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歪著身子坐在簡易的輪椅上，迎著從低矮的院墻照進(jìn)來的夕陽，眼睜睜地望著大門口。隔壁的陳大爺趕著牛，那牛準(zhǔn)是餓了，哞哞地叫著走遠(yuǎn)了。

先是一頭老羊，羊身上帶著的一股騷氣味沖進(jìn)我的口鼻，接著是一群羊咩咩地叫著從大門口經(jīng)過，我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一只一只地數(shù)著，最后是放羊的馮老八，他肩上耷拉著羊鞭子朝我斜了一眼。我心里想著丈夫在地里收玉米那疲憊的樣子，鄰居家的小紅身穿蘭花襖，脖子上系著紅領(lǐng)巾一蹦一跳從門口經(jīng)過。這一幕令我回想起37年前初春的那個早上。

過了春節(jié)剛剛?cè)雽W(xué)的第二周，我穿著母親給我縫制的蘭花襖，奔跑在那條通往昌邑小學(xué)蜿蜒的土路上，路邊的刺槐、榆樹還沒有發(fā)芽的動靜，炭黑的枝條直楞楞地伸向天空。田野里草木衰萎、凋零、空曠、蕭索，大片大片灰暗的泥土裸露著，地里零零星星的玉米棵或者茼麻稈，在冷風(fēng)中瑟瑟地抖動著。

我踩著土路上的羊屎蛋蛋和土坷垃，還有未融化的積雪，盡管一陣陣?yán)滹L(fēng)掠過我的臉頰，我低頭看看飄在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心里就美滋滋的，心想，上一周我都沒敢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星期天我已經(jīng)背熟了，今天我一定大膽地舉手，那樣同學(xué)們都不會小瞧我。春風(fēng)吹著我到了學(xué)校，上完第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課間我和英子、娟娟等正在丟沙包，忽然英子喊：“??！你流鼻血了！”接著我捂住了鼻子，鮮血順著指縫滴到地上，瞬間，同學(xué)們都惶恐地圍了上來，鼻子里的血不住地流，英子急中生智，撕開棉襖的角縫抽出棉絮，為我堵住了鼻孔，漸漸的鼻血不流了。

放學(xué)回家后，我正幫母親燒火做飯，父親回來了，他每天拉石頭去賣，今天賣完石頭后，看到巨野縣城有賣甘蔗的，就給我買了一根。那時從來沒有見過甘蔗的我，吃了兩小節(jié)甘蔗，感覺一點兒都不甜。不一會兒，我就倒在地上，蜷曲得像一條蚯蚓，嘩嘩地吐，父母嚇壞了，借來一輛地排車，拉著我就去了鎮(zhèn)醫(yī)院。在路上母親不住地哭著呼喚我：“春妮啊，你可別嚇娘，你醒醒，馬上就到醫(yī)院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娘和爹可怎么活呀！春妮兒……”

在鎮(zhèn)醫(yī)院的急診室，大夫看了看，建議馬上到省城醫(yī)院治療。父親把我抱到地排車上，恍惚聽見有人說：“唉！去濟(jì)南看病，這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撐到濟(jì)南，說不定就會死在半路上了。”

母親把我和父親送到長途車站，父親抱我上車、下車連續(xù)倒了好幾次車，才到了濟(jì)南省立醫(yī)院。在醫(yī)院，父親抱著我，挨個檢查了個遍，最后打上吊瓶，父親沒白沒黑地一個人守著我，每天都在呼喚我：“春妮，都怨爹，怎么就買了一根甘蔗回來，要不是爹，你也不會中毒，閨女，是爹害了你呀！”爹爹哭得涕淚橫流……

父親不停地給我按摩、翻身。一到晚上父親就望著窗外的那輪明月默默地為我祈禱。就這樣，一天天地煎熬著，熬到我昏迷的第十五天。

那天，父親忽然見我右手的食指動了動，急忙叫醫(yī)生來，醫(yī)生說：“有希望?！?/p>

父親一陣激動，立馬給醫(yī)生跪下了，一下子抱住醫(yī)生的腿：“求求大夫救救我閨女，讓她快醒過來吧！她才11歲?。　?/p>

到了下午，我的眼睛先是微微而無力地睜開一道縫，父親驚喜地用熱毛巾幫我擦了擦臉，慢慢地我睜開了雙眼，可是我的腿和手動不了，第一次父親聽我含含糊糊咬字不清地說：“我餓……”

“我的閨女啊！你15天都不吃不喝了……”父親哽咽著。

醫(yī)生說這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要吃軟食。

父親跑到樓下的小賣部，買來一包方便面，用熱水泡上。我躺在病床上，父親喂我，我嘴里嚼著方便面，那是從沒有過的味道，父愛深深的味道，我嘴里嚼著方便面，眼睛里噙著淚花，以前父親總是起早貪黑地奔忙，因為父親當(dāng)過3年兵，幼年時的我，總感覺父親嚴(yán)厲又嚴(yán)肅，很少能與父親親近，這是第一次與父親挨得這么近。

父親臨走借來的錢，支付醫(yī)療費(fèi)花光了，醫(yī)生告訴我們，醫(yī)院盡力了，回家休養(yǎng)吧。

在臨出院離開濟(jì)南前一天，父親給我買了一個書包，軍綠色的一個小背包，父親對我說：“閨女，咱們回家后還要接著去上學(xué)?！?/p>

那時我的精神狀態(tài)是頭腦清醒中帶著昏沉。父親抱著我，肩上背著行李，從醫(yī)院到車站的這段距離，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就連坐在客車上那一幕我也只有點滴模糊的印象。

上車后，我坐在靠車窗的座位上，父親讓我看車窗外濟(jì)南的風(fēng)景，第一次坐在客車上的我，不知道是回家的激動，還是坐車的興奮，坐在那里，只會呵呵地傻笑。前排的一位老大爺在一旁小聲問我父親說，你家姑娘是不是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父親面朝著我，眼里又流出淚來，淚水一直滴落到我的頭發(fā)和臉頰上。

這四五百里的路程，我們走了一天，要倒好幾次車?；丶液罂吹降艿苊妹煤图依锏挠H人，我禁不住號啕大哭。

二

回家后，父親的苦力勞動就開始了，因為要還為我治病時欠別人家的錢，想再掙點錢，繼續(xù)給我治療，于是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我就全靠母親。

母親抱不動我，都是背著我去廁所，最小的妹妹也是每天幫我拿便盆，倒便盆。日復(fù)一日長時間的吃喝拉撒要人照顧，為了盡可能地少麻煩家人，我就減少食量，少喝水。后來，我學(xué)會了在地上慢慢地爬，可時間長了，兩個膝蓋都磨破了，鮮血直流，疼得直哭。

小妹妹比我小6歲，白天母親在地里干活，沒時間照顧我，這個小妹妹就成了我生活中的全部，幫我洗頭、梳頭、洗衣服，給我端飯、送水，陪我一屋同睡，就像我的一個小用人一樣，這令我心疼萬分。

后來，妹妹長大一些，有一天，她幫我梳頭時說：“姐姐，如果你以后嫁不出去，我就一直陪著你?！甭犃嗣妹玫脑挘冶е弁鄣乜蕖?/p>

我就這樣再也沒有站立起來。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花兒一樣的年華，就這樣無奈地被囚困在一個畫地為牢的有限空間。我也曾虔誠地問過上天是不是誤判了罪刑，讓我在這痛苦的疾病糾纏折磨中，忍受著無休止的身心折磨，讓我與外面的美好世界隔絕。我在生命線上一次次痛苦地掙扎。

我無數(shù)次地叩問蒼天，我怨過、恨過，命運(yùn)為何要這樣對待我？多少個無奈的日子里，也曾想過放棄生命?？上胂胛业母改赣H，他們?yōu)榱私o我治病，變賣了家里面的所有財產(chǎn)，那么艱難的歲月中都沒有把我給舍棄，我又怎么能用自殘來回報他們呢？

現(xiàn)實的生活，無法改變的一切。一天天像蝸牛一樣，在爬行中度日如年。家人們不能時刻守在身邊，我學(xué)著慢慢地爬，膝蓋磨破了皮，全身經(jīng)常被摔得傷痕累累。

父親看我一個人在家里寂寞，就給我買了一個小收音機(jī)。他起三更天開著拖拉機(jī)去五六十里外的山上拉了兩趟石頭，然后再到集市上去把石頭賣了，掙了20塊錢給我買了一個安裝兩節(jié)電池的小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父親把那個小方盒打開說：“看看，我給你買了個什么？”

“啊……收音機(jī)？” 我喜出望外，含糊不清地說出來。

那時我喜歡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小喇叭節(jié)目，噠嘀噠、噠嘀噠……小喇叭開始廣播了。聽孫敬修爺爺講故事，聽張海迪姐姐的廣播劇，聽歌曲，聽全國各地的新聞聯(lián)播……來消解漫長難熬的每一天。

后來這個小收音機(jī)讓我調(diào)壞了，再也放不出聲音來了，我心疼得直掉眼淚。父親連忙拿去找人修，也沒修好。我的思想又被封閉起來，又聽不到外界的一點消息了。

父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1985年12月，雪融化了，房檐上垂下長長的冰凌，北風(fēng)刺骨。

父親拉了一車棉花去賣。那一年收棉站對棉花收購要憑票限量收，七八毛錢一斤;那一年家家戶戶都種了很多棉花?？斓侥甑琢?，千家萬戶都想賣了棉花來過年。有的人都拿著被褥在這里排了三五夜的隊了。我父親在這長長的隊伍中，辛苦地等了3天，才把一地排車棉花賣掉。父親拉著賣了棉花的空地排車，不顧幾天來的疲憊，從棉花站一路直奔供銷社，花了85塊錢給我買了一臺當(dāng)時最新款多功能的三用機(jī)，既能放唱片，又能聽收音機(jī)。父親一進(jìn)院大門，就喊：“春妮兒，看我給你買啥了？”當(dāng)時感到太意外了，我身體沸騰的血液，與殘障帶給我的痛苦化作淚水，一股腦地涌了出來。

“爹……”我用自己那殘缺的語言深情地呼喊著。

父親替我擦去眼淚問：“喜不喜歡？相中了不？”我激動地看著這個深綠色的大三用機(jī)，不敢輕易地用手去觸摸，我真的害怕它萬一再壞了。

我把它視為珍寶，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打開。

有一次廣播中的主持人播讀一篇用腳來寫字的自傳文章，這個故事如同鉆進(jìn)了我的腦子里，夢里也在想別人是怎么用腳來寫字的。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拿筆寫過字了，我在學(xué)校里學(xué)了3年的字都快要忘光了，寫字的手都不會握筆了，這可怎么寫字。但心里一直在想著，別人都能用腳來寫字，自己好賴還有一雙手，我暗暗鼓勵自己，一定要試試看。

從此，收音機(jī)里廣播的魅力像磁石一樣把我吸引，每天都在充實著我愚昧無知的頭腦，我的精神家園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我想，每一棵小草，陪伴著大地，而這個多功能的收音機(jī)，就是陪伴我的小草，或許我就是一棵被風(fēng)吹得搖搖欲墜的小草。盡管如此，我也要扎根在土壤里。

就是這個小小的方盒子，吸引著我的心在天南海北知識的海洋中暢游，感受著這大千世界變化中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三

1985年農(nóng)歷三月，我從濟(jì)南出院還不到一個月。有一天母親背著我出門玩，在鄰居家的大門口圍著很多人，母親也背著我向這邊走來，來到跟前才知道是個雙目失明會算命的六七十歲的老年人，他臉龐黑瘦、衣衫襤褸，一雙不太合腳的大鞋不跟腳，走路拖沓著，他手里拿著一根1米半左右的細(xì)竹竿，來回?fù)u擺著摸索著探路。

圍觀的大娘嬸子們見母親背著我過來了，都對母親說：“春妮她娘，不如讓這個算命的給閨女算算，看啥時候能好。”我聽大娘說：“他算得可準(zhǔn)了，就1塊錢，算個吧?！?/p>

她們說的都跟真的一樣，在鄰居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催促下，母親也半信半疑，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說：“要不就給閨女算一卦試試？”

母親把我放到地上坐下，然后從算卦先生的竹筒里面抽根簽，并報上我的生辰八字，那算卦的老先生就開始有模有樣地說起來。當(dāng)時我也聽不太懂他說的話，就看到母親的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

后來我才知道，他給我算的是，讓家人給我認(rèn)一個干爹干娘沖沖喜，病就好了，再就是說我活不過20歲。

聽了他的話，母親就哭了。她讓親朋好友幫忙四處打聽，看看哪里有沒有想認(rèn)個干閨女的人家。人多力量大，父親的一位朋友，幫著給問到了，他說，村上有一戶好人家，他家有一兒一女都大了，想再認(rèn)個干閨女。

既然找到了這樣的好人家，母親就開始準(zhǔn)備認(rèn)干爹干娘的禮物，要給干爹干娘每人扯上一大塊最好的滌綸布，讓他們每人做一身衣服，再買上一大包好吃的禮品。

我們把東西和認(rèn)親的日子都準(zhǔn)備好了，正要出門走時，父親的朋友騎著自行車急得滿頭大汗地趕過來說：“不行了，他們讓我過來給你們說一聲，不讓你們?nèi)チ?，他家的閨女不讓認(rèn)，他閨女說，你們要是認(rèn)了這個干閨女，就不要認(rèn)我這個親閨女了！”

就這樣，母親白忙活了一場。

父親整夜睡不著覺，思來想去，用一把小木椅子安裝上4個小輪子，我坐在上面，家人們不在家時，我自己可以慢慢地去廁所，來回不到30米的距離，我卻要用一兩個小時。這個小椅子安上輪子，不太穩(wěn)當(dāng)，我稍微不注意就會摔倒，每天都要摔好多次。有一次我摔倒在廁所門口，家里沒有人，自己咬著牙掙扎了半天才慢慢爬起來。

為了減少大小便排泄的次數(shù)，我就自己暗下決心，少喝水、少吃飯。那次，母親做的豆角面片湯，特別好喝，如果不控制的話，我能喝兩大碗，母親問我：“春妮，我再給你盛一碗吧？”

我只有忍住對母親說：“娘，我喝飽了?！睂嶋H上我根本沒吃飽。

我在心里暗暗告訴自己，讓自己瘦一點，再瘦一點，免得家人背我費(fèi)勁。

父親每天到地里干活，都會把我抱到院子里自制的輪椅上，讓我曬曬太陽。

我每天只能俯下身，看著地上爬的螞蟻，看院子的樹上飛來飛去的鳥兒和父親種的向日葵，心里充滿悲哀。一只小小的螞蟻都可以到處尋找食物，而我連一只螞蟻也不如。我轉(zhuǎn)眼看到父親種在家門口的幾棵向日葵，它們的葵盤朝著太陽，從早上太陽升起，一直跟隨到傍晚。我心底涌起一股熱浪，雖然我的生命被設(shè)置了諸多障礙，但是我有足夠的愛，讓愛成為我生命中的鹽和水，慢慢滲透進(jìn)我的骨頭，我也要像向日葵一樣，心中充滿陽光。我要越過生命線，走出命運(yùn)的黑暗。

四

有病亂求醫(yī)。父母一直都在求十里八鄉(xiāng)的名醫(yī)和算命卜卦的仙神。母親為了給我把病治好，討來了很多不靠譜的土偏方，鄰居家的大娘對我母親說：“18里外的一個村里有個神醫(yī)，吃一服藥就好了?！彼裆衩孛氐卣f。

第二天母親便騎著自行車，帶著我一路顛簸直奔那個小村莊。在那條彎彎曲曲的泥土路上，到處坑坑洼洼，母親帶著我小心翼翼地騎一段，再推一段，但還是摔倒了。那時候都是老式的金鹿大梁自行車，母親讓我坐在前面大梁上，我的胳膊也要放在車把上，母親在拐彎時自行車把會很軸，就這樣我們娘倆重重地摔倒在地。

母親爬起來，先問我：“閨女，碰著哪里沒有？讓我看看……”

母親的腿上卻摔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摔得疼，還是心疼。母親為了給我治病，自身承受著太多太多的壓力和委屈。我想，我就是地上的一塊石頭、一塊泥土，它們就是我的命、我的痛，我兩手空空來到這個世界上，沒能給父母帶來幸福，卻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痛苦……我哭，母親也哭……

母親安慰我說：“等咱這次把病看好了就不用來了……”

片刻的休息，母親讓一位路過的好心人幫忙扶著自行車，又費(fèi)了很大勁才把我抱到自行車上，繼續(xù)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仙醫(yī)老者，他讓母親交上2塊錢，然后他不慌不忙地燃上一炷香，從點燃的香灰里取出來少許，遞給母親說，把這一包仙藥搗在一只活公雞心臟里，讓病人吞下去就好了。

母親又把我抱上自行車。8月的天還很熱，來回將近40里路，跑了整整一天，母親花了1毛錢在路邊給我買了一個燒餅，自己卻不舍得吃一口。

回到家，母親又去問四鄰五舍，誰家喂養(yǎng)的有大紅公雞，想買一只做藥吃，有一家好心的鄰居說，他們正準(zhǔn)備殺雞，可以把雞心取出來用。母親千恩萬謝過那位好心人?；铍u的心臟取出來時是會跳動的，然后把香灰倒在雞心里，母親讓我閉著眼睛一口吞下去，我閉上眼睛狠狠地吞了下去。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卻無濟(jì)于事，沒有任何效果。

后來，父親和母親又帶著我去鄆城縣看病，從我家到車站要走四五公里的路，回來的時候，已是傍晚。離家還有三四百米的地方，母親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我的娘哎，那是不是咱家著火了……”

我們都驚慌地朝家的方向望去，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家里冒著濃煙，母親驚慌失措地抄小路往家跑。父親背著我也是一路小跑往家趕，父親鞋子跑掉了，一路上被石子扎破了腳，一瘸一拐跑回家。因家里有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個7歲、一個5歲，弟弟妹妹們餓了，他們想燒火做點飯吃，卻不小心引著了門口一堆柴草。好在撲滅了火，沒有傷到弟弟妹妹，家里燒得七零八落，一家人抱著哭成一團(tuán)……

我母親不認(rèn)識字，她恨不得讓我的病能盡快好起來。只要是醫(yī)生開的藥，母親都會哄著我吃下，母親總是對我說：“閨女，藥哪有不苦的，我若能替你吃了，你身上的病好了，再苦的藥，母親也會替你咽下。能走路了你就能出去玩了……”

母親只知道藥能治病救人，母親卻不懂得不對癥的藥和大劑量服用藥物也會損傷人。而我就是這無知藥物的試驗品。在一次服用了大量的馬錢子丸和其他的藥物混合后，原本想會有好的效果，可沒有想到是服下藥不久，我就開始全身難受嘔吐，在藥物的作用下，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醒來后，我的手腳開始抽搐，脖子僵硬發(fā)挺;眼斜嘴歪、嘴巴張開閉合不上，吃東西不能咀嚼食物;說話舌頭發(fā)短，言語不清，眼睛發(fā)直，目光呆滯，外觀看上去呆傻木訥，母親看到后，不吃不喝哭了好幾天。

我只剩一個清醒的大腦在生不如死中備受煎熬，伴隨我一生的是時時刻刻揮之不去的痛苦與折磨。

五

農(nóng)歷十一月底恰好是農(nóng)閑季節(jié)，送戲下鄉(xiāng)演出的劇團(tuán)，正好下村演出豫劇《朝陽溝》和《穆桂英掛帥》。母親看我整天悶悶不樂的樣子，便對我說：“今天咱莊南頭有唱戲的，我用地排車?yán)悖劭磻蛉?。”母親說著就把地排車推到了屋子門口，又拿了一個被子鋪到地排車上，母親費(fèi)了很大的力氣把我抱到了地排車上。母親拉著我在泥濘的土路上吃力地行走。

寒風(fēng)陣陣，吹拂著母親的頭發(fā)，母親拉著車走得很慢，盡量將步子放輕，此時只有風(fēng)吹得枝條嘎嘎響的碰撞聲。我似乎感到了生命是何等的頑強(qiáng)。

因好長時間沒有出門了，外面的美好世界我看什么都是新鮮的，心里既興奮又緊張，既想看戲又害怕看戲。來到了演出地，看戲的男女老少已聚集了很多人。我和母親沒有占到一個好的位置，我也看不到戲臺上的演員。

不大一會兒工夫，很多人好奇的目光都聚攏到我的臉上，也有很多人圍了過來，我那特別的樣子，吸引了很多看戲人的圍觀，他們問這問那。他們那或關(guān)心或譏諷的話語和那種異樣的眼光，都朝著我。此刻，我就像一個稀有動物一樣，羞辱剝奪著我那一點點脆弱的自尊心，自卑感在心里翻騰膨脹。

我含著羞辱的淚水，催母親：“娘，咱們不看了，快走！快走??！”母親知道我內(nèi)心受到的屈辱，趕緊拉著我往家走。一路上我是哭著回家的，這一路上，我不知道流了多少淚。

母親哭著說：“春妮??！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娘知道你在哭，都是娘不好！”

我為了不讓母親傷心，用力憋著，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兒聲音。自那以后，我就封閉自己，很少出門，怕給父母和自己丟人。

每年冬天父親都會在屋子墻角處的地面上用玉米秸稈兒和麥秸稈兒垛起一個寬2米、長2米的大地鋪，先把玉米秸用繩子捆起來擺放在四周和地面上，當(dāng)中鋪上厚厚的麥秸和干柴草，柴草上面鋪個粗布褥子，整個冬天就在這個大地鋪上睡覺。每天早上起來，頭發(fā)上、內(nèi)衣上都會粘上很多的麥秸草，扎得身上很刺癢。為了手腳不被大面積凍傷，也只能是一天天慢慢地熬過這個冬天……

馬上就要過春節(jié)了，母親想到的是女兒身殘，更應(yīng)該穿得漂亮一些。上身是母親親手一針一線給我縫制的棗紅色的大花棉襖，棗紅色底布上面印著白色的小碎花和綠葉。遠(yuǎn)遠(yuǎn)看去，特別好看。家里沒有取暖爐，為了防止手腳凍傷，母親給我做的棉襖、棉褲都是當(dāng)年自家種的新棉花，一件棉襖一兩斤重，只有里三層外三層地多穿衣服來保暖，整個人都顯得很臃腫笨拙。

我整天望著窗戶想，我這樣一個卑微的生命，只能在這殘酷的天地之間，在寒風(fēng)和峭壁中間掙扎。風(fēng)在我胸膛里吶喊，我多么向往窗外的藍(lán)天和鷹，哪怕只要讓我能在藍(lán)天上翱翔一次，然后跳下懸崖，能夠濺起我靈魂的火花，也足矣。

六

父母還是不死心。他們商量著要去北京給我看病。1986年正月二十六去北京，為了趕早班車，天剛蒙蒙亮母親就起來給我和父親一人煮了兩個雞蛋，母親叮囑我和父親說：“你們爺倆把雞蛋都吃了，感覺餓的時候會長些?！?/p>

母親怕我冷，又慌慌張張地推過來地排車，母親很吃力地把我抱到地排車上，邊給我蓋被子邊說：“讓母親再抱你這一次，可能從北京回來你就能走路了……”盡管我懷著一線希望，但又感覺母親是在安慰我。然后，母親用厚棉被包裹著我。

父親在前面拉著地排車，母親在后面幫父親推著，走在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一路上母親叮囑我和父親說：“出門在外，不像在咱家，事事都難，你們爺倆都要好好的，到了北京來封信，人家都說三六九往外走，今天是正月二十六，咱就圖個吉利數(shù)?！?/p>

一路上母親不斷地問我冷不冷。在這個初春早晨，朝路邊田野里望去，剛剛返青的麥苗上覆蓋了一層白白的霜，父親怕誤了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得很快，走得冒汗了，他把前胸棉襖的扣子全都解開了，母親在后面推車緊跟，頭發(fā)被汗水打濕，一縷一縷地冒著熱氣，從我家到車站約有10里路，父親和母親推拉著我卻徒步走了近1個小時才到車站。

一路上，父親不是背著就是抱著我，父親喂我吃東西，我都搖頭說，不渴不餓，因為去廁所太難了，每次背我去廁所時，都要等有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進(jìn)去時，父親才敢抱著我進(jìn)去，讓我大小便。

一次，父親見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已經(jīng)進(jìn)去了，就抱我進(jìn)衛(wèi)生間，沒想到那個阿姨低頭打掃，我父親叫了幾聲，她沒聽見，因為我實在憋不住了，父親就抱我進(jìn)去了，忽然，那位阿姨大叫一聲：“抓流氓！”

父親驚呆了，雙臂在顫抖，一個勁地解釋，才得到諒解。父親求那位阿姨，先等一會兒，等讓我大便完后再離開，阿姨搖了搖頭，說了聲：“唉！你們父女真可憐！”我卻因不敢喝水導(dǎo)致便秘，她就一直等到我大便后才離開，我父親千謝萬謝，說了無數(shù)的感謝之詞，才背起我趕往醫(yī)院。

我們借住在嬸嬸的母親家，我叫她姥姥，姥姥他們對我們也不錯。他們家5口人，三室一廳一衛(wèi)，還給我們爺倆騰出來一間房子，兩位老人都70多歲了，清凈慣了，怕吵。為了不打擾到他們休息，父親在家時都是輕手輕腳地走路，有時外面的天氣好，父親就帶著我在外面坐著，等天快黑時，才回房間去。

城里人吃飯，吃得少做得也少，父親整天在田地里干農(nóng)活，飯量大，每次姥姥讓我們在她家吃飯時，父親都吃得很少很少，不到一個月，父親就明顯瘦了好多。

在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第一醫(yī)院，給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患者智力中度低下，四肢稍有僵直，活動不便，不能步履，全身乏力，嘴咬嚼不便，生活不能自理。按摩，加強(qiáng)功能訓(xùn)練?！?/p>

除此毫無辦法治療。父親聽到這個消息，就像風(fēng)中的高粱彎著腰祈求大夫，大夫只是搖頭，讓我們別花冤枉錢了，回家按摩訓(xùn)練。此時，我們還穿著棉襖，父親臉上卻冒出冷汗，一滴滴砸在我的心窩里。

從北京回巨野，要用兩天的時間，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們臨走時，姥姥給我們蒸了幾個饅頭讓我們路上吃，姥姥把每個饅頭掰開一道縫，往里面夾兩片薄薄的火腿腸片，然后再用一根白棉線把夾著火腿腸片的饃饃給扎住就不會散開。在車站等車時，父親把火腿腸全都給我吃了，自己卻蹲在一旁干啃饅頭。

七

1992年農(nóng)歷八月，秋雨一直淅淅瀝瀝下著，這天雨停了，我剛從屋里坐著帶輪子的小椅子，慢慢地挪到院子里來透透氣。這時，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從門外推著一輛自行車進(jìn)來，我認(rèn)識他，他是整天給未婚男女牽線搭橋的媒人。

當(dāng)時家里沒人，就我自己在家，那時我心里既膽怯又不能說話，見到陌生人就緊張害怕。他在離我五六米遠(yuǎn)的地方把自行車扎好，站在那里問我：“你父親、母親在不在家？”我搖了搖頭。

他不再問我了，便直愣愣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發(fā)毛，突突地亂跳……心想，他這樣直視著看我，是什么意思呢？

又過了一會兒，母親從外面背著一筐青草回來了，他就小聲地跟我母親說：“我給你家這個閨女說個婆家，你看行不？”

母親看了看我，沒有推辭，就說：“行，我家閨女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俺也不藏著掖著，她自己生活上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還得用人照顧，俺這邊只有一個要求，只要是男方人品好，對俺閨女好，能伺候她就行，別的我們什么都不要求?！?/p>

那個媒人說：“吳莊那邊還真就有一個這樣老實的好人家，就是這個男孩爹娘的年齡大了，家里比較窮，個子比較矮，也一直沒找到對象，這個男孩的人品還不錯，我和他家離得很近，對他很了解，放心吧！我哪天把他領(lǐng)過來，讓你看看。相中了你們就是親戚，相不中就拉倒?！闭f完那個媒人就推著車走了。

第二天，又是小雨綿綿，雨不緊不慢地下著，那個媒人淋著小雨又來了，他進(jìn)門就喊：“家里有人嗎？”

我母親趕緊出門迎他，讓他進(jìn)屋坐，他對我母親說：“我把人給領(lǐng)來了，就在門外面呢，你們找?guī)讉€人先看一看吧?！?/p>

那個年代，在農(nóng)村相對象，都是在門外的大街上，如果相不中是不會往家里領(lǐng)的。

我母親趕緊出門叫了鄰居家的大娘嬸嬸們，從側(cè)面先替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看。那個男人站在街口雙手不知所措地搓著。大娘嬸嬸們都說：“看樣子人很老實，又是個正常人，就怕咱春妮配不上人家。要不讓他倆都見一下，相中相不中的叫他們自己看著辦。”

在大家的說合商討下，這才又讓他從我家院子里走了一趟，讓我們倆都相互看了一下對方。第一次見面，都沒有敢當(dāng)面正看，我只見他瘦瘦小小的個子，上身穿一個軍綠色的褂子，下身穿一條黑褲子，頭發(fā)上和衣服上都被小雨淋得濕漉漉的，頭發(fā)緊貼著頭皮，雨水直往臉上流……就這樣見了第一面后，他們那邊就再也沒有任何的動靜，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半個月。

這天鄰居家的親戚在路上碰見了我母親，她的娘家就在吳莊村，她對我母親說：“要不讓他們再見一次面，再相互了解了解？”我母親立馬答應(yīng)了。

這天，母親邊燒火做飯邊跟我說：“春妮，給你說個婆家是真難，很好的人家吧，咱配不上人家，還怕你以后挨打受氣，不管是窮是富，咱就求一個能一心一意對你好的人就行，別的咱們啥都不圖?！?/p>

我心里一直繃在緊張的狀態(tài)中，心想，如果和他見面時，我說話不清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他能接受我這樣一個殘疾不會做飯，不能干活的女人嗎？要不我就事先寫個紙條，也不知道他認(rèn)不認(rèn)識字？用著用不著得先寫一張紙條準(zhǔn)備著。

于是，我在紙條上寫了簡簡單單的三行字：

你能接受我這樣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嗎？

你如果愿意陪伴我走過余生，就請你走到我的身邊來。

不同意就可以走了。

謝謝！

1993年8月18日，又是一個下著小雨的上午，鄰居家的嬸嬸領(lǐng)著三四個中年婦女來到我家，直接就領(lǐng)到我的房間里，一個遠(yuǎn)房嬸嬸說：“你就是春妮吧，你不出門，我還真沒有見過你呢?！?/p>

說著，幾個人的目光齊刷刷地都聚集在我身上，我緊張得只是傻笑。心想，她們這幾個人是干啥的呢？稍后，她們說明了來意，原來都是男方的家人，趁下雨，不能下地干活，特意來相看我的。她們幾個人在一旁小聲說：“看春妮那樣，可能不傻，腦子可能正常，就是不能走、不能動，也是個愁人的事?！庇袀€年齡稍大的婦女打著手勢說：“唉！要我說，她要是能走能動，也不會找咱這樣的窮家庭了?！?/p>

過了一會兒，在他們家人的商量決定下，安排讓我和他正式見面。

那天，我在床沿上坐著，他在離我2米遠(yuǎn)的門口站著，我們倆都很尷尬，只聽到院子里大家說說笑笑的聲音。

我鼓足了勇氣從枕頭底下拿出那張紙條，慢慢地伸出手，他走過來接了過去，并打開看了看，遲疑了一下，那一瞬間我驚呆了，天哪！他竟然走到了我的身邊。

也許是老天的眷顧，成就我們倆的這一世姻緣，他將會是我婚姻路上的第一個男人，也是陪伴我殘弱生命患難與共、攜手相伴的唯一一個男人。

家徒四壁，連吃鹽點火的錢也沒有，既然成了一家人，我也沒有要他一分錢的彩禮。只為了他這一個人，我把我的一生都托付給了他。

說來也巧，我和他的兩次見面，都是在秋雨綿綿之中，那年正在熱播瓊瑤的電視劇《庭院深深》，我很喜歡里面的主題曲《煙雨蒙蒙》。

耳邊又響起了這首歌：

“第一次偶然相逢，煙正蒙蒙雨正蒙蒙，第二次偶然相逢，煙又蒙蒙雨又蒙蒙，從此后……”

定親后的兩個月，他第四次來我家，人老實憨厚，不多言不多語的，我問他：“咱倆認(rèn)識兩個多月了，你對我的狀況也有了些了解，如果你和你的家人對我有不滿意的地方，千萬別湊合，現(xiàn)在分手還來得及，我也不會強(qiáng)粘著你，你得好好考慮考慮，我們在一起又不是三天兩天，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兒！”這段話，我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來，也不知他是否能聽清楚。

他一臉神情嚴(yán)肅凝視著我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決定要照顧你一輩子，我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看，我是和你過日子，又不是和他們過日子，你就放心吧！我向你保證，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著，我一定會一輩子對你好?！蔽腋袆拥靡痪湓捯舱f不出來。

沒有華麗的語言，他用最樸實的幾句話，給了我一個讓我心里踏實的承諾。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一路堅持的。

然而村里沒有人認(rèn)為我的婚姻會有長久的未來。

八

1996年農(nóng)歷四月十四，我與他終于結(jié)婚了。他從村里借來一輛拖拉機(jī)，鋪上粉紅色點綴著牡丹花的床單做我的婚車，從鄰居家借來一個圈椅讓我坐在上面。我們的結(jié)婚儀式非常簡單，婚車開到婆家門口，我還沒下車之前，有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一人拿著一個用柴草綁的小火把圍著婚車從前面繞到后面，繞一圈（叫燎車），下車后，丈夫的兩個嫂子手里拿著高粱來撒我，然后把我用圈椅抬到婚房，我們就這樣結(jié)婚了。

一天，幾個鄰居在我家門口說說笑笑閑聊天。一個能說會道的婦女，把話題直接就轉(zhuǎn)到了我和丈夫身上，她話語中帶著嘲諷地說我丈夫：“你虧了是媳婦迷，才娶了個這樣的傻子！嘖嘖嘖！”

也有人會指指點點地說：“看，合之家媳婦都傻成這個樣？要東西沒東西，要人樣沒人樣……”句句如利劍般刺入我的心，我在眾人眼中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驚喜的是，3個月后，我懷孕了，也許是上蒼眷顧我們。十月懷胎，丈夫?qū)ξ腋裢饧?xì)心，怕胎兒缺鈣，他每天抱我出來曬太陽，給我擦洗身上。丈夫出去干農(nóng)活，都是給我準(zhǔn)備好吃的和水，中間總會跑回來看看我，再給我弄點吃的。

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也為了這個像蝸牛一樣負(fù)重前行的家能維系著不散，太多的壓力他默默地承受著，他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農(nóng)活，付出別人雙倍的艱辛。別人有的自由他沒有。一個人在外面不管有多累多苦，回到家來連口熱茶也喝不上，還要給我做飯。作為人妻，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中用的我卻不能幫他做任何事情，他娶了我這樣的一個女人做媳婦，心理上承受了太多的屈辱。生活中，他是我的守護(hù)者，離開了他的照顧，我寸步難行。別人家的丈夫都能外出打工掙錢來改善家庭的生活條件，可我這個絆腳石卻拖累著他不能外出去掙一分錢。有一次，我看丈夫太累，就勸他說：“你為了我值得嗎？要不你就放棄我吧！”

他卻說：“今生我們夫妻一場，雖然我們的日子很苦，有你陪伴我心里真的很知足、很幸福?！彼廊婚W著堅定而又溫和的目光說：“以前那么難咱都熬過來了，今后的日子總會一天比一天好的，如果沒有了你，我一個人過還有什么意思？我會悉心呵護(hù)和守候你的?！?/p>

他不會花言巧語，卻讓我淚濕雙眼。上天把我們兩個苦命的人結(jié)合在一起，那么多苦難的日子我們都闖過來了，我只能是在他遇到難題、煩心事，或是疲憊時給他一點鼓勵，成為丈夫前行的動力而已，卻不能幫丈夫分擔(dān)起早貪黑辛苦的勞作。

人生路上的磕磕絆絆，讓瘦小的丈夫忍辱負(fù)重扛起了這個搖搖欲墜支離破碎的家，為我撐起了生命的一片天。

經(jīng)過艱難的十月懷胎，我終于剖腹產(chǎn)下了兒子。

一個肉坨坨的小嬰兒，我的手不得勁，抱不住孩子，怕把孩子摔了，每次我給孩子喂奶，都要一個人抱著孩子托著孩子頭，孩子才能吃到我的一口奶，如果家里沒有人，任憑孩子哭鬧，我也抱不起孩子。孩子他爸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一個老爺們把舊衣服撕成布片，來給孩子當(dāng)尿布，天氣又熱，孩子尿布的臊氣味太濃，丈夫他天天都要用手洗一大盆的衣服、尿布，還要燒火做飯，一天三頓飯，除了清水白面湯，還是白面湯……有時往白面湯里放上點蔥花和鹽，就成了咸湯，因為沒有一點菜和油水，經(jīng)常沒有奶水。那時孩子經(jīng)?？摁[不睡覺，也找不到原因，后來鄰居家的大嫂說了一句：“你的奶水孩子能吃飽嗎？”我才恍然醒悟。

我母親放不下我們一家三口，不說天天來看我，也是隔二連三地來幫我?guī)Ш⒆?、干農(nóng)活。

九

只要有點時間，我就嘗試著去寫字，可是手卻不聽使喚，握不住筆，只能攥著筆來劃字，蹲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還要把右胳膊固定在膝蓋上，寫字如同刻字般的艱難，每寫一個字都要花費(fèi)一分鐘的時間，記得我第一次寫字的時候，手抖得厲害，寫的字也是歪歪扭扭，有時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寫的字，一天下來也只能寫兩三個字。

自學(xué)不怕起點低。我就這樣鼓舞著自己，既然今生是個人，無論是站著走，還是趴著行，自己的思想都不能頹廢墮落，人殘了，熱愛生活的激情不能泯滅。憑借著大腦中一點點的記憶，我開始學(xué)習(xí)寫字，遇到不會的生字就一遍遍地查字典。

一天，丈夫下地干活走了，我自己在輪椅上坐著，想寫點東西，有一個單詞不會寫，我想夠到旁邊的字典查一下，好不容易夠到了，忽然一個不小心，一下子從輪椅上滑在了地上，頭傾斜到了輪椅左側(cè)邊上，恰巧，輪椅邊上裸露出來一個螺絲，正好掛住了我脖子后面扎著的馬尾辮。頭發(fā)松不了，我用力挺挺身子，試圖把卡住的頭發(fā)弄下來，可是沒想到，我越是掙扎后面的頭發(fā)卡得越緊，疼得我直咬牙。我在地上半躺著，如同吊掛在那里一樣，身體也只能是直挺挺的一個姿勢仰著臉，心里說不出是疼痛是委屈，還是恨自己的不中用，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無望地等著，期盼著丈夫下午能早點回來。兩個小時后丈夫終于下地回來了，他看到我的樣子，又生氣又心疼地吼道：“你這是干什么呀？摔倒在這里多長時間了……”我有氣無力地說，快幫我把頭發(fā)弄下來，他也是強(qiáng)拉硬拽地撕扯下來一縷頭發(fā)，才算是把我從那個卡我的螺絲上給分開，那一瞬間，我差一點快要休克過去，躺在原地，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2014年我寫了《守候》，2016年在父親節(jié)前夕，我含淚寫下了《感恩父親》，相繼刊登在《菏澤廣播電視報》，并在微信公共平臺“止兒文學(xué)”“新銳創(chuàng)作”“大愛文學(xué)”等發(fā)表了若干散文作品。我就在這一天天的堅持和積累中慢慢地學(xué)習(xí)寫作。把自己內(nèi)心表達(dá)不出、不能釋懷的情感都傾吐在這片文字的方寸之間，在這片精神的家園，我不會受到歧視和不公平的待遇。在這方心靈的凈土上，我默默地靜守、耕耘了30多年。

曾經(jīng)有很多人說我活不過20歲，現(xiàn)在我的兒子已經(jīng)30歲了，我已經(jīng)有了生命的延續(xù)，不僅是兒子，還有我那一個個從骨縫里蹦出來的文字，我欣慰的是：我用堅強(qiáng)的毅力超越了生命線。

作者簡介：

張霞，山東作協(xié)會員。出版長篇小說《紅絲巾》《月圓月缺》《滄海蝴蝶》，出版詩集《雪的深處》《月光吟》。在省級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十幾萬字。

責(zé)任編輯/孫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