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說我祖母年過八旬還身體硬朗,照舊保持一點抽土煙的習慣,這是不確切的。多年前大約是一個秋夜,她忽地從褥里爬起來,叫我把燭火點上。滿壁昏黃的燭光,把四格窗上我的臉照得一片火紅。那時外邊下著一些小雨,雨珠打在窗欞上,四下一地漆黑。然而她許久沒有反應,不住地問我有沒有點上。我說點上了,她才安靜地鉆回去,不一會又悵悵地睡熟。
那年她七十七歲有余,而我由此漸漸知道她已經很看不清東西。過去她精神飽滿時,干完活確實要盤腿蜷臥在紅綢榻幾上抽煙,緊縮的一張臉隱沒在云霧繚繞之中,沉靜得如同身后一只早已停擺的西洋鐘。后來煙絲和針線紙盒都塞在床頭那個掛銅環(huán)的柜子里,再也聽不見她半夜拉動抽屜的窸窣聲。他們說她過去是桀驁而刻薄的一個女人,而長久以來我在那張遍布溝壑的臉上游離探尋,卻只能找到一種枯木浮在水面上般腫脹的肅穆。連夜里那并不安靜的鼻息也如同浸在鹽鹵水里一樣,只是斷續(xù)發(fā)出聲響,隱約地顯示著她已被漫長的痛苦嚙咬了一輩子的樣子。
大坎溝下邊的人對上邊的生活,如今很少能了解清楚,因為山上只余下一座老廟,還能逢到偶爾的拜會。從廟上下來,沿丹溪順流下山數(shù)百步,就到一片荒田,田后曾有一進黃墻烏瓦的平房,那是我家。烏黑的房梁細瘦而疏落,很有橫斜如虹的氣態(tài),也顯得屋里很空曠。土磚經歷雨蝕,早有許多空隙。因而天光好時,四面透進新鮮的光亮,就落在屋里的黃泥地上,也落在漆著一對彩雉的木柜上,落在棲居水蚊子的大水缸里。這樣的日子,我往往清晨五六點就牽著一只牛一只羊上山去,喝丹溪上游的水,也借以躲起來,少在學校消磨一個上午。
丹溪從山上的一條小瀑布蜿蜒下來,曲轉周折后匯成一條綿長的河流,繞前山而東去。我坐在山上,能看清它每一條脈絡的走向。它不馴服地盤曲在大地上,如同一條眥裂成千絲萬縷的大蛇,其間許多干涸的水洼,還帶著剛剛掙斷生命的殘溫,汩汩閃著新鮮的磷光。山下挨擠鮮艷的瓦房,乃至被遠山截斷的一片大湖,都浸潤在茫茫的煙水里。人們說,太陽初升時,這片水面波光燦爛,浩如煙霞,故名為丹溪。然而在我看來,使一切斑斕生彩的不是昏昏然的日光,而是山下用不完的皂角,洗不盡的花床單,順水綿延不絕的布條塑料袋,碎散在昨天的隱聞和笑語里。伏在河邊的女人們手下流過色澤明艷的彩幅,鎖鋪邊半推開的麻將白綠粒粒分明,大柳樹下的陂塘里不時炸起很高的水花,一群閑逛的孩子為之拼命鼓掌,太陽在人間的自在喧鬧里黯然失色。
那時候我對這狹小村落里所有的人和事懷有強烈的好奇,上上下下幾乎同村子里每一個閑人都打過交道,唯獨就是對上學提不起興趣。至于不閑的人,見到聚集的人群就昂首闊步而去,以示毫無瓜葛的情態(tài),我也當做風景來看待。譬如說,每天正午敲著一根竹杖,當當當?shù)仨樦訙献邅淼模俏疫h房的常德爺爺。我坐在那些洗衣服的女人邊上,遠遠就看見他佝僂的身影從一棵枯樹邊惶然自失地掠過,裹著黑絨帽的腦袋在湛藍的天光中上下晃動。橘黃的太陽下,他蜷在一起的臉很圓,那攢著眉的樣子,就像冬天我用竹簍經常捕到的一種團雀?;蛟S是因為我好奇又不失戲謔的打量,他踩過這一片正熱烈喧騰的河灘,聽見陣陣笑語,就好像很害怕似的加快腳步,竹杖也不注意敲得更響亮了。但我知道他是愿意旁聽一點的,因為他總會慌張踱到遠處的樹下,然后熟練地越過一條伏在地上熟睡的黃狗,盤亙一會兒再離開。
而河邊那些女人們并不在意這樣的刻意表演,講到欣然自忘之處,還是每每放下棒槌,伸出一根手指,以示要揭發(fā)大家沒聽過的新鮮事。她們怕觸到什么人的霉頭,這時候往往要先環(huán)顧四周,小心地一一探尋座下笑靨如花的臉。不過無論是誰,對我都極為寬和而溫柔。我蹲在水里,安靜地撬開一塊石板撈蝦皮,大家看看我,就會說:
“噢,還有鶴子在這里,他沒關系的?!?/p>
我也告訴她們:
“不要緊,反正這種事過不了多久我也就忘了?!?/p>
我想這話說得也不算假,那些故事在河水里浮浮沉沉,人們的名字輪番轉瞬而過,我不在乎他們在其中扮演著什么角色,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當我所熟悉的面孔在一個個故事里冉冉升起時,他們仿佛就此從人世的單薄表象剝離,生動得如同騰然起舞的明亮火光,高懸在我們頭頂。我喜歡這樣的傳奇,喜歡人們血肉豐滿的這一面。于是我就此聽到我祖母過去和人爭訟的許多事,還有她張羅給人算命靈驗的幾例。她甚至在村社里敲過花鼓,雖然早已經半聾。她對自己的孩子終生保持冷漠,溺死過嬰兒,對菩薩卻很虔誠。一個陳舊的神龕,至今懸在我們的土墻上,香火長明。
那些神龕和經書對我來說是巨大的謎團,關于它們我問過很多問題,比如哪個是管肺病的菩薩(我聽見祖母夜里總是咳嗽)?一百零八個羅漢叫什么名字?但是洗衣服的女人們沒有一個了解這些事。她們對此很有些輕浮,只是一再說:“她是個靈驗的巫婆?!?/p>
“不對不對!”我反駁,“她喜歡看電視、抽煙,她不是巫婆。”
“許多人找她算卦!”阿云嫂堅持說,“說起來,廟上不久也要搬下來了。”
“廟上是什么?”我問。
“廟上就是廟上?!卑⒃粕┌岩粭l青白色的床單浮進水光里,漫不經心地說,“廟里還有個老尼姑呢?!?/p>
“有多老?”
“很老很老,已經要別人給她喂飯吃啦?!?/p>
“比我奶奶呢?”
“比你奶奶還老一點?!?/p>
“我奶奶和她認識嗎?”
“你奶奶以前和她天天講經!”我一個講話顛三倒四的姨奶奶趕緊插嘴說,“她從那里學了很多法術。她們還在地上養(yǎng)了不少雞呢!一地金燦燦的黃絨雞,地上臟得要命。還有你常德爺爺給那些用來算命的折子畫畫,畫出來的菩薩仙姑多像??!”
結果就是那一回,我們大家聊得正是興高采烈——那一天太陽光暖融融地落在脊背上,是個仿佛要化掉的春日——從哪里忽然傳來一聲斷喝:
“你媽要是知道,你這樣不上學——你媽媽的在天之靈——”
我驚得從原來蹲的地方跳起來,在一片慌張混亂里很久才恍然發(fā)覺這當頭一棒打的正是我。我張口想說點什么,但話都堵在喉管,一種醞釀著困惑、憤怒、震驚的暈眩使人仿佛就要在陽光下炸裂開來,我像動物一樣僵得無法動彈。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你,你!——嚇著他啦!”有人對河溝上喊,大家都笑了。
在哄笑聲里我終于抬頭,看見立在河溝邊上的常德爺爺。他的雙頰紅潤潤的,想是初春的風還有點冷。他沒有笑。我們目送著他遲緩地支起他的竹杖,轉身離開。
我一直很怕他。但究竟是怕他,還是怕別的一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他是小水的爺爺,而我們都親眼見過他怎么罵小水寫字。小水作為家里的“長孫”,從五歲開始蘸著墨水寫毛筆字,我們則在窗外偷偷看,小水是怎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他瞪圓的眼睛下舉筆畫圓。有時候小水被我們都快越過窗子的好奇目光氣得抬頭瞪眼,紙上不覺洇出一個黑洞,常德爺爺就會罵他“沒有出息”“難成大器”。綠蔭窗外的燕子銜來滿壁金燦燦的風,我們就在那陽光下玩跳山羊、“老狼老狼幾點了”,梨花花瓣落在我們身上,像暖融融的雪。而小水聽著我們的笑聲寫字,一定心如刀割。因為我們看見他停下來把兩只手捂在耳朵上,漲得通紅的臉在斑駁的樹影間搖晃,但常德爺爺讓他把手放下,因為“心靜自然涼”。
顯然小水沒有心靜的天資。上學以后常德爺爺才發(fā)覺小水原來是個“不濟事的庸才”。在學校里他一刻不停地亂動,必須由我們高年級那個力氣大的江老師經常下樓去按住他,以免他因為做不出數(shù)學題而掀翻自己的桌子,在地上亂爬亂滾,痛哭不止。而且很快小水就開始和我在山野里到處挖寶藏,把學校帶給他的傷痛拋之而去。小水的堂妹麗達也和我們一起玩。于是我?guī)е5聽敔敿业膬蓚€小學生,在大坎溝的天光下四處漫游。他們家的人簡直是恨我,因為我“太不學好,太不上進”!
生活在我們的村莊里靜止、凝滯,像一條緩緩滑過運河的采石船,時間的細浪難以阻擋它巍然地自如前行。但我有孩子惴惴不安的天性。我浮游到平靜的生活之上,隨時準備掀翻這斑斕的幻影,讓人們從這一場喧沸的筵席里驚倒,作鳥獸散。誰如若親眼見過蟒蛇的蛻皮、桑蠶的織繭、蟲豸的破土,就會明白生命自有其更新、無序、繁榮的欲望,沒有一顆鮮活的心不渴望抽枝、發(fā)芽以至于泛濫。當我游走在藍天下,發(fā)覺大坎溝冬季荒蕪的田壟間實則隱匿著星星點點的新綠,像長在一塊大地毯上一樣繁復難辨,就能想到春季它們怎么被蹄子刨出來,在小牛白亮亮的牙齒間咀嚼出汁液,而后化作糞土,又涌出生生不息的綠色。自然的韻律安然運行,一年一年指引著萬物枯榮往復,人們像羊群一樣溫馴井然,順應天時。我有時受到那陽春三月般的感染,覺得我也是枯榮的一朵,于是我單純,高興,不知緣由而純粹地高興;我喜歡暖融融的太陽,喜歡熠熠爍爍的炭火,喜歡捂起耳朵看熱辣辣的炮仗在水和光之間炸開的時刻。但更多的時候,當猛然從生活的夢幻里驚醒——躺在吱呀作響的木床板上,睜大眼睛,靜靜凝視著月光從窗紙的罅隙里落到我祖母光滑的鼻尖上時;走過喧嚷而骯臟的集市,空氣在酷熱中流動,耳朵里嗡嗡作響使人聲和狗吠聲都不真切時——我不免覺得人間的一切仿佛是一場鬧劇。昨天與明天在大坎溝如果并無什么不同,那么這里的時間之所以流逝僅僅是因為它需要流逝!可我的心是一顆生命的心,一顆郁烈不平的心,它無時無刻不在急遽的痛苦里跳動,難以安放。一種對本質的困惑驅使著人激烈掙扎于生活,而面臨這困惑又畢竟需要無限的瀕臨絕望的孤勇——這些困惑那時就盤踞在一個孤獨的小小牧羊者心里,在我登上山崗向我們城墻的頹垣眺望的無數(shù)個時刻中,它們如同一束憂愁的火光悄然地升起,在那顆心里作綿長不熄的燃燒。
在水邊之后的日子里雨水漸多。于是夜里伴著春雨入眠,我會想起那個要別人喂飯的老尼姑,那座滿地是母雞的金色寺廟,我祖母在那里度過的秉燭夜話的故事,常德爺爺點了朱紅赭石的畫境。窗紙被雨水濡濕,剝落下青青的一角,我躺著,望著,聽著,就覺得那些蝴蝶一樣的往事都裹挾在萬頃松濤里,從我的夢中如云霧如山海襲來。
二
我問小水:“如果一個老尼姑已經要別人喂飯給她吃了,她還能算尼姑嗎?”
小水在磨他水亮亮的白瓷片。他坐在半堵墻下,把瓷片在石頭上擦,他想做一只漂亮的小碗。
從高處看我們的村落,依稀可以辨認出一座甕城的形骸。從山坡上綿延而下的半壁土墻,被年復一年肆意生長的綠蕪啃嚙成了空心。然而從剩下的這部分磚塊中,依然可以窺探出我們先民有一種嚴密而殘酷的社會組織,一種閉鎖性的猶疑。據(jù)說他們曾是一伙山上的土匪,游弋在小瀑布以上的云霧之間常常出現(xiàn)彩虹的地方。猴子的長臂上掛著一連串明亮的露水,和他們在迷瘴里長期搏斗。所以山坡上至今存有一座瞭望塔。塔周的泥地里散落著白瓷碗、陶罐、弓弩和猴子的牙齒,這些碎片盛滿了雨水,透出一種亮盈盈的哀傷。
說起雨水,就必須提到這里暴虐的氣候。在驕陽似火的日子里,天空藍得像一面柔軟的鏡子,這時候就從湖面上升騰起一大團白云,不同于絲狀的薄云,這種云是堆疊的、巨大的,像奶油一樣白得層次分明。它安靜地懸停著,在整個藍色的世界里,就像一座天上閣樓。然后,當你發(fā)現(xiàn)無論在山的哪一個角落抬頭都能看見它時,陰風已經壓倒了一片山坡上的長草。長草們簌簌地扭動著、哭泣著,而沉靜的云在移向山坡時卻依然是夢幻的,并且逐漸變化為一種巨大而黑暗的夢幻,一點一點吃掉我們的天空、口鼻和聲響。在那個深不可測的黑海里醞釀著很多東西,有雷暴,有大雨,有急遽明滅的光亮,也許還有天國。
“天國”是小水說的。大雨來臨的夜晚,他爬上房頂?shù)穆杜_,舉起那架作為十歲生日禮物獲得的小望遠鏡,貪婪地望了那團明明滅滅的幽云很久很久。其時,他們整家人忙作一團,要把被子、衣服、雞豚狗畜乃至人都收進屋里。作為我們村里最好的房子,他們家有數(shù)不清的羅馬廊柱和幽藍色的落地窗,于是所有人都為它們的穩(wěn)固性而惶惶不安。門窗隨著他們牙齒打顫而咯咯作響,小水的爺爺首先發(fā)現(xiàn)小水不見了。他一聲令下,家里人就開始樓上樓下地奔波,小孩潮水般的笑聲驚醒了蟄伏在陰暗處濕潤潤的青蛙。小水的堂妹麗達舉著蠟燭慢慢地走下樓梯,火舌映亮了一片水汽,她透過高大的窗子發(fā)覺穿著白睡衣的小水媽媽正在屋后菜地里游蕩,幽幽咽咽地找她的兒子。
“啊呀!”她忍不住悄聲說,“還少一個人呢,爺爺!還少一個人呢!”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小水在他媽媽凄切的歌聲里默默低頭用衣角擦拭鏡片,歌聲和雨絲一樣縹緲,落進小水溫熱的眼睛。他腳下的大地轟隆隆作響,那是孩子們像老鼠一樣在房里四處流竄。在轟鳴中他看見白羅馬柱在雨水里閃光,整座白色的房子都在散發(fā)著微微的光亮。他舉起望遠鏡,靜靜觀察翻涌而來的云海,在那幻滅著奔來的巨濤里反復吹熄著無聲的光與電,只有歌聲還延宕在虛空里。現(xiàn)在孩子們的聲音消湮不見?,F(xiàn)在他自己微微汗?jié)竦暮粑尾灰姟,F(xiàn)在他無意識地張開嘴,和所有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流下口水而不自覺。
“那時候,人間的一切仿佛只是其中擦出的一朵火花?!毙∷f,“我們又算什么呢?我就在想著??吹竭@樣的東西,我們很會有一種想掉進去的感覺,就是一直看著一直看著,自己也不知道?!?/p>
我覺得小水說得對。站在山崖邊,趴在洪水快要沖破的橋沿上,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掉進這種凝滯的狀態(tài)。許多個日子,我在滿山蔥郁的霧林里漫步,沿途刮過的露水在地上留下一長串,就看見一千座、一萬座相似的山巒,億萬棵因同一陣驚風簌簌作響的樹,還有無數(shù)片瞬時舞動的綠葉的魂靈。它們都像綠色的河流一樣在大地上鋪開。到底是我們在河流里,還是河流在我們里?這一點無法解答。因為每一根細小的葉脈,每一條分生的根莖,每一次帶著露水和霧氣的呼吸,每一種動物溫熱的肺管,都浸潤在同一片水里;每一種形體里都流動著所有的形體。我們的山好像整朵整朵掉落在大地上的山茶花,永遠繞轉不到盡頭。伏在枯葉、溪水和沙子間的竹葉青、山雀、野狐貍和我們,都在這種永恒里迷失。
我告訴小水關于廟上的事。
“廟里還有一口很老的大鐘,還有原始人的壁畫。里面有一個快一百歲的老尼姑。時間太久,茅草漸漸把路都擋住了,她們砍不動,就再也下不來了!”
小水爬到瞭望塔上,舉起一個沒了鏡片的萬花筒向著廣袤的青天望。
他說:“她們和廟一起,老掉了。一樣東西老了,就會被困住,困在茫茫的大山之間,哪里都找不到出口?!?/p>
我們語文課上讀過一首詩是唐代大詩人孟浩然寫的。孟浩然說:“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彼驹跓熕鼥V邊,彷徨躊躇,恨得滿心郁郁難平。但是面對太廣大、太廣大的大海,那些愁緒就像煙波一樣渺小。他只能在岸邊茫然地走來走去,張口卻已經忘了要說什么。小水說孟浩然在煩惱什么呢?我就要在朦朧的煙水里漫游,把從前和以后統(tǒng)統(tǒng)忘記。
小水從來不因為他小小年紀就能說出常人說不出的話而高興。他像水鳥一樣細細長長,也常像水鳥一樣憂郁地站在沙洲上,風吹動他松松垮垮的衣服,使他好像一面飄逸的藍旗。今年小水恰恰十歲,正處于走馬觀花、沿河看柳、對什么都欣欣然感興趣的時候,于是他積極跟著我四處挖礦。我們從泥地里挖出先祖的白瓷碗,也找到像香皂一樣四四方方的空心磚,上面刻著小魚。在那些被挖去半壁的山坡上,挖掘機銹蝕的挖斗高高聳起,那就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人們生活過的瓦礫間尋找他們的聲息。這些蒼白的靈魂在一兩片碎布、三四枚銀元里偶爾蹦落到陽光燦爛的地上,喧嘩閃爍一陣又悄悄隱去。
“看,來了!”小水突然扭著萬花筒說,“哥哥,你說的老尼姑!”
“什么來了?什么來了?”
“一百歲的,一百歲的!兩個呢!”
小水咯咯笑起來。他歪著身子從塔上滾下來,滾到一棵嫩綠的桑樹旁邊,埋在高高的茅草叢里。我隔著碧綠的長葉子,看見他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在搖晃的葉影里一眨不眨地盯著遠處。
“你怕什么呢?”我蹲著笑說。
小水不說話。他把手里的瓷片攥得緊緊的,低頭看他的手背。
我站起來轉過身,真的看見草叢那邊有兩個光腦袋、長棕袍的老師父,喜笑顏開地看我們。一個高高瘦瘦,鼻梁很高的,還有一個矮胖些,臉上紅潤得像擦了油。
我大聲說:“小水怕生,他躲起來了?!?/p>
小水嘻嘻笑了。
兩個老師父向我行了一禮。我學著把手放在身前隆重地鞠了一躬,然后也怯怯地笑了。
高高的歡歡喜喜地抓起我的手笑說:“小孩多像!像你奶奶?!彼氖趾艽植冢サ镁o緊的,讓我有點疼。我下意識想把手抽出來。
我回頭看小水。小水趴在碧綠的桑蔭里,還在玩他的瓷片。
我說:“小水,不要沒禮貌。你爺爺知道了要打你!”
但是小水沒有理會。小水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規(guī)矩并不能約束他。他扯下一根滿是露水的綠茅草,用邊緣的小鋸齒割石頭。
矮矮的又說:“真的像!你幾歲了?”
我說:“你們見過我?我奶奶是誰?”還有一句話我不好意思問,那就是她們多大了,是不是真的一百歲?
“靈嗎?”小水突然問。
“什么靈?”我問小水。
“我說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看不看得見人間的一切?看不看得見我的那些愿望?”
小水認真地拍拍衣服站起來了。他仍舊睜著他水汪汪的眼睛,盯著她們。
“都看得見的?!备吒叩男χ辛艘欢Y,“保佑你們孩子們都好好念書,有出息。”
“我不要有出息。”小水說,“讓我妹妹有出息吧。”
他把嘴撇起來了。
“上去玩玩吧?!备吒叩男φf,“吃點齋飯。餓了嗎?”
我們撥開搖曳的茅草和桑葉,從一條荒草萋萋的小路一個接一個向上走。太陽從這一邊轉到那一邊,黃澄澄地圓。小水和我都跑慣了山路,所以輕捷地向前躍去,只看見亂草在眼前窸窸窣窣地分開。兩個老師父在后面穩(wěn)穩(wěn)地走著,一面走一面說話。春日溫熱的陽光涂在我們臉上,我感到我的呼吸也暖洋洋的。松枝愈加繁密的地方,樹腳挨挨擠擠地長滿了白菌子。踩在落葉上可以聽見越來越響的噼啪聲。沙土里潛藏著蟒蛇的洞穴,青苔潤濕了洞口。每轉過一個彎向下望,就感覺明艷的人間離我們更遠一點。
我說:“這好像春游!”
我們在斑駁的樹影間繼續(xù)前行,烏鵲從高樹中滑過,鳴聲也像金色的碎片一樣從樹中掠過。漸漸地我們看見一個晃動的朱紅檐角,一蓋粼粼的烏瓦,一張缺了一角的牌匾落在一面小門的門楣上。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我在陽光下慢慢地指著讀:“寺——山——丹——”
溪水嘩啦啦地流,我不得不喊:
“——丹山寺,丹山寺!小水,丹山寺!”
三
齋飯是涼的,并不好吃。一碗醬干,一碟蘿卜菜,沒有放鹽。小水的腳還夠不到椅子腳,晃蕩著踢椅子,讓它咯吱咯吱響。
廂房里東西很多,都蒙在晦暗的黃窗簾里。供臺上放著壽桃,長長短短的香插在爐里,明明滅滅。角落的柜子上放著幾個金銀花露瓶子,紅塑料袋里滿是袋裝的葵花籽和供糕。桌上還有一臺收音機,天線被收起來了。我凝視著它的音箱,想從那個靜默的圓圈里看出它的奧秘。小水突然拿筷子敲了一下碗。
小水說:“我想見見菩薩?!?/p>
高高的笑說:“你們第一次來,要去拜一拜才好。還要去見一下老師太。她知道你們來了會很高興呢?!?/p>
小水沉默了一會。他緩緩滑下椅子,拍一拍手:“走吧?!?/p>
寺后的確是有很多黃絨絨的母雞,不過放在寺后泥地里,啄淤灘里透明的小蝦。也并沒有金燦燦的屋梁,廂房上烏黑的橫木同我們老屋一樣落了灰,石墻上的紅漆剝落,留半朵蓮花漫漫地開。天井里也有一棵高高的桑樹,樹上牽著陳舊的紅繩,繩子上系的銅簽送了滿院的風一陣碎響。天井里的石頭崎嶇不平,坑洼里深深淺淺地蓄著水。水里的天光和浮云沿洄著,我也在里面看見自己破碎的臉。在這些石頭上我們只好搖搖晃晃地走。高高的尼姑卻是走得很穩(wěn)的。
這些狹窄的土墻與院落緊緊地貼在一起。我們停下來向一間更陳舊的廂房向內望,看見一道半掩著的烏門,門里堆滿了柴火,一個黃燈泡用電線懸在梁上,低低地垂下來。許久才在碗的響動里看見一雙閃著光亮的眼睛,然后從晦暗里浮出一片亮亮的牙齦。我們看見老師太正在搖椅上像嬰兒似的坐著,矮矮的師父正在向她喂湯。她也像真正的嬰兒一樣系著一條沾了菜葉的白圍脖。
我腳邊有一爐蘿卜煨白菜,是我伸腳向前探去時才看見的,那是我們村里常用的酒精爐,但已經很舊了?;鹪缇拖?,我突然想,她們是吃慣了涼食呢。
老師太搖頭晃腦,笑逐顏開,又露出她柔軟的牙齦。小水早就走上前去了,讓她伸手摩挲自己的頭發(fā),她又把一疊云片糕塞到他手里。
小水低頭看一看手里碾碎了的白綿綿、汗涔涔的云片糕,對她說:“師太,我不吃糕的?!?/p>
他忽地鄭重而虔誠地向她躬了一躬,把糕慢慢放回桌子上。
“您一定要長命百歲?!彼f,“我看見您就像看見我奶奶。她——她——”
小水好像躊躇著不敢也不愿說下去了。他有點紅了臉,但還是把手放在老師太攥緊的手里。我想起在極遙遠的過去,我好像在水邊見過小水的奶奶。然而她現(xiàn)在去哪里了呢?那些枯榮著的墳冢上的荒草,那些埋葬著無數(shù)輕盈的夢與醒的厚重的黑土地,那些在藍布里,水井中,銀幣里,床榻上,喧嘩著騷動著的靈魂去哪里了呢?小水把老師太攥著的手輕輕放在她膝上。她把她沉靜的眼睛閉上了,在搖搖晃晃地點頭。我突然覺得她一定沒有一百歲,甚至比我祖母還年輕呢。丹山寺里沒有美也沒有謎團,沒有夢境也沒有渴望,沒有被荒草埋沒了的去路,也沒有被年歲截斷了的過往,只有繞轉了我們一生的大山。山上滿壑的松風,把死亡的和生長的,把吶喊的和嬉笑的,全都吹熄,吹熄。小水和我走出去,走到濕潤潤的天井里。從天井里我們看見神龕前深紅的燈火,好像另一個世界的街市;看見那靜默地笑著的彌勒佛,那目眥欲裂的天王們,那或藍的或紅的或金的淡淡的皮膚,那蜷臥在壁上、頂上油繪的獅與虎,還有他們眼中那善惡難辨的人間。
高高的尼姑說:“你們要跨過門檻才好,不要踩過去了?!?/p>
于是我們小心地跨過門檻。我問小水:“你說的什么愿望呢?”
小水不說話。他服服帖帖地跪在正中央的一張紅布墊子上,把額頭低到墊子里。我沒有墊子,就趴到冰涼的地上磕了一磕。從供桌前的黃綢上撲來濃重的香灰,我聞到一種虔敬的味道。
我們沿著坡向上一個小殿一個小殿地跑,爭著把有墊子的面前都拜了一拜。我抬起頭小心地凝視那些陌生的面龐,心想:他們要是長得再好看一點,裝飾再多一點就更好了。比如說,如果觀音的下巴更尖一點會更漂亮些,但觀音那一張帶矯飾的圓潤而慈厚的臉,仿佛自天地之初就靜立在這窄小的廟堂里;那雕琢她時略帶稚拙的工匠的手,也仿佛自天地之初就那么天真笨拙。那些或笑或怒的眉眼上覆滿了人的愿望,人的貪、嗔、癡,那些我祖母虔信一生的愿望。盡管這虔信不能消解她辛勞一生的苦楚,這愿望也并不能從黑土地里拔節(jié)、生長,化為一蓋亭亭的蔭蔽的桑樹把她佑在底下,拭去她柔軟的眼淚。我的祖母只有在心里種這么一棵桑樹啊。
最后一座殿里有一座層層疊疊的金塔。我在上面用目光找啊找,看見我媽媽和我舅舅的名字挨在一起。他們淹沒在幾百個名字里,和其他人閃著同樣淡淡的金光。小水也在找。我想他在找他的奶奶,可是在哪里呢?哪里也找不到了。她真的淹沒在了這金光里,成了一條游進秘密里再也不見的魚。金燦燦的光晃得我眼睛疼,我流眼淚了。
我心想,我要好好擦一擦眼睛再出去。我慢慢地走著,用袖子抹不斷掉下來的眼淚,聽見小水朦朦朧朧的聲音在外面響:
“好大的鐘。你們每天都要敲它嗎?”
高高的尼姑坐在石階上,她頭上有一棵繁茂的梨樹,花已經落盡了,嫩葉綴滿了所有的枝丫。小水站在古鐘旁邊,伸手摸著冰涼涼的鐘面。
“我們用那個鐘槌撞它。有一些日子撞,也有一些日子不撞?!还苁亲策€是不撞鐘,光陰都在慢慢流走啦?!彼χf。
“我可以撞一下嗎?”
我聽見三下鐘聲。群鳥從漫山的綠蔭里紛紛四散,石磚里的水洼也在震顫,水洼里倒映的我晃來晃去。
小水說:“我的心愿就是媽媽好起來,我希望她不要再那樣哭了。我要好好活著,我不要有出息,我要好好活著。春天來了,燕子也來了,世界上哪怕只有一分鐘春天,我也要為這一分鐘當一個好人。我希望太陽永遠在,永遠在。等我們都死了太陽也依然在。等到我死了我也要躺在暖融融的太陽下,如果有螞蟻來,就讓它們咬我的身體,我不會癢得跳起來的。因為我要變成泥土了,我就要安安靜靜地變作泥土。就算是變作泥土,我也是在太陽底下的!”
我發(fā)現(xiàn)高高的老尼姑并不老。她坐在那里笑著聽,靜靜地看我給小水不住拍手。也許如果我媽媽還活在太陽底下,也會是這樣。也許女兒們,母親們,祖母們都是這樣生息在太陽底下。
我問她:“你為什么要剃度呢?”
高高的尼姑摸摸她的光腦袋,笑說:“我小時候被丟了,是師太從小給我養(yǎng)大的?!?/p>
我又問:“你們要搬下去了?到山下去?”
她又笑一笑說:“對,對。以后要到山下去了?!?/p>
我見過那張朱漆的大紙,用毛筆寫著“捐款名單”,貼在宗祠大門上,功德箱里亮盈盈的紙幣也許也積壓了上十年。她們什么時候下山去呢?什么時候蓋起一座嶄新的廟宇?也許要等到老師太圓寂的時候。她太老了,她下得了山嗎?
“我真喜歡這里!”小水拍了一拍落灰的手說,“能不能不要把這里丟掉?我們也可以把這里當成秘密基地,我們夏天來捉迷藏。啊,我們能不能不要長大?永遠永遠不要長大?!?/p>
小水喜歡說“永遠”。永遠是一個幼稚的東西,而我早就知道這一點。我們從山上慢慢地走下來,望見我們的人間在一點一點變得明亮。遠處水波上浮動的金光在天邊閃動,我突然想起高高的尼姑在送我們下山的時候說要“好好上學去”。
小水懷著半步一回頭的憂愁惴惴地走在沙子路上,碧綠的桑蔭在他的頭上晃動著,給他投下一片陰翳,我聽見我們頭上烏鵲明快流利的歌聲。然后,一陣狂風乍然裹挾了我的衣角,讓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到地上。我仿佛看見一切都在搖晃著爬出來,一切都在向前流動——那片夢幻的白色云團又向我們的人間襲來,帶著明滅的光與電,讓爬行的蟲豸,驚掠的走獸飛禽,我祖母端不穩(wěn)的煙槍,人們絮絮的私語和笑聲都向前流動,匯作一條喧嘩的河流。我腳下的土地也隆隆作響,響得不真實。
大雨要把人間干干凈凈地粉碎一遍。就在那片人間里仰臥著一切欣欣然的生意,那是我們的迷津。
作者簡介:王寧婧,出生于2005年4月,籍貫安徽太湖,生長于江蘇金壇,現(xiàn)為南京市29中高二學生,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習作,在《洮湖》《翠苑》《少年文藝》《雨花》等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曾獲第二屆曹文軒文學獎少年創(chuàng)作獎、北大培文杯全國賽特等獎。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