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一個盛夏傍晚間的巷口,人情味十足。”這話出自林語堂先生筆下,后面是——“孩童水果貓狗飛蠅當然熱鬧,可都和你無關(guān),這就叫孤獨。”
看似一切無關(guān),但全在心間。孤獨,是飽滿的,如同圓鼓鼓的洋蔥頭,一層,一層,又一層。
孤獨有時是貶義的,意味著無奈之境。不久前,網(wǎng)上一份《國際孤獨等級表》,將孤獨分了十個等級,從“一個人逛超市”到“一個人看醫(yī)生”,層層升級。
歷來,孤獨是都市人無法擺脫的夢魘。美國作家馬克·吐溫這樣描述都市生活:“一片壯麗的荒漠——半球形帶有尖塔的荒境,陌生人孤獨地存在于一百萬個他的同類中?!惫陋殻粋€人類永恒的困境。
孤獨又是人生的常態(tài)。每個人孤獨地進入世界,也將孤獨地離開世界。在兩個孤獨之間,孤獨仍是主題,沒有什么比孤單存在的時間更長。詩人席慕容說:“在這人世間,有些路是非要單獨一個人去面對,單獨一個人去跋涉的,路再長再遠,夜再黑再暗,也得獨自默默地走下去?!钡钊肴タ?,也只有在孤獨時,人才能安靜下來,領(lǐng)悟到一些東西。思索自身存在的本質(zhì),體驗自身的豐富性或自身的貧乏感,觀天地之大化,趨近存在的核心,與世界建立一種更深刻的連接。
生命的拋物線,注定要落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立的生命史。孤獨,亦是一種歷練和能力。泗水的孔子,漆園的莊子,于蒼茫岑寂的孤獨中,生發(fā)了哲學的思考;李白獨坐敬亭山,蘇軾長吟臨皋亭,斜陽孤影的孤獨中,寫出了不朽的詩篇。身在孤獨,可以觀照世界,發(fā)現(xiàn)自己,提升自己。周國平說:“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并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重要的能力。反過來說,不善交際固然是一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嘗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p>
孤獨,還是一種追求,一種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管哪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都是孤獨的工作。比如一幅版畫,畫家須在一塊木板上雕刻上萬次才能完成,如果他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有人在旁,就會特別別扭,渾身不舒服。孤獨是一種極度專注的心靈體驗,自我飽滿,神思充盈,下筆如有神助,刻刀如有導引。想象不出,若旁側(cè)有人,那種“通靈”之境還會不會降臨。
孤獨,是一種修養(yǎng)。不隨俗,便孤獨?!伴L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的陶淵明,可謂“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王摩詰,也堪稱特立獨行,超然物外;八大畫中白眼向上的鳥,揀盡寒枝不肯棲,以倔強之態(tài)表明了敢于孤獨的性情。孤獨源于精神的自足,可如體味寧靜般被反復咀嚼,如欣賞藝術(shù)般被時時享受。
曾任臺灣大學校長的傅斯年曾講過一句名言:“一天只有二十一個小時,另三個小時是用來沉思的?!焙髞砼_大建了“傅鐘”,現(xiàn)在每日鳴二十一次。沉思是一種反芻,消化著喧囂與煩躁,獨處中守護寧靜,還原自我,讓靈魂歇腳。
孤獨,是一種人生境界。大凡哲人都是孤獨的,德國哲學家尼采,是孤獨者中的孤獨者。他的一生,拖著羸弱身軀在歐洲大陸到處漂泊,白日爬山涉海,晚上就著一盞小燈,筆耕不輟。一部部心血之作里,奔涌著孤獨的暗流。他知孤獨的可怕,天馬行空地高飛一陣后,也探尋人間的關(guān)懷,但最終還得在孤獨里找回心中的充實。類似的情形在魯迅身上也出現(xiàn)過,《野草》中《題辭》的首句中赫然寫道:“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彼孕?,孤獨是強者的表現(xiàn):猛獸總是獨行,牛羊才成群結(jié)隊。
孤獨,還是一種禪心。欲望不必失去,欲望也不必實現(xiàn)。詩人里爾克在《秋日》一詩里寫:“誰此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惫陋毜穆淠_點,是一顆平常心,是回到禪者的初心,活在當下。是啊,獨釣寒江,豈止為魚,為那一江冰雪;獨立寒秋,豈止為秋,為那萬山紅遍。
孤獨,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天性,是我們必經(jīng)的歷練,是我們的修行,是最終抵達的一種境界。勇敢地享受孤獨吧,當你經(jīng)過七重孤獨,你會抵達生命的實質(zhì),成為真正的強者,新的世界也由此而生。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