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嘯虎
(湘潭大學 碧泉書院·哲學與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古往今來,飲食是軍人日常生活的基本保障,是維持士兵體力、維系軍隊戰(zhàn)斗力的基本所需。唐代前期疆域廣闊,北方邊地軍事征伐頻繁,在當?shù)厥刈鲬?zhàn)的軍人的日常飲食問題自當引起研究者的關注。唐代前期北方邊地軍人日常以何物為食,采用怎樣的方式進食,其具體的食物類別和進食方式由怎樣的因素所決定,這些因素背后又能反映出怎樣的深層問題,即為本文試圖探討的對象。
唐代前期北方邊地軍人日常最普遍的飲食,當屬麥飯。王利華認為,唐時干糧主要是行旅人的食品,特別是行軍作戰(zhàn)的兵士們充饑之物;而唐代兵制規(guī)定府兵每人要自備“麥飯九斗”;官府更曾從關中購造麥飯運貯朔方軍,其中的麥飯即是干麥飯。①唐代前期府兵應自備的軍需和裝備包括:“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祿、橫刀、礪石、大觿、氈帽、氈裝、行縢皆一,麥飯九斗,米二斗,皆自備,并其介胄、戎具藏于庫?!币奫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五十《兵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25頁?!秲愿敗份d:“(唐玄宗開元)二十六年三月丙申,敕曰:‘如聞寧慶兩州小麥甚賤,百姓出糴,又無人糴。衣服之間,或慮難得。宜令所司與本道支使計會,每斗加于時價一兩錢,糴取二萬石,變造麥飯,貯于朔方軍城?!币奫宋]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五百二《邦計部·平糴》,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5700頁。相關研究可見王利華:《中古華北飲食文化的變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220-221頁。另外關于唐代日常飲食的相關研究,又可參見李斌城、李錦繡等:《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王賽時:《唐代飲食》,濟南:齊魯書社,2003年;黃正建:《唐代衣食住行》,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黃正建:《走進日常:唐代社會生活考論》,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等著作。如《舊唐書·郝處俊傳》即載:“處俊獨據(jù)胡床,方餐干糧,乃潛簡精銳擊敗之”。②[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八四(郝處俊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797頁。
古人于干糧或“干飯”多以“糒”或“糗”名之。漢代許慎《說文》曰:“糒,干飯也。”“糗,熬米麥也?!鼻宕斡癫米ⅲ骸啊吨芏Y·廩人》注曰:行道曰糧,謂糗也?!薄啊吨芏Y》:羞籩之實,糗餌粉餈。鄭司農(nóng)云,糗,熬大豆與米也。粉,豆屑也?!庇肿ⅲ骸鞍菊?,干煎也。干煎者,鬻也。鬻米豆舂為粉,以坋餌餈之上,故曰糗餌粉餈?!薄啊稄V韻》曰:糗,干飯屑也?!雹賉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32-333頁??梢姟凹L”是以米、麥蒸飯后晾干或曬干而成,“糗”則是炒或蒸米、麥或豆至熟后搗碎而成的粉末屑。張鷟《朝野僉載》言唐高宗儀鳳三年(678)中書令李敬玄為元帥討吐蕃大敗事:“時將軍王杲、副總管曹懷舜等驚退,遺卻麥飯,及首尾千里,地上尺余。”②[唐]張鷟撰,趙守儼點校:《朝野僉載》,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89頁。由此即知,麥飯的確屬干糧。③相關研究又可參見王利華:《中古華北飲食文化的變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98頁;于吉平、蘇喜生、黃進:《中國軍隊飲食文化的歷史變遷》,《軍事歷史》2011年第5期等。
而關于隋唐間行旅人以麥飯為食,隋人侯白在《啟顏錄》中記有一則諧趣故事:
隋初有同州人負麥飯入京糶之。至渭水上,時冰正合,欲食麥飯,須得水和,乃穿冰作孔取水,而謂冰孔可就中和飯,傾飯于孔中。傾之總盡,隨傾即散,其人但知嘆惜,竟不知所以。良久,水清,照見其影,因叫曰:“偷我麥飯者只是此人。此賊猶不知足,故自仰面看我?!彼煜蛩蛑?,水濁不見,因大嗔而去,云:“此賊始見在此,即向何處?”至岸,見有砂,將去便歸。④曹林娣、李泉輯注:《啟顏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9頁。侯白,魏郡人,以滑稽善辯名世,隋代開皇年間舉秀才,為儒林郎,隋高祖知其名,召令于秘書修國史,其事可見《隋書》卷五八《陸爽傳》附傳、《北史》卷八三《李文博傳》附傳等。因修國史,故其筆下之諧趣故事當有真實的歷史背景。又可參見李劍鋒:《唐前小說史料研究》,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56-257頁。另外,同樣有論者認為侯白并非《啟顏錄》的獨創(chuàng)者或首創(chuàng)者,該書應是隋唐社會廣為流傳的舊聞舊事、民間傳說的集合,經(jīng)歷了長期民間集體創(chuàng)作過程??蓞⒁娭飕帲骸丁磫㈩佷洝党蓵肌罚端拇ù髮W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如此則更加證明了《啟顏錄》作為研究隋唐社會史重要材料的寶貴價值。
這則記載提供了麥飯的一種吃法:“欲食麥飯,須得水和?!币猿@砼袛啵瑢⒔?jīng)過焙或曬的顆粒狀干麥飯加水攪拌,似乎并非合理可行的吃法。如日僧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所載唐代后期海州、登州一帶民間飲食:“山村縣人,飱物粗硬,愛喫鹽茶粟飯,喫吞不入,吃即胸痛?!雹輀日]圓仁撰,顧承甫、何泉達點校:《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3頁。干飯的吃法當是“喫吞”,而非“水和”。
北宋張君房輯《云笈七簽》有唐人李筌遇仙故事,其中言:“母曰:日已晡矣,吾有麥飯,相與為食。袖中出一瓠,令筌谷中取水。既滿矣,瓠忽重百余斤,力不能制而沉泉。及還,已失母所在,但留麥飯數(shù)升而已。筌食之,自此絕粒?!雹轠宋]張君房輯:《云笈七簽》,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612頁。顯然,此處的麥飯與顆粒狀干麥飯不同,要食用非經(jīng)“水和”不可。再以常理判斷,惟有粉末碎屑狀麥飯加水攪拌,方為合理可行的吃法。前揭曹林娣、李泉輯注《啟顏錄》亦將“麥飯”注作:“炒面,南方稱炒麥粉?!逼鋵嶜滐堄捎谙祿v碎而成,應很難做到如面粉般粗細均勻,更多應類似于今日之麥片而非麥粉。此種麥飯應即是炒粉,或曰糗,即粉末屑狀的麥飯。類似此種粉末屑狀麥飯的干糧,以及加水攪拌的食用方法,時至今日依然流行。
唐代前期軍隊如何將麥飯采用為行軍作戰(zhàn)的日常食品,當從史料中仔細找尋端倪。前揭遇仙故事中因食“麥飯”而得道的唐人李筌,著有唐代重要兵書《神機制敵太白陰經(jīng)》,其《軍裝篇》載有唐代前期軍人在行軍作戰(zhàn)時須攜帶的裝具。按照編制,唐代每軍一萬二千五百人,應配備的裝具中包括以下幾項:
鍋,一分一千二百五十口。
干糧,十分一人一斗二升,一軍一千五百石。
麩袋,十分一萬二千五百口,韋皮縫可繞腰,受一斗五升。
馬盂,十分一萬二千五百口,皆堅木為之,或熟銅,受三升;冬月可以暖食。⑦[唐]李筌撰:《神機制敵太白陰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1頁。
又見《太白陰經(jīng)》之《人糧馬料篇》,其言:
一軍一萬二千五百人,人日支米二升,一月六斗,一年七石二斗。一軍一日支米二百五十石,一月七千五百石,一年九萬石。以六分支粟,一人日支粟三升三合三勺三抄三圭三粒,一月一石,一年一十二石。一軍一年二十萬八千石,每小月人支粟九斗六升六合六勺六抄六圭六粒,其大麥八分、小麥六分、蕎麥四分、大豆八分、小豆七分、宛豆七分、麻七分、黍七分,并依分折米。①[唐]李筌撰:《神機制敵太白陰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0-121頁。
顯然,據(jù)此可以復原唐代前期普通士兵從軍征行時的糧食配給。所謂“人日支米二升”,孫繼民認為其實際包含了唐代士兵每日軍糧消費的種類和數(shù)量標準,進而提供了折算其他糧食定量的基準。②孫繼民:《唐代行軍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245-247頁。按照發(fā)放軍糧品種的不同,每名士兵每次應領受數(shù)日不等的軍糧配額。這些軍糧配給要裝入麩袋中,纏在腰間隨身攜帶。杜佑《通典》亦載唐代士兵隨身裝備中有“干糧麨袋”,并言“以皮為之”。③[唐]杜佑:《通典》卷一四八《兵典一》,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795頁。這些麩袋的容量是一斗五升,故一次領受的軍糧配給要控制在一斗五升以下。而這些發(fā)放到士兵手中的軍糧,皆為經(jīng)過加工的“干糧”。換言之,至少在北方邊地這些軍糧皆為“麥飯”。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唐代軍中僅有用水攪拌而食的粉末屑狀麥飯?!顿Y治通鑒》載武德七年(624)六月唐高祖因謀反傳聞而遷怒于太子建成事,李建成“以十余騎往見上,叩頭謝罪,奮身自擲,幾至于絕。上怒不解,是夜,置之幕下,飼以麥飯,使殿中監(jiān)陳福防守?!雹躘宋]司馬光撰:《資治通鑒》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七年六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098頁。此處僅言麥飯而不言水,很可能提供給李建成的,正是只須無水干嚼的顆粒狀麥飯。麥飯自有其悠久淵源,當然其在唐前具體所指與唐時恐已不盡相同。西漢史游《急就篇》曰:“餅餌麥飯甘豆羹。”唐代顏師古注:“麥飯,磨麥合皮而炊之也。……麥飯豆羹皆野人農(nóng)夫之食耳?!雹輀西漢]史游撰,[唐]顏師古注,王應麟補注,錢保塘補音:《急就篇》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2-133頁。關于中古時期的麥飯干糧,又可參見[后魏]賈思勰著:《齊民要術》,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154-159頁。且不論彼時麥飯已發(fā)生何等改變,其“野人農(nóng)夫之食”的定位堪為公允。一如唐代前期儲光羲于《田家雜興八首》中所吟:“糗糒常共飯,兒孫每更抱。”⑥[唐]儲光羲:《田家雜興八首》,[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增訂本)》卷一三七,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386-1387頁。
所以,麥飯乃是唐代下層軍人在行軍作戰(zhàn)途中食用的干糧,唐高祖將太子建成扣押并“飼以麥飯”,是通過對其身份的貶抑來表達自己的“怒不解”。其進而反映出麥飯所具有的辨明軍中身份等級之功能,也反映出唐代軍中身份等級差別之大。這種日常待遇上的等級差別,恰恰會成為軍隊戰(zhàn)斗力發(fā)揮的阻礙。安史之亂初期,高適曾佐哥舒翰守衛(wèi)潼關,后來其向唐玄宗陳述潼關敗亡之勢時即明確指出:“監(jiān)軍李大宜與將士約為香火,使倡婦彈箜篌琵琶以相娛樂,樗蒱飲酒,不恤軍務。蕃渾及秦、隴武士,盛夏五六月于赤日之中,食倉米飯且猶不足,欲其勇戰(zhàn),安可得乎?”⑦[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一一《高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328-3329頁。軍中身份等級壁壘如此森嚴,飲食待遇相差如此之大,直接導致了唐軍的戰(zhàn)斗力無從發(fā)揮,這成為潼關一戰(zhàn)以慘敗收場的原因之一。
唐代前期軍人在行軍作戰(zhàn)時須攜帶的裝具中有“馬盂”。關于馬盂的形制,學界有不同的認識。有論者認為,馬盂源自北方游牧民族的皮袋容器,后發(fā)展為雞冠壺,于唐代尤其是遼代多見,體現(xiàn)出文化交融的特色。⑧瑪希,張松柏:《馬盂考》,孫進己等主編:《中國考古集成·東北卷·遼(一)》,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52-354頁;張松柏:《關于雞冠壺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張建華、薄音湖總主編:《內(nèi)蒙古文史研究通覽·文物考古卷》,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52-354頁等。揚之水則認為,馬盂淵源自先秦禮器中的匜,原本為盥洗用器,后逐漸演變?yōu)樗鳎了卧獣r期更成為酒器。①揚之水:《元代金銀酒器中的馬盂和馬杓》,《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3期;揚之水:《關于“匜”和“馬盂”的一點補充》,《紫禁城》2009年第12期等。另有論者認為,馬盂至宋元時期在作為酒器、水器的同時仍具有洗器的功能。見葉倩:《元匜小考》,上海博物館編:《上海博物館集刊》第12期,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年,第252-265頁。兩相比較,筆者認同揚之水的觀點。南宋洪邁《夷堅志補》記有軍將“吳少師”因誤吞螞蝗而患病事。②有論者認為,“吳少師”即兩宋名將吳玠;亦有學者對此持保留意見。相關研究可參見陶喻之:《吳玠死因辯誣》,《漢中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第3期;顧吉辰:《也談吳玠死因》,《漢中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王智勇:《從吳玠死因之爭談史料的發(fā)掘與解讀》,彭裕商、舒大剛主編:《川大史學》第2輯《歷史文獻學卷》,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14-319頁等。這位吳少師“始憶去年正以夏夜出師,中途躁渴,命候兵持馬盂取水,甫入口,似有物,未及吐,已入喉矣,自此遂得疾?!雹踇宋]洪邁撰,何卓點校:《夷堅志》,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716-1717頁。此事亦見于南宋名醫(yī)張杲所著《醫(yī)說》卷五“誤吞水蛭”條,其中記治療此疾的必要步驟:“白請選一健卒,趨往十里外,取行路黃土一銀盂。”④[宋]張杲撰:《醫(yī)說》,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年,第477頁。關于具體誤吞水蛭的過程,此處記曰:“命候兵持馬盂挹澗水?!闭f明唐宋軍中馬盂用來舀水與飲水相兼,足見其形制。顯然,馬盂應為大型的圓形盛物器具,于軍旅之中多被用作飲水之器。此則符合揚之水所論,馬盂形如碗瓢,橫長一側有流,可飲水亦可舀水;流之外又有環(huán)柄可用于攜行,其形制可見下圖:
湖南漣源市橋頭河鎮(zhèn)石洞村,元代銀器窖藏,“庚辰年萃仲置”銀馬盂。⑤揚之水:《揚之水談宋元金銀酒器——(九)馬盂》,《紫禁城》2009年第11期。揚之水指出,金銀馬盂自屬高檔用品,而須特賞。如《金史》卷四四《兵制》:“凡鎮(zhèn)防軍,每年試射,射若有出眾,上等賞銀四兩,特異眾者賞十兩銀馬盂?!币奫元]脫脫等撰:《金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005頁。
包頭市征集,元代銅人。銅人腰間懸掛一形似長柄勺的器具,此即馬盂。⑥揚之水:《元代金銀酒器中的馬盂和馬杓》,《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3期。
唐代軍人隨身攜帶馬盂為水具,如前揭“吳少師”一般在行軍途中舀水飲用。再聯(lián)系到前揭之隋代同州人、唐代李筌等事,則可得出結論:唐代前期北方邊地軍人在征行作戰(zhàn)途中,食用自麩袋里取出的麥飯,方式應有兩種。其一,應為口中干嚼顆粒狀麥飯,再以馬盂飲水沖咽。其二,應以馬盂既作水具又作食具,先舀水入馬盂,再將粉末碎屑狀麥飯倒入馬盂,即麥飯加水攪拌后食用。從前揭史料來看,馬盂多用作水具。但《醫(yī)說》載軍中療疾,則可見馬盂在軍中既可用作水具也可用作食具。而馬盂的用途,實際上反映出唐代前期軍人的日常飲食方式。
除此之外,唐代前期北方邊地軍人應還有其他的日常飲食方式??梢娪谔瞥踉娚蹊笾局自捲姟赌愕郎鷦偎馈?。詩曰:
你道生勝死,我道死勝生。
生即苦戰(zhàn)死,死即無人征。
十六作夫役,二十充府兵。
磧里向前走,衣鉀困須擎。
白日趁食地,每夜悉知更。
鐵缽淹干飯,同火共分諍。
長頭饑欲死,肚似破窮坑。
遣兒我受苦,慈母不須生。①[唐]王梵志著,項楚校注:《王梵志詩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2-623頁,第626頁。
該詩嘆西北府兵征行作戰(zhàn)之苦,其中更保留了有關唐代前期軍旅生活的珍貴史料。項楚將“趁食地”釋作趕赴就食之地,認為軍有行程,趕至指定地點,方始就食。②[唐]王梵志著,項楚校注:《王梵志詩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4頁。楊公驥則將此二句錄做“白日趁死敵,每夜起持更”,解曰:“趨”即“逐”、“追趕”之意,“死敵”即“拼命戰(zhàn)斗的敵人”、“敢于死戰(zhàn)的強敵”之意。見楊公驥:《唐代民歌考釋及變文考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1頁。筆者在此從項楚之解。而就食的方式,乃是“鐵缽淹干飯”。唐代府兵以五十人為隊,十人為火,如《新唐書·兵志》所載:“凡火具烏布幕、鐵馬盂、布槽、鍤、钁、鑿、碓、筐、斧、鉗、鋸皆一,甲床二,鎌二?!雹踇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五十《兵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25頁?!短钻幗?jīng)》之《軍裝篇》中并無“鐵馬盂”,只有“鍋一分一千二百五十口”。④[唐]李筌撰:《神機制敵太白陰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1頁,第102頁。換言之,每十人一口鍋,與“鐵馬盂”的配置完全一致。楊公驥更明確指出,“盂”與“缽”是一物之兩名,即軍中所用的“鐵鍋”,或曰“行軍鍋”。⑤楊公驥:《唐代民歌考釋及變文考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3頁,第14頁。事實上,此即《唐六典》卷十六《衛(wèi)尉宗正寺》所載“器用”之“鐵盂”:“古謂之盂,蓋今之鐵鍋也,為軍中食器也。”⑥[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463頁。
唐代軍人隨身配備的裝具中,另有“大小胡瓢,二分二千五百枚”。⑦[唐]李筌撰:《神機制敵太白陰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1頁,第102頁。但胡瓢與切草刀、布行槽、馬軍鞍轡革帶等裝具并列,其用途是飲馬,絕非軍人自用,且做不到人人配備??梢韵胍娞拼捌谲娙嗽诿CN鞅毙熊娮鲬?zhàn)之間,只有每日完成指定的行軍里程之后,方得以休息。休息中,各火兵士自尋水源,架起本火的鐵馬盂(即鐵鍋),舀水滿盂,將以火為單位統(tǒng)一領受和發(fā)放(應非各自麩袋中攜帶)的粉末碎屑狀麥飯倒入鐵馬盂,草草攪拌;再盛入自己身攜的熟銅硬木馬盂,草草而食。即如《太平廣記》卷一百二“袁志通”條所引《報應記》:“唐袁志通,天水人,常持金剛經(jīng)。年二十,被驅為軍士,敗走巖崄,經(jīng)日不得食。而覺二童子,持滿盂飯來與之。志通拜,忽然不見,既食訖,累日不饑。”⑧[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一百二,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690頁。該條又言袁志通“后得還鄉(xiāng),貞觀八年病死”,足見其細節(jié)的真實性。
楊公驥同樣認為,“干飯”即麥飯糇糧,吃時方便,無須生火,只要用水一“淹”即可。⑨楊公驥:《唐代民歌考釋及變文考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3頁,第14頁。其條件之艱苦,自不待言。況且全火十人自一口鐵馬盂中共分麥飯而食,難免出現(xiàn)多寡之爭與分搶不和,這便是“同火共分諍”。項楚即將“分諍”釋作“紛爭”。⑩[唐]王梵志著,項楚校注:《王梵志詩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2-623頁,第626頁。
顯而易見,麥飯僅能維持基本的生存,故士兵在麥飯之外還要配發(fā)食鹽。杜佑《通典》載,唐代士兵隨身裝備中除“干糧麨袋”外,又有“鹽袋”,并言“用夾帛”。①[唐]杜佑:《通典》卷一四八《兵典一》,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795頁。前揭《太白陰經(jīng)》載:“鹽,一人日支半合,一月一升五合,一年一斗八升。一軍一日六石二斗五升,一月一百八十七石五斗,一年二千二百五十石。”②[唐]李筌撰:《神機制敵太白陰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1頁。所謂“一人日支半合”,即每名士兵每天的食鹽量為0.5升。③孫繼民:《唐代行軍制度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247頁。于賡哲認為,唐代軍人的食鹽配給標準與平民不一樣。軍吏兵士“一人日支半合”,比丁男標準高出一倍。究其原因,大概一是由于行軍作戰(zhàn)乃極重的體力勞動,所以放寬配額;二是由于戰(zhàn)斗、訓練中常被創(chuàng)傷,創(chuàng)口需要殺菌,所以金瘡藥方多需要用鹽。④于賡哲:《唐代人均食鹽量及鹽的使用范圍》,《唐史論叢》第10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就軍旅日常飲食來說,唐代前期北方邊地軍人用馬盂盛水攪拌麥飯,可在其中加入鹽粒而食,補充體力兼做調(diào)味。于此更可見軍旅生涯之艱苦不堪,而且即便如此恐仍難以飽腹,故方有王梵志所吟:“長頭饑欲死,肚似破窮坑?!雹蓓棾ⅰ捌聘F坑”釋作“無底洞”。見[唐]王梵志著,項楚校注:《王梵志詩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26頁。楊公驥則將此二句錄做“長頭饑欲亡,□似坎窮坑”,解曰:“窮坑”是對“困境”的形容,“坎窮坑”意為“墜入不可拔的窮困的境地”。見楊公驥:《唐代民歌考釋及變文考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5-16頁。
唐代前期北方邊地軍人,日常以干糧麥飯為食,以隨身攜帶的馬盂兼做水器和食器,或口中干嚼顆粒狀麥飯,再以馬盂飲水沖咽,或用水攪拌粉末碎屑狀麥飯食用。麥飯是經(jīng)過脫水的熟制行軍食品,不計口感和營養(yǎng),其優(yōu)勢在于容易運輸攜帶和能夠長期儲存。麥飯與馬盂的搭配,讓唐代軍人免除了行軍作戰(zhàn)中復雜繁瑣的炊飯,極大程度上簡化了唐代軍隊的后勤保障工作。
軍中之所以采用麥飯搭配馬盂的飲食方式,應與唐代前期經(jīng)略西北的軍事態(tài)勢有關。眾所周知,唐代前期疆域臻于極盛,《新唐書·地理志》言:“然舉唐之盛時,開元、天寶之際,東至安東,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單于府,蓋南北如漢之盛,東不及而西過之?!雹轠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卷三七《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960頁。就唐人的觀感而言,岑參于唐玄宗天寶八年(749)初至安西時吟道:“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雹遊唐]岑參:《過磧》,[唐]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3頁。同為玄宗時人的王諫曾作《安西請賜衣表》言:“令臣河西揀招五千人,赴磧西逐面防捍者。臣到安西之日,安西早已翻營,軍令有行,困不敢息,鐵衣不解,吹角便行。邊庭路長,去去彌遠,往還三萬里,辛苦二周年。朝行雪山,暮宿冰澗,溪深路細,水粗(闕二字)大約一程,少亦百渡。人膚皴裂,道上血流,畜蹄穿跙,路傍骨積,征馬被甲,塞草不肥,戰(zhàn)士戎衣,胡風盡化。”⑧[唐]王諫:《安西請賜衣表》,[清]董誥編:《全唐文》卷四三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481頁。由于帝國疆域和作戰(zhàn)地域的廣闊,唐代軍隊在衣食不濟、后勤難以保障的雪山戈壁間長期行軍戰(zhàn)斗,軍人隨身攜帶麥飯、借馬盂為食器草草攪拌食用,乃是必然的選擇。
也正因為如此,唐代前期軍中對士兵隨身所攜軍糧的管理才極為嚴格,強調(diào)節(jié)省而務求杜絕浪費?!独钚l(wèi)公兵法》即言:“諸行軍出師,兵士不得浪費衣資,廣為吃用?!薄爸T兵馬每下營訖……司倉及佐,捉搦兵士糧食,封署點檢,勿令廣費?!雹醄唐]李靖著,[清]汪宗沂輯:《衛(wèi)公兵法輯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9-30頁。
西北之外,隋末煬帝征伐高句麗時,情況其實更為鮮明?!埃ㄓ钗模┦龅缺詾o河、懷遠二鎮(zhèn),人馬皆給百日糧,又給排甲、槍并衣資、戎具、火幕,人別三石已上,重莫能勝致。下令軍中:‘士卒有遺棄米粟者斬!’軍士皆于幕下掘坑埋之,才行及中路,糧已將盡?!雹賉宋]司馬光撰:《資治通鑒》卷一八一,隋煬帝大業(yè)八年六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664頁。導致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即在于征程遙遠。各路隋軍由涿郡出師經(jīng)遼西又渡鴨綠江,后勤補給近于極限,宇文述只能下令將原本應通過補給線定期補充的糧草提前下發(fā)給士兵,由士兵自行攜帶,這才出現(xiàn)“人馬皆給百日糧”的情況。結果士兵的負擔太過沉重,無力負重行軍,只能偷偷掘坑掩埋軍糧,減輕負重,如此又導致“才行及中路,糧已將盡”。一如《煬帝海山記》中挽舟者所歌:“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雹赱唐]佚名:《煬帝海山記》,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5頁。一般認為,此挽舟者所歌確乃隋煬帝下江南時挽舟民伕所唱,故后世著述編纂多予收入,自可見其史料價值。參見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下冊),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897頁;黨銀平、段承校編著:《隋唐五代歌謠集》,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5頁。又可參見吳肅森:《敦煌歌辭通論》,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這又是隋軍戰(zhàn)敗的主要原因之一。即便后來唐太宗征伐高句麗,亦難免重蹈此覆轍。③近年來韓國學者對這一因素尤為強調(diào),可見[韓]金澤民:《麗、隋力學關系與戰(zhàn)爭的樣相》,《東洋史學研究》(首爾)2014年總第127輯;[韓]鄭東珉:《612年隋征伐高句麗的軍隊編制與分派》,《韓國古代史研究》(首爾)2016年總第82輯;[韓]鄭東珉:《598年高句麗與隋戰(zhàn)爭的背景與沖突情況——以接壤地區(qū)遼東為中心》,《歷史文化研究》(首爾)2018年總第67輯等研究。而另一方面,唐太宗貞觀三年(629)至貞觀四年(630)滅東突厥之戰(zhàn),貞觀十五年(641)大敗薛延陀的諾真水之戰(zhàn),戰(zhàn)場都在漠南陰山地區(qū),后勤支援距離較短,這恰是唐軍得以取勝的重要原因之一。④王祿雄:《從軍事角度論關系唐代國家安全的幾次戰(zhàn)爭》,博士學位論文,臺灣中正大學,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