著以身體救國的政治神話。
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涌現(xiàn)出一批新女性,她們“不是以革命還是不革命、走出還是沒走出家庭為標志的新女性,而是指無視傳統(tǒng)的性觀念,充分享受男女社交自由的一些女子”(參見吳福輝著《時代漩流中的海派小說》,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P184)。她們不惜出賣自己,獲取高度的物質(zhì)生活滿足和精神自主,玩弄男性于股掌之間?!蹲右埂肥敲┒芑诂F(xiàn)實的考察才動筆呈現(xiàn)出的“作品的真實”,在創(chuàng)作方式上重視運用社會科學理論。茅盾在《子夜》中,就為我們塑造了徐曼麗、劉玉英等交際女郎形象。
徐曼麗等人穿行在買辦資本家趙伯韜和民族資本家吳蓀甫這些現(xiàn)代殖民化大都市的主宰者之間,以出賣肉體來換取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時,她們想要的不只是基本的溫飽,而是有著更高生存目標。她們要金錢、要享樂,企圖利用自己之所能,滿足被大都市繁華奢靡的生活景象所激起的貪婪的物欲。徐曼麗對上流社會的“駕馭”,連性格剛烈的吳蓀甫在孤獨茫然的時刻,還會想起為她“祝壽”。劉玉英則完全根據(jù)自己獲利的大小,往返于商戰(zhàn)中的兩巨頭(趙伯韜和吳蓀甫)之間,利用他們的勢力、關(guān)系、矛盾為自己牟取利益。她們放棄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以身體做籌碼,再靠著天生的聰明才智,與掌握著政治經(jīng)濟大權(quán)的男性作交易,在十里洋場、人生歡場中賭青春。她們追求的是聲色刺激,奢侈享樂的生活。
勞拉·穆爾維曾在《視覺快感與敘事性電影》一文中,討論過性別對視覺空間的控制問題,提出男女兩性之間對視覺空間的控制有主動和被動之分;男性通常是主動者,用自己的主觀意愿來“看”女性,大膽地審視或悄悄地窺視女性的服飾與潛藏其下的身體。男性作為視覺空間的主動者,以自己的意愿去看女性的服飾、身體以及言行舉動。比如,《子夜》中徐曼麗一出場,就成了男性凝視的對象。作者寫道:
猛的一陣香風,送進了一位袒肩露背的青年女子。她的一身玄色青紗的1930年式巴黎夏季新裝,更顯出她皮膚的瑩白和嘴唇的鮮紅。
這一段服飾描寫,即使沒有語言和動作,也活化出了徐曼麗的人物形象。服飾的時尚與昂貴,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生存的經(jīng)濟問題。緊接著,《子夜》又寫徐曼麗在吳家后花園與業(yè)界名流嬉鬧的精彩一幕:
交際花徐曼麗女士赤著一雙腳,裊裊婷婷站在一張彈子臺上跳舞哪!她托開了兩臂,提起一條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個腳尖支持著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穩(wěn)光軟的彈子臺的綠呢上飛快地旋轉(zhuǎn),她的衣服的下緣,平張開來,像一把傘,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緊裹著臀部的淡紅印度綢的褻衣,全部都露出來了。
在茅盾筆下,男性對女性服飾下的身體想象,多是在欲望意識的主動附加下才顯誘惑甚至色情,女性魅惑的身體只是作為男性凝視下的身體景觀,是其施展其人生欲望的場域。不過,作為具有鮮明社會批判色彩的小說,《子夜》著意刻畫徐曼麗、劉玉英等交際女郎,主要是暴露中國都市政界名流、商界要人墮落、空虛、腐朽的靈魂。
在茅盾塑造的五光十色的女性形象藝術(shù)畫卷中,我們比較關(guān)注的是時代女性、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女性的形象,例如慧女士、靜女士、孫舞陽、章秋柳等。其實,在他筆下,徐曼麗、劉玉英除去以出賣自己為生存手段這一點有別于時代女性慧女士、孫舞陽等外,剩下的從神態(tài)到精神氣質(zhì),她們都有著相同之處。如果將其作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她們的原型出現(xiàn)在晚清以來的“長三堂子”和風靡上世紀30年代的跳舞場,是一些“無業(yè)游民”。但在茅盾的筆下,因為革命,她們被組織在一起,因為性解放,她們充滿希望。
茅盾小說《追求》中的趙赤珠、王詩陶,就是典型的時代女性,但她們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也被迫出賣自己的肉體。比如,王詩陶懷著為革命犧牲了的戀人東方明的孩子,她說:
她所以不惜如此糟蹋自己,完全為了肚子里的孩子,并且也是為了這未來的孩子,她不得不及早這么干,以后月份多了是應(yīng)該休息將養(yǎng)的。為了孩子,為了告慰亡靈,為了未來的革命,她別無選擇。
不過,王詩陶和趙赤珠都是為了繼續(xù)革命這一神圣的目的而被迫出賣肉體,可以說,她們已經(jīng)不再為傳統(tǒng)的道德戒律所束縛。然而,這種含有反封建性質(zhì)的性解放,只有在為革命這一前提下才能得到承認。事實上,“革命的煙幕中形形色色的色欲暢通無阻,她們?nèi)允悄行缘墨C物”(參見陳建華著《革命與形式——茅盾早期小說的現(xiàn)代性展開1927—1930》,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P123)。這些女性盡管有著崇高的目標,但出賣肉體畢章是女人最可憐而又無奈的謀生手段。為此,茅盾對她們深表同情,也為她們涂上了一層曖昧的母性光環(huán)。
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交際女郎形象可謂是洋洋大觀,也打破了自唐代以來一直延續(xù)到“五四”時期描寫妓女的“娼優(yōu)仕子”的創(chuàng)作模式?,F(xiàn)代作家筆下的交際女郎,其實更多的是作為一種隱喻來發(fā)揮作用。作家往往通過對這一群體的認識和想象,表達他們對各種社會問題的思考,并在此基礎(chǔ)上建立自身的社會理想和自我想象。老舍和左翼作家,用多彩的筆墨描繪了大量生活在底層的妓女的不幸,表達對她們的關(guān)注和同情,也對造成她們不幸的黑暗社會進行了無情的批判,關(guān)注的焦點在社會解放。從新感覺派到沈從文再到上世紀40年代的無名氏,這些男性作家讓我們看到了妓女由都市“尤物”到“神女”再到“魔女”的轉(zhuǎn)變。在這個轉(zhuǎn)變中,她們身上更多傾注的是男性的欲望期待,作家關(guān)注的焦點也自然是人性解放。
茅盾筆下的交際女郎形象多是知識女性,作家通過勾勒這一群體的“墮落”歷程揭示現(xiàn)代女性的生存困境,更多關(guān)注的是個性解放、婦女解放的問題,當然也涉及知識、身體與革命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簡要分析茅盾小說中典型的交際女郎形象,我們可以了解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社會解放、個性解放及人性解放等一系列問題上所做的思考,也能更為深入認識他們道德意識和社會理想的構(gòu)成。
(作者系文學博士,哈爾濱學院文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