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個好奇的家伙，雖然長得又高又大，還戴著眼鏡，但大家都說我像個小孩子。

譬如，豬籠草的小兜蓋明明張開著，可小蟲子一進去，它就突然閉合了——這能讓你不好奇嗎？所以，我得用鼻子碰碰它;

又譬如，鼴鼠能整天地待在地道里，而地道里沒有空氣，他是怎么呼吸的——這能讓你不好奇嗎？所以，我得用鼻子碰碰他;

再譬如，黑驢鎮(zhèn)長講話老是喜歡挺肚子，還一口一個“哦”，也不嫌啰唆——這能讓你不好奇嗎？所以，我還得用鼻子碰碰他。

順便交代一下，我叫阿亨，是頭大象，在木材公司運輸部當(dāng)調(diào)度，使用鼻子是我的特長。

這些還不算什么，有時身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還特別讓我好奇得目瞪口呆。

這不，我公司里的會計藍(lán)貓苗苗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

苗苗的冷漠是出了名的，她整天冷著臉坐在會計室里，誰去領(lǐng)工資或者報銷發(fā)票，感覺就像面對一只機器貓。路上碰到了，都面對面了，她也不會朝你看一眼，就那么直脖子直尾巴地走過去。

非常稀奇的是，就過了一個春節(jié)長假，苗苗突然變了樣子，看見誰都會笑瞇瞇地打招呼，發(fā)工資報銷發(fā)票，態(tài)度也非常和善。

這次斑馬經(jīng)理讓我去非洲出了趟長差，各種發(fā)票一大堆，報銷單也填得亂七八糟的。沒料到，苗苗非常熱情，不僅幫我把那些發(fā)票重新整理好，還細(xì)細(xì)教我怎么填寫那份報銷單。

看到她那熱心的樣子，我驚奇極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馬上就說：“苗苗，晚上請你在‘藍(lán)赭色聲音’喝咖啡，可以嗎？”

苗苗愣了一下，又想了片刻，點點頭說：“可以?！?/p>

2

“藍(lán)赭色聲音”其實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咖啡館。我選擇那里，是對它的名字感到好奇：聲音是沒有顏色的，藍(lán)赭色又該是怎樣的顏色呢？

進去一看，原來是店堂中間懸了一塊藍(lán)色綢布和一塊赭色綢布，有臺隱藏著的微型鼓風(fēng)機在吹拂它們。于是藍(lán)色綢布和赭色綢布就飄動起來，飄動發(fā)出的聲響就是“藍(lán)赭色聲音”了。店主是頭燙卷發(fā)的金毛犬，很得意地向我們介紹了這奇妙的構(gòu)想。

苗苗說：“阿亨，你請我喝咖啡，一定是想了解我性格變化的秘密，對嗎？”

我有點不好意思。

苗苗笑了，低頭從小包里拿出了一張紙片，沿著桌面輕輕推到我的眼前。

我仔細(xì)一看，那是一片樹葉干枯后留下的網(wǎng)絡(luò)狀筋脈，上面印著9個彩色的小字：豁豁的心理流轉(zhuǎn)驛站。小字下面是一幅標(biāo)有紅點的路線圖。

“我的秘密就在這里。”苗苗說，又用她戴著手套的貓爪指了指那個紅點，“路途不復(fù)雜，你按路線圖走就可以了。”

我大喜過望：“心理流轉(zhuǎn)驛站”——這也太神秘，太炫酷了！那里該有多少讓我好奇的東西呀！

“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苗苗將小包合上，站起了身來，“阿亨，我建議你現(xiàn)在就去，晚上正是他們的辦公時間?！?/p>

3

趁著月色明亮，從“藍(lán)赭色聲音”咖啡館一出來，我就按著那樹葉上的路線圖出發(fā)了。

小鎮(zhèn)不大，如果由著性子快速跑，依我的步幅，再遠(yuǎn)的地方幾分鐘也就該到了。麻煩的是，小鎮(zhèn)的道路都太狹窄了，還曲曲折折的，兩邊又都是住宅和店鋪。如果我快速跑，那么，黑驢鎮(zhèn)長肯定會在第二天宣布小鎮(zhèn)進入災(zāi)害緊急狀態(tài)。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我發(fā)覺已經(jīng)到了小鎮(zhèn)邊上的一座木橋。再望出去，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森林了。

大森林非常古老神秘，有很多關(guān)于它的傳說。如果你看到一頭大恐龍和一個外星人坐在里面喝茶聊天，都不要感到驚奇。這大森林里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我正琢磨選個什么路徑走進這神秘的大森林，忽然有個細(xì)柔的聲音從我腳邊傳來：“大象先生，你是要去流轉(zhuǎn)驛站嗎？”

我低頭一看，是一只穿著白兜肚的小野兔，額頭上有粒小小的藍(lán)閃光忽閃著。

我很驚喜：“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兒？”

“晚上走過這座木橋的，一般都是想去那兒。”

“可前面除了森林，看不到有什么東西呀。”

小野兔笑了，綻出兩只大板牙，“正是看不到有什么東西，所以我才要來領(lǐng)你走呀。跟我來吧?！闭f著就一蹦一跳地走在了前面。

來到大森林跟前，小白兔停下來，抬起小兔爪拍了三下。

爪聲剛落，便見一片彩光，一座宮殿般漂亮的大房子聳立在了面前。大房子虛虛幻幻的很透明，看不出是著地的還是懸浮著的。一條白色的長臺階直通大門，大門上就是我見到過的9個彩色字體：豁豁的心理流轉(zhuǎn)驛站。

我進了門，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只老野兔，額頭上也有一粒藍(lán)色的閃光。他正在翻看一只文件夾，見了我，立刻起身并伸出右爪要跟我握手：“您好，大象先生?！?/p>

我覺得那兔爪與我的象蹄懸殊太大，便用鼻子代替了。

“您好，野兔先生。我叫阿亨?！蔽蚁茸晕医榻B。

“我叫豁豁?！崩弦巴寐渥笠沧晕医榻B，“不過，我們這里的成員都叫豁豁。原因么，您懂的?！彼麛D擠眼，故意咧開了自己的三瓣嘴。

我一下就喜歡他了：能夠自嘲的家伙往往都是好家伙。

老野兔好像很開心：“您不知道，卻來到了這里，這說明我們的驛站多了一個潛在的志愿者。大象先生，您的名字我知道了，能把身份證號碼報一下嗎？”老野兔把面前的文件夾打開來，又抓起一支鵝毛筆

“3128686778，”我脫口而出，轉(zhuǎn)念又拿鼻子制止了老野兔，“慢，您憑什么確定我會成為你們的志愿者？”

“憑您眼睛里的好奇?！崩弦巴煤茏孕?，“我們這里的志愿者，都是從好奇變?yōu)闊嵝牡摹！?/p>

4

老野兔說得沒錯。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豁豁的心理流轉(zhuǎn)驛站”正式注冊的志愿者了。

流轉(zhuǎn)驛站是由大森林里的精靈們創(chuàng)辦的，而“豁豁的心理流轉(zhuǎn)驛站”只是其中的一個分部。

心理流轉(zhuǎn)驛站的啟發(fā)來自人類的脊髓庫，大森林的精靈們覺得自己也該有類似于人類的作為，于是就想到了創(chuàng)辦這樣的心理流轉(zhuǎn)驛站。他們覺得，心理的健康比軀體的健康更加重要。

心理流轉(zhuǎn)驛站是怎樣運作的呢？

這就得靠大森林精靈們的特殊才能了——他們會魔法呀。他們會把心理活動，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通過魔法流轉(zhuǎn)起來，而捐贈、受贈也就是流轉(zhuǎn)的起點和終點。

在同意注冊成為志愿者的第二天，老野兔便約我了，先讓我參觀了他們神秘的庫房，也就是捐贈來的性格、心境、意識、情緒等等這些心理性的存在，那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嘆為觀止。

這些存在儲放在一只只玻璃試管里，都分門別類，貼著標(biāo)簽。乍一看，試管里沒有任何東西，但一觸碰外壁，里面就會升騰出各不相同的彩色霧氣，依依裊裊，非常的夢幻。

老野兔看我驚喜的樣子，在一旁問：“你喜歡嗎？”

“當(dāng)然。”我立刻回答，“這是我見到過的最美妙的東西?！?/p>

“是的，非常美妙。因為這些都出自捐贈者最善良、最美好的心靈。你不妨選擇一個。”

我選擇了一個淡紫帶微藍(lán)色的，這顏色使我想起雨后的彩虹，讓我特別神往。

老野兔將那個試管拿起來，裝進了一只很精致的鐵盒子里，然后讓我跟他回到原先的房間里。

“你選擇了一個開朗類型的贈體?！币宦渥?，老野兔就對我說，“膽怯者需要勇敢，悲觀者需要快樂，冷漠者需要熱情，粗魯者需要優(yōu)雅，麻木者需要靈敏。您選擇的這個類型適合給有自閉傾向的受贈者?！?/p>

“您愿意不愿意變成一?；覊m？”

“灰塵？”我大吃一驚，“你確定說的是灰塵嗎？”

“確定。”老野兔神情很嚴(yán)肅，“而且是一粒最細(xì)小的灰塵。”

“我？”我將長鼻子倒卷過來，指向自己的面孔，“讓一頭大象變成一?；覊m？”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老野兔看看我龐大的形體，也跟著笑起來：“這確實是一個帶點黑色的幽默。然而，”他很快又恢復(fù)了嚴(yán)肅，“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你的志愿者身份可以撤銷?！庇峙呐哪侵昏F盒子，“這里面的東西也將返回原處?！?/p>

老野兔最后那句話對我是一個心理的蹂躪：在選定那只淡紫帶微藍(lán)色的試管之時，我心里便有了憧憬，不管它意味著什么，一定會讓我的好奇心得到極大的滿足。

“你，你說說，”我一著急就有點結(jié)巴，“我，我怎么就得變，變成一?；覊m了？”

老野兔伸出兩只前兔爪朝下按了按，示意我少安毋躁。

“大象先生，首先您要知道，我們這里的贈體是和物質(zhì)性的贈體不一樣的，受贈者接受贈體非但不能通過手術(shù)，還得在沒有感知的情況下進行。這個，您理解嗎？”

“我可以理解。”

“要讓受贈者沒有感知，就得采取一種非同尋常的手法，那就是讓志愿者先將贈體吸納了，然后變成一?；覊m鉆進受贈者的鼻腔。

“為什么要鉆進鼻腔？”我感到有些膩歪。

“因為鼻腔里面有鼻黏膜，而鼻黏膜是連通大腦神經(jīng)最便捷的途徑。這個，您也該理解吧?！?/p>

“之后呢？”

“之后，鼻黏膜受到灰塵刺激之后就會‘阿嚏’一聲打個噴嚏，人類的說法就是開竅。志愿者的傳遞任務(wù)也就完成了?！?/p>

我不由得笑起來：阿嚏——開竅，說得太有意思了。不過還真像這么回事。我實在是無可奈何，只得點了點頭。

“那就看看這張契約吧?！崩弦巴冒岩粡埣堖f給我。我粗略地看了下，都是志愿者必須自愿接受的要求，老野兔大多已經(jīng)說過了。

“請按個指印，哦，人類的說法是指印，我們的說法是爪印，哦，您該是蹄印，就在這紙的下方?！?/p>

按蹄印我是駕輕就熟的，每次領(lǐng)工資都有這個操作：我會用鼻子熟練地將印泥盒拿起來在蹄子上作全面的涂抹，然后再按下去。

5

我的第一位受贈者是一只小青蛙。

這只小青蛙特別可憐，因為出生后的第一次鳴叫特別難聽，就受到了別的青蛙的嘲笑。從這以后，他就再也不開口了，整天躲在最隱蔽的草叢里。他的父母很憂慮，但就是沒法讓小青蛙出來。

為了保證有足夠的時間留駐觀察，我動用了一個雙休日。

一頭大象變成一?；覊m，真是非常奇異的體驗。

雖然有了足夠的思想準(zhǔn)備，但當(dāng)打開試管蓋子的時候，我還是有一點決絕象生的悲壯感。

幸好，這悲壯感剛起來，就被一陣飄飄欲仙的美妙感打消了——我飛了起來！雖然是一粒灰塵的飛，但這能讓我親近天空，鳥瞰大地，真是開心極了。為此，我很慶幸有變成灰塵的這條契約。

這飛是被精確制導(dǎo)了的，目標(biāo)就是小青蛙所在的那個隱蔽的草叢。

我飛過了一座高山，飛過了大片青翠的麥田，最后在一個荷塘邊落了下來。因為草叢就在荷塘的邊上。

小青蛙一如往常地蜷縮在草叢里，顯得特別瘦弱也特別萎靡，要不是兩只鼓鼓的小眼珠偶爾翻動一下，看著就像一坨小小的泥巴。

我不忍心看他這幅可憐的模樣，便立刻鉆進他的鼻腔，刺激鼻黏膜。

“阿嚏”一聲，我被噴了出來。自然，那傳遞也就完成了。

打過噴嚏后的小青蛙顯得有些疑惑，這能從他連連眨巴的小眼睛上看出來。這是合理的，因為隨著那“阿嚏”一聲，小青蛙的眼前就有裊裊的霧氣在升騰，就是讓我想起雨后彩虹的那淡紫帶微藍(lán)的霧氣。

雨后彩虹給青蛙的美妙感受是難以抗拒的。誰都知道，只要看到雨后彩虹，所有青蛙都發(fā)出最歡樂的鳴叫。古代中國詩人的詩句“彩練蛙聲壯”就是描寫的這個情景。

這只小青蛙雖然失聲已久，但看到眼前這雨后彩虹的美景，終于突破自卑和自閉，發(fā)出了一聲久違的鳴叫：

“咕咕——”

第一聲還有點羞怯，音量很低。

“咕咕——”

第二聲就好多了，至少沒有明顯的壓抑了。

“咕咕，咕咕——”

這第三聲的發(fā)音已經(jīng)流暢，就像堵塞的管道被打通了。

我辨別音色，那是很少見的重低音。細(xì)細(xì)聆聽，會發(fā)覺里面有一種很奇妙的直抵心扉的穿透力-，非常動聽。

小青蛙可能自己也感覺到了，小眼睛透亮透亮的。

他突然舒展身體，高高揚頭，朝著荷塘，朝著天空，放聲鳴叫起來：“咕咕——呱呱呱，咕咕——呱呱呱，咕咕——呱呱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荷塘里的所有青蛙都圍聚了過來。他們靜靜蹲伏著，個個眼睛瞪得滾圓，顯然，他們被小青蛙鳴叫聲的動聽驚呆了。隨后，他們一齊為小青蛙的鳴叫伴聲，鼓鼓的眼睛里都透著深深的感動。

這時候，有兩只老青蛙在一旁悄悄流淚——不用說，這是小青蛙的父母。

6

從這以后，每逢雙休日，我都會去流轉(zhuǎn)驛站接受一個傳遞任務(wù)。

我用翠綠色為一頭老是耷拉腦袋的卡拉熊傳遞了活潑;

我用海藍(lán)色為一只患懷疑癥的狐貍傳遞了豁達(dá);

我用粉紅色為一只暴躁的金錢豹傳遞了柔和;

一頭兢兢業(yè)業(yè)的梅花鹿絞盡腦汁總是設(shè)計不出有獨創(chuàng)意味的建筑，我和老山羊研究后，用沙棗青和豇豆紅的混合色給他輸送了發(fā)散性靈感。如今，由他設(shè)計的八亭樓已被確定為小鎮(zhèn)的地標(biāo)。

陸永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曾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無錫市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