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娓
二姨比我母親小兩歲。
母親讀完高小就去學戲了,一半是家庭原因(外祖父菜農(nóng),除了女兒,還有三個兒子),一半是自己著實喜愛,她今天回憶起來,仍然堅持原來的觀點——學戲再苦,那也比大日頭下翻踩水車、三九寒冬清洗整理菠棱菜幸福!至于二姨,家里是準備把她培養(yǎng)成個女秀才的,比如,讀完初中,再讀高中,當當大隊干部之類的。但是人還在起點上,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大隊合并,西郭九山只能留下一個書記,自然也就只有一個會計咯,二姨便斷了面前這條路徑。彼時,溫州甌劇團正面臨一個難題——生角演員青黃不接,得趕緊物色一個優(yōu)秀對象,加速培養(yǎng)。
按照母親的說法,當時二姨來化妝間找阿姐,團長繆璧人一打眼,問幾句后就不作二想了,說她扮相好、“三寸”(嗓音)好,是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命令母親回去做好思想工作。那年外祖母尚在,非常反對,認為家里一個女兒唱戲也便罷了,偏偏還要第二個,會被人瞧不起的!但畢竟是新時代了,劇團用誠意去感動二姨和外祖母,于是走了個形式,在全市招考中,她和另一位姑娘正式進入劇團。
絕無而僅有,對她這個學員的培養(yǎng),劇團沒有遵循一般規(guī)律和祖師爺教條。舊社會過來的老藝人確實厲害,手眼身法步無一不精到,可惜生角演員關(guān)“牛棚”的,進牢獄的,年輕的一批招來兩年,左一個不稱意、右一個命多舛,團領(lǐng)導只好把希望寄托于自己相中的新人,一待她能夠挑起大梁,全團的正常運轉(zhuǎn)、人才的先后銜接便一一實現(xiàn),自己的當前責任、歷史使命都可以作出完滿交代。所以,將鄭老先生保釋出來,只為把最好的表演章法言傳身教給她。見師之前,繆團長親自教二姨學說一句話:“鄭某某,快快起來教革命小將演得那戲呃!要咬牙切齒,威風凜凜,每天清早一遍,該怎樣對待就怎樣對待?!?/p>
學戲之苦自不必言,二姨毫不例外,而且,她比一般的徒兒還多了一項劣勢——她十七歲了,練功所謂的最佳時間早過了……這,是汗水與淚與血交織的過程。
此外,我總覺得,二姨還有與人不同的地方。入門時,她是被作為特定類型演員進行急訓的,但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之后,各類人才老去的老去,出事的出事,外調(diào)的外調(diào),退化的退化,劇團又遭遇了配備不齊的新情況?!稐铋T女將》開排后,她走進了老旦的世界,成功塑造了佘太君的形象。再后來,《高機與吳三春》由民間故事改編為歌頌愛情的四幕大戲,旦角后備力量欠缺……結(jié)果一猜便知,二姨也借此參透了旦角的表演。
母親說,二姨演佘太君只需想象、模仿自己(母親本行老旦)就行,容易;吳三春么,性別、年齡具有天然優(yōu)勢,她又愛琢磨,所以也簡單。她們親姐妹,化重為輕,哈哈一笑便了,實則演戲人太懂得演戲人的辛酸了,只是還兜得住,不提也罷。有一回,母親嘆氣:“蓮蓮開蒙遲,不得不說遺憾!”我追問,她只好往下講:“當年,‘飛跪‘吊毛‘僵尸,都狠命地練,一下子臺面就撐住了,而且十分討彩;現(xiàn)在,機會給她,去歐洲、香港交流演出,別人求之而不得,她卻主動推讓,說什么‘我骨頭硬了,他們正年輕……”
能夠?qū)已輨e人之所不能演,當然因為她勤奮、好學、可塑性強,而我還想:如果把劇團看作一個對應(yīng)的個體,二姨的態(tài)度肯定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這才是根本。至于“遺憾”,二姨自己說的也是實話,畢竟她沒有“童子功”,間隔長了或者年齡大了,都對表演有著明顯的負面影響,但事情背后,難道沒有一個人審慎的思考?她謙遜,她知不足。誰的表演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我母親就曾評價過自己的妹妹——“情感不夠”。這也許是苛責,母親這代藝人從路頭戲唱起,追求的是感天動地,同聲相應(yīng),二姨在團里承上啟下,田間地頭的創(chuàng)作自那以后就走向了室內(nèi)劇院,有臺有本,也有了框框,四平八穩(wěn),滴水不漏,便永遠停留在了匠人的層面。
上世紀80年代以后,除了散在的“飛班”,劇團基本無戲可演。一缺觀眾買票,二少資金扶持,對前途逐漸絕望的同行們陸陸續(xù)續(xù)轉(zhuǎn)了業(yè),二姨始終沒動。又過了十多年,搶救稀有劇種的任務(wù)落到了市里,文化局把老演員們請過去,擔任了職校戲劇班的授業(yè)老師,二姨也在其列。就在那幾年里,她帶出一名優(yōu)秀的生角演員,后來獲得了“梅花獎”,她是他的啟蒙老師,但她從來不對外宣揚。
晚年的二姨得了怪病,腿腳沒有任何征兆地失去了行走能力,甚至支撐的能力。她眼見著自己全身迅速地萎縮,害怕至極。四十歲時,丈夫突然發(fā)燒,然后就一路滑向深淵——他的毛病在腦部,搶救、守護,和換了一個靈魂的人親密相處,二姨母子心力交瘁;如今她的思維異常清晰,可是肉體再也承載不起一個現(xiàn)實的,哪怕細微的動作。我母親看到她皮包骨頭,裹在醫(yī)院的被單下露出一雙突兀的大眼睛,問兒子:“這可如何是好?”兒子竟說:“醫(yī)生也沒辦法啊……”我母親那個心疼!卻只能躲著她懺悔:“都是我把她害的!要不然她不會去學戲,要不然她不會受那么多傷……”可是一切已經(jīng)按寫好的演出,此時大幕即將關(guān)閉。
追悼會正逢新冠肆虐,辦得十分簡樸。有老同事對我母親念起:“蓮蓮,人好??!……那時候下鄉(xiāng),連夜過臺基,第二日晴,大伙兒趕緊洗衣曬褲。蓮蓮自己拉的晾衣繩,瞧見有人在兩邊蹭了點小位置,縮成一團地掛了幾件,她把自己的理理攏,把人家的換到了正當中,還用別針把它們別好,以免叫風兒吹走……”他們零零星星的記得,讓我母親感到安慰。
前幾天,一個小姑娘問我:“啊,余老師,原來你家那么多人演戲!演戲多好哇,你為什么不學?”現(xiàn)在甌劇屬“非遺”,她是志愿者,東南劇院沒少去,當時正有好友發(fā)了一組觀演的圖片,她遞我看。
我跟小姑娘說:“來來來,一起看。這是某某,這是某某某,這是我父親,母親上世紀70年代調(diào)出去了,這是我二姨……”
隔開了距離,好好欣賞。
責任編輯:黃艷秋1E775272-9668-4D31-B8CB-316D916D627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