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父親每每回家,都攜著一身淡淡的海腥味。這個深諳海洋之深廣與動蕩的人,從來不會在家逗留太久,船就是他漂浮的陸地。以致在從前的許多年里,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更長的時光里,父親對我來講,更像個來自海上的客人。
那艘木帆船,是父親海員生涯的起始站。木帆船憑風行駛,靠岸時間難以估算,我無法想象稍有風就會暈船的父親是怎么度過最初的海上歲月的。比起身體遭受的痛苦,精神上的絕望更易令人崩潰——四顧之下,大海茫茫,帆船在浪里翻騰,食物在胃里翻騰,跪在甲板上連黃色的膽汁都吐盡了,停泊卻遙遙無期……吐到幾乎癱軟也得顧著船員們的一日三餐。
邊吐邊喝邊干活是父親那個時候的日常。
父親跟我聊起這些時,一臉的云淡風輕,說這是每個海員的必經(jīng)之路,暈著暈著就暈出頭了,一般熬過一年就不暈了。我問父親,暈船那么難受,船上又那么無聊,靠岸后有沒有想過不再去了?他聽了很詫異,這是我的工作,怎么能說不去就不去?我知道,其實他完全可以選擇其他工作,只是工資沒有當海員高。父親當年是揣著希望上船的,家底太薄,他靠一己之力蓋了房子結(jié)了婚。
也因為有這樣一位海上的父親,我跟弟弟從小物質(zhì)條件算是相對優(yōu)越的。小島閉塞,交通不便,父親從上海、南京、汕頭、海南、天津、青島、大連等地帶來的餅干、糖果、玩具,好看的布料,都是那么稀奇。
荔枝最不易保存,而我偏偏最喜愛。那會兒船上沒有冰箱,父親每次去海南就多買一些,裝進籃子,掛在通風的地方。到家需駛行一周甚至更長時間,他每天仔細地查看、翻動荔枝,揀“流淚”了的吃掉,把新鮮的留著,幾斤荔枝到家后往往只剩十來顆。看一雙兒女吃得咂嘴舔唇,父親不住嘆氣,要是多一些就好了。
曾有一次,父親因為船泊西沙群島沒禮物可帶,怕我們失望,上岸后特意拐到島上的小店買了零嘴兒。這是父親跟母親悄悄說話時被我聽到的。而父親對自己實在吝嗇,白色汗衫背心破了好幾個洞依然穿著,一件毛衣穿了幾十年還舍不得扔。
少時的我時常眼巴巴地盼望著父親完成一個航次回來,因為他會帶來好吃好玩的,以及與那些東西相伴而生的副產(chǎn)品,比如,那種快樂得如過年般的感覺,比如,小伙伴們貼過來時熱烈的眼神。
那是父親海員生涯的第一次生死歷險。夜里11點多,父親剛要起來調(diào)班,突然聽到一聲天震地駭?shù)摹芭椤保瑫r,整個船像被點著了的鞭炮蹦了起來。父親的腦袋嗡嗡作響,五臟六腑都像要跳脫他的軀體。
觸礁了!船長緊急下令,把船上會浮的東西全部綁在一起,必須爭分奪秒!父親跟著大伙疾速綁緊竹片、木板之類的,制成了臨時“竹筏”,緊張忙亂到來不及恐懼。待安全轉(zhuǎn)移到“竹筏”上,等待救援的父親才感到后怕。彼時正值正月,寒夜冰冷刺骨,帶著腥咸味的海風凌厲地抽打著他們的軀體。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絕望越來越深。老船員們給他持續(xù)打氣,一定要牢牢抓住“竹筏”,只要有一絲生的希望就絕不能放棄。幸運的是,天亮時,有一支捕撈隊剛好經(jīng)過這片海域,救起了他們。
多年后,父親早已被各種大大小小的驚險事故磨煉得處變不驚,而對留守島上的人,擔驚受怕從未停止,蒼茫大海里不明所向的船只一再成為我們驚慌失措的牽掛。每到臺風天,母親都會面色凝重地坐在收音機前聽天氣預(yù)報,播音員的聲音緩慢、莊重,每一句均重復(fù)兩遍:“臺風緊急警報,臺風緊急警報……”我跟弟弟斂聲屏氣,每一個字都似漁網(wǎng)上的鐵墜子,拖著我們的心往下沉。那個通信不發(fā)達的年代,無措的母親跟著別人去村委,去海運公司,那里的單邊帶成了大家最大的精神支撐。隨著單邊帶的咝咝聲,話筒不斷地被捏緊放開,代表船號的數(shù)字一個個呼出去,來自茫茫大海的信息一個個反饋回來,我們便在一次次的確認中獲得慰藉和力量。
我曾經(jīng)夢到父親在海上遭遇不測,夢里大慟,醒來后依然哭得不可抑制,繼而埋怨父親為什么要選擇這么危險的職業(yè),害家里人過得如此提心吊膽,還任性地叫父親不要再當海員了。父親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都這把年紀了,不當海員不知道該做什么……”母親嘆了口氣,攔過話頭,說父親前世可能是一條魚,離開了海是要生病的。
我時常想起那個畫面:父親右手提起撇纜頭來回擺動,順勢帶動纜頭做45度旋轉(zhuǎn),旋轉(zhuǎn)2到3圈后,利用轉(zhuǎn)腰、挺胸、掄臂等連貫動作,將撇纜頭瞬時撇出,不偏不倚正中岸上的樁墩,船平穩(wěn)靠岸。父親身后,大海浩瀚無際,澹然無聲。
程艷霞摘自《安徽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