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我
01
“昨日下午六時五十三分,我市解放路公交站發(fā)生一起車禍,一名四十六歲的男子在駕駛摩托車的過程中與對向駛來的公交車相撞,最終造成三人受傷,一人死亡……”
舊彩電時不時發(fā)出兩聲喘不過氣來的滋滋聲,黑白熒屏上飄落的雪花無處落腳,只得尷尬地攏成一團,聚作一塊。只一瞬,雪點爆炸般地裂開滿屏,舊彩電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還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嘆息,就在裂縫中合上的一道白光里睡了過去。
“媽,”魏遠星拍了兩下彩電,聽到雜七雜八的零件在內部晃了晃,又沒了動靜?!半娨暀C壞了,爸回來了嗎?”
沒人應。
02
魏國偉剛到家的時候天色還早,往灰白色的天頭一望,能瞧見冒著最后一點火星似的紅光。八九月還不太冷,天空灰漆漆的,像是蒙著層擦不掉的漬垢。
他還不想回家,慢悠悠地把自行車停進雨棚,與其他停好的車擺成整齊的一溜,和站軍姿的小學生似地。他又前后轉悠了兩圈,杵在雨棚的桿子邊上,從制服兜里摸了根紅雙喜點上,吸了一口,無意中舌頭碰著了自個兒的狗牙。不碰還好,一碰就是鉆心的疼。
“哎,老魏,一個人躲這兒偷腥呢?不怕嫂子念叨了?”魏國偉感到左肩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回過頭,正對上對樓下班回家的王新建那張笑得眼睛都找不見的圓臉。
“得,老王你這來得正好,幫我看看這牙怎么回事?!毖栏佑忠魂嚢l(fā)酸,魏國偉也沒心思繼續(xù)抽捏著的半截煙了,扔地上踩滅,扒拉著嘴唇給王新建看,含含糊糊地咕叨,“這幾天就一直疼,疼得我上班都難受,老覺得有東西要從這兒鉆出來。”
“我哪兒能看明白???咱倆湊活湊活也就是個半拉子,在藥廠上班不也還是工人,真要看病還得找醫(yī)生去啊?!蓖跣陆ê呛堑匦Α?/p>
“甭提了,去趟醫(yī)院不得花錢么?”魏國偉嘖了一聲,“你那頭要是有頂用的土方子,給我點兒先墊墊成不?”
“我那兒還真沒對口的藥。你這又不是大問題,花不了幾個錢。再說,”王新建努努嘴,沖樓上某家的窗臺神神秘秘地瞥去一眼,“你還記得老李家今年那事兒不?”
“啊,知道一些。他不是想要個兒子,和老婆瞞著懷了五個多月,最后被抓著了。這幾天也沒見他來上班?!?/p>
“一開始人不服呢,東跑西跑想把這事兒壓下來,還準備先去南方躲著,生完再回來??扇思矣嬌⒍囔`通哪,他兩口子收拾行李的時候給逮個正著,最后他兒子沒保住,老婆還大出血差點死了,以后沒法再生了?,F(xiàn)在他天天在計生委辦公室靜坐,不給說法就不走?!?/p>
魏國偉奇怪地瞄了王新建一眼。
“你對這事兒怎么這么上心呢?和樓下老太太待多了也愛嚼人舌根?”
“瞧你把這話說的,我這不是替你著想?老李家這事兒一出,他今年就得從先進名單上退出來,你不就有機會上了?拿著獎金存點私房,要干啥都沒人管著,還在乎看次牙貴啊?”
“行了行了,”魏國偉趕緊打住話頭,拍了拍王新建的肩膀,往昏黑的樓道里扎去?!案奶靵砦壹遥蹅z再仔細嘮嘮,喝幾杯,再不回去你嫂子又要急我了。”
“那行,你快回去吧?!?/p>
夕陽最后一點余燼抹在樓層間的罅隙里,黝黑的水泥樓階上承著魏國偉微不可聞的呼吸和心跳聲,一嗒一嗒地勻速向上升。
魏國偉對先進沒多少想法。他從結婚起到現(xiàn)在,在制藥廠已經(jīng)干了三十幾年,每天準時上下班,到月底拿小一千塊錢的工資,都是規(guī)定好的,生活得和規(guī)矩嚴絲合縫,一毫也不差,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著自個兒的小日子。每年年底輪到評先進時,別人戴朵大紅花扯著張獎狀在臺上喋喋不休地發(fā)表他們的獲獎感言,他就在臺下瞇眼看著,打心底覺得有趣,啪啪啪給人鼓掌,但又沒法想象自己別別扭扭站臺上是什么模樣。
想到這兒,他不由覺著剛消停一會兒的狗牙又開始火燎般地,像要燒起來一樣疼著。
“燕子?”魏國偉進門后喊著妻子,把一身臟兮兮的白制服脫下掛在門口的衣鉤上,“星星回來了沒?”
“回了,在屋里寫作業(yè)呢?!标愌嗄莸穆曇魫炘讵M小的廚房里,透著菜油被炒出的刺喇聲。
“星星?”
“在呢,爸?!蔽哼h星打開了里屋的小門,手腕上的運動繃帶還沒解下來。
“看看阿莫西林還有沒,給我拿幾顆?!?/p>
“有,我給你拿。”
吃了幾顆藥后,魏國偉感覺好點兒了,擺擺手讓魏遠星先把自己收拾好了再出來吃飯。陳燕妮端著青椒炒肉從廚房里鉆出來,擦掉盤底的油漬,放在桌上。
三菜一湯,挺豐盛啊。魏國偉樂了,跟著妻子鉆進廚房一塊拿好三副碗筷。
“星星以后考哪兒和你說過沒?”四十大幾的一個老爺們兒抵著后背,貼著嬌小的妻子,要有外人在該嫌這老夫老妻膩歪?!昂⒆哟罅?,啥事兒都不愛和我說,擱心里頭我也猜不著?!?/p>
“說了,想從附中升上直屬大學?!标愌嗄菔⒘巳凉M碗,依次遞給魏國偉讓他拿出去,看著丈夫像個傳菜員似地來回,她也禁不住莞爾,“挺好,出來后直接繼承你的位置,去制藥廠上班,然后娶媳婦兒,過日子,咱晚上就和一幫小老頭在家樓下搬著小馬扎聊閑天。”
“哎,我怎么聽著不對味呢?”魏國偉擺桌時隔著廚房的門聽見這句話,扯著嗓子高聲問,“我才四十幾,在我老婆眼里就已經(jīng)是老頭了?”
“那可不,你還能和二十大幾的小伙子比哪?”
“合著我還得把老婆看緊點啊,不然得和那些二十大幾的小伙子跑了。”
“說什么呢你!”眼瞅著陳燕妮紅了一張臉瞪他,魏國偉鼓著腮幫子虛著眼直笑?!皵[完了就去喊星星吃飯,少扯那些有的沒的?!?/p>
八九月的華北平原尚留著炙熱的余威,汗被這么一悶,在身上黏嗒嗒的。風扇在頭頂兢兢業(yè)業(yè)地吱呀呀轉動,在它的庇佑下,有圍在四方桌上收束這一家三口稀松平常的一日。
“爸,”魏遠星把嘴里的飯菜咽下去,抬著眼皮瞟了一眼父親被瓷白飯碗襯得黃黑粗大的指節(jié),又很快地移開?!拔铱瓷弦浑p鞋了?!?/p>
“什么鞋?。俊蔽簢鴤ビ謯A了一筷子油麥菜,問道。
“你別老慣著他,”陳燕妮接上話茬,擰著眉毛往魏遠星碗里添了幾塊青椒?!靶切悄阋彩?,雖然現(xiàn)在咱家不愁吃穿,但也不能老和人家比這比那的,你爸掙幾個錢也不容易?!?/p>
“孩子能花幾個錢啊?星星,別理你媽,盡管告訴爸,要多少錢?!蔽簢鴤[擺手,從兜里摸出一個半舊的錢包。
“四百。”魏遠星小聲說。
“多少?”
“……四百?!?/p>
空氣滯了下來,感到有兩雙銳利的目光懸在頭頂,魏遠星把頭垂下去。
“咳,”魏國偉清清嗓子,給魏遠星夾了幾片炒肉,“改天爸帶你去福星閣轉轉,說不定也有你喜歡的款式,還花不了這么些錢。這些鞋現(xiàn)在都包裝得花里胡哨,穿腳上不還是那樣?你爸這鞋就是從福星閣買的,可結實了,一年都換不了兩雙?!?/p>
魏遠星悶頭扒飯。
“你爸說得對。你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好好讀書,以后出來了也進藥廠上班?!标愌嗄菀矂裰?。
“和爸一樣,連一雙四百塊錢的鞋都買不起?!?/p>
魏遠星心里頭堵著一口氣,把碗底的飯菜扒干凈了,“啪”地放了碗筷,撇下一句“吃好了”,就鉆回了自己的小房間,還沒忘記落鎖。
一張不大的四方桌就剩下兩口子大眼瞪小眼,面前的葷素菜和肉湯都還沒動多少,騰騰地冒著熱氣。魏國偉感到剛咽下的那口油麥菜梗在喉嚨里,發(fā)燙的溫度灼上來,熏得那顆狗牙的牙根又開始疼了。
“瞧瞧,星星都是被你給慣壞的。上回帶他去福星閣買過鞋,他還非要去人民商場也逛逛,看到那家新開的什么耐克鞋店就快走不動道了,就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瞧著,我要是不叫他,他能在那門口瞅一整天?!边@下陳燕妮也沒了食欲,放了碗筷,白凈小巧的臉蛋板得嚴正,“我都說過多少回了,你不能總是他要買什么就給他買什么,現(xiàn)在好了,一有點不順心就知道甩臉子了,以后還得了啊,不得天天和人擱氣?!?/p>
“行了,你也少說兩句吧?!蔽簢鴤┑米チ藘砂杨^發(fā),鼻腔里發(fā)出老舊電動機齒輪空轉的呼嚕聲?!霸琰c吃完,明天還得上班。”
“你整天也就知道上班上班,不知道關心關心孩子,還抱怨星星和你不親,你就是……”
源源不斷的話語似呼嘯的海浪向魏國偉奔來,他沉默地注視著手中黏連成團塊的白米飯,氤氳的白氣融化在眼底,凝結成水滴狀的網(wǎng)。
耳洞里的轟鳴聲愈發(fā)地模糊,嘈雜的人聲一點一點地堆積起來?;瘜W藥品堿化后的苦味能在香甜飯菜的余味咂摸出來,有人小小地撞了他的肩膀一下。
“老魏,干嘛呢這是?一整天沒精神的,和嫂子鬧矛盾了?”還是擠在他旁邊的王新建。不知道為何,看著那張總是堆著笑的圓臉,魏國偉胃里有些翻騰。
“嗯?!蔽簢鴤ヂ唤?jīng)心地從口罩里丟出一聲答應,一想起煩心事兒,手上的活兒也慢下來了,“為了雙孩子要的四百元的鞋?!?/p>
“這可頂?shù)蒙夏阈“朐碌墓べY了?!?/p>
“甭提了,”魏國偉熟練地排開一排白藥瓶,“星星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老是幾百幾百地要錢,你說就一雙鞋值這么多錢?這哪兒是賣啊,都在搶吧!”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新建左右看了看,湊近魏國偉的耳朵,隔著層口罩吹得他耳垂發(fā)抖,“現(xiàn)在都講究做什么‘高端品牌’,咱這行不吃香咯!最近廠里還說要裁員呢?!?/p>
“什么?”魏國偉驚愕地睜大眼睛,音量都禁不住提高了幾個度,惹得其他工人回過頭往他們這兒看。
他無措地眨著眼睛,看到王新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才勉強壓下性子,低聲問:“怎么聽說的?”
“就前幾天,我看見幾個主任進了廠長辦公室,覺得有點奇怪,正好那時候沒啥活兒,就湊門上聽了會兒,只聽他們嘀嘀咕咕些什么‘裁員’‘工人’‘工資’這類的話,具體名單沒聽著?!蓖跣陆D了一下,“這方面你用不著擔多少心,哪怕真要裁員,最多也就是意思意思,讓幾個懶工下崗,咱倆天天準時上工,肯定也不會那么背?!?/p>
器械繼續(xù)咯噔咯噔地響著,流水線不停向前。冷銀色的表面上抹開了幾道棕紅色的銹跡,倒映著一張倉惶黃黑的面孔,仿佛要為這張辛勞了半輩子的面孔添上幾道功勛似的傷疤。
夜幕再次覆蓋華北平原。
工人們呼啦啦地從車間內涌出工廠門口,魏國偉被人潮裹挾著、推搡著向前走。在一片雜亂的喧囂之后,工廠的鐵門被門衛(wèi)嘩啦一聲關上了。
空氣中晃晃悠悠漂蕩過幾個舊木吉他奏出的低音符。反反復復,撥弄那幾個分解和弦,上,下,上,下。弦聲低低地嗚咽,憂傷的抽泣、伴鳴。前奏很長,像是一段短調來回地重復,聽得魏國偉牙根發(fā)酸,喉嚨緊緊地束澀,卻一聲也發(fā)不出,更別提指認那些樂器的名字了。
他扭過頭,去尋覓這縷低啞的音樂。一瞬漫上朽邁氣息的目光,將夜幕籠罩下這座工業(yè)城市的角落,一一捋遍,都在他眼底展平攤開。
仍是一無所獲。
魏國偉向后望去,那長長的鎖鏈桎梏著兩方的門把,那曾是他安心的來源,是這里所有人的守護神。而現(xiàn)在,他所有的光輝歲月像是被鎖在了工廠里邊。安穩(wěn)的日頭落山后,惶惑而恐懼的一片漆黑籠罩了他。
遠處佇立的大廈從樓頂上點亮一盞昏暗的燈,沉默地注視著這個男人。
03
“魏遠星!接著!”清脆的喊聲劃過橙黃色小球圓潤的弧線,直直地朝怔在原地的少年奔來。
“哎——”
那不聽話的球體在鈷藍色的桌面上蹦動,像顆用力跳動的心臟,呼哧呼哧地奔向希望的方向,于是完美地與急急上前去接應的球拍擦肩而過,在地面上緩慢地停下步伐,咕嚕嚕地轉進了某個難以找見的黑暗角落。
“魏遠星,你怎么回事!”發(fā)球的男孩不樂意了,把球拍重重地往桌上一磕,“讓你看著接球,你就像個二愣子一樣站在原地瞧著。這下好了,誰都沒得打!”
“就是就是,球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都不知道怎么打的球,眼睛往哪兒看呢?”
“球現(xiàn)在沒了,你說怎么辦?
站在旁邊等位的幾個男孩也站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討伐起孤立無援的魏遠星來。
“我不是故意的……”
魏遠星燒紅了一張白凈秀氣的臉蛋,羞怯和愧疚一同在臉頰上涌現(xiàn)。而從一開始就游離的目光卻從男孩們圍成的困城中尋到一絲罅隙,悄悄地,慢慢地,連綿不斷的思緒從眼底系到不遠處樓層里某間舊教室的窗戶上。
舊教室當年發(fā)生過一些難言的故事,勃勃生機背后的傷疤愈合了,內里還膿血翻滾著,就此被閑置起來,用一扇輕輕一推就能打開的小門封鎖著。魏遠星從沒去過那間教室,而現(xiàn)在他的眼卻系到那小小的、蒙灰的透明玻璃,那張被歲月朦朧柔化邊緣的老照片,仿佛背后會出其不意地在微光中閃現(xiàn)少女神秘的紅唇。
“魏遠星你老往教室里瞟,那兒有什么?。侩y不成還能盯出朵花兒來?”
唯一的光亮被躥動的黑影嚴絲合縫地堵上,留給魏遠星的只剩四下里男孩們氣忿卻又疑惑的面孔。
“對不起,我今天……肚子疼!”魏遠星憋著一股勁,把外套和球拍快速地從身上剝下,塞給其中一個還沒反應過來的男孩,一邊沖那間教室跑去,一邊丟下一句,“幫我和老師請個假,我不上今天的體育課了!”
同伴們的責備和呼喚被遠遠地甩在了腦后。
魏遠星跑得很快,很急,他聽到自己笨重的呼吸和心跳聲墜到地上又彈跳起來的聲音,在平面上發(fā)出叮咚的脆響,像一個有了自我意識的、堅定地奔向歸屬方向的小巧圓球。
他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只需要再走幾步,推開門,就能證實剛才在窗戶背后所見的旖旎背影不是白日夢境的臆想。
心跳聲變得愈來愈大,不只在他的胸膛跳,也在他耳洞里,在樓道里,在體育課的乒乓球桌上,在老師的辦公室里。跳得歡快恣意,跳得膽怯羞赧,跳躍的幅度越來越大,但能施展的空間越來越小,最終那顆無處皈依的心臟又回到了他身上。
眼睛與窗戶間維系的細線幾乎只剩下一縷薄如蟬翼的呼吸。
門被突然打開了。像初進樂園的孩子,魏遠星還來不及思考,倉惶地別過臉,緊接著一陣柔軟的歡笑從頭到腳淹沒了他。
“你站在門口都那么久了,為什么不進來?”女孩圓亮的眼睛瞇成兩道在夜晚常見的瘦月亮,“來啊,我剛好想找個人和我練練這舞呢!”
“來吧,就你了!”
脆生生的笑意被相觸的肌膚拉扯得無限綿長,在耳垂上滾燙地吹拂著。還沒從上一個夢境的尾巴上清醒過來,男孩就被迫拉入了另一個無法拒絕的漩渦。
女孩的體態(tài)很好,流暢纖巧的脖頸,腰肢被束身舞裙裹得曼妙又窈窕。裙擺上旋開的蕾絲邊裾蹭到魏遠星的運動短褲沒能遮住的腿部,搔得他有些發(fā)癢,心底時不時像掃過一片輕巧的羽毛般隱癢難耐。
“喏,像這樣,再……這樣?!迸⒔z毫不感到兩人呼吸交融在一起的距離有任何不妥之處,反而將這親密的間隔拉得更近一步,拉起魏遠星無措的左手搭上自己的腰肢,把垂在一旁的右手也拽在手心揚起,形成一條微妙的水平線。
“這樣會不會……”大顆大顆的汗珠沁在少年小麥色的肌膚上,凝結在鼓動的喉結處閃爍曖昧的光芒。魏遠星躊躇了一會兒,在女孩不解的目光里終于鼓起勇氣接著說:“你會不會不舒服?”
“我?”女孩睜大圓眼,指了指自己,看到魏遠星鄭重其事地點頭后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怎么會不舒服呢?剛才你偷看我,我還以為你也是個會跳舞的,沒想到是個土老帽!”
“我不是……”
魏遠星細如蚊蠅的聲音微不可聞。
“這是國標舞,就是這么跳的?!迸⒂悬c兒生氣了,想要撒開握著魏遠星的那只手,“你到底跳不跳,不跳就走吧,真是個土老帽!”
“你別生氣!”魏遠星一急,手上不自覺地使勁,握得女孩吃痛地輕呼了一聲,又不好意思地松懈下來,卻仍沒有放開的意思?!拔覜]聽說過,也不知道怎么跳,你來教教我吧?!?/p>
女孩眼底的光芒堆砌起來。
再一次調整好姿勢后,尚且稚嫩的少年男女在空曠昏黃的教室內翩翩起舞,白裙與白背心在怪異中有著奇妙的融合,笨拙而滑稽的舞步旋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們被框在對方黑亮顫動的瞳仁內,一呼一吸,老式空氣里的潮悶灰塵逐漸充盈著彼此的肺泡。
“你是第一個愿意和我跳舞的男孩子,其他人一看到要貼這么近,就跑了?!迸⒛橆a上盈滿了年輕豐潤的紅暈,“我改主意了,不叫你土老帽了,叫你大膽兒?!?/p>
“我不叫這個名字?!蔽哼h星低著頭,好讓自己不要踩到女孩的腳尖,那是多么靈巧秀氣的一雙腳啊。
“那你叫什么?”女孩笑著,“抬起頭來,看著我,告訴我你叫什么好不好?”
魏遠星咽了口唾沫,抬起顫抖的眼瞼,下巴拼命地頂著壓力向上翹,保持和對方探究的視線平行。
驀然,一縷沉厚的音符啄了一下窗欞,從某一個角落飄來。曲調從一開始就昂揚拔高,像一棵在荒地里還要頑強生長的枯木,似乎并不是某一首歌的前奏,而是躍過那些平緩舒和的引言,直接來到風暴中心的高潮。
不速的樂曲冒冒失失,不合時宜地闖入魏遠星的腦海。他抓不住,也趕不走,那縷若有若無的音符,一嗒一嗒,叮咬記憶神經(jīng),灼得他有點兒發(fā)癢,又有點兒發(fā)疼。
他惶惶睜大眼,凝視著一臉好奇又帶著些微迷茫神色的女孩。
“我……”
暖黃色的亮輝像綿密的金線織成的網(wǎng),攏在女孩扎起的丸子頭上,溫柔地點染著每一寸烏木般的秀發(fā),熨得他眼底柔亮,不刺眼。
“我叫……”
“河北師大附中,乒乓少年背向我,沉默的注視,無法離開的教室……”
魏遠星隱隱有些記不清曲調的風格了。沙沙的男聲與風聲一同彌散,像是在輕訴一個不被記憶的遙遠傳說。
有人在天頭戳破了未熟的蛋黃,蛋液不黏不滯,滑過纖長的四肢,隨著擺動的裙裾泠泠瀝瀝地淌流一地澄黃。鳥雀的啁啾聲隔了一個世紀的時空從黑洞里傳來。
“快說?。∧憬惺裁??”
“我……”
“說??!”
舊木頭吉他的弦聲嗚咽,淚水全無。
“生活在經(jīng)驗里,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
簡約的民謠調子拔得更高,仿佛要戳破天空中那黃澄澄的流心,戳出個是非道理,戳回一個盼頭。搖滾伴奏與歌聲近乎于嘶吼,魏遠星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盡量張大嘴巴,一聲不能出。
女孩轉得越來越快,笑得越來越歡,魏遠星有點兒跟不上她的節(jié)拍了。在對方接連的催促下他慌亂地張著嘴,干燥的空氣在口腔里穿梭,腫大的喉腔咽滿了,他發(fā)不出聲音,根本發(fā)不出聲音。
“我……”
“如此生活三十年……”
“我叫……”
“直到大廈崩塌……”
“說??!”
“一萬匹脫韁的馬……”
“我叫……”
“在他腦海中奔跑……”
“快說!”
“云層深處的黑暗啊……”
“我叫——”
“淹沒心底的景觀……”
“魏遠星!”
歌聲戛然而止。
門口傾瀉出一地的光,新鮮的氧氣試圖鉆進室內進行代謝更迭,卻處處碰到壁壘。
魏遠星忽然感到上顎的狗牙被一根細巧的小針刺了下,生生地激出一陣酸澀的苦味。
陳燕妮沒有電話號碼,班主任打給了魏國偉。魏國偉連藥廠的制服都沒來得及脫下,接到電話后就急匆匆趕來了,一進門就看見被訓得耷拉著腦袋的兒子,班主任還在繼續(xù)審著,他不好搭話,只好耐著性子在一旁陪兒子挨訓。
“學校里是不是早就說過,不準談戀愛啊?”班主任的眉毛聚擰成一攢,三十幾歲的女人面容嚴肅,鏡片后的眼睛緊緊盯著魏遠星低順的眉眼。
魏國偉難以置信地盯著魏遠星瑟縮的側臉。
“我沒……”魏遠星雙手絞著發(fā)黃的白背心,“我在樓下看見她一個人跳舞,我還不認識她,想上去看看她怎么在舊教室里跳舞,她就讓我和她一起跳,沒有,沒有談……”下巴抵在胸口,被心臟一撞一撞的。
“還學會撒謊了?你倆是不是早就串好口供了?”那兩簇眉湊得更近了,訓話的音量也緊接著高了八個度,“剛她才說過這套說辭,你就說得一模一樣,真是奇了怪了,天底下還能有這么巧的事兒?你剛好看見她在跳舞,你倆還不認識,你就上去和她跳舞,還剛好被我抓到了?”
“嗯……”
“行了,”班主任推了推眼鏡,按著突突跳的眉心擺擺手,“讓你爸說說,該怎么辦吧?!?/p>
“星星,你和爸說,你真的和女孩子談戀愛了?”魏國偉定定地盯著兒子冒尖的發(fā)旋。
“我沒有……”魏遠星囁嚅著。
“沒有?”尖銳的插話聲把凝滯的空氣劃破一道口子,“我開門的時候親眼看見你和那女孩摟在一起的,你現(xiàn)在又說沒有?”
“我沒有!那就是在跳舞,我都和你說過了!”魏遠星急了,這句話幾乎從嗓子里扯著吼出來的。
“啪!”
魏國偉的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少年白凈的臉頰上,那張清秀干凈的面孔上霎時間突兀地腫起殷紅熱烈的五指印。
“哎,星星爸,別這樣?!卑嘀魅伪贿@突發(fā)狀況嚇得愣了一瞬,才匆匆上前拽住了雙眼通紅著舉起手還要再打一巴掌的魏國偉?!昂⒆又皇亲鲥e一點小事,犯不著動手?!?/p>
午后的辦公室還沉浸在準時下班的寂靜中,黏稠的呼吸里翻滾著夏日流淌的余浪。熱意從魏遠星臉頰上的指痕開始向內抽拉枝條,餓死鬼般的枝椏擠壓著血液流通的空間,密密麻麻地環(huán)抱住心臟,硬邦邦的。
魏遠星沒有去看身旁亂作一團的父親和老師。
他的目光飄得很遠,飄向了那間空落的教室,飄向了那支未完成的舞,以及幾乎不再有機會遇到的,被陽光鍍上一層柔金色鑲邊的笑容明媚的女孩。
好一陣勸說后,魏國偉終于平靜下來。在班主任再三保證女孩不會再和魏遠星有不正常接觸后,他燒成一鍋生滾熱粥的大腦方才緩緩平息下來。
“星星爸,回去好好和星星說說,這么好的孩子,別總是一激動就動手,對孩子不好?!卑嘀魅蔚哪抗鈳е环N莫名的愧疚掃過這對失魂落魄的父子,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魏國偉撓撓腦袋,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輕輕拍了拍魏遠星的后腦勺:“還不謝謝老師——”
魏遠星沉默地挪了挪腳步,把父子兩人之間原本挨著肩的距離拉開。原本回歸和諧的氛圍中又填進一絲難言的尷尬,魏國偉剛拍完兒子腦袋的手停留在了半截空氣里。
“沒的事,先把星星領回去吧,孩子可能一時接受不了。今天的情況,下不為例?!?/p>
“謝謝老師?!?/p>
魏國偉聲線中透露著沙啞的疲憊,他向善意微笑的女人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正準備帶著魏遠星離開,卻又被喊住。
“反正星星爸你今天來了,我就把這事兒辦了,你就甭再跑一趟了。”
班主任從辦公桌上拿起一疊文件,翻找?guī)紫拢槌鲆粡堖f給面帶惑色的魏國偉。
“喏,這是星星的報名表,進校乒隊用的,考核這兩天開始,讓星星加把勁。星星的乒乓球打得這么好,說不定以后能保送呢。”
魏遠星的臉上沒有表情,父親打得其實不重,紅痕早已淡化退卻。
他只是冷淡地注視著魏國偉握著女人的手連聲道謝,被砍伐得光禿禿的心靈原野,淹沒在鋪天蓋地向他奔來的橙黃色小球里,枯萎的河溝,干癟的草地,還有抱著雙膝的小男孩。
其實魏國偉從一開始就不知道,魏遠星根本不喜歡打乒乓球。
04
“先進名單貼出來了?”
“貼了,就在咱廠子門面上,一抬頭就能看著?!?/p>
“哎喲,我看看今年又有誰?老李?怎么他還在上邊,不是之前好幾天沒見著人影,最近才上工的么?這也能評先進,走后門的吧?!?/p>
工廠門口被看名單的工人堵得嚴實,擠得中間的人進不得退不得,只能勉強跟上前擁后推的節(jié)奏。魏國偉一米八的個子被迫佝僂成一團,在人群中露著個腦袋東張西望找適合鉆出去的缺口。
“老魏!”在名單前頭鉆著看了一會兒的王新建喊道。
魏國偉看向聲源來處,只見那長著一張圓臉的矮胖男人笑呵呵地向他比了個大拇指,分明做著“恭喜”的口型。
這意思是上榜了。
魏國偉點點頭算打過招呼了。他沒什么想法,四下轉著眼睛找路,心卻漏跳一拍,舌頭不自覺地觸了觸那顆近來不安分的狗牙,為此疼得眼角瞇出了淚花。
真得去看看了。魏國偉苦著臉,鼓起腮幫子,條件反射地想往地上吐口唾沫,想了一會兒,還是默默咽了下去。
他始終沒有想到自己也能上先進名單,正如他永遠不會意識到這最終將意味著什么。
時代的齒輪安在瓶裝白藥片嘩嘩響的底部,推著銹跡脫落剝離。有人往湖水中心投了塊石子,“咕咚”一聲重響沒入幽暗的深水內,湖面上泛開一圈又一圈無法停下的漣漪。
“先進工人為什么要先下崗!”
在廠長辦公室,魏國偉和身邊約莫三十多個榜上有名的先進工人沒有什么不同。他滿臉通紅,水洗得發(fā)黃的藥廠制服翻著領,兜里揣著昨天買啤酒時收到的一張假鈔,言語中盡是咬碎了一口牙的激動與憤恨。
“三十多年了,我有沒有遲到過?三十多年來,我哪一天不是把活兒做完才下班的?那些在工位上偷懶的,早退的,吃回扣的,為什么不是他們先下崗!”
“安靜下來,大家安靜下來!”
廠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著金絲眼鏡,頗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書生氣。他的安撫像掉入冰窖的一滴熱水,轉瞬間便失去了原有的溫度。
聲討的聲浪愈發(fā)大。被團團圍住的男人無措地倒退兩步,黑壓壓的人群卻像無法擺脫的影子般也跟著前進兩步,窒息的氛圍只持續(xù)了兩秒,就被撥開了一條道路,人群被一個拿著擴音器的矮胖身影撥成兩半,來者正把手中的物件遞給他。
王新建擦了擦額頭上的油汗,瞇眼笑得和善,四下看了看,低下頭退了出去。魏國偉盯著對方脖子上那顆一動一動的豆大汗珠出神。
有了擴音器后,廠長撇過頭,把脖頸處沁出的冷汗拭進衣領內,深呼吸幾口后鎮(zhèn)定下來,用擴音器對準這群曾經(jīng)辛勞的工眾,現(xiàn)在被認定的暴徒,說道:“大家不要急,不要急!”
“怎么能不急???”尖銳的女聲斜斜地插進話頭?!拔壹依镞€有兩個孩子剛上初中,你讓他們怎么辦???”
“你是廠長,下崗的又不是你,你當然不急!”
“今天必須給我們一個說法!”
“對,必須給說法!”
并不寬敞的辦公室內席卷著一場將起未起的風暴,那站在風暴中心的男人咽了幾口口水,繼續(xù)昂著脖子宣布:“這是國家規(guī)定,國家規(guī)定要先裁減一批工人!大家下崗后還可以拿到補貼,還能找到新工作,咱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那為什么要讓先進工人先下崗!”
一個紅脖子的男人叫道。
“先進就要起帶頭作用?!?/p>
站在擴音器后的男人有了遮擋,聲線渾厚得仿佛又找回了那股叱咤風云的傲氣,這把握在手里的物件變得像國王的權杖那樣尊貴而沉重。他身上還帶著一種從學校里來的青蔥勁,透著不食煙火的水汽,好像那也是工作順帶給他分配的。
“咱們工人要替國家著想,先進要是不先下崗,那么誰還能帶頭下崗?”
魏國偉一直在走神。
四周的世界從廠長的擴音器開始模糊扭曲,順時針轉啊轉,轉成一塊顏色鮮艷的波板糖。魏遠星小時候最愛吃這種糖果,陳燕妮總念叨著不能多吃,他總會悄悄塞給兒子一根說別讓你媽知道了。
咕嘟咕嘟冒著氣泡和麥香的是不到一塊錢的冰啤酒,下班時路過小賣部買上兩瓶,搬個小馬扎在店門口坐著,拿起子開瓶,把蓋兒甩到路邊新設的垃圾桶里。如果有熟人,他還可以和人嘮上兩句。
陸陸續(xù)續(xù)聽樓下老太太在傳某片城中村拆遷的消息。有開發(fā)商征了那片地,每家每戶給分三套房子,沒事收收租金就夠活,一輩子都不用勞碌啦。但最近那地兒還在商量,據(jù)說村里之前被圈了片場子來養(yǎng)馬,前幾天看場子的人睡覺時忘了鎖門,邪門的是一夜之間所有的馬廄空空如也,開發(fā)商也怕啊,讓先找到了那些馬的下落再說。
一切都在軌道上的啊。
他抬起頭,明亮到近乎刺眼的光亮,黏膩耳膜的噪聲,從容的人討好而諂媚地站在原地,用眼角的余光乜斜著他蒼白的臉。
有重物落在工廠的頂棚上,沉悶地敲打、拍擊著他們的天空。
老李自殺了。
魏國偉在工位上收拾東西時還聽到幾個人扎堆聽王新建唾沫橫飛地敘述著老李家的那點事兒,把陳芝麻和爛谷子反復咀嚼吞下又反芻出來的惡心感附著在他的狗牙上,他快速把桌上剩下的最后一點兒零碎全掃進紙箱子里,抱在懷中就要往大門口走去。
他聽見王新建在喊他,沒回頭,悶著往前走。
神經(jīng)性的疼痛攥得他牙齦繃成一道細線,綿軟無力地腐蝕著他的大腦神經(jīng)。疼是真疼,卻只疼狗牙,又從狗牙發(fā)散出去,他全身都在用力抵御這酸澀痛感。
也不知道狗會不會狗牙疼啊。魏國偉疼得有點兒犯迷糊眼兒了,呼嘯而過如利刃般的風刮得耳垂生疼,他才恍如隔世地感到寒意。
要冬天了啊。
他出神地望著頭頂暗沉沉的傍晚天,火紅厚密的云團在灰燼里燙出了一個洞,裸出鮮艷的一只眼,周遭縈繞著霧靄灰塵,織成一面嗆人的紗。一只乞食的流浪狗路過,沖他搖著尾巴。
魏國偉歪了歪腦袋,粗聲粗氣地問那條狗:“喂,你也會牙疼嗎?”
流浪狗當然聽不懂他的話,卻被他拔高的音量嚇了一跳,嗚嗚地齜著牙,前腳著地,半匍匐著,預備攻擊的姿態(tài)。
那兩排牙齒光潔锃亮,就是有點發(fā)黃。
果然嘛,連狗都不如。魏國偉笑著,一向挺拔的脊背屈著,箱子很大,他要向前半哈著腰,用雙手緊緊地抱著才不會滑落。身后的鐵鎖鏈斜拉在門上,隨著吹進吹出的風一同輕叩門板。
有歌聲從幽暗的一隅隱隱飄出來,魏國偉懶于再去找尋來源。影子踩著腳跟,緊緊地隨著,矮矮地頹在身后,吐了滿地灰黑色的污穢。
“傍晚六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
他還在往前走,抱著自己懷里那堆破爛玩意兒,叮叮當當,一晃就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聲脆響。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云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
風撫樹葉,沙沙作聲,卻絲毫不攪擾烙著歌詞的清晰吐字。男聲沉沉,罩著從夜空中往下壓的霧靄,愈發(fā)近了,這歌似乎是從某家美甲店還是理發(fā)店傳出來的。又或許這歌最近流行,處處都有小商鋪的老板拿這當背景音,也不奇怪。
魏國偉的喉嚨動了動,咽下一口干癟的唾沫?;熘鴰讉€夜晚熬出的疲憊血絲,他渾濁的眼四下轉了轉。幾個孩子喧鬧著,大聲嬉笑從身邊跑過,還沖他做了個鬼臉,他只怔怔地站在原地,神情木然。
“在八角柜臺,瘋狂的人民商場。用一張假鈔,買一把假槍。保衛(wèi)她的生活,直到大廈崩塌……夜幕覆蓋華北平原,憂傷浸透她的臉……”
晚風輕拂,歌聲又遠了,輕了,沒入黑暗的某處,消匿不見。仿佛那些音符是鳥從身上拔下的幾片羽毛,四處飄蕩,隨風而來,也隨風而逝。
魏國偉失神地凝視著那詭秘的來處,若有所思。
路過人民商場的時候,魏國偉停下了腳步,里頭裝飾成一條繁華熱鬧的小商業(yè)街,人來人往的,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這也不奇怪,到了冬天,就離過年更進一步了,誰不盼著過個好年呢。
鬼使神差般,他徑直走了進去,蹭過門進了一家玩具店。穿著臟制服、胡子拉碴的他和一派溫馨祥和的店鋪格格不入,收銀臺前的老板娘嚇了一跳,以為他是來砸場子的。
“我買把槍?!蔽簢鴤パ柿丝谕倌?。
“啊……哦?!?/p>
那扎著一束低馬尾的微胖中年女人反應過來,在后邊雜亂的貨架上翻找兩下,拽出一把包裝完好的塑料槍,透明的殼子被捏得吱嘎吱嘎響。
她看了手里滿滿當當?shù)奈簢鴤ヒ谎?,有點兒不確定地舉起手里的玩具展示給他看,追問道:“確定是要這樣的槍嗎?給孩子?”
“嗯?!蔽簢鴤ヂ唤?jīng)心地答應著,“不是給孩子,給自己。”
老板娘用怪異的眼神上下掃了魏國偉幾圈,沒吭聲,從底下拽了只袋子包好玩具,給他放在手中捧著的那堆零碎物件的最上端。
“錢在我衣兜里,我手不方便騰出來,你來拿一下?!毙呐K咚咚咚地擊打著胸腔,牽著狗牙的神經(jīng)時不時地痙攣抽搐,“找我硬幣吧,坐公交方便。”
幾枚硬幣叮鈴鈴地碰撞著,像一股清澈的水流淌進他的衣兜。魏國偉恍惚間有了浸泡在溫泉中的錯覺,在負面情緒里浸泡了太久的大腦為這短暫的安寧時刻而暗暗歡欣,欺騙性地沒在了虛假的適然曠怡之中,久違的溫暖讓他沉酣、迷醉。
“這把槍,”魏國偉費力地把懷里抱著的重物再往上聳了聳,“能打死人不?”
這下好了,老板娘看魏國偉的眼神已經(jīng)是完全把他當成一名精神病人了:“當然不行了,你上大街去問問,玩具槍打死過人沒?”
有幾個剛進店門的小孩躲在一旁的貨架背后盯著他笑。
老板娘也不再理會魏國偉,轉身招呼其他顧客去了。
鋪外的冷風激得魏國偉起了一脖子的雞皮疙瘩,卻沒吹散剛才仿佛毒品似縈繞著大腦的暖氣,他的心還在跳,牙還在疼,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說不定呢?!?/p>
他看著頂上的塑料槍自言自語,裝在袋里的槍被風撩得東倒西歪。遠處的燈光忽明忽暗,天空中的星子被攪碎了一池,妻子仿佛瞬間憔悴了十幾歲的面孔也近在眼前。
“和你好好說話呢,”陳燕妮眉心蹙成一團,“你還有什么說不定的呀?這崗也下了,買斷工齡的錢也拿了,想想咱以后怎么辦吧?!?/p>
魏國偉注意到妻子這幾天的臉色愈發(fā)蠟黃,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嘴唇劇烈地囁嚅著想說些話,最終什么都沒能丟出那張顫抖的口。
在只點著一盞灰燈的老屋里,夫妻兩人的面容裹在溶化了的光暗界限里,像躺在棺槨中的老人一般毫無生氣。
“這房子倒是還可以一直住著,”陳燕妮的聲音沉沉的,低啞得令人難受,“但新房子是買不起嘍。要是你沒下崗,或許咬咬牙還能再干十多年,多少夠給星星掙一套婚房?,F(xiàn)在這么一弄,全都完了。咱們老了,一直住這老房子倒無所謂,可星星將來結婚可怎么辦啊?!?/p>
孩子的名字壓在這個辛勞了大半輩子卻一下被抽空的男人脊背上,沉得他直不起腰。
“也先別說房子的事兒了。拿最近的說吧,咱以后怎么過?”陳燕妮扶著額,喘著氣,“你們廠長辦事兒真絕,在他底下干半輩子活兒,用得差不多了一腳就把人踹走,臨了還拉著國家的面子當遮羞布。咱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再上哪兒找活兒來養(yǎng)家???”
魏國偉眼神放空,良久才呆呆地接上一句:“還是過去好啊,活得都條條框框的,每天都一樣的生活,咱們都習慣了。誰知道還有這一出呢,誰知道呢……”
屋子里靜悄悄的,兩人都默契地放輕了呼吸,死水般的寂寞纏住了他們的脖頸,一點一點地收緊。
“星星要放學了,先做飯吧?!?/p>
天更黑了。區(qū)分不出光與暗,也分辨不清這如風雨中一點飄搖燭火的啞聲來自夫妻中的誰。
而被兩顆蒼老的心臟系掛著的,放課后的那雙白球鞋,它沒有停留在講臺桌前,沒有停留在嘈雜的操場上,也沒有停留在并不遙遠的回家途中。
它就那么佇立在校園背陽面那條幽深的小巷子前頭,鞋尖指著巷子深處那抹曖昧的粉紅燈光下被煙霧籠著的小巧人影。
背對著殘陽,沾著新土的鞋跟被曳出了悠長悠長的倒影。
05
菜市場口人流量大,干什么生計的都有。
說來也奇怪,雖說魏國偉好面子怕碰到以前的老熟人,但架不住養(yǎng)家糊口的重擔和陳燕妮再三勸告,在這里夫妻搭伙擺攤,開始還躲著點往沒人注意的角落里支攤子,接連好幾天沒碰上半個老同事,漸漸地膽子也壯起來了。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他和妻子今天來得比往常早些,把攤子支到某家生意紅火的早餐店口旁,不妨礙人家做生意,順便還能蹭點對方的人氣。
今天的生意不錯,賺足了兩三天飯錢。傍晚時分,天頭還留著點欲落不落的脂紅色,陳燕妮讓魏國偉看著攤子,等自己從菜市場出來一起走。
魏國偉就是在這時候瞅見偶然路過的王新建的。
而那穿著一身洗凈的新制服的矮胖男人和以前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變化就是他原本紅潤的面頰更為油亮了,在日頭下光澤閃爍,一掐都能擠出一大捧膩人的油脂來。魏國偉也聽到一些關于王新建的風言風語,廠長為了表揚王新建上次“救急”有功,還特地給他升了職做主任,現(xiàn)在也不用穿著制服在工位上累一整天了,光背著手到幾個車間轉轉就能賺得比之前還多。
“這不是老魏嗎?”王新建走出幾步,像是才反應過來,退回魏國偉的小飾品攤前,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支起的小桌上剩下不少的亮閃閃的小物件,“怎么干起這行當來了?廠子里不是給發(fā)了兩萬多嗎?這么快就全花完了?”
魏國偉早就注意到王新建了,此刻卻臊眉耷眼,眼神到處亂飄,愣是沒對上詢問者的眼睛,臉上撐著的笑容努力在扮演久別重逢后的喜悅,卻在聽到“兩萬多”的時候徹底掛不住了。
他按著上顎處瘋狂往牙齦撞的狗牙,“蹭”一下站起來:“什么?廠子里給一人發(fā)兩萬多?不是每人才一萬五嗎?”
王新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古怪。
“哦……”他慢悠悠地開口道,“可能政策有變化,這很正常,現(xiàn)在是國家困難的時候,大家都不容易。我之前聽說是每人給發(fā)兩萬多,可能最后給改成一萬五了吧。”
魏國偉沒好意思再問。他慢慢坐回了攤位前的小馬扎上,輕咳兩聲來掩飾抑制不住的尷尬,指了指鋪面上擺滿的小玩意兒:“看看弟妹有什么喜歡的,帶一兩樣回去吧,也算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了?!?/p>
“甭忙活了,用不著!”王新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魏國偉瞇著眼抬頭望他,被覆在拉長的陰影里,那張?zhí)焐鷰е︻伒哪樤诒彻馓幙床磺迦魏伪砬?,“你弟妹不愛玩這些小玩意兒,給她都是浪費了?!?/p>
“瞧你這話說的?!蔽簢鴤ジ尚陕?,搓了搓手,不讓寒意侵入體內,“挺久沒碰見了,怪不好意思的。明明就住對樓,但這些天也好半會兒碰不著的?!?/p>
寒風卷起一陣灰黑的粉塵,忽掠過魏國偉的小攤子,嗆得他打了好幾個噴嚏,攤子上的小擺件也由此蒙上了一層晦澀的黯淡。王新建站得筆直,不嗆不咳,神態(tài)自若。
“你瞧我這記性,是真的老嘍?!蓖跣陆ɑ腥淮笪虻匾慌哪X袋,笑容可掬,“之前不是有塊城中村的地要拆遷,但有些事兒一直沒辦妥,就沒談下來嗎?”
魏國偉下意識地點頭,王新建接著說:“那開發(fā)商看事情越拖越久也毛了,急得直跳腳,和建設部談了好幾天,之后決定重新劃一塊地。這不,剛好就把我家那棟樓劃了進去,真是太險了,差一點就要掉出去了?!?/p>
魏國偉默然不語。天空深處的厚密云層互相摩擦著,灰黑色的濃煙從相切的部位溢了出來,逐漸向外蔓延至整片蒼郁的天空,沉沉如鐵。
“之后還有幾次劃拆遷地呢,總不至于就留老魏你家一棟老樓在那兒,那得多不好看哪?!币苍S是感知到魏國偉明顯低落的情緒,世故圓滑的矮胖男人眼珠一轉,漂亮話張口就來了,“我先走了,還要忙著過戶那幾套房子,改天來我家喝酒,咱倆仔細嘮嘮啊?!?/p>
王新建剛客套完,正碰上從菜市場里出來的陳燕妮。
個子嬌小的女人一見到老鄰居,臉上的神色馬上就變得不太自然了,尷尬地把手里提著的東西往身后藏。那是一袋她剛才撿好的,昨晚別人收攤后扔在地上沒人要的爛菜葉。
天還不算太黑,不過已經(jīng)看不清地上的人臉了,菜市場里還有擋雨的大棚,光線更是昏暗到能撞上小鬼。這對這個近來老了很多的女人來說倒是一種無言的安慰,保全了她在一片咒罵與擠壓里不被暴露出來的自尊心。她一直怕黑,現(xiàn)在卻要努力地鉆進黑壓壓的空間,不知東海深淺的愚鳥也是這樣的,試圖撬開緊閉的石縫,拓出一方足以讓他們三個人繼續(xù)生活的小天地。
她在陡然來襲的光亮里怔在原地,身體僵硬到一根指節(jié)也無法動彈,喉嚨里發(fā)出嘶啞而帶著討好意味的問候:“這不是新建嗎?也來這兒買菜呢……”
“沒,沒買菜?!蓖跣陆ㄑ壑橐晦D,沒往陳燕妮手里還沾著濕泥的一團暗綠色光影處瞟,“我正好路過這兒,和老魏正聊天呢,沒注意嫂子也來了,合著這是夫妻檔呢。你說老魏也是,讓嫂子一個人晚上在那黑不溜秋的菜市場買東西多不安全呢。”
“是你嫂子非要一個人進去買菜的?!蔽簢鴤ト嗔巳啾亲樱咽终妻粼谝呀?jīng)開始明顯腫脹發(fā)熱的臉頰上,內部的口腔神經(jīng)跳得更厲害了。
“怎么,還能是嫂子的錯?”王新建面向魏國偉笑著,腳尖朝著和小攤子平行的方向,又轉向陳燕妮說道,“嫂子,下次讓老魏陪你進去,不然一個人買菜不安全。”
“好好,我下次一定讓他陪著?!标愌嗄菪Φ妹銖?。
“哎,那我先走了?!蓖跣陆〒P起手揮了揮,“你倆早點回去,改天一起來我家聚聚。”
幾日以來,那偶然在巷子里撞上的歌詞,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中,有詳有略,有他再也忘不了的夜幕下的華北,也有他記得不甚清晰的某家商場。今天許是托了王新建的福,那些過于模糊的部分豁然開朗——
他看見自己走進商場,滿臉堆笑,從一臉期待地把玩具槍遞給他的老板娘手中,一勾一拉,輕松地拿上了槍。冰冷的槍身沉重,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的掌心,頗有分量地震了下。
“魏國偉”一臉的喜色,仿佛撈到了什么寶物一般,搖搖晃晃,邁著嬰兒學步般的步伐,朝門口含笑的陳燕妮走去。
“燕子,不怕了……”他喃喃,揚起手中的槍,“什么都不怕了,我護著你,我會護著你……”
“走了,老魏!”
魏國偉說不出話了,腫脹的部分在拼命生長膨大,完全堵住了他的發(fā)聲器官。他費力地舉起手向王新建揚了揚,等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時還不肯放下。
就像坐著也要把脊背拼命挺直的他自己一樣。
忽然,他想到自己前幾天剛買的那把塑料槍。給孩子的玩具做得很粗糙,槍身稀稀拉拉地還凸著幾處倒刺,底部的漆沒有上好,已經(jīng)褪了一塊,連象征性的扳手都沒有裝上,只是空落落的一把塑料直筒子。
他害怕了。
他要把那把槍找出來,枕著它睡。
太陽完全落山了。菜市場里的聲響漸漸往四周擴散,勞碌了一天的人們拖著軟頹的肢體,在逐漸靜謐里結束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天。
魏遠星打開家門,吱呀一聲,落到他腳尖上一片茫茫的黑暗。屋子里沒開燈,隱約能看見微塵在窗外斜刺進的一束光線里上下浮動。
魏國偉和陳燕妮都還沒回來。這幾天夫妻倆都回來得很晚,自然也沒注意到同樣越來越晚回家的兒子。而魏遠星把一切都掩飾得很好,他和平常一樣神色自若,校服領子上的口紅印匿在衣角的陰影處,灼得他全身上下都軟綿綿地發(fā)燙。
“喲,第一次來這兒呢?”
穿著暴露的女人三五扎堆在按摩店門口,粗糙的妝容被粉紅色的燈光一照,膩得人眨眼。
為首女人的眼角已經(jīng)刻下了幾道深邃的紋痕,但她臉上的笑容卻那么老到和諂媚。好像從年輕時就一直如此,在這里點著煙,愜意地吞云吐霧,整日盯著巷口無數(shù)個或高大或矮小或老邁或幼稚的人形來來往往,有一些在短暫的躊躇后走進這所狹窄逼仄的店鋪,在散發(fā)著金屬和橡膠的怪異氣味里好一通恣意妄為的發(fā)泄后,又提著褲腰心滿意足地離去。
她就半倚在店口,像一根沒有任何警示意義的老舊隔離柱,輕輕一碰就會嬌軟無力地倒進來者懷中。
“你還是學生呢?”
她右手夾了根煙,用煙指了指魏遠星校服上的學校標志,好似那已經(jīng)變成了她的一根手指。在一旁的女人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笑話,嘰嘰喳喳地互相笑開了。
“還是個雛兒吧?別是走錯路了來這兒,我們可不負責給你送回去!”
“天快黑了,還是趕緊回家吃奶吧!”
“你現(xiàn)在哪兒是來這里的時候呢?我看哪,還是回家把你爸爸叫來吧!”
嘻嘻哈哈的放肆笑鬧惹得魏遠星白皙的面孔上火燒般暈染開一大片,他死死按住突突跳著的上顎牙齦,感覺不那么疼了之后倔強地昂起腦袋,和一直微笑著沉默不語的領頭女人對視。
“我是學生,也沒有走錯路,今天就是來這里找人的!”
仿佛是摁下了暫停鍵,那些熙攘的鬧聲一下子被吞沒在死水般的寂靜里。
領頭女人眼角的紋路松了又緊,蔓延開的深痕吃進幾縷白粉。她盯著稚嫩意氣的少年看了一會兒,吸了一口煙,迎面沖他噴了一小口煙霧,魏遠星立刻就被熏得嗆咳起來,眼眶里盛不住的晶瑩淚點散碎地粘在睫毛上。
“你干什么!”魏遠星氣得喉嚨里嗬嗬喘氣,發(fā)紅的眼睛死死瞪著女人,而對方正一臉無所謂地盯著手中只剩一截的煙屁股。
“別著急啊小子,”女人微笑著把手里僅剩的煙蒂遞給魏遠星,直到眉眼間仍有惑色的少年接了過去,她才繼續(xù)剛才沒說完的話,“你不是要進里頭找人嗎?”
看到魏遠星點頭后,女人挑著眉毛,把干枯毛糙的黃發(fā)隨便一攏,別到耳后:“里邊都是這個味兒,你先吸一口,熟悉熟悉,別到時候嗆著了?!?/p>
魏遠星定定地看著女人,眼神里透著一絲清明純凈的茫然。
他不懂怎么抽。
“你先含住煙屁股,”女人在此刻仿佛變成了一位耐心仔細的好老師,握著魏遠星猶豫不決的手,堅定地把少年纖長的手指摁住圈在煙身上,“吸一口,在口腔里過到肺,最后再從嘴里吐出來。”
魏遠星的目光流連在燃著微弱星火的煙頭和笑容可掬的女人之間,周遭是女人們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他咽了口唾沫,照做了。
辛辣的煙霧從焦黃的濾嘴里被攝入口腔時,魏遠星原本還試圖抗拒的大腦即刻鎮(zhèn)靜下來。尼古丁帶來的輕微眩暈讓他瞇起眼,口腔里又麻又爽,所有能感受負面情緒的器官不再存在,連狗牙也不疼了,大腦只剩下了負責制造多巴胺這一個功能。
疼痛和快樂的界限變得無比模糊,連自己的存在他都不能清晰感知。氧氣與煙霧在他的肺部互相擠壓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拼命地咳嗽著,喉頭不斷地壓低做著嘔吐的動作,卻除了一片嘲諷的嬉笑聲之外,什么都沒能從空蕩蕩的身體內部倒出來。
“行了,這小子合格了,大家可都別為難他了。”女人的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笑意,她轉頭囑咐站在門口的其他人給魏遠星讓出一條道。
他踉蹌著步伐走上去,好歹是過了門檻,沒撞上任何人?;璋档陌茨π〉暧袃蓪?,兩側的木質樓梯上滿是蟲蛀過后的黝黑的空洞,兩扇門大大地敞開,有一扇門上沒有把手。
看著少年頗有些不穩(wěn)的腳步,女人又忍不住在背后抬高音量囑咐了句:“我這兒人多著呢,慢慢找?!?/p>
人確實多。坐著的,站著的,腰上凸著贅肉的,瘦得兩頰凹陷的,化著大濃妝的,連臉都沒洗的,被領頭的女人在門口這么一吆喝,呼啦啦涌了出來,一樓本就不大的空間瞬間連找塊落腳的地方都顯得無比費力,魏遠星呆滯地站在原地,被進來的領頭女人按住了抑不住退縮的肩膀。
“都進來了,不看看你要找的人是哪個?”
女人在少年的耳邊輕聲蠱惑著,誘惑著魏遠星抬起頭,用懵懂的目光掃過屋子里一張張臉色蠟黃卻故作媚態(tài)的面孔。他感到自己胃里空落落地抽搐著,在翻騰。
咯噔一聲輕響,從魏遠星左邊的樓梯上傳來。穿著一件單薄黑裙的女孩怯怯地站在搖搖晃晃的樓梯上,裙子上貼滿了廉價的亮片,嬌小的胸脯被刻意勒出來,尖削的胛骨頂?shù)眉绨蛱幍牟剂蠞q起一個突兀的弧度。
驀然間,舊教室里午后陽光的氣味和女孩伶伶俐俐的嬌笑聲闖了進來,像一束聚光燈打在了緊緊蜷縮在黑暗角落里的囚徒身上,讓他無所遁形。
“我找她?!?/p>
魏遠星艱難地抬起手,指向被擠得只能站在樓梯上的女孩。女孩驚慌地抱著雙臂,一個勁兒地往光照不見的角落里躲。
“小子有眼光啊。”女人上前一步抓住女孩的胳膊,單只腳踩上木樓板,那幾乎呈鏤空狀態(tài)的樓板發(fā)出了苦澀的哀嚎,但仍堅持著撐住頂上沉甸甸的重量,“這是我的女兒,才十五歲,剛來第三天?!彼牧伺呐⒌募绨颍钢哼h星:“來,星星,叫哥哥?!?/p>
被稱作“星星”的女孩低著頭,抬起眼皮惶惶地掃了高挑的少年一眼,又不聲不響地撇過頭去。
“星星,”女人壓低了聲音,粗短圓胖的手掐住了星星的后頸,強迫女孩直起腰背抬起頭來,“叫哥哥?!?/p>
“……哥哥?!?/p>
星星的聲音像一片可以被輕易撕碎的紙張。
女人滿意地笑了,把滿頭亂糟糟的黃卷發(fā)一把理到后腦勺,將女孩往魏遠星懷里一送。第一次被送進陌生懷抱的星星像頭無措的小獸,僵硬地垂著手,兩條細瘦的小腿像在寒風中不斷被吹拂的樹葉般發(fā)著抖。
“我,我今天……”魏遠星感到下巴被帶著沐浴露香氣的柔軟發(fā)絲搔了搔,心尖上游弋過一片絨毛豐富的羽翼,“沒,沒有帶夠……”
他的底氣愈發(fā)低了,尾音沒入幾粒被揚起的塵埃。
女人歪著腦袋,意味深長地咂巴了幾下嘴:“沒的事,明天來也行?!比缓笏p輕推了下星星的肩膀,輕聲示意:“親哥哥一下,讓哥哥明天來?!?/p>
冰涼的嘴唇觸到魏遠星的脖頸時,他的口腔反射性地跳動了下。
連接著狗牙的那根神經(jīng),短暫的沉寂后復蘇。
06
魏遠星側躺在星星纖細的雙腿上,感受血液流淌過青紫色血管時的微弱搏動,相貼的那片肌膚被細小的絨毛蹭得微微發(fā)癢,一呼一吸間都帶著女孩子干凈青澀的氣息。
在這張狹窄簡陋的小床上,他們穿著單薄的衣物,謹慎地保持著疏離與親密之間的微妙距離。魏遠星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他只是靜靜地躺在身著白色薄內襯的女孩的腿上,閉目養(yǎng)神。
“你為什么叫星星?”魏遠星盯著頭頂那盞昏黃的小燈問道。
她不安地轉動著腳踝,又怕太大的動作幅度會惹得對方不悅,只得停下動作,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知道,這是媽媽給我取的?!?/p>
“媽媽?”魏遠星偏過頭,“是樓下那個女的嗎?她是你的媽媽?”
星星拼命搖頭,圓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內里流淌著驚懼和惶恐。
“她不是,不是我的媽媽?!毙切钦f,“我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
女孩的眼睛里忽然墜出一顆豆大的淚珠,壓抑的苦楚和委屈一瞬涌出,卻不敢放肆地哭出聲,只是克制而低微地輕聲抽泣。
天花板上的暗燈一閃一閃,蒙了灰污的小窗外,掛在夕陽旁邊的淡星也跟著一閃一閃。魏遠星的脖子像被梗住了一般,只是一個勁兒地發(fā)酸發(fā)澀。
良久,他抬眼看向還在抹眼淚的星星,把音量放得很低,仿佛是在對方耳邊說悄悄話一般:“我的名字也叫星星。”
“你也叫星星?”女孩揉著發(fā)紅的眼眶。
魏遠星點點頭,眉眼笑成兩彎時常掛在星星窗頭的瘦月亮:“和你一樣,都是天上的星星?!?/p>
“說不定呀,”魏遠星接著低聲對她說,“我還真是你哥哥呢?!?/p>
情緒稍微穩(wěn)定下來的女孩一聽到后邊這句話,方才上揚了些許弧度的唇角馬上又耷拉了下來。
“你不是哥哥?!毙切俏藘上卤亲?,素白纖柔的手指輕輕覆在魏遠星的側臉上,替他撥開四散的亂發(fā),“那些哥哥總是弄得我很疼。你沒有讓我疼,你不是哥哥?!?/p>
魏遠星微微張開嘴,留了一條縫讓涼氣鉆進口中,好讓口腔中揮之不去的酸麻苦澀祛淡一些。
“嗯,”少年垂下眼眸,“我不是哥哥,和你一樣,都是星星?!?/p>
氣氛變得寧靜而柔和,在短暫的沸騰后融成了祥和的色澤。
離這間位置曖昧的按摩店不遠處是一個車水馬龍的小廣場,每當夜幕降臨時,廣場上聚集的人流和燈光,總是能等來一段姍姍來遲的美妙歌聲。
就像現(xiàn)在這個時間一樣。
“我本飄零人,薄命歷苦辛;離亂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魏遠星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抬眼,看向歪著腦袋趴在床頭柱上的星星。
“妾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親。”
星星注意到了少年的凝視,沖他一笑,恍若未經(jīng)世塵沾染的新生兒。
“一霎歡欣,一霎溫馨;明日淯水頭,遺韻埋香魂。”
一曲罷了,余音繞梁,久不消散。
魏遠星出神地盯著頭頂那盞縈繞著一只小蟲的暗燈,看著那愚昧的小生靈一次又一次地不懈往燈壁上撞去?;蛟S它每日的工作就是如此,重復著單調而無趣的工作,直到它死去,腐爛在泥土里,化成塵埃流落于風。
“你聽懂了嗎?”魏遠星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語氣中的期待。
“剛才的歌嗎?”星星眨著眼睛問。
魏遠星點頭。
女孩咬著嘴唇,努力地想了好一會兒,才誠實地搖搖頭,雙手拽著一把床單:“沒有?!?/p>
燈忽然“啪”地一下滅了。這對少年男女的身形陡然間被黑暗全盤吞沒。
恍惚間,魏遠星耳中又響起那細碎憂郁的曲調。
“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騰……”
無數(shù)的花彩色塊涌入他的眼,決堤般地直奔向腦海。崩塌的大廈,狂奔的瘦馬,形形色色的女人臉上,眼角掛著一滴即將蒸發(fā)殆盡的淚珠。
“呀,燈沒了,”星星推著魏遠星支起腦袋來,自己則伸手去夠那還冒著一截電線頭的開關,“最近總是跳閘,等會兒才亮吧?!?/p>
魏遠星忙伸手把星星在一片漆黑里摸索的手拉下來:“那就等一會兒吧,不急?!?/p>
“嗯?!毙切沁t疑了一下,細瘦的手腕放松了下來。
“我睡會兒,等下喊我?!蔽哼h星感到眼皮有點兒沉,闔上眼,在星星身邊找了一個合適而舒服的位置躺下,“記得在天黑之前叫我起來。”
黑甜的夢境在闔上眼后按時到來,耳邊的聲響如退潮的海浪般歸復于無聲,整個世界里只剩下均勻平穩(wěn)的呼吸聲。
“魏國偉!你站?。 ?/p>
粗糲的吼聲在背后驚雷般地炸開。
魏遠星睜開眼,四下都是一片灰茫茫的死白。他在一片迷霧中奔跑,感到雙腿負著沉甸甸的重量,不斷地重復著機械性前后搖擺動作,耳邊是呼哧呼哧的粗喘和呼嘯而過的風聲。他想停下來,卻發(fā)現(xiàn)根本無法控制雙腿的行進與停止。
“站??!”
“快站??!”
“你還跑!”
嘈雜的腳步聲在背后愈發(fā)密集。魏遠星幾乎能感覺到實體化的聲線穿透了發(fā)絲,直直地貼在了被風吹得冰冷的面頰上。
“魏國偉!”
“砰!”
魏遠星驚愕地瞪著自己舉著一把槍的手。黑洞洞的槍口朝后,頂端冒出的青煙順風往后飄,他吸了好大一口氣味濃烈的硝煙。那不是他的手。這只肌膚上暴著粗大青筋、指節(jié)間到處駁雜大大小小厚繭的手,一看就是屬于飽經(jīng)風霜的中年人,而并非屬于稚氣未脫的少年。
這是他的父親魏國偉的手。
魏遠星倒吸一口涼氣。
“你這是犯罪!”
“魏國偉,快停下!”
“別再這么做了!”
魏遠星停不下來,步履飛快地向前邁動,手腕翻轉,向后放出一記又一記悶槍,后坐力震得他手心麻癢。周遭稀白的迷霧散去,在濕冷的霧氣中搖搖欲墜的樓房像是拼接而成的孩童玩具般脆弱易碎,若隱若現(xiàn),冒出一層破敗發(fā)黑的頂樓。
而當他跑經(jīng)這些樓房時,忽而聽到輕微的吱嘎聲,恍若被錯位的骨骼,再也無法支撐起身體的重量。
樓房轟然倒塌,煙霧四起,碎石瓦礫迸濺了一地。破裂的玻璃片飛起來,如失去翅膀的老鳥嘎地哀嚎著,銳利的棱角劃傷了他的臉。
云層隆隆地相撞著,陣陣雷聲響得驚人,甚至蓋過了那些矮屋接連倒塌的聲音。
在幾聲悶沉的槍響后,身后的追趕聲不再步步緊逼,而是越來越遙遠,直到徹底被甩在身后,消逝于冷風。
魏遠星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攫取著空氣中的養(yǎng)分。他雙手按在打戰(zhàn)的雙膝上,在一處未干涸的水洼前看著屬于父親的倒影。
蒼白衰老的臉龐上垂著垮下的皮肉,脖頸處刻印著道道鑿出的紋路,眼眶凹陷,下巴冒出青黑色的胡茬。還在神經(jīng)性顫抖的手腕骨節(jié)粗大,肌膚被風吹出陣陣松弛的波浪,手心到處都是細小的皸裂傷痕。
魏遠星紅了眼。即使他已經(jīng)明白這是個沒有根源的幻夢,但一切過于真切明朗,讓他有一瞬間想要相信這是實實在在存于世界的,他的父親。
在進入這意外的夢境之前,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仔細地看過父親的臉了,也好久沒和父親說過一句話了。舊教室中女孩的臉在回憶中漸漸軟化成一張反光的白紙,口腔中的疼痛卻愈發(fā)清明,張牙舞爪地昭示著自身突兀的存在。
“星星,停下?!?/p>
蒼老的軀殼里塞著過分稚拙的靈魂。父親按著孩子顫抖的手,將那蜷縮的魂魄舒展,哀傷撫平。
三十年的殘骸余燼在灰白色的風中穿堂而過,魏遠星追逐著那堆灰燼,目光飄向沒有邊際的遠方。那里幾乎沒有色彩,除了遙遠一無所有,和三十年來吱嘎運轉的藥廠機器一樣荒涼。
“停下吧?!?/p>
停不下了。
歌聲嘶啞,近乎吼叫。如此生活三十年,大廈傾倒,夜幕籠罩,她在憂傷中背對黎明,緩緩走入黑暗。
停不了了,停不了。魏遠星執(zhí)著地重復著,一遍又一遍地向父親陳述這個事實,近乎嘶吼,近乎嚎哭。
停不了,爸。
好荒唐。魏遠星想。
魏遠星沒來得及告訴父親的是,他以前聽說過世界上有一種疼病叫“荒唐”,它就像他們爺倆疼痛的狗牙,有時厲害,有時輕微,但始終不可斷絕。在他八九歲時哪兒都不疼,路過大街小巷,寬路窄道,聽來來往往面目模糊的行人唉聲嘆氣,抱怨今天沉淀的怨憤在某個器官里病變的疼痛,那時他還無法想象,只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們,然后默默走遠。
他的狗牙又在疼了。
驀然間,他聽到身后響起一陣倉促的達達聲。
魏遠星回過頭,一大群毛色黯淡的棕黃色馬匹踏著灰白的土地,有氣無力,一腳緊一腳慢地踏碎灰塵和僵泥,四只瘦蹄周圍縈繞著朵朵濺碎的棕黃色的土霧。
這群老英雄趕上了他。疲軟的馬蹄努力保持著清脆的聲響,高高地抬起,又在落下的一剎那歸于失力的沉重感,深踩一腳淺踩一腳,在并不結實的土方上落滿了大大小小的淺圓斑塊。魏遠星恍惚地透過不斷穿梭而過的馬群看向遠方,在一具具生動流暢的軀體運動時造成的罅隙中間,隱約能看見一群正在不斷奔向此處的模糊人形。
魏遠星猛地挺直脊背,涼意從腳掌直躥上頭頂,他一伸手,死死地拽住了一匹老英雄的韁繩。那年邁的老驥用力地昂首嘶鳴,揚起前蹄,肋骨一條條觸目驚心地凸在薄薄的胸膛上。魏遠星像拔河般只顧抓著韁繩,細碎的灰土落在他眉眼間,他閉上眼,能聽見馬匹衰老但執(zhí)著的心臟在跳動。
老馬又在揚蹄發(fā)出嘶啞的叫聲了。魏遠星看著父親的一只腳無比嫻熟地踏上馬鐙,利落地抬起另一只腳,低掃過馬身,穩(wěn)穩(wěn)地落在另一邊。
他低下頭,那把槍似乎是丟了。發(fā)黃的大手緊握著灰白起毛的一截韁繩,每一次催促的抖動都會換來一聲劇烈的嘶鳴和更為顛簸的起伏,但他不敢停下,原始的恐懼沿著脊骨向上攀爬,莫名的悲涼涌上心頭。
遠處的霧靄將散未散的界點上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矮胖人形。
是王新建。
王新建穿著一身名牌西服,全身上下的行頭連同臉上的神色都是锃亮的,手上的銀表面上閃了一下,又暗了下去。他伸長脖子東張西望,仿佛在尋找些什么,目光在觸及到馬背上的他之后,陡然間睜大,凸了一圈肥肉的脖頸顫抖著發(fā)紅。
他拼命地沖魏遠星揮著手,向他奔來,卻礙于雜亂的馬群而無法向前,止步于馬群形成的隔離圈之外。但他并不放棄,賣力地奔跑著,臉色憋得紫紅,粗短的手指指向遠方那座搖搖欲墜的樓房,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想要說些什么。
魏遠星還沒來得及聽明白,遠處那座微微向前傾著的樓房轟隆一聲,碎裂成無數(shù)塊石沫亂瓦。
王新建停了腳步,扭頭看向那堆廢墟,被不斷向前的馬蹄遠遠地甩在身后,成為了一個不甚明晰的小點。
老馬猛地軟了下蹄子,又拼力支起身子繼續(xù)奔跑。魏遠星被顛得全身一震,臉色發(fā)白地回過頭,握住韁繩,眼神游離向前方。前方正站著他那戴著老花鏡、頭發(fā)花白的母親。
魏遠星突然想放聲大哭。
那是老去的陳燕妮。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腰背筆直,目光清亮,臉龐上的神情變化都那么生動清晰。她現(xiàn)在是個普通的小老太太,佝僂著身體,拄著拐杖,站在霧氣未散的遠處眺著馬背上的兒子與丈夫。
倏忽而,陳燕妮好像笑了,臉龐上的皺紋舒展開來,舉起摸著存折的那只手,顫抖的口唇一動一動。
一瞬,萎縮在這副老邁軀殼的靈魂震了一下,拼命地挺直脊背,似是想要掙脫某種枷鎖。冥冥之中,強烈的沖動在音符中串聯(lián)起了他,耳鳴轟隆,他像是猛地被抽走了一根固執(zhí)的骨頭,整個人軟了下去,瘆人的安寧包裹住全身,宛如還在母親的腹中,羊水裹著臍帶微微飄動。
他們之間隔著一大群稀稀落落踏蹄奔跑的老馬。但在經(jīng)過她時,魏遠星卻奇跡般地聽見她那蒼老而舒緩的宣告:“星星,星星以后還和你一樣進單位。咱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魏遠星死咬住牙關,任憑滔天的劇痛吞沒了他。
母親瘦小的身形消失在森森的霧靄中。
在又一段漫長的顛簸后,承載著另一個生命重量的老馬顯然無法再跟上同伴的速度,它揚蹄下落的速度愈發(fā)慢,鼻孔里噴吐出粗重的喘息。最后的同伴噔噔踏踏地抓著隊伍的尾巴,消失在茫茫白霧之中后,體力不支的它也只是勉強往前踏了幾步,四只蹄子驀然軟頹下去,再也調動不起生息。
從馬背上滾落的魏遠星驚呼一聲,面朝下跌在塵土厚重的實地上,塵霧再次四濺,嗆了他一頭一臉。他咳嗽著,費力地用破皮的雙手支起身子,直到雙腳重新接觸到大地,他才有了張望四周的安心感。
在他的正前方又站著一個高大蒼白的人形。
那是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他的衣著簡凈而低調,料子順滑,領口沒有一絲褶皺,一眼就能看出不菲的價格。他緩慢地向魏遠星走來,繞在他周身的霧氣淡褪了些許,魏遠星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胸口處裸著一個無法忽視的小洞,黑紅色的液體正不斷地從那里涌出來。
血。
雙腿被凍在原地,魏遠星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走到自己面前,把那張由于失血過多而呈現(xiàn)出死白臉色的面孔湊到他跟前,他面頰上被冰涼的氣息呵著。
“老魏,”男人笑了,相對于臉色來說色澤過于鮮紅的嘴唇微微上翹,把手中的物件遞給他,“你剛才丟東西了,我給你送來?!?/p>
魏遠星低頭,是那把槍。
那把還在冒煙的,通體漆黑的直筒槍。深邃黝黑的槍口正對準他的眉心,虛扣扳機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他剛想開口說話,身后響起輕微的“砰”的一聲。他感到腦后一陣發(fā)涼,有濕漉漉的液體正從涼颼颼的地方緩緩地涌現(xiàn),黏稠地往下滴。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緊接著上顎的神經(jīng)一松,他下意識動了動舌頭,從那里舔下一顆圓方咸腥的小東西來,抿了抿嘴角,呸地將其吐在手心之中。
那是他的狗牙。
小小的一顆,被微黃的牙釉質包裹著,泛著晶瑩的色澤,上端斷裂處糊著些許黑紅色的液體。他咂吧了下嘴,整張口腔里傳達出如釋重負的輕松感,和一絲酸腥發(fā)咸的苦味。
停下吧,星星。
呼喚聲老了,輕了,遠了。低啞的尾音幾乎可以算作不存在,但仍舊被魏遠星敏銳地捕捉到了。
停了。停了。
停了,爸。
他急急地回喊,卻再沒有得到一聲哪怕是咳嗽般的應答。
他張開嘴,想喊些什么,耳邊卻闖進一聲尖銳的汽笛嘶鳴。
“小心!”
一陣白光吞沒了魏遠星。他的形體融成一股灰,一陣煙,從指尖開始到腳尖底端,完全湮滅在蓋過頭頂?shù)能囕喌紫隆?/p>
“快醒醒,”有只細柔的小手在推他,“天快黑了。”
魏遠星揉著惺忪的睡眼,蒙蒙眬眬地半睜半閉著,看見星星怯生生的面龐,再一瞥窗外,月亮已經(jīng)半邊攀上柳梢頭。
“都這么晚了!”少年急得抓起床頭的衣物胡亂套在身上,一邊手上忙著穿外套,一邊用腳底摸索著鞋的位置。
“我很早就叫你了,但你一直不醒……”星星盯著少年慍怒的臉色,雙手不自覺地絞緊床單,小聲地說。
魏遠星深深地看了星星一眼,臉色緩和了下來,不再說話。在簡單倉促地收拾過后,魏遠星下了樓,直奔那翹著二郎腿等他的女人。
女人坐在舊木椅上,往后懶懶地放著身體的重量,把手上的電子表展示給魏遠星看:“喏,超了半小時??床怀霭。∽??!?/p>
對方臉上曖昧的笑容讓魏遠星的胃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他不去看女人,把衣兜全翻出來掏了個干凈,守在一旁等女人清點。
“一小時三十,半小時十五?!迸税蚜沐X收好,放在一旁,“超了半小時,還差十五。”
魏遠星嘴角一抽,肩膀聳了一下,又頹下去:“沒了。”
女人畫得濃艷的眉尾向上挑起,無聲地詢問他接下來的打算。魏遠星的上下嘴唇碰上又分開好幾回,反復斟酌著想要拋出口的詞句:“下回,不,是明天,明天我還來。一起給你?!?/p>
周圍三五成群看著他倆的其他女人嘰嘰喳喳笑作一團,女人也忍俊不禁,用手順了順打結的黃發(fā),吐出一口煙霧,點點頭:“行,你先走吧。記得就行,明天來啊。”
嘈雜到有些刺耳的嬉笑劃拉著魏遠星的耳膜,那股爛熟于心的壓力又在上顎聚集起來,痙攣地絞著他。他逃也似地離開了這家狹小的店鋪,跌跌撞撞地出了門,把那些令人頭昏腦脹的聲音丟在身后,一頭扎進冷風之中。
月暈清冷的輝線留了昏昏的一道在小巷里。他沿著這條線一直走,腳尖盛滿了白泠泠的涼意。
他向前走,一直到出了巷子。在巷口處的風更大了,魏遠星裹緊外套,余光瞟到左邊有紅藍色的燈光閃爍,半扭過頭,還沒來得及看清就被空中飄落的黑垃圾袋遮住了視線。
那只垃圾袋飄得很慢,似乎是刻意在風中停留,被凜冽的北風扭得橫七豎八,抖個不停。它一邊的提手斷成兩截,在半空中被吹得撇向兩頭,空蕩蕩的內部充盈鼓脹又干癟扭曲,重復著這個過程,像一朵雨做的云。
魏遠星站在原地出神地看著,摸了摸臉頰,什么都不疼。幾個好事的中年男女正好奇地一邊朝燈光來處張望,一邊向魏遠星所在的方向走來。
“那里是不是剛撞死人了?”
“是啊,你剛不是看見了,那男的躺在地上。哎喲,半截身子都被碾在輪子下了?!?/p>
“聽說是下崗了不滿意鬧事?你說說這都什么事兒啊,錢沒了,人也沒了?!?/p>
“就是……”
他們討論的聲音漸遠。
風停了。塑料袋輕柔地左搖右擺,穩(wěn)步貼在魏遠星跟前的地上,被疾馳而過的一輛小車碾在車輪下,陷在輪胎深痕中,帶向未知的遠方。
魏遠星走得很急,喉嚨干澀,沒有喂進一口水。生理反應讓舌頭在小小的口腔里轉動著,無意中碰上那顆連日來作怪的狗牙,卻一點兒不疼了。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他沒注意,只是快快地往前邁步,路過某一處小巷,仍飄出那低沉如哀歌的曲調。像是此處藏著一臺廢置的錄音機,陳舊的齒輪卡住積灰的磁帶,日夜復述,一段又一段的“三十年”。
“云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
但不會再有人留意了,也沒人會再做夢了。
都停下來了。
07
“據(jù)悉,該男子……系某制藥廠先進工人,因不滿廠長……的下崗安排而造成此次事故。此前,已有一名下崗工人在該藥廠跳樓示威。關注……下崗工人身心健康,已成為當前……忽視……”
雜亂的雪點又在屏幕上閃爍著。沒有人去管。
機頂盒上積了一層薄灰,沉默地覆在每個人心底那曾經(jīng)生機勃勃的景觀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