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世界以外”
整理家中舊刊,翻到一摞《宜家手冊》,這據(jù)說是全球發(fā)行量最大的印刷物,“要賣給消費者的不只是產(chǎn)品,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紙頁掀動間,像有木頭味兒析出,櫸木、樺木或其他木材干燥的芬芳。
棲居上海的第一年,租處漕溪北路,毗臨“宜家”,步行五六分鐘,有時并不為買什么,就想進去逛逛。在那扇旋轉門后,空間建構的豐富性像童年萬花筒般施放魔力。
多是家人或侶伴來為居所添置物件,這大概比逛任何地方,商場、咖啡廳或影院,更令彼此增進聯(lián)結。那些家具,以及和家有關的各色物件摹畫出一幕家庭場景,溫煦的,穩(wěn)固的,靜水流深。
偶數(shù)的人們居多,評點樣式,比照尺寸,坐在沙發(fā)上討論采購單,用一支宜家的鉛筆在上面勾畫,像坐在自家客廳般怡然。溫情漫溢。他們神情肖似:工蜂筑巢般,帶著實踐藍圖的熱忱,從盞碟飾品到大件家具,令“家”一點點清晰。
人之于世,不過是蜉蝣過客。一所屋子,我們卻要把它布置成可以住很久乃至永遠的樣子。
一位單身女友N也常去“宜家”,她是位北方姑娘,年近三十,癡迷時尚,研究生一畢業(yè)直奔上海,和朋友合租房子。除了添些碗盤臺燈類的小玩藝兒,似乎是沒有逛“宜家”的必要,但她依然把逛“宜家”當例行功課,買下些和租房不搭的用品,譬如一幅波普風格的裝飾畫。
像她這樣晃蕩在“宜家”的單數(shù)也不少,他們看去自如。城市之大,消解了單數(shù)的孑然之感。
人類本是慣于群居的族類,從遠古的“結群”到如今的“結對”,已成某種約定法則:侶伴是必需的,共同的屋子(及孩子)是必需的,那是俗世生活對人的襄助?,F(xiàn)代化逐漸破冰了這種約定俗成——復數(shù)并非人類必需,譬如上海這類都市,單數(shù)眾多,并非人人都能幸運地在悠長命運中的晨昏遇上一個“我們”。
必需的,只是一個居所,能令人安頓的居所,它比感情更恒定。
即便是租來的,即便是間舊公寓房,也應當像N一樣把它布置成自己愿意待的地方。沒多久N搬家了,她在網(wǎng)上和我說,樓上孩子太吵了!她向房東投訴,對方了解后說,按合同是住了對夫妻,但暑假,爺爺奶奶帶著兩個孩子來了,都沒來過上海,領孩子來看看,于是多了四口人……
不能讓父母管管孩子嗎?N說。
小囡不聽啊。為啥西?留守兒童,常年和爺爺奶奶待一起,一年見不到父母幾面,哪能聽的?房東說。
N聽出來女房東是個好人,不忍破壞這家人難得的團聚。可暑假才開頭啊,兩個月,不,樓上夫妻簽了兩年的租房合同,意味著還有若干寒暑假。
想想頭頂?shù)膭屿o,N搬去常德路附近,一位老鄉(xiāng)正好退租離滬。
那條路的195號是張愛玲故居,我沒去過,但想象在這間上海的公寓,張愛玲是如何諦聽著嘈雜市聲,她在文中說過,“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在有關城市客廳、臥室與廚房的場景中,她完成著筆下繁華與蒼涼的欲望書寫。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彼f,最后她也是在洛杉磯一間公寓離開的。
我在漕溪北路租的老公寓屋頂很高,空蕩屋內(nèi)幾樣舊家具,看去了無生趣。我從“宜家”添置了一張紅灰相拼的布藝沙發(fā),彩色條紋毯,亞麻床單和靠墊,一床有六角形雪花的深藍細絨布床單。網(wǎng)購了一只草編櫥柜,柜上擺的裝飾畫從畫報上剪下,用宜家買的相框裝上。
屋子看去適意多了。不上班時我待在房里看書上網(wǎng)。對門鄰居是位瘦小的單身女人,短發(fā)薄唇,頭發(fā)染成栗灰,略凹的眼睛。她近五十歲,未婚,先前也是租客,房東出國時把房子賣給了她。幾乎沒人進過她的家,抄水電煤氣的來,門只開一點。她在陽臺養(yǎng)了不少植物,周末她總在打理它們。她從外面回,常帶一束花。我和她唯一的幾次對話都關于花。有次她告訴我手中的花叫“姜蘭”。她還養(yǎng)了只美短折耳貓,有著和哲學家一樣嚴肅的表情。某個夜晚它病了,她帶它去看病,邊鎖門邊安撫它,急切溫柔,像母親對幼子。
這世上,有人喜歡成群,有人只愿獨居——對于后者來說,大概越是和他人聯(lián)結緊密,就和自我越是疏離。
漕溪北路的公寓小區(qū),秋天退的租。搬家時,我攝下了一張屋子的照片,以作留念。光透過樹葉與窗欞打進,斑駁地照在床頭一塊蠟染布以及枕頭上,交織出一段時光的回憶。
想起對門女鄰居,就十分理解聚斯金德小說《鴿子》中的主人公約納丹對蝸居的感受:“這是他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上的安全島。是他牢靠的支撐點,是他的庇護所……實際上,它是他生活中唯一被證實可以依賴的東西?!?/p>
一間7.48平方米的斗室被五十多歲的單身漢約納丹布置得周密舒適,它在肉體與精神上給予他滋養(yǎng)。在死神到來前,沒任何東西能把他和這間屋子分開。
一處居所,它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此狹小,卻能為他遮風擋雨。當從外頭回到屋子,這間屋子就像殼類動物的殼,溫暖地包覆著人。門外的一切,都可稱為“世界以外”。
“一間自己的房間”
有一檔裝修改造節(jié)目,某期改造主題是藍調(diào)“船屋”。單身女屋主說,我不想睡在世界上99%的人都睡的床上。設計師為她用實木和麻繩制了一張船床,結實美觀,墻上風帆是為電影愛好者的屋主準備的投影幕布。
多數(shù)時候,多數(shù)家庭,很難脫離標配型的審美與從眾心理——它們由彼時流行的吊頂、墻裙或文化墻等構成。
去過一位商界人士的家,正集合了當時一應流行。綿延吊頂下,不菲的家具各據(jù)一方,傲慢著互不買賬。在美式皮沙發(fā)坐下,把對面那把有故宮之風的花梨木椅子又得罪了,它威嚴得讓人想作揖。
站起賞畫,頭頂那幅占據(jù)了半壁墻的抽象派油畫把人一把攥進它的色彩漩渦里。主人自己也不懂畫的寓意,但它是前衛(wèi)的,高級的,反傳統(tǒng)的,像T臺上許多“去服裝化”的服裝才可稱為“時裝”一樣。不懂沒關系,主人看畫的神情告訴來客:高級藝術不是用來懂的。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還有可兼鏡子用的烤漆家具,花團錦簇的英式椅榻,水晶大吊燈,金邊畫框……進到這樣富麗的家如進展廳,不買票都有點不好意思。主人介紹這是中西合璧,最流行的混搭風。我感受到的卻是烽火戰(zhàn)亂、諸候割據(jù),這樣到處亮晃晃的家——能讓一個人安靜地待會兒嗎?
作家帕慕克的一句話像為這里量身打造,“客廳不是讓你坐得舒服的地方,它是為某位假想中的訪客展現(xiàn)這是一戶西化家庭而布置的小型博物館”。
比起明晃晃的豪華,我更喜歡內(nèi)斂的材質(zhì),比如木和磚,陶與鐵,內(nèi)蘊深古。木櫥柜襯著書,比任何“文化墻”都更調(diào)和。書就是景觀本身。書柜前再有排舒適的布藝沙發(fā),一盞落地臺燈,和那些書一起,便構筑了關于家的理想圖景,如一件家常睡衣帶給身體的安適。
“可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75%的人其實都住在令自己不舒服的家中?!辈皇娣宋锢硇缘目臻g,還有其他因素嗎?
帕慕克在《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中說:
我心里踏實無慮,慶幸身為一個幸福大家庭的一分子,陶醉于活在世上是為了喜樂的幻覺中,盡管我一直都清楚,知道這些在節(jié)慶歡宴上有說有笑的親戚們,在對金錢和財產(chǎn)問題起爭執(zhí)時同樣冷酷無情。在公寓里沒有旁人的情況下,母親老愛跟我和哥哥訴苦,埋怨“你們的伯母”、“你們的伯伯”、“你們的祖母”苛刻狠毒。一旦在所有權、制繩索工廠的股份或公寓哪一層樓給誰住等問題上出現(xiàn)意見分歧,惟一能肯定的是,永遠得不到任何解決。這些裂痕或因合家歡宴而消除,但從小我就知道,歡樂背后是堆積如山的舊賬和波濤洶涌的責難。
不止在伊斯坦布爾,在任何地方,這一幕都不陌生。家庭內(nèi)部的摩擦屬于常見的“人類學景觀”,各種家庭分歧構成了“不舒服”。
有人說起理想的家:“普通的家具,普通的房子,住著幾個普通的人。晚間大家回來,媽媽做飯,廚房飄出油煙味道,轟隆隆的油煙機聲挺響的,卻不覺得吵。飯菜是吃慣了的味道。飯后大家各自做事。睡前不會互道晚安,但會問,明早吃什么?”
這個關于“普通”與“理想”的描述讓人會心,能達成這樣的“普通”其實并不普通,如穆旦先生說的,那要付出“全部努力”。
獨居也因此成為越來越普遍的現(xiàn)象。在北歐國家,獨居比例高得驚人,斯德哥爾摩甚至超過60%,資料還說,獨居現(xiàn)象成為發(fā)達國家的標志性現(xiàn)象之一——獨居人數(shù)更多的城市有更繁榮的公共文化。
家,這個制度化的社會學單位,成員只要超過一人,必然存在關系的處理和物質(zhì)的反應。即便是兩口之家,其參與的物質(zhì)反應也一定超過兩種(通常是四種或以上)。雙方的親友,同事與朋友都在參與著反應。他們共同決定著居所內(nèi)的空氣形態(tài)。
在各種反應完成之后,留下的若是“證實可以依賴的東西”,這個家,才算真正成立。
反應過程中,“自我”這種物質(zhì)也許部分消失,生出反應后的另一個自我。而有些自我,注定是無法參加復分解反應的單質(zhì)。譬如漕溪路公寓的女鄰居,聽說她抱定單身的打算,拒絕他人介紹。她只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
這間房,就像一首詩一樣,“是單獨地面向一個人的”,只與居住者發(fā)生聯(lián)系。
那些花與那只貓,證明那是一個以個體為單位的家——事實上,人口數(shù)量不能成為“家”的佐證。英文中,“house”和“home”,前者是“房子”,后者是“家”,家和房子不是一個概念。
真正的家,有著情感的聯(lián)結與流動——包括人與人,人與動物,或是人與自我。
任何新,都將指向舊
《宜家手冊》,圖片上的家居空間展示著豐富的生活美學。
有的空間幽微。白櫥柜,淺藍亞麻窗簾。持重的單人沙發(fā)邀你入懷,再沉甸甸的體重請相信它也能舉重若輕。落地臺燈,黑白紋小地毯,柜里書碟錯落。墻壁也是淺藍。這間房,房里的每寸空氣都在呼喚自我。一個有精神性的自我。
有的空間敞亮。皮沙發(fā)沉著而有腔調(diào),酒柜躊躇滿志,鍍鎳鋼的燈具和盆栽植物煥發(fā)光彩,面包和咖啡香像正隱約飄來。那足以修繕一些坍塌,托舉一些頹廢的氣味。黎明第一縷晨曦就要從窗簾透進,穿過慵懶的窗簾,落在被褥松軟的雙人床上。
這些空間的共同特點是:新。像我參觀過的那些樣板間,熠熠生輝,與柴米油鹽無涉,即使是廚房或洗手間都那般悅目。廚房玻璃罐內(nèi)裝著意面和谷物,像是童話里的擺設——“禮拜堂一般干凈的廚房,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國度……”
衛(wèi)生間呢,最大程度地和實際功能撇清了關系。窗臺擱著綠植,墻面鑲海星飾品,燈具別致,浴缸潔白,鏡子折射光芒。在這個空間,“如廁”的行為簡直是種粗魯冒犯。
樣板間鼓舞著人們對“新”生活的向往與熱愛。是的,尚未被油膩、疲憊裹挾的生活。
簇新的,像春天冒出的草芽與剛解凍的河水,像拂曉山谷吹來的第一縷清風。初戀一樣地新,多好啊。朋友圈里一個姑娘曬剛裝修好的新房,滿懷喜悅與憧憬,與愛人將要開始的生活。餐桌上擺著一瓶花,粉色的綻放。
生活物件還沒有進駐,更沒有擴張,譬如茶杯拖把水桶鞋刷臉盆嬰兒車之類,這間屋子嶄新、輕逸。
若干年前,去上海的朋友D家。他雙胞胎兒子尚小,墻上貼滿識字掛圖之類,還有孩子留下的手印與涂鴉,我那時還沒有孩子,心下驚訝于這個家的凌亂——D的太太是個美麗女人,怎么允許雪白墻壁上貼這些玩藝呢?
后來我有了兒子,家里曾只掛了水墨畫框的墻壁不覺也有了各種雜蕪印跡,按張貼先后順序計有:認物掛圖、身高墻貼、字母海報、地圖等,還有用蠟筆涂抹的痕跡。
想起那次在D家的驚訝,我忍不住對自己失聲嘲笑。
有多少生活能止于“新”呢?開端之后,它必然會按照事物的規(guī)律,向著舊而去。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樣板間的精潔,緣自它的不及物,抽離了生活?;蛘哒f,它只展示開封前的生活,卻回避啟用后的實況。比如洗手間,當一家子各具用途的毛巾掛上,當各種功能的盆子和瑣物逐漸占領角落,它還有這么迷人嗎?一個每日舉炊的廚房也不可能沒有煙火氣,它難免充塞著各類物件和一些不易清除的積垢……
樣板間,它類似藝術品或道具,沒有銹蝕污漬,杜絕分泌物與老化痕跡,只負責展示器物在簇新階段的美,并不對它們進入世俗生活后的品相負責。這間美學的展室,沒有人的跡象與生活的皺褶,像一段未進入到日常的情愛,僅僅共享一瓶餐前開胃酒,而非一個灶臺、一只馬桶。
而日子,必然會舊。一段關系,也必然會舊。舊是磨合,是見證,是承擔與必要的妥協(xié),是內(nèi)部的纏繞與鐫刻。
任何新,終將指向舊。
我曾欣羨樣板房的精潔——詩人說的“海沒有陰影”,它是原初之物,是進化論的開端,房內(nèi)器物顯示物質(zhì)抒情的最大可能性。當人過中年,“新”不再是最高美學,而更習慣于“舊”的確定。“新”中包含的風險,被“舊”所消化,如一間久居的屋子,不免凌亂,處處有了老化痕跡,卻也有了與人息息相通的“場”,那由光線、氣味、聲響、記憶拼貼的空間,在時間作用下,與居住者產(chǎn)生了交融,像植物的根須長進泥里。
簇新的未與人磨合過的“賊光”消失了,一應物件有了人的印記。它和這個家里的灰塵、汗?jié)n乃至眼淚等發(fā)生化合反應,有了包漿——這必然的舊,使“房”向了“家”。
房子的秘密
從不同朝向的窗戶看去——衣著樸素的對樓女人(戴眼鏡),晾出的內(nèi)衣卻款式艷麗;寡居老太總抱著一只胖白貓,她在廚房的小桌吃飯,貓蹲在她對面,像是她離去老伴的化身;燙發(fā)的壯實女人,每晚堅持運動,頑強地下蹲、起立,似乎能聽見她呼哧的喘氣,而體形如她的瘦身意志一樣,從沒有變過……
希區(qū)柯克的電影《后窗》,每扇窗后都是一個世界,每扇窗后都有一個故事,獨自發(fā)展卻又互相關聯(lián)。《后窗》中那位攝影記者的窺視心理與欲望也是人類普遍的好奇:房子里,究竟藏著多少人性的秘密?
從洞穴到“構木為巢”,再到現(xiàn)代居所,房子的功能從最初的遮風蔽雨逐漸發(fā)展,“隱私”已成為一所房子最重要的訴求。
童年時,我和父母住在一棟四層高的單位宿舍樓里,每家每戶挨著,窗子和門都不怎么隔音,鄰居說話聲如在耳邊。當然,這種不隔也成就了“溫馨的鄰里關系”,就跟樣板戲里李鐵梅說的那樣:“不拆墻也是一家子?!蹦慵野孙溩咏o我家端一盤,我家炒了花生給你家拿一些;誰家孩子放學忘帶鑰匙,去鄰居家寫作業(yè)等父母回,有時順帶把飯給吃了。
然而,“溫馨”中也會產(chǎn)生摩擦、齷齪與屈辱——被教訓的孩子、吵架的夫妻并不愿鄰居聽到自家的不堪。鄰居們的聽見比教訓、相罵本身更傷人。
商品房的興起淘汰了這種鄰里模式,加上防盜門的配合,各家日子,冷暖自知。
對隱私的重視,意味著文明的進步,同時它也滋生出現(xiàn)代性的孤獨。防盜門使人們隔絕,守口如瓶。女友Y說她離婚已一年多,鄰居們都不知情。有人偶爾問起,她回答丈夫被派駐國外,疫情原因回不來。再過半年,孩子升中學后她打算搬走。她已有新的戀情,丈夫派駐國外的理由就要過有效期。
我住過一個學區(qū)房小區(qū),每隔一陣,樓下響起擾人的裝修嘈雜音——小區(qū)斜對面是一所重點小學,這使得小區(qū)的房子流通頻繁。樓下已換了幾撥鄰居。有對夫妻帶著一雙兒女,妻子矮而豐滿,風風火火;丈夫清瘦,慢條斯理。很明顯,妻子是這個家的主導,聽說她開了個家裝公司。她的家裝修得就像中式樣板房,深色防盜門緊閉,房門后很少傳出聲音,更沒有爭吵之類。看上去,這個家庭有種閉環(huán)式的穩(wěn)定。孩子上初中后,他們搬走了。偶然,我在一間餐廳看見那位丈夫,坐在角落位置,身旁是位和他一樣文藝的女人。他們有種一望而知的親密——他似乎變成了另一個男人,那個與妻子在一起時沉默而帶著些順從的男人,現(xiàn)在煥發(fā)出不一樣的活力,那情感激活后的歡愉……
在閉環(huán)外,流動著一些參差不齊的秘密,似暗夜閃爍的霓虹。
樓宇的內(nèi)部,每個人都是觀察者與被觀察者:
可能一整棟樓你叫不出一個鄰居的名字,但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之間,你總會從一些小事了解你的鄰居,比如三樓女孩喜歡網(wǎng)購,但每次處理垃圾會用馬克筆將快遞箱上的收件人和電話涂掉——她應該是一個相當謹小慎微的人。
五樓住了兩個好看的男孩,聾啞人。小區(qū)外的公交站臺,他們用手語熱烈地交談。
我的鄰居總在晚上出來,在樓道的窗戶旁抽煙,窗戶邊放了一個煙缸,里面有大量的煙頭,深夜總是能聽到他推門出來,咳嗽叫亮聲控燈,有時嘆氣,有時沉默。后來聽說他二十歲的獨子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他從家里搬了出來。
隔壁住了一對很隨和的老夫妻,兒女不在身邊。老爺子喜歡玩手機,有什么問題會向我請教。有一次他問我信息發(fā)不出去是什么原因,我征求他的同意打開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他發(fā)消息的對象全是中年女性,沒發(fā)出去的原因有一半是因為沒網(wǎng),另外一半是因為對方把他刪了。老爺子八十多歲了。
一所房子肖似人,有時從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在房子的內(nèi)部,卻涌動著各種耐人尋味的內(nèi)容。它們興許會在某時某刻現(xiàn)出原形,興許永遠不會,房子替人隱蔽一切。你進到一間房子,只能看到這戶主人外部生活的物質(zhì)證據(jù),真實的內(nèi)部只有主人自己知曉。
我住過的那棟學區(qū)房公寓,書房窗戶對著另一幢樓的臥室。即使白天,我也拉著窗簾,表明“吾不欲觀之”的自覺,后面發(fā)現(xiàn)對樓窗戶也越來越多地拉著窗簾,像是各自房里有多么重大的不可示人的隱秘。
而其實,這些隱秘,窗簾緊閉的屋內(nèi),或許沒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們眼中彼此的倒影?!?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房子與記憶
九月,從短暫的午睡醒來,我注視著對面墻上兩張地圖。左邊是中國地圖,右邊是世界地圖,是有一年我在外省培訓,父親住在我這時貼上去的,那時兒子上幼兒園。我回到家時,這兩張用膠帶固定在墻上的地圖讓我想起那次在D家,好了,現(xiàn)在,我完全理解D的美麗太太了。不,準確說,是D的前任太太。若干年前,D和太太分開,她帶著兒子去了國外,D留在上海。
這兩張地圖,有時出國旅行前會被指給兒子看,那些異域的城邦縮小成幾個色塊與形狀,代表它們在地球上的位置。它們一直貼著,盡管使房間顯得不那么美觀,但地圖上有那些旅行前的指認痕跡,就有了意義。
這個九月的周末午后,室內(nèi)安靜,兒子去外省讀書了,離別來得如此迅速。他將一些東西收進行裝,留下更多的東西:書櫥里有他各個階段喜歡的書,動漫、玄幻、推理,還有林林總總的小玩藝兒——海賊王手辦,旅行紀念品,從校園集市買回的一只熊本熊。
“所謂父母,就是那不斷對著背影既欣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笔堑?,我曾多盼望他長大,但這一天真的到來,惆悵卻多過欣喜。
家里一切都有著他的痕跡,伴隨一個小生命成長的家舊了,他由嬰孩長成了少年。那張他伏案的書桌,曾堆著各種學習資料,可供寫字的地方逐漸收攏到臺燈前一小塊。他的瘦高背影被書本包圍著,像是一個小小的孤島。
現(xiàn)在,他離開這張書桌,去向更廣闊的地方。這套已住了二十幾年的居所,因為日益疲老的膝蓋,我也要搬離了。那整面墻的書櫥以及各種器物雜件,讓搬家看上去像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永遠不會用的小電器,再不會穿的衣物,不會翻開的書刊,還有日記、信件與病歷,它們充塞于各個角落。
時間如流水一般,無聲無息又強大地過去了。帶走許多,也留下許多,這所屋子傳出過的歡笑、爭執(zhí)與眼淚,那些物件附著的回憶——搬進這所房子時我二十五歲,腿腳輕捷。陽臺角落的那堆青石,是住進這套房子的次年買的,沉重的它們被一塊塊抱上樓。那時,我們還年輕,還有高昂的興致與結實的手臂;客廳一角的花木架是兒子九歲時組裝的,他按照圖紙,把每個螺絲固定好;洗手間那只用來放書刊的草編櫥子是從上海回來后網(wǎng)購的,和我在上海租房的櫥子購自同一家店,它提示我那段辰光:陽光從窗欞照進,打在墻頭那幅蠟染藍布上——那間公寓是個短暫的寄居之所,而這所住了二十幾年的屋子又何嘗不是?
“連人的靈魂有一天都會搬離它的住宅,何況一座房子?!?/p>
這所房子,以及我們,都已完成某階段的使命,一個男孩長大了,去向他未知的世界。
我想起童年,住在外公家的房子,附近贛江的水氣上升成大團云朵。里間有個寬寬的木窗臺,從那里可以看見青灰的瓦,瓦隙中的野草,樓下人家擋雨的苫布,院里煤球爐上,鐵沖壺燒水噗出的蒸汽。
在那兩間逼仄的二樓屋子里,我度過了七歲前的童年。“爺爺還活著的時候,這個世界的風雨,都繞過我,向他一個人傾斜”,我曾寫下。那時我從沒覺得房子簡陋,因為外公的愛。我甚至覺得為了讓舅舅們住而搭的閣樓是那么有趣的地方,開了一扇小小的窗采光。窗雖小,依然可以透出單純的天光和云影,以及夏天的紫灰閃電。還有墻壁上的水漬,無數(shù)次,童年的我盯著它們,看它們在注視中幻化成馬、神怪,幻化成一切不可知……
那兩間房,隨街區(qū)拆遷早已不在,但它的樣子依然清晰。它使我理解“居所”的意義,雖然我并不想回到那里,也不想外公再回到那里。我希望在另一個時空,他能住在更寬敞、明亮的居所中,不必再彎著腰,費力地去撿掉在木板床后的一枚硬幣。
兒子去外省讀書后的三個月,我們離開那套住了二十幾年的房子,遷入另一處居所。
如果你必須離開一個地方,一個你曾經(jīng)住過、愛過、深埋著所有過往的地方,無論以何種方式離開,都不要慢慢離開,要盡你所能決絕地離開,永遠不要回頭,也永遠不要相信過去的時光才更好:因為它們已經(jīng)消逝。過去的歲月看來完全無害,能被輕易跨越,而未來藏在迷霧之中,隔著距離,看來叫人膽怯。但當你踏足其中,就會云開霧散。
在告別舊居時,這段話有效地阻止了我的傷感。是的,不要沉浸于過往。哪怕晚風中不時閃過幾幀從前,也別頻頻回頭。朝前走吧,從現(xiàn)在住的房子的窗外看去,那些晨霧與燈火,它們將陪你走下一段的路。
(責任編輯:錢益清)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