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雅
她們說那些事情都是老阮自己編的。說得更直接些,那些事全是老阮的臆想。老年癡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會產(chǎn)生臆想。他們忘記了許多事,然后腦子里又涌出來許多事。這是一種巧妙的平衡。人體本身就是一種平衡。如果你的身體缺失了一部分卻無法補充回來,那么,你的生命就會加速。本該活七十歲的就會變成六十歲,生命在不知不覺中走向終結——做保潔的劉姐如是說。劉姐六十歲了,身體硬朗,皮膚光滑得像一個二十多歲還常年健身的人。劉姐平常喜歡說一些古怪但又頗有深意的話,聽起來很玄。再加上她那副似乎永遠也不會變老的模樣,因此,她的話在護士站里總是很受用。
但美娟說也許老阮的話不是假的。她說,老阮兒子幾年前送他來養(yǎng)老院的時候我見過,人長得很白,看起來像電影明星。老阮平日里就喜歡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炫耀兒子。他似乎說過兒子在華爾街工作,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地方,總之是極高級的金融區(qū)。在那兒出入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把老阮送進養(yǎng)老院也是迫不得已——他的妻子從小在美國長大,不愿意同他一道回國。也許是出于歉意吧,他讓老阮住養(yǎng)老院里最高級的套房;委托護士站替老阮訂牛奶,在老人院附近開的一家高級水果店給他訂水果——錢是直接打到水果店里的。老阮偶爾也會拿一些水果到護士站來分給她們。護士站的女孩子們開他的玩笑,說,老阮,你好腐敗哦。老阮無可奈何又得意洋洋地說,早說過多少次了,叫他不要花錢買這些東西,年紀大了還能吃多少?吃也吃不完,水果放一放就壞掉。他說著,臉笑成了一枚核桃。
劉姐說:“也許他兒子是演員呢?群眾演員一天兩百塊加一份盒飯就可以搞定了。”
美娟說:“干嘛要請群眾演員呢?”
劉姐說:“你說呢?別人每周都有兒子女兒探望,來的時候帶鮮花,帶水果,你卻什么都沒有,過年也得待在養(yǎng)老院。換作是你,你會怎么做?”
有人說即便如此,也沒有請群演的必要,誰也不會去深究給老阮花錢的究竟是不是他兒子。再說,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呢?劉姐說,美娟都說了,老阮的兒子長得很白。也許是像媽媽,其他人說。劉姐神秘地笑笑。
老阮長得很黑。但本地人都很黑。這座城市在北回歸線以南,四季常青,城市綠得像一株巨大的塑料植物。盛夏時節(jié),陽光照在混凝土地面像是照在玻璃上一樣晃人眼睛。走在路上,隨處都能看見穿著防曬服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的臉上因為熱而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整條街都彌漫著若隱若現(xiàn)的酸臭味。因此,辨別本地人不需要通過交流,只需看膚色就可以得知——白的和淡褐色的,基本是外地人。本地人的皮膚要比異鄉(xiāng)人黑上兩度。說得更細致一些,本地人的黑更接近于棕褐色,而老阮的黑更濃,更厚,看起來像一杯咖啡。他的黑像是這間養(yǎng)老院的入侵物,總是能讓人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他。劉姐說,再像媽媽也不會白成那樣的。況且,她們都看過老阮妻子的照片。那是個長相小巧的女人。顴骨很高,嘴唇很厚,還有些輕微的齙牙——這是典型的本地人長相。而老阮的兒子,用護士長的話來說,白得簡直像是一頭剛出生的小豬——白中透粉,仿佛戳一戳他的臉就會有血從皮膚里流出來。
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有那么一陣子,大家都沒有說話,仿佛若有所思。突然,晶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坐直身子,沒頭沒腦地說:“老阮到底是哪兒人?”
劉姐說:“什么?”
晶晶重復道:“老阮到底是哪兒人?”隨即又補充道,“有些地方的人嘛,嘖嘖?!?/p>
劉姐和護士長都哧笑出聲。你這可是地域歧視呀,什么跟什么。晶晶做了個鬼臉,說,那可說不準,懂的人都懂。幾個人又笑作了一團。茉莉愣在那兒。她不知道她們笑的究竟是什么,是晶晶的鬼臉嗎,還是關于外地人的那些話?美娟沒有笑。她抬眼看了看茉莉,露出尷尬的神色。她向茉莉靠近了些,露出不自然的神色。接著,她湊近茉莉的耳朵,輕聲說:“你不要多想啊,她沒有別的意思?!?/p>
茉莉說:“沒事的?!?/p>
她起身說要去上廁所。走了幾步,即使她背對著她們,也依然能感覺到幾個人已經(jīng)湊成一團,窸窸窣窣地說著話。晶晶哎喲叫了一聲,仿佛是有誰捏了她一把。但聲音戛然而止。她忍住了,沒有回頭去看。
老阮在養(yǎng)老院里待了至少有三四年時間了。茉莉剛進來工作的時候他就在,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在這間養(yǎng)老院工作兩年了。沒人知道老阮究竟是哪兒人,從身高來看,他應該不是本地人。老阮能講一口非常純正的普通話,這在以本地人為主的養(yǎng)老院中格外引人注目。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說普通話時口音很重。n和l不分,前后鼻音也不分。護士長她們的普通話就很難聽。有時說得快了,茉莉要琢磨幾遍才能真正聽懂。但除了茉莉之外,其他人之間似乎就沒有這種隔閡。無論說得懂或不懂,她們都能心領神會。茉莉是專門去練習過普通話的。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每天晚飯過后她會到離家大約三百米的社區(qū)中心學習普通話。丈夫很支持她。集中練習了大約兩個星期后,她發(fā)覺自己的聲音有了明顯的變化。那些新的文字從她口中緩慢地流淌而出,帶著一種棱角分明的方正感。拿到普通話二級乙等證書的那天晚上,吃過了晚飯,李茉莉拿出一本詩集,用考試時那樣的緩慢語速讀給丈夫聽。丈夫閉著眼睛聽著。待她讀罷了詩,他像是夢醒了一般睜開眼睛。他沖她鼓掌,然后用手勢比劃著對她說,你的聲音很美,很好聽。丈夫不會說話,但他能聽得見。
在這群本地人為主的護士、護工群和病患當中,老阮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讓茉莉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老阮在患者登記冊上的年齡顯示是六十五歲,但相比院里其他同齡的老人來說,老阮年輕得格格不入。他的皮膚緊實得發(fā)亮。作為一個男人,他的眼睛大得有些出奇,睫毛又卷又長?;蛟S正因為如此,老阮身上有一種孩童的氣質。即便是現(xiàn)在多了皺紋,頭發(fā)也變得花白,但依然能在老阮身上看出英俊的底子。相比之下,那些與老阮同齡的老人,無論是男是女,身上總有一種懶洋洋的、聽之任之的散漫,或者說,是一種近乎絕望的認命感。假如和他們挨得很近,你就能聞到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類似樹葉腐敗又發(fā)酵后的那種酸臭味。如果死亡也有味道的話,那一定就是這種酸臭味。但老阮身上沒有這種味道。他身上的味道總是在不斷變化,有時是番石榴,有時是玫瑰,有時是橙子。年輕男人都未必會有這樣的香味。他們身上常年飄著汗酸,像面發(fā)酵過了頭,茉莉的丈夫也是如此。
如果還有什么的話,老阮的名字也讓她頗感親近。姓阮,名英雄。這樣的姓氏和名字在她的家鄉(xiāng)遍地都是。她母親那一脈就姓阮。在她短暫的讀書生涯里,有三個同學名叫英雄。相比阮英雄這個名字,茉莉的本名黎氏英更是平庸無奇。她周圍的女孩子都有著類似的名字,阮氏梅,武氏桂,陳氏清翠。無數(shù)女孩因為一個特殊的字,天然地就有了血緣。來到這里之后,她驚訝于當?shù)嘏⒚值钠娈惡蛷碗s。她在服裝店做導購時有一個客人名叫朱辛夷。茉莉上網(wǎng)查了查,得知“辛夷”是中國古代一種花的名字。那種花至今依然能在這個城市中見到。每年二三月份,道路兩側的花壇中都會首先爆發(fā)出一種紫色的花朵,花朵飽滿肥厚。用中國人的話來說,那種花看起來很富貴。它們大約只開一個月的時間。等到天氣漸漸暖和,其他花朵漸次露出苞芽時,這種花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凋謝了。那個客戶也像這種花一樣有種不可冒犯的氣質,這讓茉莉覺得她很美。
中國女孩們的姓名中間沒有“氏”字,至少茉莉從來沒有遇到過。電視劇上倒是出現(xiàn)過某某氏,但那都是在中國古代?;蛟S就是出于這個緣故,茉莉從來沒有和身邊的本地女孩走得很近。這種情況,就算后來她拿到了普通話等級證書也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茉莉相信,那個缺失了的字就如同她與其他女孩們之間的一道鴻溝,伴隨著她已經(jīng)有些生疏的母語,是永遠也無法跨越過去的。
茉莉第一次看到老阮時他正坐在一樓的休閑區(qū)里吃東西,而護士長正帶著茉莉參觀整間養(yǎng)老院,向她介紹每一個區(qū)域的具體功能和負責人。在她們走進休閑區(qū)的瞬間,茉莉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青木瓜味道。當?shù)厝讼矚g用青木瓜搭配各種各樣的食物。那是種被腌漬的青木瓜。木瓜切成長長的細絲后用白醋浸泡,吃的時候在上面舀上一勺剁碎的辣椒糊。木瓜腌漬入味,酸味沁人肺腑。一口吃下去,辣味和醋味直沖人的頭頂,全身毛孔一瞬間就張開了。那種被打開的感覺十分酣暢。老人院附近有一家米粉店,這家店的特色就是青木瓜絲,無論是哪種口味的米粉,都會在各種配料之上放上一撮酸甜帶辣的青木瓜絲。青木瓜絲是免費的。老阮常在那里點雞湯米粉或者牛肉米粉。后來茉莉知道,老阮每次在買米粉時都會多帶一個馬克杯大小的罐子,趁老板不注意的時候將腌漬好的青木瓜絲裝在里面打包帶走。
老阮嘬著河粉時她們走進了休閑區(qū)。走到老阮身邊時,他正好滿意地打了個嗝。桌子上擺放著他吃剩的碗和一次性衛(wèi)生筷。說是碗,其實那只是個碗一般大小的塑料筐。在里面套一個白色的塑料袋,就可以用來裝米粉??鹱邮呛臃鄣甑?,押金一塊錢。養(yǎng)老院里的其他人和老阮一樣,也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吃米粉。不用洗碗,所有的雜物用塑料袋一扎就算完事,回頭會有米粉店的人統(tǒng)一上門來收。米粉剛剛吃完,塑料袋還沒有扎上,米色的湯的表面浮著一層有些黯淡的紅辣椒皮。青木瓜的味道久久不散。茉莉注意到,桌子的一角放著一個罐子。老阮將罐子端起來,瞇縫著眼睛,用筷子在里面翻找著什么。很快,他扯出一根長長的木瓜絲,仰起頭,然后將木瓜絲放進嘴里。護士長和茉莉經(jīng)過他時,老阮將頭轉了過來。護士長說,老阮,今天又去米粉店打劫了?老阮沒有接話。他將目光投在茉莉身上上上下下打量。這種注視讓茉莉感覺不自在。
護士長說:“她叫李茉莉,是新來的護工?!?/p>
“不是本地人吧,”老阮邊說邊搖頭,“不是?!弊o士長說:“她是越南人哦?!?/p>
老阮點點頭,“是嗎”,語氣中沒有疑問的成分。
是越南人。這座城市因為靠近邊境,有不少的臨境越南人申請了簽證過來打工,當?shù)厝艘膊⒉挥X得稀奇。這幾年隨著邊境貿(mào)易的發(fā)展,進入到這座城市的越南人也越來越多。他們和當?shù)厝嗽陂L相上并沒有太大差別。茉莉曾聽護士長說過,其實當?shù)厝撕驮侥先耸峭?。茉莉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她知道,只要不開口,她站在本地人當中就不會被認出來。
茉莉是尾隨著留學的表姐來到中國的。表姐是母親妹妹的女兒,比她大兩歲。阿姨嫁得好,姨夫是他們那兒知名的生意人,很有聲望。快畢業(yè)的時候表姐申請到了中國這個邊境省份的一所大學的研究生。拿到通知書那天,茉莉跟著母親到表姐家的一間在鄉(xiāng)下的大宅里去祝賀,宅子里除了表姐一家,還住著茉莉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天中午,宅子里人來人往。人們像潮水一樣涌進了宅子。在茉莉印象中能產(chǎn)生回音的這么一幢樓,眨眼的工夫就被塞得滿滿當當。茉莉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是房子太小還是人太多。沒有足夠的椅子能讓所有人坐下。于是,人們分坐在桌子上,椅子上,或者干脆坐到地上。他們大聲地對阿姨和姨父道賀,同齡人則壓低聲音告訴表姐,希望她能幫他們買東西,比如衣服,皮包什么的。同樣的東西在中國也許并不會便宜多少,但他們就是想要。表姐拘束著臉上的笑容,好啊好啊,一定一定。
兩人趁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溜上樓,然后又悄悄下樓出門。是夏天。午后的田野上起了風。風將田里的甘蔗吹得左搖右擺。她和表姐拿了一只風箏站在田埂上。那是只最簡單不過的方形長尾風箏。表姐握著線軸,茉莉拿著風箏。茉莉墊著腳將風箏舉起來。表姐向前快跑了幾步,風箏的線被拉緊了。于是,她順勢將手中的風箏往空中一揚。風箏飛了起來。她抬頭去看。風箏在青白色的天空中越升越高,漸漸變成了黑色。那個黑色的方塊周圍鑲著一道金邊。
熾熱的陽光燒痛了茉莉的眼睛。她跌坐在田埂上。再睜開眼時,眼前充滿了怪異的紅光。風揚起甘蔗葉和泥土,空氣里滿是一股清新和渾濁交雜的味道。在風中,她聽見表姐在喊她的名字。她向表姐的方向看過去,表姐已經(jīng)跑遠了,身影和風箏一樣,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黑點。
她問表姐,你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樣子?表姐想了想,說,大概和我們這也差不多。她用手機搜索了幾張她即將去的那座城市的圖片。從照片上可以看到,那座城市的道路寬闊筆直。道路兩側的景觀欄里,種滿了木棉和一些茉莉說不上名字的植物。夜晚的城市幽藍深邃。各色燈光相互交織,商場外的彩燈招牌在夜空中碰撞出繁雜而令人喜悅的顏色。表姐說,我覺得和西貢也差不多。茉莉機械地點點頭。她沒有去過西貢。但不知為什么,她隱隱覺得表姐要去的那座城市和西貢是不一樣的。
表姐去中國后的第二年,茉莉去辦了到中國的工作簽證。中國邊境上有一家合資的食品工廠正在招工,她有很多女伴就在那兒打工。一年后簽證快到期時,茉莉對女伴們謊稱回國,卻坐上了一輛去往表姐所在城市的黑車。開車的司機似乎很熟練這種事。一路上,他沒有向茉莉提任何問題,甚至沒有說話。一直到了休息站,司機停下車去接水,他們才簡單說了幾句。他一定從茉莉的口音中聽出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沒問。兩人吃了泡面后歇息了片刻,司機將油箱加滿,二人又重新上路了。大約又開了一個多小時,司機開始減速。他們從一個岔路口駛出去,速度越來越慢。先前那些延綿不斷的山巒和田地都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景觀樹和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廣告牌。茉莉問司機能否打開車窗,他告訴她現(xiàn)在可以了。
她將車窗打開一條縫,熱風立刻噴涌而入。她于是將車窗開得更大了些。風灌了進來,讓她不自覺地往座椅上一倒。風將茉莉的衣服鼓成了一個球??諝庵杏幸环N只屬于城市的味道,聞起來像燒熱的鐵。她稍稍探出一點頭,跟著緩慢的車速打量著正在進入的這座城市。高大的植物、流淌的燈光,若隱若現(xiàn)的音樂聲,這一切,像電影一樣占領了她的感官。這里絕對不像西貢,有一個聲音在茉莉的腦子里說。司機問茉莉要在哪里下車?她不知道,于是司機將她放在了市中心最繁華的一個地段。那是一個五星形狀的交叉路口。人群和電動車堆聚在等候區(qū)。綠燈亮起,它們?nèi)缤瑑A巢而出的昆蟲一樣灌滿了每一個路口。但茉莉沒有動。那種人潮洶涌的感覺讓她有種奇異的快感。于是,茉莉就著等候區(qū)的一個圓形石柱坐下來,一直坐到夜色涼透。這時候,路上的行人幾乎散盡了。街上的燈光漸次熄滅,只有馬路對面的美食街還亮著燈光。又坐了一會兒,她看見一輛灑水車響著好聽的音樂駛了過去。那首歌茉莉還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就聽過。她知道那是一首著名的中國歌謠,叫《茉莉花》。
積水漸漸地帶走溫度,她開始感覺有些冷了。茉莉起了身,追著燈光走進了美食街。那是一條長長的巷子。巷子里煙霧繚繞,走在巷中的人們手上幾乎都拿著食物,茉莉不時地會踩到丟棄的竹簽或者一次性紙杯。在美食街盡頭的岔路口上茉莉找到了一家旅館。她走進去說想要住宿。老板問她要身份證。這時候她才想起來,沒有身份證是沒辦法在中國住宿的。茉莉壓低了聲音說:“身份證丟了?!崩习逄а劭戳丝此?,似乎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她問茉莉:“你是從哪里來的?”茉莉愣了愣,從包里拿出簽證遞給了她。女老板接過簽證掃了一眼,笑了。她從抽屜里拿出一串鑰匙,隨后,領著茉莉走到走廊盡頭的房間,說:“你先住這間吧。”她替茉莉打開了房燈。然后,她補充道:“我是越南人?!避岳蚝髞碇?,女老板是早年間的越南偷渡客之一。在她偷渡的那個年代,戶籍管理還不像現(xiàn)在那么嚴格。老板在當?shù)丶蘖巳?,順利拿到了身份證?!皼]有身份證會很麻煩,”老板說,“不過等一等,總會想到辦法的?!?/p>
于是茉莉就留在旅館里打零工。美食街附近四處是這種大大小小的旅館。茉莉常常在深夜看到有成雙的男女走進旅館。有時會有警笛聲在不遠的地方響起。每每此時,老板陳姐總是讓她到美食街附近轉轉,吃點宵夜,等一兩個鐘頭再回來。在旅館工作了大約半年,陳姐給了她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女孩叫李茉莉,和她長得很像。唯一一個顯眼的不同,是女孩右側的臉頰上有一顆綠豆般大小的痣。茉莉,這個名字她很喜歡。她摸了摸照片上那個頭像,然后對著鏡子,用黑色水筆在自己臉上的同一個位置,畫了一顆痣。
幾年過去了,沒有人查她身份證的事。她也不知道真正的李茉莉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她夢見過李茉莉幾次。情節(jié)都差不多。一個白皙瘦長的姑娘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她的臉是平的。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她沖著茉莉喊,把我的臉還給我!隨后,女孩像一張幕布般飛撲過來,緊緊罩在茉莉身上。幕布收緊了。空氣越來越稀薄,茉莉被壓縮得喘不過氣來。她大叫救命,卻發(fā)不出聲音。每次夢到了這兒,她就驚醒了。
她沒有去找表姐。也不是沒有想過去找她,茉莉向老板打聽過那所大學,知道學校距離美食街不過十站地鐵的距離,算下來,大約只需三十分鐘車程。但茉莉沒有去找她。她也沒有和表姐通電話。她用旅館的電話給表姐打過幾次,每一次都是還未等表姐把電話接起來,茉莉就掛斷了。
第二天,茉莉又在休閑區(qū)看到了老阮,那時她正拿著用消毒水浸泡過的抹布擦去桌子上的食物殘渣。老阮的米粉已經(jīng)吃完,剩余的湯被他用塑料袋扎好了放在桌上。她問老阮:“這個需要幫你丟掉嗎?”老阮咕噥了句什么,她沒聽懂。但很快老阮就對她說:“不用,我自己去丟。”他笑了笑。
茉莉也笑了笑。
從護士長那兒聽說老阮中風,已經(jīng)是茉莉休假回來之后的事了。
過了一會兒,美娟補充道:“不對呀,我聽過老阮在大晚上的打越洋電話。”
有不少人跟著附和。茉莉隱約記得自己也聽過老阮打越洋電話。一天夜里她替劉姐值班。巡過了房,手機也玩累了,茉莉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睡到正朦朧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大聲在喊“喂”。茉莉起身循著聲音走過去,發(fā)現(xiàn)老阮的房間虛掩著,仿佛是在等著誰似的。茉莉走上前,小心地帶上房門。已經(jīng)開裂的木門立刻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這時候,老阮的聲音立刻從房間里噴涌而出。他說:“我這里一切都好。好,很好。你要好好工作。不用擔心,不用回來,我一切都好。”電話講了大約有十多分鐘的時間。老阮時而沉默,時而說“好”。茉莉本想提醒他小聲些,但想著那是老阮兒子打回來的美國電話,想想又算了。
劉姐說,越洋電話也可以是假的,你沒看見電視劇里還有人對著查號臺打電話嗎?這樣一想,老阮的那個電話似乎真的有些刻意。他大聲說話,一副毫不顧慮別人的霸道架勢。但誰又能說那不是一種虛張聲勢呢?她們還在津津有味地說著,茉莉沒法跟上她們的節(jié)奏。她越聽就越覺得自己笨拙。她感覺,這群眾當中,除了她之外似乎每個人都各得其所。倒不是語言的關系。剛到養(yǎng)老院的時候,茉莉的普通話已經(jīng)算得上流利,只不過當?shù)厝苏f普通話會帶上口音,說快了,就有些難以辨認。但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同她們說話,茉莉也會刻意地帶上些口音,護士長她們聽了,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幫她糾正。韭菜幾多錢一斤?劉姐說,不要說“多少錢”,要說“幾多錢”。茉莉也像個聽話的小學生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跟著她念。買菜的時候肯定老是被坑吧?她們管被占便宜叫做“被坑”。茉莉含糊地點點頭。你應該學學本地話,那些賣菜的,聽到外地口音就算計人家。劉姐同情地說。茉莉看著劉姐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為什么,只感覺臉頰發(fā)燙。
有時候興致來了,她們也會問她一些越南話。去到國外,懂點日常用語還是有必要的。護士長說十多年前自己去越南時,到了景點,突然想上廁所。用中文講,當?shù)厝俗匀皇锹牪欢?。想了半天,也不知是不是尿憋急了的緣故,她的腦子里靈光一閃,于是對著當?shù)氐墓ぷ魅藛T喊起來:W.C!對方立刻給她指了路?,F(xiàn)在都不說W.C啦,說washing room。美娟提醒道。劉姐撇撇嘴,說,是啦,就你時髦。很快,她又轉頭看問茉莉,越南話里“你好”怎么說?茉莉愣了愣,問她,您說什么?劉姐重復了一遍,“你好”,“你好”怎么說?
茉莉猶豫了片刻,說:“Chào ban?!?/p>
還有其它的表示“你好”的方式,但她也不確定哪一個在當下來說更恰當。她驚訝于自己的猶豫。這些音節(jié)從她嘴里跳出來的時候仿佛是硌著石頭,舌尖有種粗糙的痛感。她回憶著剛才說話的狀態(tài),感覺自己說話時似乎聲音在抖。自己的發(fā)音準確嗎?這不是茉莉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語言了。這門跟隨了她幾近三十年的本應是最親近的母語,在被別人問起的時候,仿佛是在被詢問著一個疏于聯(lián)系的親戚的近況。她不清楚,不確定,也可能根本不知道??偠灾?,你會為這種疏遠而深深愧疚。
這種狀況似乎是從去年開始的。去年夏天,劉姐的女兒高考結束,成績不太理想,只能到一個稍微偏遠的學校去學小語種。越南語,泰語,老撾語,緬甸語。護士長說,現(xiàn)在東盟搞得這么火,小語種肯定吃香。隨后她補充道,學越南語,我們是有專業(yè)指導的。大家都拍手贊同。后來女孩真的去學了越南語。臨行前,在劉姐的要求下,女孩加了茉莉的微信。有時候,女孩會在晚上發(fā)來消息。內(nèi)容通常是大段句子的截圖,問她那些話是什么意思?茉莉看著那些字母,頭一次覺得很陌生。她無法一眼看出它們的意思。它們按照流傳下來的規(guī)則組合在一起,卻漂浮在屏幕上,仿佛每個字母都是分離的。于是,她不得不將那些詞匯串聯(lián)起來讀一遍,再讀一遍。那種感覺很怪。從茉莉嘴里流淌出來的那些字詞聲音怪異,仿佛是一個外國人正對著她不斷地說著什么,而她一頭霧水。我很幸福,我在這兒生活得很好。茉莉開始在心里默念著這些話,試圖用越南語將這些句子表述出來。在左思右想的間歇,她突然意識到,難道自己首先想到的,不應該是越南語嗎?這些話用中文怎么表述,這才是應有的順序,不是嗎?
她們最終得出結論,那些事的確是老阮編的。護士長還補充了一個證據(jù)。老阮中風以后,由于養(yǎng)老院沒有足夠的醫(yī)療資格,必須打電話讓家人將老阮接回去。護士長對躺在病床上嘴有點歪斜的老阮說,要給你的兒子打電話。聽到嗎?你兒子的電話是多少?老阮僵直的身體在床上蠕動了一下,像一只笨重的蟲子。要用你的手機呀,我們這兒打不了國際長途。你——的——手——機——呢?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老阮將頭轉向了抽屜那一側。護士長順勢拉開抽屜,接著打開了抽屜下方的櫥柜。床頭柜里,除了老阮日常需要吃的藥和一些牛奶餅干之外,她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她翻找了枕頭,打開了衣柜,甚至進了廁所。后來她翻遍了整個房間,始終沒有找到老阮的手機。
“他連手機都沒有,我們都讓他騙了。”護士長說。
也許是中風的時候手機掉了,被路過的護工或者別的什么人撿走了,或者被偷了。這種事在養(yǎng)老院里不是沒有發(fā)生過。養(yǎng)老院里常有人假借探望老人的名義在各個房間里穿梭。他們趁換班的間隙走進任何一間需要看護的老人的房間。那里的老人通常有些糊涂,或者不能說話——這些人把握得一清二楚。于是,他們隨意拿走老人的食物,趁人不備拿走老人的貴重物品。如果這時候有人走進來,他們就謊稱自己走錯了。養(yǎng)老院報過警,她們都看過監(jiān)控錄像。也許是這些人偷走了老阮的手機,有一個聲音在茉莉腦中反駁道。但她沒有說出來。
當天晚上回到家里,茉莉在飯桌上向丈夫提起這件事。你說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她們還強調他是外地人。兩件事有什么關聯(lián)嗎?茉莉打著手勢說道,聽起來好像外地人就會做這樣的事似的。丈夫反問她道,他是外地人嗎?茉莉搖搖頭。如果因為你是外地人就會被懷疑滿口謊言,你該怎么辦?丈夫聽到這反倒笑了,為什么我會被懷疑是騙子呢?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一定是想多了。有些地方的人,評價確實不太好。不過她們肯定只是隨口說說而已。茉莉抬起眼睛看他,說,你看,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每當人們遭遇某件奇怪或不好的事,他們會本能地先將矛頭指向外人。外地,外族,異類。就如同免疫系統(tǒng),會自動識別和消滅它們所認為的有害病原。作為本地人的丈夫,永遠無法在這種環(huán)境下共情。丈夫說他理解她,說她想得太多了,他以為世界上的人都和他是一樣的想法,至少大部分人是,所以那些不一樣的觀點他總是選擇性地視而不見。但茉莉就是覺得窩火,這感覺像是被敷衍,畢竟真正遭遇的那個人不是丈夫。茉莉知道再說下去也毫無益處。她潦草地扒了兩口飯,告訴丈夫吃飽了。她起身離開的時候,對丈夫說,我覺得一定是這個原因。如果不是,她們?yōu)槭裁匆プ∵@件事情不放呢?
茉莉放下碗,走進浴室,打開了水,等水熱起來。她走到鏡子前面,一邊照鏡子,一邊把打結的頭發(fā)梳開。鏡子里的茉莉很白。她拿出卸妝棉,打濕了,像擦拭玻璃一樣擦著自己的臉。在青白的燈光下,她看見自己原本的皮膚如溶解一般從厚重的粉底后重新浮現(xiàn)出來。茉莉良久注視著她,然后伸出手,對著鏡子摸了摸她的臉。略寬而塌陷的鼻梁,雙眼皮的眼睛。加上顴骨略高,把茉莉的兩只眼睛被襯托得越發(fā)的大了。她順著額頭、鼻梁,緩慢地擦拭著。擦到右側臉頰時,茉莉看到了那顆被畫上的痣。她的手停住了。她用濕潤的手摸了摸,痣沒有掉。不知道為什么,茉莉的腦子里有個齒輪輪盤一樣的東西摩擦著轉動了起來。那是好幾個接合在一起的齒輪。一旦一個齒輪轉動,其它的也就會跟著轉起來。只要它們一直轉下去,身體里面某些不確定或者被她遺忘掉的東西就會逐一涌現(xiàn)出來。
幾年前茉莉和丈夫才剛開始約會時,有一次下班之后,茉莉到丈夫所在的工地上去找他。她到的時候,大部分工人都已經(jīng)吃過晚飯。大熱的天里,有幾個男人打著赤膊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洗頭,沖涼。到處都是熱辣辣的汗臭味。茉莉踩著碎石走過去,開始有人在黑暗中沖她吹口哨。靚女!不知道是誰在喊。有人走過來跟在她后面,笑瞇瞇地追著她問靚女你要找誰。茉莉有些害怕,顫著聲告訴他自己要找丈夫。聽了她的話,那個向她問話的男人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他說,哦,你是阿虎的老婆。男人的笑讓她有種被冒犯的感覺,盡管他明明什么也沒做。她呆在那兒,胸口熱辣刺痛,手腳也無所適從。她想離開了。但男人叫了她一聲,示意她跟自己走。茉莉尾隨在他身后,走到一間亮燈的房前。男人使勁在門上敲了兩下,說:“阿虎,你老婆來了?!?/p>
房門很快就打開了。丈夫走了出來,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男人離開后,他們就靜靜地在房間里坐著。茉莉的腦海中回想著剛才那個男人的笑容。他為什么那樣笑?或者那算不上笑容,男人只是將嘴角向上揚了揚。他看出了什么?還是說,她身上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茉莉眨了眨眼睛,淚水立刻落了下來。丈夫見狀,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慌亂地沖著她打手勢,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是因為他說你是我老婆嗎?你別介意,我們這里都把女朋友叫老婆。茉莉搖搖頭,但淚水始終止不住。最后,丈夫只得將她攬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等她平靜了些,兩人在丈夫工友們的注視下出去吃晚餐。他們走了很久,茉莉始終覺得沒有食欲。后來,丈夫在美食街的一家小店面前停下腳步,對她說,這個你肯定喜歡了。
茉莉抬起頭,看到招牌上寫著“越南卷粉”幾個字。店面只有十多平方大,兩排桌椅各自靠著墻壁。小店被蒸汽暈染得霧蒙蒙的。門面像是一個布袋,一個人在袋子口收錢,老板則在袋子的底部制作卷粉。他大約是覺得如果能在這個時候吃到家鄉(xiāng)的食物,她的心情大概會好些。丈夫讓茉莉去占座。等卷粉端上來,他好心地為她澆上一層辣椒醬。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是那種熟悉的餡料,木耳,豬肉。她沒吃出魚露的味道。覆在卷粉上的辣椒醬酸得她頭皮發(fā)麻。茉莉吃了幾口,沒有再動筷子。她對丈夫說自己飽了。丈夫對她笑笑,毫不見外地將剩余的卷粉撥到自己的盤子里。坐在丈夫旁邊的那個女人看了他們一眼,繼續(xù)吃。茉莉莫名覺得她的眼神很古怪。她坐不住了,謊稱要出去透透氣。茉莉站在小店門前看人來人往。一條街看下去,四處都是裝著彩燈的小攤。大門店前裝飾著炫目的燈板。她眨了眨眼睛,感覺眼前充滿了五顏六色的斑點。不知為什么,她的胃劇烈地抽搐起來。茉莉捂著嘴干嘔了幾下,結果用力過度,她的眼睛糊了。
她長久地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然后捏起卸妝棉的一角,用力地將臉上的黑點擦掉了。
那天晚上,丈夫糾纏著她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假裝著大叫出聲。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叫出聲的話丈夫會感覺不安,那么他們會被這個話題糾纏住一整個晚上。事后,丈夫困倦而滿意地睡了過去。她等著丈夫的鼾聲漸漸起來之后起了身,去浴室的抽屜里拿了避孕藥。隨后,她輕手輕腳地走回臥室里拿了一件外衣套上,再次回到客廳??蛷d里,落地窗的窗簾敞開著。已經(jīng)是深夜,但窗外依然燈火通明。這個城市向來如此。在無數(shù)明亮燈光的照耀下,那些深入至此的異鄉(xiāng)客或許能得到一點安慰。許多外地人都說這是個包容度很高的城市,丈夫曾這么告訴她。在街上聽到某個人講話時,丈夫會不時地告訴她,這是東北人,這是河南人,這是四川人。聽的次數(shù)多了,她也漸漸能夠分辨出一個不操本地口音的人來自中國的哪個省份。當他們匯聚成人流走在一起,彼此都認可對方就是這座小城中的一份子。正因如此,城市里匯聚了中國各地的美食,外國菜更是不必說,日本菜,韓國菜,但最多的還是泰國菜和越南菜。這些似乎都是包容的佐證。但她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和茉莉確認關系后,丈夫便開始熱衷于在這座城市里尋找各種各樣的越南菜餐廳。步行街開業(yè)的第二年,他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家名叫“火車頭”的餐廳,據(jù)說老板確實在越南待過幾年。他興致勃勃地帶茉莉去嘗鮮。餐廳里的女服務員穿著改良的奧黛,旖旎地在他們前面領路。他們穿過兩側安裝著塑料植物的走廊,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即便如此,餐廳里的光線依然很黯淡。丈夫自作主張地點了幾個菜,牛肉河粉,鮮蝦春卷,香茅豬頸,黃金豆腐,甜品是牛油果咖啡。在等待上菜的間隙,間歇地打量著穿梭其中的服務員,然后問茉莉,你說她們是越南人嗎?我看她們長得挺像的。難道從一個人的長相就能看出是越南人還是中國人?長得還是不一樣的,丈夫說。能有什么不一樣?丈夫一臉認真地說,當然長得不一樣,越南人眼窩都很深,皮膚顏色好像也比較深。茉莉問他,我的眼窩也很深嗎?丈夫說,那倒沒有,你長得不太像越南人。
他總是這樣。他試圖在眾多的味道中打撈出她熟悉的味道,試圖在這些女孩中識別出她的同鄉(xiāng),他以為這是緩解她思鄉(xiāng)情緒的方式。但這只會讓她一次又一次確認,自己從始至終都從未真正融入這個地方。那種不快感又來了。茉莉沒有接話。菜陸續(xù)端上來了。菜的味道不錯,只是酸的味道突出了些,有種怪異的入侵感。越南菜是這個味道嗎?茉莉自己也不太確定。在有關越南的事情上,她的感覺就會變得莫名的遲鈍。無論是河粉、春卷還是豆腐,無一例外地都另外配了一小碟泰式酸辣醬。丈夫問她,好吃嗎?正不正宗?什么是正宗,什么是不正宗?那些熟悉的味道早已從茉莉的腦海中漸漸淡化出去了。每一道菜里都有茉莉熟悉的東西,辣椒,羅勒葉,薄荷,香茅。但這些味道卻是分散獨立的個體,無法形成組合。有時候她看自己的臉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只要卸了妝,她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巴就獨立起來,彼此間失去了聯(lián)系。和越南菜好像有些不一樣,茉莉說,不過越南菜到了中國,總是會被改良的吧。丈夫點點頭。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水里的香茅味激得她頭皮發(fā)麻。餐廳里的兒童區(qū)里,有幾個小孩正在拼樂高。他們玩鬧的聲音跟隨著餐廳里的嘈雜人聲如波浪般洶涌。丈夫不時地抬眼去看他們,跟隨著孩子們的動作時而皺眉,時而微笑。見茉莉在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來吃菜。茉莉敲敲桌子,問他:“你很喜歡小孩嗎?”
丈夫說:“對,我喜歡小孩?!痹跓艄獾挠痴障?,丈夫的臉泛起了一層橘色的光。他接著說道:“現(xiàn)在有政策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生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最好男孩是老大。當然,這得你說了算。”
茉莉笑了笑,說:“先吃飯吧?!?/p>
她不愿去想象生了孩子之后會是什么樣的生活。她倒不是那種丁克族。她害怕的是,如果有一天孩子們知道自己有一半血緣來自越南,他們會怎么想?他們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困惑?不,他們不會。他們出生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天然地和這座城市有了血緣。他們不會被其他人提問:在越南,人們是不是都每天都穿奧黛和戴斗笠?水果都是裝在筐子里賣嗎?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植物嗎?茉莉過去就常常遇到這樣的問題。電影或者電視中出現(xiàn)的那些形象固執(zhí)地占據(jù)著人們的腦海,即便她告訴他們不是,他們也不愿相信。一開始茉莉還小心翼翼地解答,但后來就漸漸地以微笑替代答案,這樣省事許多。她知道人們向她提問純粹出自好奇,但她總是覺得他們身上有種不自知的自負感,仿佛追著她問這些問題就可以獲得滿足似的。也正是這種追問,讓茉莉覺得自己始終游離在他們之外。他們在提醒她:我們并不一樣。即使我們是同宗,長得相似,但是,我們始終不一樣。她無法向他們更進一步。但她也無法后退。那些逐漸消失的母語已經(jīng)背叛了她。她忘記了鄉(xiāng)音,忘記了那些根植在血液里的味道。她究竟是誰?她自己也不知道。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即便是那些說理解她的人,比如丈夫,她也覺得他們身上有種紆尊降貴的味道。沒有人能夠理解對方,除非他們經(jīng)歷同樣的事。
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她不知道。茉莉抬起頭,仰靠在沙發(fā)上。天花板在外界燈光的映照下發(fā)出幽藍清冷的光澤。茉莉看著天花板,感覺有繩索一樣的東西漸漸落了下來,然后纏繞在她的脖子上。她不敢動,怕動了那條繩索就會越來越緊。她一動不動地靠在那兒,漸漸地困了。等到茉莉突然從困倦中醒過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條繩索已經(jīng)消失了。
第二天是周六。她們說一個聲稱是老阮兒子的人今天下午會來辦理轉院手續(xù)。好多不當職的護工都興沖沖地約好一起到養(yǎng)老院去,目的是看看老阮的那個“美國”兒子。劉姐打電話給茉莉問她要不要來。茉莉把電話的聲音調小了,卻總覺得劉姐的聲音還是像熱水一樣漫出聽筒。茉莉走到陽臺上,將手機聽筒盡可能緊地貼住耳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倚著落地窗,不時往丈夫坐的地方看過去,希望他不要注意自己。劉姐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語氣中有幸災樂禍的味道。不用想象也能知道那場面會是怎么樣,茉莉想。為什么不來呀,反正你也要值晚班,早點來,看熱鬧多好玩啊,劉姐說。
她感覺煩躁,在陽臺上走來走去,嘴里嗯嗯地敷衍。茉莉知道她們不是出于某種原因叫她去看這場熱鬧,不過是為了好玩罷了。她回想著護士長她們調侃老阮時的表情?,F(xiàn)在想來,她們的語氣復雜多層,輕蔑,憎惡,鄙夷,但似乎又不能簡單地將其歸之為其中一種。無論是哪一種,都讓茉莉喘不過氣,仿佛那根看不見的繩索又從天花板上掉了下來,正要往她的脖子上靠。
茉莉掛了電話。她走回房里換了一身衣服,準備出門。丈夫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她盡可能地輕手輕腳,希望丈夫不會注意到她出門的時間太早。但丈夫還是注意到了她。他問茉莉,你去哪兒?茉莉說,我去上班,今天是晚班。她辯解似的回答他。丈夫看了看表,問道,現(xiàn)在去不是太早了嗎?茉莉說,嗯,那邊有點事。丈夫點點頭。他似乎并沒有懷疑什么,只是提醒她路上小心。
她逃一樣地跑出家門。天還沒有黑,但月亮已經(jīng)在一側天空中清晰可見。空氣中有一股清冷的濕汽。從茉莉所住的小區(qū)走出來不過兩百米就是公交車站,一共三趟。13路的最后一站就是養(yǎng)老院,茉莉每天乘坐這趟車來回。有意思的是,這趟車的初始站是這座城市最著名的婦幼保健院。路線的頭和尾,就像一個人生寓言。車來了,茉莉沒有上車。她一直等到去往市中心的2路開來才上去。這趟車經(jīng)過美食街。她知道那兒現(xiàn)在快要拆光了。早些年就有美食街要拆掉的消息在市民中流傳,但一直沒有動靜,似乎是聽說有政策要扶持地方小攤經(jīng)濟,拆遷工程又停了下來。沒想到拆遷在今年又一次啟動了。這一次是真的。
茉莉在美食街對面下了車。走了不到百米,她一眼看見已經(jīng)拆了一半的美食街大門?;⌒未箝T上的“解放路美食街”幾個字如今能辨認出“角”和“方”兩個字。有兩個戴著安全帽的人正在鋼鐵制成的大門上往下拆卸。路面上零亂地丟棄著一次性碗筷、報廢的家具和食物的殘渣,仿佛一場洪水剛剛從這兒退去。在過去,這兒各色的店鋪鱗次櫛比。從美食街的入口開始,賣水果的,賣燒烤的,賣椰汁和甘蔗汁的小車依次排列而下,賣水果的攤子掛著塑料做成的芒果和彩燈,車上的水果五顏六色,讓人看了食欲大增。大排檔一個接著一個。到了夜晚,男人和女人們拿著店鋪的菜單站在馬路上吆喝。但現(xiàn)在大部分店鋪都關著門。也有敞開的——店鋪里的東西都已經(jīng)搬空,只剩下黯淡的墻壁和暗污的地板。茉莉在美食街上走了幾個來回,始終沒有找到丈夫曾帶她來過的越南卷粉店。店鋪上的招牌幾乎都在,但唯獨看不到那家店鋪的招牌。她記得那招牌是用紅色的油漆手寫而成,但她始終沒有找到它,仿佛它一直沒有存在過一樣。
她快步走著,一直走到美食街盡頭。幾年前茉莉就是被人潮洶涌著,帶著懵懂的情緒走到這兒,然后走進陳姐開的旅館的。茉莉去養(yǎng)老院的第二年陳姐打來視頻,說旅館不打算開了,她要回越南去。為什么要回越南?陳姐說,人總還是有自己應該待的地方。我覺得這里不是。彼時陳姐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待了十多年了。她說這時臉上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神情。感慨,失落,彷徨,也許都是,也許又都不是。那孩子怎么辦呢?這句話在茉莉的喉頭來回涌動,但她最后沒有問出口。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地舉著手機。偶爾四目相對時便尷尬笑笑,然后找機會躲閃著對方的目光。她們偶爾沉默,偶爾敷衍著說上幾句,一直到兩人掛上電話。
和陳姐通電話的那個晚上,茉莉突然想打一個電話回家,她有許多話想說。她想說這兒的人們精力旺盛得驚人,下了班也會跟你發(fā)消息跟你說工作上的事。他們也沒有什么邊界感,常常會把自己和家人的隱私放在嘴邊,仿佛是說著一件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他們說起這些時或高興,或嘲笑,有時也惡狠狠的,這讓茉莉會想到自己的家人。這一刻她又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相通的。她還想打電話告訴他們養(yǎng)老院的事,因為老人們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會讓她想起自己的祖母。有一年夏天,母親和姑姑帶著她和祖母到游客多的地方去叫賣水果。她們把水果在籃子里堆積成一個高高的錐形,奇特的是,水果堆得老高,但是它們不會塌了倒下來。和那些有門店的人不一樣,她們通常糾纏著游客不放,一直尾隨著他們,直到他們出錢買下來為止。如果遭到拒絕,母親和姑姑就會悄悄用臟話罵人。奶奶還在世時,她們會帶上她,仿佛有一個老人就會增添一些悲慘氣息。有一次,一個路過的中國旅行團在附近短暫停留,母親和姑姑立刻跑上前去賣水果,留下茉莉和奶奶守著那些拿不了的水果。一個中國人走過來買水果。他付了錢,但奶奶仍然朝那個年輕人伸著手。他詫異地看著她們,看得茉莉臉都發(fā)熱了。她抓著奶奶的手,但奶奶枯枝一樣的手臂始終拽不動。后來,年輕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塊錢的人民幣。奶奶擺擺手,反而指了指年輕人手中那包已經(jīng)開了口的餅干。年輕人笑笑,把餅干放在地上,拿著錢離開了。母親回來知道了這件事就破口大罵。餅干能有中國錢值錢嗎?不過好在奶奶那時候幾乎已經(jīng)半聾了。她吃著餅干,臉上的笑容很甜蜜。那笑容茉莉到現(xiàn)在仍記憶猶新。她想起養(yǎng)老院中有幾個精神已經(jīng)開始有些糊涂的老人,他們唯一快樂的時光似乎就是下午茶時間,護工們將他們推進會客廳,然后一一給他們發(fā)餅干。拿到餅干時,他們臉上露出近似孩童般的笑容。那笑容和祖母很像。
她還想說說她和丈夫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平淡無奇,上班、下班,周末時兩個人會出門逛街;有時候,他們會在晚上出門吃消夜。丈夫不喝咖啡,他喝了睡不著覺。但茉莉一家都很喜歡喝咖啡。她從來沒有因為喝了咖啡而睡不著。還在家的時候,到吃過晚飯、母親已經(jīng)把廚房打掃完畢時,她就脫下圍裙,走到灶臺前燒水。茉莉和父親以及她的兩個弟弟就圍坐在客廳里的圓桌前,等待母親香氣四溢地走進來。她試圖去想自己離開的這幾年中,在同一個時刻,她的家人們都在做些什么。也許她開始正式變成茉莉的那一天,母親偶然地想起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想起女兒的原因是什么。也許就在那一天,在同一個時刻,茉莉正在旅館里打掃房間,或者在前臺打瞌睡。她要一直等到老板娘回來,這樣才能有時間到某一家小店里吃上一碗煮河粉。那時候通常已經(jīng)八點左右,大部分小店都已沒有顧客。她會對收錢的店員說,二兩牛肉米粉。在這里,人們很少叫“河粉”米粉。這句話她已經(jīng)練習了許多遍,沒有人會聽出她的口音。在人跡寥落的小店里,沒有人會問她越南是什么樣子,越南人面對某一件事情的時候會怎么做。但她仍然覺得有一團空氣緊緊包圍著她,將她隔離在那些同她一樣黑頭發(fā)黑眼睛褐色皮膚的當?shù)厝酥狻?/p>
那天夜里,她滿大街瘋狂地去找電話亭,試圖找到一個可以打國際長途的地方。但很快她又意識到,這個年頭,已經(jīng)不會再有人用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她想打微信電話,又想到在越南的家人和朋友也許根本不知道這一款手機軟件。大街上的人各顧各地走著,沒有人在意她。她感覺自己像個隱身人。同樣隱身的,還有一些她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種感覺,像是她要穿過墻壁走到房間外面,但總是一頭撞在墻上。左邊也是,右邊也是。她始終無法穿過那道墻。她不是中國人也不是越南人。
茉莉走到步行街盡頭,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從這里打車到養(yǎng)老院去,只需要二十分鐘不到的時間。不知道為什么,車子開始駛動的那一瞬間,茉莉的心開始狂跳。她想上廁所,但是她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為了好受些,她不得不大口呼吸。司機透過后視鏡看了她兩眼,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茉莉告訴他自己沒事。她將身體仰靠在座位上,開始數(shù)數(shù)。她一邊數(shù)數(shù)一邊減少呼吸的頻率,然后閉上了眼睛。
哎喲,怎么來得這么早。護士長看見她,做出了一個夸張的表情。護士長已經(jīng)把包提在了手上,她剛和護士晶晶交完班。她拍拍茉莉的肩膀,說,今天沒什么狀況。還在輸液的,注意觀察一下進度,提醒晶晶去換藥就好。晶晶剛從學校畢業(yè)出來沒多久,還有些毛手毛腳的。茉莉點了點頭。護士長湊近她的耳朵,說,有什么好玩的事,叫晶晶說給你聽。她神秘地笑笑,然后拎起包離開。茉莉進了護士站,走到更衣室換上藍色的護工服。更衣室里有種熱烘烘的氣味,聚集在這里的人們想必散去還沒有多久。待她關上門出來,晶晶正推著藥品車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在燈光的映照下,晶晶的皮膚看起來很白。她停留在距離茉莉大約半米的地方皺著眉頭打量她,然后故作驚訝地叫了一聲,哎呀,我就說感覺哪里奇怪呢,茉莉姐,你臉上的那顆痣呢?
茉莉這才猛然記起自己沒有化妝,因為是周六,她上午沒有出門。她不出門時從不化妝。她頭皮發(fā)麻,腦子空白了一陣。她不知道該怎么和晶晶解釋。在恍惚間,茉莉仿佛看見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像面具一樣落了下來,緊緊地扣在她的臉上。無論她怎么掙扎,那張面具就是拿不掉。血涌了上來,把她的腦子燒熱了。茉莉深吸了一口氣,對晶晶說,那本來就是畫的呀。晶晶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畫的?好好的為什么要在臉上畫一顆痣呢?茉莉沒有應她,只是低下了頭。反倒是晶晶自己像是突然回過神了似的說,哦,是不是有什么說法呀?人家說痣在面相上很重要的。你們那也是這樣嗎?
“……對呀。”茉莉說。
等一會兒我跟你說說今天下午的事。晶晶朝茉莉擠擠眼睛,將藥品車推進備藥室。她很快走了出來,出來時手里拿著兩只馬克杯。馬克杯口霧氣繚繞,茉莉一下子就辨認出了那種濃郁的咖啡味。那種咖啡她也喝過,是越南產(chǎn)的,但包裝袋上寫的是中文??Х群鼙阋?,味道又醇,在她們這群值夜班的人當中很受歡迎。晶晶坐下來,將一只杯子推向茉莉,然后自顧自喝了一口。隨后她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接著瞇起眼睛,整個人懶散靠在椅子上。你們越南的咖啡真好喝,晶晶說,我就喜歡喝這種咖啡。你也喝呀,她說著,指了指另一杯咖啡。于是,茉莉笑著端起杯子晃了晃。晶晶見狀,立刻坐直身子,然后把杯子伸向茉莉,自顧自地碰了碰她的杯子,說,來,我們?yōu)樵侥细梢槐?。茉莉用杯子輕輕地碰了碰晶晶的杯子,低下頭,像是面對著什么很苦澀的東西似的,將咖啡一飲而盡。
今天老阮兒子來了喲。什么美國人,就是個東北人鄉(xiāng)下人。晶晶得意地說著。她得意的時候臉上兩塊蘋果肌越發(fā)地隆起,看起來更顯得刻薄。她還不到三十歲,下巴的肉已經(jīng)開始變厚下垂,襯得兩條法令紋很深,像是用刀用力刻在臉上似的。這似乎是當?shù)厝说奶厣?。你怎么知道是東北人?晶晶說,哎呀,聽口音就知道了。今天都快打起來了,老阮兒子說自己從小就被老阮拋棄了,從小到大,連生活費都沒給過,現(xiàn)在生病了倒想起自己了。他罵得整個走廊都能聽見。老阮口水都流出來了,流了一枕頭,臟死了。她說著,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你知道嗎,老阮在東北有老婆的。看他兒子,和我們看的照片一點都不像。
這樣啊。茉莉愣愣地說。不過也想得到,晶晶說,他那種人。她從鼻子里笑出一口氣。哪種人呢?茉莉自以為對老阮很了解,但若是仔細想想,她以為的了解,也不過是在護士長和護工口中常常聽到他罷了。茉莉和老阮的正面接觸,印象中也似乎只有那兩次。其實,老阮除了輕微的老年癡呆外沒什么其他老年病,生活完全能自理,比其他那些終日浸泡在尿味的老人要好許多。每天的大部分時間,老阮都在老人院里閑晃——和護士們打趣,對護工們頤指氣使。他最喜歡做的事情是看一群小護士圍在他旁邊聽他講自己當兵時的事。他說,我們那時候條件很差,沒有蔬菜吃,整天躲在貓兒洞,就吃壓縮干糧,后來都變成了“爛襠族”。美娟說,壓縮餅干很好吃的。老阮朝她翻白眼,說,你去吃幾個月試試看?年紀更小一點的護士問他,什么是爛襠族?老阮聽了,便用一只手抓住自己的生殖器,做出一個拉扯的姿勢,說,你說什么是爛襠族?回家問你爸去。護士長見狀,大罵老阮是變態(tài)。下次再見到小護士,老阮就在兩腿之間做出一個手勢,追著小護士跑。被護士長罵了他也不在意,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他腦子有病,老年癡呆也是腦子有病,不正常。不正常的人你和他認真做什么?除非你也不正常。護士長這樣對其他人說。茉莉想起自己以前看過一個電影。在電影開頭,一個老年研究專家問自己的學生,你們對老人的看法如何?一個學生舉手說,老人年紀越大越不要臉。在老人院待的時間長了,茉莉才真正體會到了這一點。大部分老人都有一種豁出去了的架勢,對死亡聽之任之。他們不在乎自己身上有沒有味道,或者邋不邋遢。他們再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也就沒什么值得在乎的。老人們的這種作風固然令人討厭,但莫名地讓茉莉心生同情。是生命到了盡頭才會這樣的吧?她替他們想,也替他們這樣告訴其他人。因為害怕或者孤獨才會這么做。但老阮和他們不一樣。他享受其中。他腦子有病,護士長對每一個人都這么說,認真的話你就上當了。久而久之,老阮的那些把戲也就漸漸失效。當初那幾個被老阮追著到處跑的小姑娘,現(xiàn)在若是遇到老阮做同樣的事,她們也能夠露出一副嘲笑的表情對他說,有本事你脫下來讓我看看。
他不講衛(wèi)生、頤指氣使、愛找茬、愛貪便宜,總之就是很討厭。護士長曾對茉莉說過,養(yǎng)老院的老人被分為好幾個等級。有兒有女、家庭富足的是第一級。通常他們會被護工們小心翼翼地對待。偶爾子女來探望的時候,聽到長輩的好話,對她們自然也會有一番感謝。無兒無女且沒什么錢的老人自然在最低等。養(yǎng)老院里的等級比任何一級官場都要明晰得多。像老阮這樣無子女在身邊卻有錢的老人,本來應該排在養(yǎng)老院的上層;何況他經(jīng)常拿東西分給那些護士和護工們吃。但沒有人認為他是上層。她們也不像對待那些下層老人那樣隨意對待老阮,通常是敷衍,老阮叫她們做的就偏偏不做。比如老阮浴室里的水龍頭總是在漏水,搞得瓷磚的縫隙處長了很多青苔。老阮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護士站反映一次,要她們給貼一個防滑墊。每個人都答應了他,然后又不約而同地忘記了。后來老阮在浴室里滑倒中風,她們都這樣說,要不是他當初那么愛找茬,我們早就把他的話當真了。
這一刻,茉莉迫切地希望老阮的美國兒子確有其人。如果是美國兒子,她們一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任由著老阮將口水流到枕頭上發(fā)酸發(fā)臭??墒牵刂械哪莻€聲音越急切,茉莉就越感覺憤怒。為什么老阮的兒子一定要是個美國人?一個古怪的想法浮上了茉莉的腦海。她打了個寒戰(zhàn),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體像生米一樣僵硬。
我去病房里看看,茉莉撐著椅子站起來。干嘛這么認真呢,晶晶說,我已經(jīng)巡過一遍了,沒什么異常的。我再跟你講講嘛。晶晶挑著眉毛笑起來。她猛然發(fā)覺,晶晶的面孔在她眼前漸漸變得模糊了。是咖啡喝多了還是怎么了?茉莉搖了搖頭,但視線并沒有因此更清晰一些。晶晶的五官漸漸消失了,逐漸變成了一個空白的平面。走廊天花板上的圓燈發(fā)出青白的燈光,投射在茉莉的眼睛里,也變成了一張張平板的沒有五官的臉。她感到一陣暈眩。晶晶拉著她的手不放,說,你別走呀,我還沒說完呢。茉莉拂開了她的手,說,沒事,我吃得有點飽,起來走走,就當是散步了。
她站起身,往走廊的盡頭走去。走廊兩側的燈灰白黯淡,像是有無數(shù)雙眼在緊盯著她。老阮的病房就在走廊盡頭。那是整個養(yǎng)老院里最貴的一間房。剛進養(yǎng)老院的時候她還問護士長,怎么老人院的房間還分高低貴賤的?護士長說,怎么沒有呢?一間養(yǎng)老院什么病人沒有,條件好的,要求就多,房間自然也就貴咯。
茉莉走到房間門口,停下來。老阮的房里沒有開燈。透過門上的那扇通氣口一樣大小的窗子,茉莉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臉。她沒有上妝的臉此時黯淡著。許是玻璃的關系,茉莉的臉看起來要比在家里對著鏡子時大上一圈。她有一種錯覺,仿佛面對著這塊玻璃,自己瘦弱的身體突然開始像藤蔓一樣地伸展開來。有一股氣流從茉莉看不見的地方灌進了她的身體,充滿了她,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zhàn)。茉莉敲了敲門,沒等回應就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充滿著一股枯葉腐爛了的味道。正對著門的那扇窗子敞著窗簾,月光傾瀉在地,留下一片亮白的光斑。她走近了些。她扶著病床的床尾站了一會兒。她能感覺到,在黑暗中,老阮的眼睛正牢牢地盯著她。她聽見老阮的呼吸變急促了。茉莉拍了拍床尾,說,老阮,是我。我是李茉莉。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將這個名字輕而易舉地說出口了。我叫黎氏英。茉莉在心里說。老阮聽見她的話,呼吸似乎緩和了。她能聽見老阮在病床上緩慢挪動的聲音。茉莉走到老阮床前,借著月光給他整了整被子。他緩慢眨動著眼睛,呼吸罩上的霧氣時聚時散。她沒有開燈,而是徑自走到床的另一側,拉著椅子坐下了。她將椅子調整到和老阮同一個方向。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月亮,也能隱約地看到月海。
她在老阮起伏的呼吸中漸漸放松下來。月光落在她的身上,那光線每移動一分,茉莉就感覺到身上有一寸皮膚開始脫落。有輕微的灼痛感刺激著她,讓她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的背漸漸直了起來。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無論是站著或者坐著,茉莉總是不能挺起脊背。駝背讓她感覺輕松。她想說些什么。在茉莉胸口的位置,有什么東西正在一直涌上來,涌上來,像是地下潛藏的巖漿,正在等待著一個契機噴薄而出。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茉莉在黑暗中問道。她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是因為好面子嗎?還是因為醫(yī)院里那種秘而不宣的等級呢?他不過是想營造一個華麗且幸福的假象罷了,外國工作的兒子,白領兒媳婦,有錢人。打腫臉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這是茉莉在她們的對話中學到的新詞。或許因為彼此都是東亞人,她倒是很能體會老阮死要面子的理由。她的母親也會這樣。每年暑假,表姐一家要到她家里來做客的時候,母親都會提前一個多星期就開始準備。她在房間里擺滿鮮花,花粉的味道讓茉莉直打噴嚏。母親將桌子用桌布罩起來——那桌布她只有在表姐來的時候才會看到。表姐快要來的頭幾天里,整個家里彌漫著一股焚燒枯葉的味道。一次到訪過后,他們會有一兩周的時間吃極素的食物。但誰也不會抱怨母親。她知道這華麗背后不過都是母親的虛張聲勢。這樣的虛張聲勢背后,她看到母親顫抖的身體像一片秋日的落葉一般,在生活的颶風中搖搖欲墜。但無論是劉姐還是護士長,抑或是美娟晶晶她們,沒有人會體諒老阮。這些事若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未必她們不會這么做——就像劉姐反問的那句話一樣,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當事人不是自己,她們的態(tài)度也就很容易變得輕蔑起來。
她靜靜地坐在那兒,向窗外看過去。月光映照著她,風涼涼地撫著她的皮膚。隨后,它們像輕煙一樣淌進老阮的房間,爬上老阮的床。她哭了起來。他一定聽見了她在哭,但是他沒有說話。他不能說話。茉莉抬起頭,感受著月光在自己臉上沾有淚水的地方留下清涼的痕跡。在這一個時刻,他們一同往窗外看去。她再一次看到那條繩索從天花板的位置徐徐落了下來。茉莉伸手去抓,但繩子消失了。漸漸的,她感覺到自己身上被月光映照過的地方正在逐漸地變得透明。她像煙霧一樣變得又薄又輕。有什么東西從她的身體里飄了出來,向前方走去。她能看見,一個透明的自己穿過了一道墻,又穿過了一道墻。它打開了門,門外是一個巨大的操場,上面站滿了人。影子回頭看了她一眼,縱身一躍,像一滴水一樣融入了人海。它消失了。沒有人注意到它。更沒有人會刻意打量它,分析它,并且追問它,你是中國人,還是越南人?
責任編輯? 丁東亞
《江南春系列3- 水暖鴨先知》黃河(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