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土
地雷戰(zhàn)的實際效果究竟如何?除根據地史料和各種回憶錄中的相關記載之外,也許來自外界和敵人的評判更有說服力。在第三方評價方面,美國人哈里森·福爾曼的報道是極為生動、真實和富有參考價值的。1944年夏,作為《紐約時報》和《泰晤士報》記者,福爾曼沖破重重阻礙,深入陜甘寧邊區(qū)和晉綏邊區(qū)進行了為期5個月的采訪,實地觀摩了八路軍和游擊隊、民兵的戰(zhàn)斗,走訪了戰(zhàn)士、民兵、農民和日軍俘虜等各色人物,寫下了轟動中外的《北行漫記》,向全世界報道了根據地軍民艱苦抗戰(zhàn)的英勇事跡。在該書“爆炸的鄉(xiāng)村”等章節(jié)中,福爾曼詳細記述了晉綏邊區(qū)開展地雷戰(zhàn)的情況:
哈里森·福爾曼不僅撰寫了《北行漫記》,還在陜甘寧、晉綏邊區(qū)拍攝大量照片,留下珍貴的地雷戰(zhàn)一手資料
“圍困日本人的一個常用方法,是在據點附近安放成百上千個地雷。有一個村莊由于這一方法運用得很成功,以致他們堅信自己擺脫了鄰近據點的威脅。據點的四周是一個密布地雷的陣地,民兵晝夜巡邏,防止日本人突圍出來,他們連出來取水都辦不到。我們問村民,是否需要軍隊留下來幫助他們攻下那個據點。他們回答:‘不,我們自己會干的。’十天之后,他們攻下了那個被包圍的據點,疲憊的警備隊沒有作什么抵抗,一半被擊斃,另一半投降了。
“這個村莊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有戰(zhàn)斗力的一個。每一條大路,每條荒野的山路,都周密地布上地雷。地雷不僅安設在道路上,還布置在田野里,怕狡猾的日軍可能會繞道而過。這是為防止日本人的增援來到。每一處安放地雷的地方,土里都插著警告牌,敵人接近時,牌子很快就可以撤走。當你騎著馬小心地曲折而行,穿過插有警告牌的地雷之間的時候,你一定不寒而栗,有一種恐懼的感覺,你希望他們不會弄錯了標記!
哈里森·福爾曼與背著地雷、拉繩的民兵交談
“連村里的街道也布了地雷。村里人毫不在乎地走來走去,好像忘記了腳下埋伏著的死神。他們每個人身邊都帶著一種武器——或者背上背著一支來復槍,或者身后面掛上一顆手榴彈。這種攜帶武器的習俗已經成為很自然的事,甚至小孩也在腰間纏著一些玩具手榴彈。
“戰(zhàn)前,這個村莊是以制造爆竹出名的。現(xiàn)在,這里的居民已經把制造爆竹的技術用來制造地雷了。在一個院子里,我看見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制造黑色火藥、鑄地雷的模型,并且將裝好炸藥的地雷排列整齊。因為缺乏金屬作地雷的外殼,一些村民就鑿空了石頭制造石頭地雷,有的把火藥裝在瓶子、罐子甚至茶壺里。”
福爾曼最后總結道:“這一切現(xiàn)象值得人注意之處,不在于這些原始武器的效率有多么優(yōu)良,而是在于它所反映出來的人民的戰(zhàn)斗精神。一個人須有相當大的勇氣,才能對敵人可怕的近代化武器,想出這些微不足道的抵抗方法來?!?/p>
《晉察冀畫報》刊登的根據地軍民拆橋破路的照片,上面的文字是“神出鬼沒??!群眾游擊戰(zhàn)”
被地雷炸死的日軍
日本原獨立混成第5旅團第12獨立警備隊衛(wèi)生曹長桑島節(jié)郎,在其戰(zhàn)后出版的回憶錄《華北戰(zhàn)紀》中,記載了兩個戰(zhàn)例:一是1942年12月,第三次魯東作戰(zhàn)中,第19大隊討伐隊在牙山附近遇到地雷襲擊,大隊副官吉田正中尉被炸死,軍醫(yī)官岡志豆雄中尉、書記官村田藤信軍曹等7人被炸傷。二是1943年5月21日凌晨,第17大隊在從大辛店向西南行軍途中,抗日軍民拉響地雷,導致日軍一個9人無線電通訊班非死即傷,因天黑情況不明,整個大隊在原地待了整整3個小時,直到天亮方敢繼續(xù)前進。
抗戰(zhàn)期間日偽出版的報刊上,也經常提及抗日軍民和其使用的地雷,字里行間可見敵人對民兵的地雷戰(zhàn)術十分懼怕,不僅承認“凡有民兵的地方,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更把地雷戰(zhàn)稱為“殘忍已極之神經戰(zhàn)”,從敵方的角度驗證了根據地廣泛開展群眾性爆炸運動的成果。
哈里森·福爾曼拍攝的拿著玩具手榴彈和地雷的根據地兒童
地雷戰(zhàn)亦是“神經戰(zhàn)”,迫使敵人無論何時何地精神上均高度緊張(電影《地雷戰(zhàn)》畫面)
地雷的威脅使得敵人即使面對空屋,也不敢隨便進入和搜查翻動(電影《地道戰(zhàn)》畫面)
日軍趴在地上用探雷器尋找地雷的蹤跡
1943年11月18日太原出版的日文《東亞新報》,曾這樣報道:“當飛入山岳地區(qū)時,觸目所見除峨然聳立的山岳外別無人跡……愈深入山岳地區(qū),則地雷爆炸的痕跡也愈加增多,特別在30度以上的山坡更多……精兵簡政后,民眾武裝大為增加,其指揮系統(tǒng)是直屬于分區(qū)司令的,每戶必有一個抗日分子,把所有的民眾都逐漸改編為軍事化,而對民眾武裝進行露營訓練,對干部一級則進行戰(zhàn)法教育……中共武裝是與民眾武裝協(xié)同作戰(zhàn)的,因此凡沒有民兵的地方就沒有敵人(指八路軍),也就不會有地雷,但是,凡有民兵的地方,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p>
同年10月25日,太原偽《山西新民報》也發(fā)表了一篇記述我民兵活動的文章:“日軍于行軍中時常于田中、道上及各地發(fā)現(xiàn)無數之地雷,時見二尺寬之狹路上前行軍隊留下之紙條上書:‘注意地雷’……尚有在開門之際轟然爆發(fā)者,此系以線系于地雷之信管上,開門之際,即可牽動炸者,此外尚有設置于灶內或炕內,待日軍不加注意點火利用時以致傷害者。日軍部隊對此殘忍已極之神經戰(zhàn),須以極端之細心,于通路門后、灶口、炕內各地加以搜索?!?/p>
在張家口出版、綏蒙地區(qū)發(fā)行的偽《蒙疆新報》上,1944年1月5日刊登的一篇通訊中寫道:“走了約30 分鐘的時候,是走在一個兩山相夾的大村落的附近,忽然發(fā)出有地雷站住的命令了。于是車輛就一齊停住了,我聽了這個有地雷的命令,嚇得連車都不敢下來了,不多一會兒的工夫,在前方約有百公尺的地方,發(fā)出來一聲可怕的爆音,這是踩了地雷?。∵@時有兩名可憐的皇軍勇士滿臉纏著白色的繃帶被汽車送回去了。”
日軍正在書寫“地雷注意”牌子,用以標示雷區(qū)
天津偽《庸報》1943年10月18日的報道,不僅介紹了我方的一些基本戰(zhàn)術,甚至提到民兵英雄李勇的名字:“……其具體之手段,先努力偵察,完備諜報網,調查我方情況,如薄弱即行襲擊。又在日方進擊之時,任意利用地形、地物加以射擊,埋以地雷,此地雷戰(zhàn)法,最近特別顯著。在五月掃蕩之時,在阜平縣五丈灣以李勇為中隊長之游擊隊,利用地雷收極大效果,作為炸彈英雄,系游擊戰(zhàn)之重點。于此,此次對日方肅正作戰(zhàn),以‘有組織之地雷激戰(zhàn)’之展開為‘反掃蕩必須任務’之第一?!?/p>
北平偽《民眾報》1943年11月26日刊載的《冀西邊區(qū)調查班追記之三》坦言:“……在過去的傳說里中共八路軍的游擊戰(zhàn)和地雷戰(zhàn),真有時覺得八路軍有像演義說部中描寫的神出鬼沒和慣用埋伏的一流人物。所以在初次踏上匪區(qū)的土地時,全員都懷著不安的心,正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在默默中決不敢說出踏地雷,遇八路軍等笑談,恐怕遭遇到他們,將不會平安的過去。”
山西偽《新民報》1943年5月1日刊載晉豫省境該報特派員周萍訊:“剿共軍第一師師長講話:八路軍常于我軍必經道路附近,暗處埋設多量地雷,我軍若稍不留意,即不免遭受損害。前頭部隊更宜注意。匪軍埋設地雷,在我單獨路口,必經路口,十字路口,或山腳,山腰,山頂,尤其山的鞍部。其余如水井附近,房屋內,糧食,器具,或箱柜,柴草,煤炭內,均可為地雷匿伏地點……地上放置柴草或其他破爛器具,均有埋藏地雷嫌疑……地雷毒害教訓,一二年來給予我方的經驗是太多了,誰能忘記呢?……”
偽《新民生雜志》一卷三刊載的《北支軍調查班冀西視察記》這樣描述:“……從定縣出發(fā)至山岳地帶以后,我們看見了‘汽車務必按轍痕通行’的木牌,而知道我們已經踏上敵人的地雷戰(zhàn)戰(zhàn)場了。尤其是從平山縣南甸鎮(zhèn)步行西至蘇家莊,再由蘇家莊步行爬山涉水,西經莊子河,東峪等村,至邊區(qū)聶榮臻曾辦公居住一年半的紅崖村的途中,我們幾乎是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后邊的人一定要踏著前邊人的足跡,多一步也不敢走。耳朵里充滿了工兵警告我們‘地雷地雷’的聲音,腦子里浮滿了地雷的影子……據說,他們在去年秋季討伐以前,已按村之大小分配給各村以五百或三百地雷,讓老百姓遍地埋置?!?/p>
膠東根據地刊印的“以地雷戰(zhàn)回擊日寇搶糧”的漫畫
戰(zhàn)場上繳獲的日軍書信、文件資料中,也常常會提及抗日軍民地雷戰(zhàn)的威力。1943年10月,粉碎敵人對晉察冀北岳區(qū)“毀滅性大掃蕩”后,我軍在追擊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日軍獨立第3旅團第6大隊代理大隊長菊池重雄的日記,其中寫道:“地雷戰(zhàn)使我軍精神上受威脅,使士兵成為殘廢。尤其是要搬運傷員,如果有5人受傷,那么就有60個士兵失去戰(zhàn)斗力。”他在日記中承認:“地雷效力很大,當遇到爆炸時,多數要骨折大量流血,大半要炸死。”1944年8~9月間,靜樂縣民兵在晉綏二支隊配合下,以地道爆破、火攻等方式一舉攻克日軍婁煩鎮(zhèn)據點,戰(zhàn)斗中截獲一名姓小原的日軍曹長寫給朋友的信,信中作有和歌一首,稱“思想起來婁煩鎮(zhèn),淚泣泣”。原來,此前民兵對婁煩據點進行長期圍困,地雷一直埋到日軍工事里,連出操都無法正常。當年6月,靜樂縣城之敵曾想增援婁煩鎮(zhèn),但沿途布滿地雷,40多個小時只走了15里,到了鄰近的豐潤后,再也無法前進,無奈只得掉頭回城?!皽I泣泣”正反映出日寇被地雷包圍、內外交困的情況下那種精神上的沮喪。
解放戰(zhàn)爭期間的國民黨軍境遇同樣如此。1947年11月初,國民黨整編5 4師師長闕漢騫率第8旅和第3 6旅107團、108團等部,從萊陽東犯海陽。闕部自恃武器精良、兵強馬壯,進入海陽后卻飽嘗地雷之苦,35天之內,被炸死炸傷者就多達125人。其中,石人泊村民兵高福所在爆炸組炸死10人;鳳城勝利村張同大民兵隊埋設的兩組梅花雷炸毀汽車1輛,斃傷敵9人……延至12月11日,闕部不得不從海上撤退。后來,在勝利村趙秋浦家中找到該師少校營長凌云鵬駐扎時留下的一部分詩稿:“奉命剿共步匆匆,晴天霹靂魂魄驚。如履薄冰臨嵩陽(海陽舊稱大嵩衛(wèi)),裂地響聲轟轟轟!堪嘆士卒骨飛天,復悲袍澤血凌空。叩祈上蒼垂青睞,莫破紈紈(凌妻名)鴛鴦情。”“紈紈牽襟依依送,心心相印道珍重。驚雷聲聲碎春夢,挑燈叩首乞天公。”雖然遣詞造句略顯粗陋,但句句哀鳴卻是真實體現(xiàn)了他們在地雷遍地、生命隨時受到威脅時的恐懼與絕望。(待續(xù))
編輯/曾振宇
地雷戰(zhàn)的廣泛開展,使得更多日軍只能以骨灰的形式“無言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