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燁

小遠星至今不怎么喜歡《逃家小兔》。我認識的小孩里，好像男孩子喜歡這本書的更多。

這本圖畫書的作者是美國圖畫書界的先驅(qū)人物瑪格麗特，插畫師是克萊門，出版于1942年。美國《學(xué)校圖書館》雜志將它評為“1966—1978年‘好中之好’童書”，還附上推薦詞：“兔子媽媽和小兔子之間，富于韻味的奇妙對話，構(gòu)成了一個詩意盎然的小故事，今后這本小書可能會成為不朽的幼兒讀物經(jīng)典?！?/p>

的確是這樣。這本書自從出版，就獲得極佳的口碑，一版再版，2017年美國還推出了封面上貼著一個小兔子獎?wù)碌摹?5周年紀念版”，獲得數(shù)千萬家庭的喜愛，將其捧至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繪本，從未在圖書市場上絕版過。

我第一次從書店買回它，是因為童書推廣人粲然的推薦。粲然在她的繪本筆記《騎鯨之旅1》中將這本書定義為她和米尼共讀生涯“標志性的意義”，念了“不止一千遍”。“這本繪本的魔法，應(yīng)該是在我讀第一千遍的時候驟然煥發(fā)的吧?，F(xiàn)在閉上眼睛，我能想象到在夜晚安靜的床上，不可思議的魔法在我和米尼心中光芒大綻的樣子。”粲然這樣寫道。

《逃家小兔》 作者：瑪格麗特·懷茲·布朗、克雷門·赫德類 譯者：黃逎毓（明天出版社）

那怎么能錯過？

這本文字簡潔優(yōu)美的故事說的是一只調(diào)皮的小兔子有一天告訴媽媽他要離開家，媽媽回答說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于是小兔子和大兔子如同捉迷藏般一個逃一個抓，小兔不斷發(fā)揮想象，要變成溪水里的小鱒魚、高山上的大石頭、小花、小鳥、小帆船、空中飛人……媽媽則應(yīng)小兔所變，不斷跟著變幻成捕魚者、爬山的人、給小花澆水的園丁、等小鳥回家的大樹、助帆船一臂之力的風(fēng)、走鋼索的人……

我抱著小遠星第一次讀這個故事，看到最后小兔子變成小男孩跑回家，媽媽張開雙臂將他抱住，小兔終于不再逃跑，心安理得地享受媽媽給他的胡蘿卜時，我合上書頁，充滿期待地看著小遠星，希望她像平時聽到新故事的時候那樣，由衷地感慨“好聽”，然而她什么也沒有表示，只是指著邊上另一本讀過的繪本，迫不及待地說：“媽媽，你講這一本吧。”

魔法竟然沒有奏效。

但我是一個有鉆研精神的媽媽呀！我當然想搞清楚，能讓孩子聽上一千遍的童書到底有什么魔力。于是，我不厭其煩又不動聲色地在小遠星心情好的時候，見縫插針地給她讀這本小書。

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復(fù)中，這本書逐漸向我顯示出了它的迷人之處。

“Once there was a little bunny who wanted to run away.”從前，有一只小兔子，他很想要離家出走。瑪格麗特的原文中并沒有用“很”，她也沒有交代為什么這只小兔子這樣想。她用非常平和的語氣開始敘述這個故事?！拔乙茏呃玻。↖ am running away?。毙⊥米舆@樣說。我的小小的女兒也常常會對我這樣說?！皨寢屛乙ド嫌變簣@啦！我要去旅行啦！”她笑瞇瞇地探出小腦袋，調(diào)皮地看著我。我很容易就將這只小兔子代入為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跑走了，我就去追你，因為你是我的小寶貝呀！”故事里的媽媽應(yīng)該也是這么笑瞇瞇地說的吧。讀故事時，能感受到大兔子和小兔子之間那種安詳寧靜的氛圍——孩子和媽媽之間的對話就是這樣。小孩子說的話總是突然開始，媽媽則要馬上應(yīng)變，加入游戲。果然，調(diào)皮的小兔子開始了。他每變幻一次身份，媽媽都能馬上跟著變成相應(yīng)的“追逐者”，一個逃，一個追。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朗讀中逐漸注意到這些樸實文字背后的溫情。兔媽媽每次的“追逐”都能穩(wěn)穩(wěn)兜住自己的孩子，變成一種無所不在又細潤無聲的保護。大兔子的眼神總是充滿溫柔。她胖胖的，蹣跚地看著跑遠的孩子，急切地呼喚他，擔心他磕碰到什么或者遇上什么危險。她努力和小兔子保持著距離，但又保證能恰到好處地追上他、接住他。她釣魚用的線松軟地耷拉著那么長，擔心不小心傷害到自己的小魚兒;她爬山時走得又穩(wěn)又慢，生怕追急了，小兔子會跌倒;她澆花時不忘在自己的籃子里放上青草，戴上帽子，心想也許可以給嬌嫩的小花也擋住點太陽。我最喜歡大兔子變成大樹等小兔飛回來的那張圖片。大兔子的眼光是那么殷切敦厚，仿佛在說：“你盡情飛吧，我就在這兒，你看得到的地方。如果飛累了就回家來吧?！?/p>

母親就像錨穩(wěn)穩(wěn)扎在海底，離家的小兔不管走多遠，心里是安定的。他知道媽媽總在看他，注視他。他一次又一次戲謔著說自己要離開，因為他知道，媽媽總有辦法把他帶回家。故事的最后，小兔子累了，心甘情愿地回到家，鉆入母親的懷抱，媽媽給了他一根象征愛的胡蘿卜，兩只兔子親熱地依偎著。親子教育常常強調(diào)幼年時家庭給予的愛會注入孩子的潛意識，成為一個人漫長人生旅途中安全感的來源。長大后，無論走得多遠，家庭充盈的愛總能源源不斷地給我們注入能量，成為我們?nèi)松幕镜咨?/p>

真是令人感動的大兔子啊！我先于自己的女兒感受到了這本書的樸實珍貴之處。

優(yōu)秀的繪本能夠提供不同的視角。讀繪本是一個經(jīng)歷親驗的過程——孩子的感受永遠都那么直接，完全不加掩飾。小孩子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是因為他們的人生尚不足以開啟共情的體驗，通過閱讀繪本，她心中會種下一枚小小的種子，等到時機成熟，萬千情感共鳴便是一通百通。

她為什么對這個故事不感興趣呢？我試圖琢磨她的心理。對另一本繪本的喜愛，大概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大概在小遠星四個月大的時候，我給她讀了一套法國出版的寶寶心理成長繪本。這套書沒有情節(jié)，只是描述一些場景片段，我們卻讀了又讀，直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拿出來翻一翻。她最喜歡其中叫《親昵》的一冊小書。封面上是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一家四口——爸爸媽媽和兩個寶寶。親昵是“抱抱自己的毛絨玩具”，是“親一下媽媽”，是“突然給爸爸一個吻”，是“清晨時親熱地依偎著”，是“碰一碰小腳丫”，是“和媽媽臉貼臉，睫毛眨呀眨，像蝴蝶在飛舞，蝴蝶之吻”，是“像愛斯基摩人那樣打招呼，心里暖暖的”……我們模擬畫面中的樣子，一遍遍演繹這些親昵的瞬間。我們最喜歡的是“和媽媽臉貼臉”那一幕。我輕輕在她的臉蛋上刷睫毛，她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還要！”她要求我。

我女兒現(xiàn)在兩歲八個月了。她對我還有著非常強烈的依戀。她喜歡我注視她做一切，看到什么、玩什么都希望我在身邊分享。她希望與我寸步不離。我上廁所，她要搬著板凳在邊上坐著：“媽媽，我來陪你啦！”我洗澡，她在旁邊幫我穿拖鞋、遞毛巾。晚上睡覺時，她要與我手拉手，讓我給她哼曲子。她對我的愛密匝不透氣，容不得第三人（比如爸爸或者任何其他人）的進入，所以她尚不能體會這只小兔子想要離開媽媽的心理吧？

我想要寫下這則筆記，是因為昨天我的一個好朋友突然給我發(fā)消息：“我兒子有本繪本叫《逃家小兔》，講媽媽和孩子，看哭了。后天是媽媽一周年?！?/p>

我突然心中一動，第一次從全新的視角感受這個故事的深情之處。

“孩子變成魚，變成石頭，變成鳥，媽媽都有辦法抓回他。但是媽媽走了，就怎么也抓不回來了?！彼f。

我?guī)缀跏邱R上流下淚來。這是媽媽的愛??！而丟失了媽媽的難受，我們尚有媽媽的人是無法體會到的。

繪本啟示：

1.好的繪本語言非常樸實簡單，因為是給孩童看的，還要經(jīng)得住反復(fù)朗誦。在一遍遍的誦讀中，那些藏在質(zhì)樸語言背后寶石一樣珍貴的東西就會慢慢顯露出來。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現(xiàn)，就是這么回事。

2.讀書說到底是將別人的經(jīng)驗印證到自己身上的一個過程，只有在印證的那一刻，才會醍醐灌頂。就像別人跟我描述一萬遍當媽媽的感受都是徒勞，“當媽媽是怎么樣的”必須經(jīng)歷后才能明白。我的朋友發(fā)的那條短信，瞬間將我之前不曾想到的故事內(nèi)涵在我面前展開了，頃刻間增加了這個故事的深度和厚度。

3.如果條件允許，盡可能讀一下原文?！短蛹倚⊥谩肥乾敻覃愄睾涂巳R門的第一次合作。瑪格麗特非常喜歡克萊門的畫風(fēng)，所以他們后來又合作了《晚安，月亮》等好幾本繪本，都值得一看。

孩子們打開繪本的方式各有千秋，對于我的孩子來說，是這本《大衛(wèi)，不可以》。這本書對我更為重要，因為它改變了我對繪本的態(tài)度，是引我進入迷人繪本世界至關(guān)重要的那把鑰匙。

說起來慚愧，雖然我是一個文字工作者，但最開始對待繪本的態(tài)度卻頗為漫不經(jīng)心和輕慢。因為生孩子晚，身邊朋友的孩子都已經(jīng)能跑能跳甚至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我從朋友那兒繼承了各種各樣的養(yǎng)娃必需品，大到小床、搖椅、爬行墊，小到衣服、奶嘴（全新的）。第一年里，小孩更新?lián)Q代的東西很快，我們樂得接受朋友們的善意與愛，基本上沒有花什么錢置辦小孩的“行頭”。

大約在小孩六個月左右，一位朋友將她孩子小時候喜歡讀的書全部打包，裝了兩大箱送給我。我將這些書攤開在地板上，理了整整一天才收拾明白。六個月的遠星還只會哼哼和用眼神與我交流，我每天從這些書里抽出一兩本我喜歡的，坐在她身邊讀給她聽。在沒有這些書之前，我給她讀書完全按照自己的興趣。我重新看了《意大利童話》，讀了《安徒生童話》，挑覺得寫得特別好的章節(jié)朗讀給小娃娃聽。我也會讀手邊正在看的小說，讀編輯中的書稿，甚至讀報紙雜志上隨便什么文字。

我當然知道閱讀的重要性，知道培養(yǎng)閱讀習(xí)慣的重要性，所以我注重“讀”這件事，至于讀什么，則毫無章法。朋友送的那些繪本，我覺得挺有意思，但僅限于“挺有意思”，內(nèi)心并不重視。我沒有想過從小孩的視角理解這些圖畫，那時候我對小孩的心理發(fā)育也一竅不通。

《大衛(wèi)，不可以》作者：大衛(wèi)·香農(nóng) 譯者：余治瑩（河北教育出版社）

小遠星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瞎聽了近一年的書。從生下來到一歲，每天由我任性選擇，聽兩小時的書。別的媽媽對自己孩子喜愛的書胸有成竹，我卻完全摸不著頭腦。我去咨詢朋友，她說，你帶孩子去書店，讓她自己選，小孩知道自己喜歡什么。

真的嗎？我頗為懷疑。

遠星一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小區(qū)附近開了一家新書店（在黑石公寓里），里面有一小間繪本室，從0歲到青少年的圖書都有。我很高興，終于可以實踐育兒書和身邊榜樣媽媽的說法——給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閱讀環(huán)境，帶她去書店、在她身邊讀書，讓她習(xí)慣書的存在。那天吃過晚飯，我將小朋友放在嬰兒背帶里，背她去書店玩。我把她放下來，讓她蹣跚著在書架前隨便摸。我也隨機從低幼區(qū)的繪本里抽出一兩本覺得她可能會感興趣的，遞到她手里，讓她摩挲。

我非常隨機地抽出了這本《大衛(wèi)，不可以》交到她手里。剛過一歲的小遠星專注地用小手飛快地翻著書頁?！白獭睍摫凰毫艘粋€大口子。我就這樣買下了這本書。她用這樣意外的方式挑選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第一本書。

這天晚上，我盤腿坐下，讓她坐在我的兩腿中間，然后從后面抱著她，兩個相擁著讀這本《大衛(wèi)，不可以》。

這本書講了調(diào)皮的小男孩大衛(wèi)的日常生活。兩頁一跨頁的大尺幅，描述一個大衛(wèi)搗蛋的場景。他爬上椅子去拿茶壺，搖搖欲墜;他玩得滿身泥巴，頭上還插著草就走回干凈的家里;大衛(wèi)戴著海盜帽子在浴缸里洗澡，弄得到處都是水;大衛(wèi)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媽媽叫也不回來;大衛(wèi)一邊吃飯一邊敲碗;大衛(wèi)不肯睡覺，在床上瞎蹦跶。

有一個跨頁是一整張大衛(wèi)的臉。大衛(wèi)將手指伸進鼻孔，媽媽怒吼道：“不可以挖鼻孔！”我的小孩看到這一頁時哈哈大笑。她果斷地學(xué)著大衛(wèi)的樣子，將手指插進自己的鼻孔，并回頭觀察我。我心里一動。很明顯，遠星已經(jīng)喜歡上了大衛(wèi)，并將自己等同于大衛(wèi)。有意思！后面的故事中，大衛(wèi)將媽媽的花瓶打破，被媽媽帶到墻角罰站，眼角掛著一滴淚。媽媽此時溫柔地喚他：“寶貝，來這里！”畫面里，大衛(wèi)張開雙臂，眼睛睜得大大的?？吹酱颂?，原本平靜地認真盯住畫面的小遠星突然變了表情，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從眼眶涌出。她等不及我，自己用小手翻到最后一頁。圖畫里，大衛(wèi)的媽媽溫柔地擁住大衛(wèi)。小遠星哇哇大哭起來。我一時錯愕，搞不明白她這突然而至的噴薄情緒從何而來，趕緊放下書本，像書中的媽媽一樣緊緊抱住她，撫摸她柔軟的頭發(fā)。她哭了好一會兒，然后從我的懷里抬頭看我：“你是我的媽媽呀！”

原來如此。原來她將書中的媽媽認作我，看到“自己的媽媽”去抱住別人的孩子，她當然難以接受，所以大哭起來。

那一刻，我心中“噔”地亮起一盞燈，一條光明之道出現(xiàn)在眼前，一直通往遠方。原來這就是繪本！用圖畫的語言，在尚不認得字、不懂得閱讀的孩子心中搭起一座橋，與他們的心靈直接相連。我突然明白了那些理論書上講過千百遍的“兒童視角”到底意味著什么。小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們是怎么看待這個世界的？繪本創(chuàng)作者就是把自己放到了兒童的位置，用兒童的視角感知萬物。

可能沒有孩子會不喜歡大衛(wèi)，不喜歡這套書。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遠星反復(fù)要求我為她大聲朗讀這本書。她坐在餐椅上，晃蕩著兩只腳，用叉子叉土豆時，我本來正要發(fā)火，但書中的小大衛(wèi)突然出現(xiàn)在腦海中——這不就是大衛(wèi)嘛！香農(nóng)敏銳地捕捉到了孩子的心理，并用簡單的畫筆準確描述出來。真是了不起的創(chuàng)作！

香農(nóng)在這本書的創(chuàng)造小語里提到，他的靈感來自于母親寄給他自己小時候的畫稿。畫里都是他小時候不被允許做的事，寫著“大衛(wèi)”和“不可以”（那時候他唯一會寫的字）。

書中并沒有出現(xiàn)過母親的完整形象，但每頁都有母親的存在。母親叉著腰（一只腳尖還踮起來的可愛動作），以我們熟悉的呵斥和制止的動作出現(xiàn)在畫面里。但媽媽又是如此溫柔耐心，在大衛(wèi)將一切搞得一團糟時，等待他的是媽媽最安全、最溫暖的擁抱。大衛(wèi)安心地趴在媽媽懷里，被媽媽滿滿的愛穩(wěn)穩(wěn)接住。媽媽的愛和溫柔穿越時空，凝結(jié)沉淀成這本愛的小書。此書獲凱迪克大獎、《紐約時報》年度最佳圖書獎，被千萬家庭所喜愛。

我一遍遍地為我的小孩閱讀這本書。每次讀到媽媽抱著大衛(wèi)的那一頁，我就將自己的孩子一遍遍像書里畫的那樣，緊緊擁住。

希望我的孩子長大后也能記住媽媽的擁抱，就像那個可愛調(diào)皮的大衛(wèi)一樣。

繪本啟示：

1.熟悉孩子的喜好，與孩子一起挑選繪本，然后一起閱讀，這樣才能將書架上的繪本變成孩子的繪本。孩子是自己獨一無二的選書員。

2.學(xué)會從孩子的眼光看繪本。給孩子讀繪本的時候，嘗試去理解為什么他會在某一頁停留？是什么吸引了他？仔細觀察，通過他們的眼睛讀繪本（雖然這個階段讀繪本的人還是你。）

3.讓孩子主導(dǎo)閱讀節(jié)奏。如果他們要求你重復(fù)，你就重復(fù)。他們要求翻回去，就翻回去。他們在這一頁停留五分鐘，就讓他們看五分鐘。小遠星讓我讀過不下五十遍《大衛(wèi)，不可以》，我自己也常常把它從書架上拿下來，一頁一頁地翻看。真是奇妙之書。

以上這些，都是《大衛(wèi)，不可以》教給我的。感謝香農(nóng)！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