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
真愛不該有套路,更不該被財富與權力掩埋,而要打破成見,隨心所動。
真摯的愛情往往起于無心
《傲慢與偏見》第三卷第十八章,伊麗莎白與達西互訴衷情,她要達西先生講一講他當初是怎么愛上她的。
達西喃喃說:“我也說不準究竟是在什么時間,在什么地點, 看見了你什么樣的神情,聽到了你什么樣的談吐,便開始愛上了你。那是在好久以前的事,等我發(fā)覺我自己開始愛上你的時候,我已是走了一半路了?!?/p>
好美的“一半路”,世上多少人并不擁有。
很多人一開始就奔向婚姻,一條條標準,冷靜而理性。有的人的“相愛”一開始就充滿“話術”,在動腦不動心的“技巧”中制造“愛情”。
例如在英國作家毛姆小說《面紗》中,勉強嫁給病菌學家瓦爾特的年輕姑娘凱蒂來到香港,遇上了助理布政司唐森。他是一個風月老手,特別善于撩動漂亮女性,只見他在晚宴上坐到凱蒂旁邊,立刻驚嘆:“我想我無法享用今天的晚餐了?!彼f道,“雖然這頓晚餐美味至極?!?/p>
“為什么呢?”
“有人應該告訴我,真是應該有人事先提醒我一聲?!?/p>
“提醒什么?”
“誰也沒跟我提過,我竟然會和一位絕頂美人坐在一起。”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p>
“不必回答,這是我情不自禁的感嘆。毫無疑問,我心里會把這話說上一千遍?!?/p>
隨后的情景不難想象:凱蒂被勾引又被拋棄,陷入無盡的苦痛。
真摯的愛情往往起于無心,甚至像《傲慢與偏見》中的達西與伊麗莎白,一個“傲慢”,一個“偏見”,都亮出自己的本色和鋒芒,似乎勢不兩立。但正是在這樣的真實中,他們互相沖突,互相感受著真性情。他們不會為了對方的“歡心”,故意展現(xiàn)自己“美好”的一面。而這恰恰抵達了愛情最根本的要義:愛必須是兩個真實的人的互相看見,是生命蓬勃的原生態(tài)。
伊麗莎白十分明白這一點,她聽了達西的傾訴無比欣喜,對達西說:“有些女人從說話到神態(tài)到思想,總想博得你的歡心,你厭惡這種女人。我引起了你的注意,打動了你的心,因為我跟她們截然不同?!?/p>
“截然不同”—多么鮮明,多么清澈!
打破成見,讓愛情更像愛情
為什么簡·奧斯丁1796年能創(chuàng)作出這本長篇小說?寫出初稿的時候,她不過21歲。也許是因為當時的她正在經(jīng)歷一場傷感的戀愛。
這一年,她遇到一個學習法律的年輕男人勒弗羅伊,兩人相互傾慕。然而,奧斯丁的父母并不贊同這個戀情,因為勒弗羅伊沒錢,還要養(yǎng)一大家人。奧斯丁不得不放棄了心中所愛,她給姐姐卡桑德拉寫了一封憂傷的信:“終于,這一天還是到來了,我將與湯姆·勒弗羅伊告別。而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一切都已結束。一想到這些,我不禁淚流?!?/p>
如何讓愛情簡單一些?如何走出種種壓制在愛情之上的習見?《傲慢與偏見》寫出了一種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情感:打破階層差距,打破環(huán)境壓力,打破心中的成見,讓愛情更像愛情。這就是簡·奧斯丁的“截然不同”,她在現(xiàn)實中喪失的愛情,要在小說中盡情地實現(xiàn)。
從更廣的歷史視野看,簡·奧斯丁的愛情理念也來自她比較純凈的生活經(jīng)歷。她并沒有經(jīng)歷完整的學校教育:“我可以坦誠地說,世上敢于當女作家的人中間,我是最沒有學問、最無知識的一個?!彼男≌f題材限定于自己的直接經(jīng)驗:“我要描寫的不過是鄉(xiāng)村中的三四戶人家?!?/p>
然而,正是在這樣的小日常中,奧斯丁沒有喪失關于生命的常識,她是以女性的自然之心創(chuàng)造自己的小說天地,以文學的眼光“重構”一個有愛的世界。那是一個自由女性普遍不適的年代,1775年出生的她面對的是動蕩的世界:美國獨立戰(zhàn)爭、法國大革命、拿破侖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她所在的鄉(xiāng)村之外的常態(tài)。
而在當時的英國社會,又正逢黑暗的“血腥法典”時期,偷一只羊羔、夜晚涂了黑臉出行、私自墮胎、竊取5先令的財物……一律死刑。饑寒交迫的底層動輒得咎,成千上萬的人被流放,以至于英國罪犯遍布全世界,僅僅澳大利亞就送去了2.4萬名女囚。
在這驚悚的時代,奧斯丁以細柔的筆觸畫出心中理想的愛情,那是一片多么溫暖的期待,是女性以自己的“小世界”對冰涼時代的抵抗。
“逆流而上”的情感力度
有意思的是,《傲慢與偏見》中寫出了兩種面對愛情的代際關系。
小說第十七章,得知女兒要嫁給達西,父親班納特先生有些擔心:“我還是勸你重新考慮一下。我了解你的脾氣,莉齊。我知道,除非你真正敬重你的丈夫,除非你認為他值得仰慕,否則,你就不會覺得幸福,也不會覺得體面。你是那樣活潑聰慧,要是嫁個不般配的丈夫,那是極其危險的。你很難逃脫丟臉和悲慘的下場。孩子,別讓我傷心地看著你瞧不起你的終身伴侶。你可不要稀里糊涂的?!?/p>
這位年收入兩千英鎊的鄉(xiāng)紳并沒有看重達西那年收入一萬英鎊的財富,而是讓女兒堅持精神的門當戶對。當他確認女兒愛上的是達西的人,而不是他的錢,班納特先生終于送上了祝福:“好孩子,我沒有意見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倒配得上你。莉齊,我可不愿意讓你嫁給一個與你不相配的人。”
父親的一番話讓伊麗莎白“心里那塊大石頭這才算放了下來”,感嘆“所有歡樂愉快的事情都來得太突然”。
而母親則大為不同,一聽到女兒要嫁給達西,她頓時感覺要暈過去,因為她瞬間看到了金錢滾滾的奇景:“天哪!老天保佑!只要想一想!天哪!達西先生!誰會想到啊!真有這回事嗎?哦!我的心肝莉齊!你就要大富大貴了!你會有多少零用錢,多少珠寶,多少馬車??!哦,親愛的莉齊!我以前那么討厭他,請代我向他賠罪,但愿他不計較。親愛的莉齊!城里有座住宅!家里琳瑯滿目!三個女兒出嫁啦!每年有一萬英鎊的收入!哦,天哪!我會怎么樣啊,我要發(fā)狂了?!?/p>
這話讓伊麗莎白面紅耳赤,“慶幸的是,母親這些信口開河的話,只有她一個人聽見”。
代際關系總是有這些哭笑不得的場景,父親母親的態(tài)度表達的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傲慢與偏見》用這樣的描寫,釋放出“逆流而上”的情感力度:在當時的英國等級社會,在愛情中追逐金錢與地位,是絕對多數(shù)的選擇。
愛情的嶄新定義
即使是在奧斯丁去世后的年代,依舊有無數(shù)的真愛被財富與權力掩埋。
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中,凱瑟琳深愛希斯克利夫,但她卻“清醒”地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埃德加。在她答應埃德加的求婚后,對女管家耐莉說,嫁給埃德加,是因為“他長得英俊,跟他在一起很開心”“他年輕,滿面春風”“他將來會有很多錢,我會成為這兒一帶最尊貴的女人”。
耐莉的回答特別干脆:“這都很糟!”她質問凱瑟琳:“可是,天下有錢的美少年還有著呢,也許比他更有錢、更英俊,那么,你怎么不去愛他們呢?”
凱瑟琳不得不說:“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錯了……埃德加與我,像月光和閃電、冰霜和火焰那樣截然不同。我生命中最大的思念就是希斯克利夫。即使其他一切都毀滅了,獨有他留下來,我依然還是我。假使其他一切都留下來,獨有他給毀滅了,那整個宇宙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陌生人,我再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p>
凱瑟琳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與埃德加“截然不同”,但她還是嫁給了他。
知與行之間是那么遙遠。也許,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乖戾,“截然不同”的實現(xiàn)需要很多很多代的努力。簡·奧斯丁的貢獻是,她在200年前就寫出了“截然不同”的幸福,對愛情做了嶄新的定義。
這讓我想起比奧斯丁晚生41年的夏洛蒂·勃朗特,她曾經(jīng)批評奧斯?。骸八徊恢で闉楹挝??!边@恐怕是嚴重的誤解,有時候,默默地拒絕一種主流的慣性生活,比仰天呼號更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