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煒

他被一種自己就是獵人的幻想攫住。

——卡爾維諾《馬可瓦爾多》

祖父睡在麥田里，被谷物的光覆蓋著

我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夢見他，第幾次

汲飲了時間里的憾事，當(dāng)我在深夜里

想象北方榛樹的果實，想象眾多蒺藜

在我羸弱的手背上冥思，想象自己正

鶴立于從未相逢的群山之巔，看驟雪

忽停，無邊的空白在眼底生長著……

我用黑色的眼睛打量著關(guān)燈后的世界

我沮喪于自己的奇想，從未被這夜晚

邀請過第二回，它們或許被什么東西

拽住了，或許正在以一種秘密的方式

注入我熟諳的風(fēng)景，從中生長出寓言

與奇跡的日常，可那時已經(jīng)無人垂青

空舟里燃燒的裊裊月光，和靜默之臉

也無人會駭于暗香淬濕了寂寂的長空

那濕潤的額間又再度沾滿星辰的碎屑

在歷史的旋梯下，誰的眼瞼如花園般

昏沉，誰會穿過褐色的窄門朝向夜鳥

預(yù)言般的羽翼，自失于那不朽的終結(jié)

哦，陌遠(yuǎn)的跫音多像一道歲月的虔悟

我偶爾也會在夜晚踱出那近似的響聲

登樓，遠(yuǎn)窺那鏡匣里的蓉城

四周皆是霧，和啾啾啼鳥

我發(fā)覺自身越發(fā)輕盈起來，這是一種

我懼怕的輕盈，我像一個心懷破碎的人

疲沓而來，消逝在詞的頓悟里

那追逐哀矜的霧，在人群中

為我顯露流亡的軌跡

但你何苦縛我在迷津中練習(xí)禮懺

令初荷的清香溢出五月

令生活中，那鮮有的頂好的妙事

淹斃在霧中風(fēng)景里

而古寺與臨街的奢侈品店

竟都具備了一種空空如也的氣質(zhì)

我參不透那郁積的光斑

為何逼肖如時間的淚滴

那柳蔭里喑啞的流水為何又

總像是心藏一樁驚人的偉業(yè)

所有的事物都仿佛在自身的絕技里

日漸衰竭，唯有霧，哲人一般

凝視我，它要讓我應(yīng)允些什么

我就將在永恒里剔除些什么

前提是，永恒要略大于我眼前的霧

忽憶起，我們一同目睹過的

豫鄂交界的群山，柔美如一次悲悼

那屏息的斜陽草樹，像眾多

陌異的語言橫亙我們之間

等待冥想里的風(fēng)景坍塌無存

等待你，孑然如往昔

轉(zhuǎn)過初雪般的臉，在晚風(fēng)中失神

我必然也將轉(zhuǎn)向你

歷數(shù)前世那些諱莫的雨滴

必然驕傲地聲稱——我就是

對，我就是那個把大海分開的人

你看不見海，看不見那偌大

而純粹的饑餓，你只能和我

在時辰的水銀里抽身離去

也許下山的道路將帶我們

發(fā)現(xiàn)古老的黑暗，也許不歇的逝水

就在我們體內(nèi)回響，我們用

世間最精湛的沉默完成了一次

相愛，我們開始期待

絮語的夜風(fēng)隨意抹去什么不幸

期待我們就這樣在夏天彼此希冀著

橡樹林在觀看我們，從雨構(gòu)成的銀幕上

從一場蓄意的闖入中，遠(yuǎn)遠(yuǎn)觀看我們

那些事物早早就對秩序進行了表決

早早就將自己擰在風(fēng)景里，擰在

兩雙眼睛，嶄新的敵意中

我有幸在滑落的雨滴里窺見

夏日優(yōu)美的泳姿，猶如窺見那繁霧

橫貫的你和我，在織錦般的塵世

終日禮懺，愿鄰人之光

照進陰影，使我們辨認(rèn)出深草里

盈滿的詞，可我們也確信

我們一旦靠近了一首詩，便擦傷了

一個陌異的故事，如同我們走過

這日暮時分的積雨，就已經(jīng)窮盡了

自身的寂靜，和越來越黏濕的暗影

雨落在多褶的事物上。遠(yuǎn)處

黃昏在枯草上流淌，平緩一如往常

而在玻璃的重影里，我的眼睛

似乎已凝固成大地上的一個音節(jié)

暮晚的風(fēng)試圖吹動往事的厚度

這徒勞幾乎令我心疼，我想起我見過的

許多風(fēng)，那些饑餓的疲倦的風(fēng)

從未能穿過這世間無盡道路

唯有在我的詩里，它們曾抵達

那些喑啞而發(fā)光的人與事物

那是怎樣易碎的光亮呢？我無從得知

可我卻，始終充當(dāng)自己唯一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