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自小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對于樹是再熟悉不過了。鄉(xiāng)間的樹野性十足,自由自在,愛長在哪兒就長在哪兒,愛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要是喜歡斜著長,也沒人去管它。我熟悉村莊那些樹:有烏黑粗糙樹皮的柿子樹,有把枝條搭到房檐藍瓦片上的棗樹,有恣意生長、任殷紅的桃果落滿野地溝壑的枸橘樹,有將枝頭伸到云朵里輕輕搖擺、在刮風天里噼噼啪啪歡快拍巴掌的白楊樹……
父親蹬著自行車,帶我第一次走過長安路的時候,我卻看到了不一樣的樹。
長安路道路兩旁,是無數(shù)高大的直聳云天的法國梧桐樹。它們整齊地排列著,像兩隊從天而降的偉岸士兵,在我和父親以及我們的自行車周圍,用參天手臂搭起了一個碧綠的通向遙遠天際的神秘穹頂。
那時候是八月,也就是我生日前的一天午后。父親想在這個他工作多年的城市,利用休假的幾天,為我過一個有意義的九歲生日,于是他蹬了五十里沙石泥土路,用這輛紅旗牌自行車把我從老家載來,直奔他長安路上一個拐角處的單身宿舍。
父親汗流浹背,在我前面彎腰弓背蹬車。車子左右扭動,一會兒偏向左,一會兒偏向右,如果遇到下坡,我們的路線則是筆直的,一往無前的,如輕快的溪流,又像一陣風,穿越法國梧桐組成的碧綠世界。
“爸,這是些什么樹?”
“法國梧桐?!?/p>
“法國在哪里?遠嗎?”
“在外國,很遠?!?/p>
“這梧桐樹咋和咱村的不一樣?咱們那兒是綠樹皮、大葉子,它是白樹皮、小巴掌葉子,而且太高了?!?/p>
“這是法國梧桐,又叫懸鈴木,自然不一樣了。咱家那是中國梧桐,又叫碧梧,是‘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的梧桐?!?/p>
“你見過鳳凰嗎?”
“沒見過!這世界上,只有極少數(shù)非常幸運的人才能見到吧。我希望你將來能見到鳳凰!”
“鳳凰也會落在這法國梧桐樹上嗎?”
“應該會吧,要是找不到合適地方落腳,它好賴也叫梧桐樹?!?/p>
父親說完這句話,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莫名其妙跟著咯咯嘎嘎大笑不止。我們的車子,在這愉快的笑聲中微微顫抖。在我的想象中,一只鳳凰在喧鬧的城市踅了老半天,就是找不到老家那種有寬大葉子的綠皮梧桐樹,只好撲扇著翅膀落在我們頭頂?shù)姆▏嗤┥?,它仿佛正用一種詭異、調皮、無可奈何的目光望著我。
我抱著父親汗津津的被白短衫裹著的腰,仰起頭,望著碧綠穹頂之上茂密的晃動的枝葉出神。法國梧桐投下的斑駁樹影,星星點點,從我們身上滑落時,似乎發(fā)出一片細微的窸窸窣窣聲。
2
父親宿舍窗外有三棵槐樹,一棵有我的兩摟粗,一棵有一摟粗,還有一棵最小,好像跟我的胳膊一般粗細。那棵兩摟粗的大槐樹,把枝丫直湊到父親三樓的窗口,我一伸手似乎就可以探到它們。
“那里有一窩喜鵲!”
第一次走進父親宿舍,我就迫不及待趴到三樓窗口朝外張望??粗巴饷苊苈槁榈幕睒渲θ~,看著被枝葉隔成的綠網(wǎng)格之間的藍天,我感覺自己攀在大樹上了。橫七豎八的小樹枝搭的喜鵲窩,安靜地臥在高高樹杈上,雖然隱蔽,卻逃不過我的眼睛。我興奮地指給父親看。
“啊!喜鵲窩?眼可真尖,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肯定它不是鳳凰窩?!”
“爸!這又不是梧桐樹,鳳凰咋會筑巢,還是你說的呢?!?/p>
“哈哈,說不定鳳凰就住在里面呢,你再仔細瞧瞧?!?/p>
父親笑呵呵,端著菜盆進進出出,忙著在樓道的煤火爐子上炒菜做飯。我瞧見喜鵲一條長長的尾巴,在樹上東翹西擺的。
“沒有鳳凰,只有灰喜鵲,長尾巴的灰喜鵲?!?/p>
“灰喜鵲也不錯,喜鵲叫,好事到,說不定鳳凰快來了呢!”
隨著一聲招呼,鳳凰沒來,父親宿舍的室友絡腮胡子倒一閃進來了。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我:
“嗯啊,哪里來的小家伙?——這可不好,宿舍已經夠擠了,沒你睡的地方啊。”
這個絡腮胡子像個壞人,但他的笑顯得傻乎乎的,并不討厭,我仗著父親在,才不怕他。
“我和我爸睡,又不占你的床?!蔽业吐暬鼐?。
“哈哈,有點兒意思!就沖你這句話,我也要大方一回。從現(xiàn)在開始,我的床歸你了,你可以在上面豎蜻蜓、驢打滾、翻筋斗、玩金雞獨立,干什么都行?!?/p>
“哼,誰稀罕!”
“青青,咋和伯伯說話呢!”
我不作聲了。絡腮胡子又開了幾句玩笑,就笑著走了。宿舍又恢復了平靜。
夜晚來臨。我們的晚餐擺在窗子旁邊,父親的另一位室友——一個長著一副鐵青長下巴的青年和我們坐在一起。
吃飯間隙里,我會不時停下來,趴到窗口朝喜鵲巢看上一陣子。它隱在黑乎乎的枝葉間,有點兒看不清了。
“看什么呢,樹上有寶貝?”
“我看鳳凰來了沒有!”
“鳳凰?”
長下巴將頭微微仰起,他的下巴顯得更長、更青了,父親沖他擠擠眼。
“啊——明白了……原來,這樹上啊,真落過一只小鳳凰,那羽毛,嘿嘿,漂亮極了。有個淘氣男孩兒,正拿彈弓瞄準呢,可巧被我看到,我一把把彈弓奪過來,當場沒收了。瞧瞧,就是這把?!?/p>
長下巴起身拉開三斗桌抽屜,在里面嘩嘩啦啦翻了半天,果然摸出一把自行車內胎和粗鐵絲拼成的彈弓,遞給我。
“拿著吧,謝謝叔叔的見面禮。不過要等回家再玩,在這兒可別打東打西?!?/p>
“我打麻雀?!?/p>
“打麻雀也不行!麻雀沒打著,倒把人家窗玻璃打個稀里嘩啦,要賠的!”
“哼!那我要它干什么?”
“別急,有空我?guī)闳コ悄洗蠛舆?,咱用彈弓打水漂,能打一長串呢?!?/p>
父親和長下巴,互相瞧了一眼,竟然嘎嘎大笑起來,我也被感染似的,沒心沒肺跟著笑。小小的宿舍,瞬間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3
父親所在的工廠在長安路盡頭,雖說在休假期間,父親還是帶上我去廠區(qū)參觀,算作一種生日獎賞吧。
這家工廠很大,號稱“第一拖拉機制造廠”。父親說,我們就是走上三天也走不完。工廠有紅磚、紅瓦、尖頂?shù)钠翉S房,有數(shù)不清的高大碧綠松樹圍繞廠房和廠區(qū)道路。當時,這家工廠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國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它生產的各種各樣的拖拉機,可以跑到中國任何一塊土地和角落。
印象中,那些拖拉機都是火紅色的、高大威武的,拖著結構復雜的嚇人履帶,從高高豎立的粗大煙管,噴吐著滾滾黑煙,從龐大沉重的機器里,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當它們從我身邊威風凜凜駛過時,我恐懼地靠緊父親,生怕這不可一世的龐然大物,把我從父親身邊帶走。
那天,突然臨時有一件事,有人把父親叫開了,他把我留在一個空蕩蕩的職工休息室,囑咐我不要亂走。我默默坐著,反復折疊拆開幾個煙盒。但是時間過去太久了,父親還沒回來,我于是就摸摸索索,穿過無數(shù)道鐵門和小道,在偌大的廠區(qū)漫無目的地溜達起來。
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廠區(qū)那些高聳入云的松樹,老家可沒有這樣的樹。它們那么高大健壯,把叢叢簇簇的綠意直送到天空。有的樹干有粗糙斑駁的鱗片,我懷疑是大河里的老魚精變的。樹下隨意散落著一層細密的松針。樹根附近,不是聚集著一堆粗細不一的鋼管,就是放著一個巨大的鐵盒子,或是一個生銹的怪模怪樣的鋼鐵零件,要不就是一堆被刨床削出來的奇形怪狀的蜷曲鐵屑。大樹附近,鋪著一段明晃晃的鐵軌,這鐵軌仿佛不是讓火車走的,而是給人走的,若沿著明晃晃的鐵軌走,似乎可以走到廠區(qū)以外,遙遠的地方去。
我的右手拎著大半截亮得發(fā)藍的鋼鋸條。它是我在一堆鋼鐵廢料里撿來的。當時我用指頭試了試已經磨損的鋸齒,還很扎手,要是回家鋸木頭,應該不在話下。
我的左手握著一把藍色塑料柄小刀,這是在我的央求下,父親才給我買的。他送我的生日禮物,是一個有兩層間隔的鐵皮文具盒。文具盒外觀很漂亮,有一片白樺林和一群可愛動物的奇妙圖案。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誤入高大松林和鋼鐵世界的小狐貍,好奇心壓倒了看見那些奇怪機器和各種粗細管道的恐懼感。何況我的手里,有鋼鋸條和嶄新鋒利的小刀壯膽呢。
沒過多久,我不僅不害怕,而且開始行動起來了。我把撿來的一把松針放在樹下的石凳上,仔細地切割。我切得很細,好像要用這些來喂我的文具盒上那群可愛的小動物。接著,為了證明我的鋸條所向披靡,干脆用鋸條哧哧拉拉鋸石凳邊沿兒。堅硬的石凳,被我的鍥而不舍,拉出一道淺淺的溝槽。
在旁邊小花園里,我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植物(棕櫚樹)。它的葉子像一把把聳立的沒有縫邊的扇子,又像神仙的大手掌。要是弄到這樣一把扇子,回去讓媽媽縫一圈花布邊,不是夏天的一把好扇子嘛!
說干就干,我的半截鋸條發(fā)揮了巨大威力,沒一會兒,帶尖棱的扇子柄鋸掉了。接著,我開始坐在石凳上,專心致志用小刀削齊那些奓開的硬條。
正當我干得起勁的時候,一個戴著紅袖標的氣勢洶洶的彪形大漢氣呼呼走過來。他二話不說就沒收了我的鋸條和小刀,還揚言要把我用繩子綁上,送到黑屋子關起來。他還問了我父親的名字,說連同我父親也要一起送到黑屋子。我后悔不該告訴他父親的名字。當時真是嚇壞了,也不敢吱一聲,只能跟著他走。
遠遠地,我看見父親的身影在一棵大松樹下出現(xiàn)了,他東張西望,然后一溜小跑著過來。最終,那位彪形大漢到底和父親都說了些什么話,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一頭撲進父親懷里,就開始哇哇大哭。任憑人們怎么哄,我都不能停止那種上氣不接下氣的哭泣。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一根松針輕輕落在臉上,哭聲才戛然而止。
“別怕,叔叔和你開玩笑的,唉……”
父親彈掉了那根沾在我臉頰上的松針,用手掌抹去我的眼淚。我驀然發(fā)現(xiàn),剛才還笑呵呵的父親,眼里竟也盈滿了淚水。
4
那天傍晚,父親帶我在附近散步,我還注意到距離父親宿舍不遠的一棵非常高大的樹。那是一株長了不知多少年的重陽木。它的另一個名字,叫烏楊。
在我們老家可沒見過這種樹,我家門前那株百年皂莢樹,倒和它的樹干差不多粗。重陽木巨大的樹干像一柄大傘,撐在炎炎夏日的天空下。在這傍晚時分,許多大人在樹下聚集,下棋,聊天,孩子們則圍著一個白發(fā)老頭看管的小書攤,坐在小板凳或是馬路牙子上,津津有味,翻看那些永遠看不夠的小人書。
我坐在父親身旁,看他全神貫注地下棋。父親對面那位黑臉膛漢子,有點兒像三國故事書里畫的張飛。他有黑乎乎的粗胳膊和茂盛的胸毛。每當他用粗壯有力的指頭,抓起一個棋子,砰的一聲,狠狠砸在木棋盤上,身后就會響起一片叫好聲。我很為父親擔心,因為看到他眉頭緊鎖了好半天。最后父親輕輕用食指和拇指夾起棋子,像怕捏碎它似的,慢慢擱在那縱橫的紅線格之間。
粗手指猛然拍了一下腦門,他的身后爆出一串哄笑。人們議論、爭吵著每一步棋,甚至有人技癢難耐,從看棋的腦袋中探出手臂,試圖去挪動一個棋子,而往往被另一些好管閑事的手紛紛打回去。
每次看到這里,我就忍不住嘿嘿直樂。這些大人啊!就和我們村里饞嘴的孩子差不多,別人吃東西,他的嘴就動彈,還想伸手,等輪到自己,卻又舉棋不定,走一步棋要等半年,真把周圍看熱鬧的人急死。重陽樹下的小棋盤,也像一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我仿佛能聽到棋盤上馬蹄聲聲,車輪滾滾,士兵吶喊,炮聲隆隆……
父親下了一會兒棋,微笑著起身,把位置讓給身后一個急得直跺腳的中年漢子。他拉著我的手,來到白頭發(fā)老頭的書攤前。
我把兜里幾個硬幣交給老頭,父親則和他有一句沒一句聊閑天。老頭示意我走到那掛在木板上的一排排小畫書前,可以任意選看。
已經過了黃昏,天色暗下來。我就著路燈明亮的光,翻看《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不時跑過去,打斷父親和白發(fā)老頭的聊天,問父親小人書里的故事,問父親一個畫面的意思。
“鳳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于一方兮,非主不依。樂躬耕于隴畝兮,吾愛吾廬;聊寄傲于琴書兮,以待天時……”
父親和我一起看《三顧茅廬》連環(huán)畫,他抑揚頓挫給我念這首詩。
“你聽聽,這首詩多好!”
“這是啥意思???”
“是說諸葛亮呢,他把自己比作鳳凰,能飛到九霄云外,遇不到梧桐樹就不落下來。他還喜歡耕耘、種樹、讀書、彈琴,希望等待賞識他的人到來。你說說,賞識他的人是誰?!?/p>
“嗯!我知道,是劉備!”
白發(fā)老頭沖我豎起大拇指,晃了幾晃,父親也微微笑著點頭。我真想再好好看看這本書,可是時間不早了,要收攤了。
“鳳凰是不是諸葛亮變的?諸葛亮最后是不是變成了鳳凰?諸葛亮住的茅屋上有鳳凰嗎?茅屋旁邊有梧桐樹嗎?鳳凰會在那棵梧桐樹上筑巢嗎?鳳凰的叫聲、鳳凰的翅膀是什么樣子的?……”
小嘴不停,我的問題層出不窮,直到父親把那本《三顧茅廬》的小人書鄭重地交到我手里。
“知道你喜歡,老爺爺答應借你多看一天,這也是一份生日禮物??!”
我把那本書緊緊抱在胸前,就像抱著一只想象中的小鳳凰那樣開心。父親重新拉起我的手,慢慢走在長安路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
父親又給我講起鳳凰的故事,梧桐樹的故事,諸葛亮的故事,木牛流馬的故事……那故事一個連著一個,好像永遠講不完,我的問題絮絮叨叨也問不完,就像這長安路上一株株一行行數(shù)不盡的樹,蓬蓬勃勃,起起伏伏,一直蔓延到神秘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