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晰灝
關鍵詞:后殖民文學 敘事空間 敘事主體 “他者”身份
后殖民主義文學是20 世紀70 年代興起于西方學術界的一種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和文化批判色彩的學術思潮,是基于歐洲殖民主義的歷史事實以及這一現(xiàn)象所造成的種種后果而進行的批判主義研究。當代葡萄牙文學經(jīng)常涉及去殖民化的問題和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與前殖民地國家的政治與文化獨立有關的問題、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等主題,因而引發(fā)了西方學術批評界的大量關注。
特林達·格桑(Teolinda Gers?o)是葡萄牙當代著名女作家,她的作品語言簡潔樸實,情節(jié)真實且貼近生活,她擅長通過講故事的方式剖析生活,描繪當代葡萄牙社會的各個方面,又伴隨敘事時間與空間的轉(zhuǎn)移,重現(xiàn)某個特定時期葡萄牙的歷史社會現(xiàn)實,就像一臺多視角的時光機器,帶領讀者去發(fā)現(xiàn)和探尋歷史與現(xiàn)實的角落,感受和反思過去與現(xiàn)在的生活。這些故事都來源于日常生活,但又通過夢幻、怪誕、恐怖和不可思議的構(gòu)思角度和展現(xiàn)形式,使故事含蓄深遠、耐人尋味。
《盜雨的女人》是特林達·格桑的代表作,該書出版于2007 年,一經(jīng)出版即在所有葡語國家引起轟動,被譯成多國語言并暢銷20 多個國家,從而引起文學評論界的廣泛關注。憑借此書,特林達·格桑獲得2008 年的Prémio Máxima de Literatura( 《極限》雜志文學獎)和Prémio de Literatura da Funda??o Inês de Castro( 伊尼斯·德·卡斯楚基金會文學獎),受到西方評論界的極大關注。本文擬從空間建構(gòu)、敘事主體和“他者”身份三個方面探析作家的創(chuàng)作藝術。
一、敘事空間:“非場所”空間的建構(gòu)
作者構(gòu)建的敘事空間發(fā)生在歐洲大都會——葡萄牙里斯本。男主人公“我”是一位歐洲其他國家來里斯本短暫出差的男性商人。作者采用插敘手法講述敘事者“我”的聽聞,借五星級酒店里黑人女清潔工的口頭敘述,向讀者講述了很多年前發(fā)生在非洲故鄉(xiāng)一個可憐女性的不幸遭遇。在這一插敘內(nèi)容里,敘事空間發(fā)生變化,不再是歐洲,而是另一個世界——非洲。
小說中作者建構(gòu)了兩個對立又共存的空間:歐洲與非洲。歐洲即是敘事者“我”與兩位清潔工所生活的空間,非洲是清潔工講述的“盜雨的女人”所處的空間。小說的敘事者“我”的境遇與插敘的非洲“盜雨”女人的遭遇形成強烈的對比,超出了敘事者的認知范圍,使他感到驚訝,產(chǎn)生了逃遁的沖動。法國人類學家馬克·歐熱指出空間“場所”所具有的三個特征,即處于社會關系中,具有歷史性,給身處其中不同身份的人貼上標簽。在“場所”的概念中,由于各方面的限制,個體間具有相對固定的關系,社會結(jié)構(gòu)也相對穩(wěn)定,這種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使得“場所”不管是在時間還是空間上,對個體來說往往具有一定意義上的延續(xù)性。男敘事者歐洲商人與黑人女清潔工各自代表了一個“場所”,這兩個空間的碰撞,是歐洲社會與非洲社會的碰撞。一個是當代的歐洲資本主義社會,資源充足、文明開化;一個是過去非洲的原始社會,窮困貧瘠、愚昧迷信。因此這兩個“場所”的空間碰撞存在對立性。歐洲不可避免地由資本主義秩序所支配,“時間就是金錢”,因此敘事者整日忙碌,女清潔工所代表的非洲,仍然處于原始的連續(xù)時間性的矩陣。
無論是敘事者“我”還是兩位清潔工,都不屬于這兩個空間,在完全偶然的情況下,使得他們各自代表的兩個空間“場所”產(chǎn)生碰撞。根據(jù)馬克·歐熱的“場所”理論,這是新生的空間類型——“非場所”,它們不與社會建立聯(lián)系,它們沒有歷史,它們與身處其中的個體身份無關。“非場所”是過渡場所,然而在“非場所”中,由于個體的流動性極強,它們與“非場所”本身以及“非場所”中的其他個體無法建立穩(wěn)定的關系,使得個體與“非場所”之間無法獲得認同。非場所不停地分解后又重組,不再具有歷史性,不同的個體之間的聯(lián)系也是暫時的。小說中,作者建構(gòu)的里斯本的五星級酒店最奢華的貴賓套房就是這個“非場所”,敘事者“我”十分偶然地因為酒店的過失補償住在這個房間,兩位非裔女清潔工剛好在這一房間打掃衛(wèi)生,他們都不屬于這個奢華的貴賓套房。男敘事者聽到超出他的認知范圍的“盜雨的女人”故事后,匆匆離開了這個“非場所”,飛機起飛意味著他徹底逃離了這個“非場所”空間。而女清潔工講完故事后,她們繼續(xù)手頭的工作,繼續(xù)跳回到日常的工作中,收拾其他的房間。這個貴賓套房即是過境空間,沒有人屬于這里,然而兩個平行的不應該交叉的軌跡在這里相遇,在幾分鐘的時間里,讓原始的非洲社會與歐洲的資本主義社會相融合,讓差異與對立共存突現(xiàn)。在“非場所”的短暫停留后,他們回歸到各自的“場所”之中,由此引發(fā)讀者關于兩種社會形態(tài)與文化身份認同的思考。
二、敘事主體:歐洲男性話語權(quán)
小說建構(gòu)的敘事框架是由敘事者用第一人稱“我”講述一個男性歐洲商人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一次短暫出差經(jīng)歷。敘事者“我”是歐洲中資產(chǎn)階級商人。他比較富有,每次出差都預訂五星級酒店的客房,因而這一次由于酒店的工作失誤,補償給他免費升級入住最奢華的貴賓套房;他忙碌,每天都有一系列的商務會議以及會后的晚餐、聚會。對于他而言,“時間就是金錢,效益就是生命”,因此他經(jīng)常奔波在路上,出差的行程安排得很緊湊,幾乎沒有空閑時間。直到最后一天早上,出發(fā)去機場之前,他才有短暫的時間可以享受酒店里的奢華浴缸按摩服務,也是在此刻他發(fā)現(xiàn)了兩個在酒店里打掃衛(wèi)生的“黑人女傭”,這里要注意的是這位歐洲男性“我”對于酒店中兩個黑人清潔工的稱呼,他用當代葡語中早就很少被提及的、已經(jīng)過時了的“女傭”一詞,一方面這是在強調(diào)社會與文化的鴻溝,把她們同時下流行的“員工”區(qū)分開來;另一方面,可能敘事者不自知但潛意識中這就是她們應得到的稱謂,于他來講,似乎并無不妥。
作者以這位男性歐洲商人為敘事主體,以第一人稱敘事,他享有話語權(quán)。他代表的是歐洲人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是男性的思維方式,是資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對于敘事者“我”的歐洲男性商人身份而言,他的敘述從歐洲的角度來看待整個世界,自覺或下意識地感覺到歐洲對于世界的優(yōu)越感;從男性的視角出發(fā),自然而然地把女性邊緣化。加之資產(chǎn)階級追求的是機器大工業(yè)生產(chǎn)和社會化大生產(chǎn)的生產(chǎn)方式,對于手工業(yè)勞動者略有蔑視。在這種歐洲中心主義與男性話語權(quán)的掌控下,這兩位清潔工是“他者”,她們是黑人、女性、清潔工、來自非洲。相對于敘事者“我”的異常忙碌,“他者”相對清閑,一邊打掃客房一邊聊天講故事,而“他者”所講故事的內(nèi)容,是發(fā)生在非洲有關缺水的故事,這又與敘事者“我”對水的揮霍浪費形成強烈對比。DDB9034A-76C8-4FB5-9F12-577798CEAE35
三、“他者”身份
上述提到的“他者”概念在西方哲學中有著深厚的淵源,“他者”是相對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自我”的建構(gòu)依賴于“自我”與“他者”的差異、依賴于“自我”成功地將自己與“他者”區(qū)分開來,依賴于“自我”對“他者”的否定。小說中的“自我”身份即是敘事者歐洲男性資本主義商人,小說中建構(gòu)的與敘事者迥異的“他者”身份有兩個:一個是雖然在里斯本生活工作,但貼著“黑人”“非洲”“女性”“人工勞動力”等標簽的女清潔工;一個是生活在過去的非洲的“盜雨”女人。第一個客體的“他者”身份講述的第二個客體“他者”“盜雨的女人”的故事。通過插敘擬合,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與社會交錯相融:兩個時間(當代與過去)、兩個地域(歐洲與非洲)、兩種社會制度(資本主義與原始部落)、兩種社會境遇(物資富足與資源匱乏)的相遇碰撞。
這個發(fā)生在非洲的“盜雨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可憐的女性,作者用“干枯”“樹干”“傴僂”來形容她干癟的身形,又用“低吟”“哀號”來描寫她的精神狀態(tài),足以表明她流了很多眼淚,有著不幸的遭遇。她所生活的村莊,是一個極度干旱缺水的地方,在這原始的靠天吃飯的地域中,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自然使得當?shù)刎毟F落后,本就貧瘠的非洲大地因干旱缺水而更加貧窮,村民們對水的渴求也愈加強烈。愚昧無知的村民們把不下雨的緣由追究到這個可憐女人身上,認為是她哭干了田地河流,是她“盜”走了雨。在巫師的指點下,在長老們的見證下,證實了這個可憐的女人成了有“罪過”的“兇手”,所有村民一致贊成處死這個女人來把她“盜走”的雨奪回來,最終在村里男女老少的圍觀下,她被一個男青年蹂躪致死。
在這個插敘的故事中,仍然可以看到男性掌握著話語權(quán),是“巫師”和“長老們”認定女主人公是“兇手”,而把她殺死又由一個男性青年完成。這個可憐女人和這個非洲村莊中的其他女性沒有發(fā)出聲音。在父權(quán)制社會,男性在社會中處于支配地位,女性處于劣勢與服從的地位。女性被客體化、物品化,由男性統(tǒng)治并操縱著女性的命運。女性處在卑微且被操控的命運中,沒有自主權(quán)。這個故事,是由兩個生活在里斯本的一個非洲后代講給另一個非洲后代聽的,兩位女性,無論是說話者還是聽話者的反應都只有沉默和嘆氣,可見她們非洲身份的延續(xù)性,即使身處另一個地域,仍然保留著她們的身份。關于非洲盜雨的故事使歐洲男性資產(chǎn)階級商人從剛開始聽故事的好奇,慢慢變成不安,再到后來的憤懣,最終到逃離,因為敘事者“自我”感到了其中的差異與不同,“他者”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認知水平范圍,使他感到不適因而迫不及待想要逃離。在“自我”意識形態(tài)中,小說中的“他者”暗示了一種邊緣、被壓迫、被排擠的狀況與身份,這和“自我”的身份對立矛盾,他們卻在同一個酒店空間內(nèi)共存。
在后殖民主義理論視域下,作家試圖討論這種“自我”與“他者”的身份認同的問題,這個有關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問題。作者在小說中呈現(xiàn)出兩種迥異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與性別身份,然而一種文化身份始終與建構(gòu)者和被建構(gòu)者密切相關,話語權(quán)始終由建構(gòu)者掌握。小說中的“我”歐洲男性與“他者”非洲女性的差別關系,實際上是作者希望通過文化研究從而進行社會批判與意識形態(tài)批判,呼吁追求正義、平等、自由和解放,并試圖由此讓讀者解構(gòu)和消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某些既定的概念與偏見,呼吁人們對父權(quán)社會的批判,即批判父權(quán)制將女性建構(gòu)為他者。另外,也呼吁讀者對殖民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和男性中心主義進行反思。在男人主導的社會中,女性天然地被邊緣化、特殊化,在貧瘠落后的非洲地區(qū),女性更是被孤立的弱勢群體。
四、結(jié)語
葡萄牙當代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涉及去殖民化與后殖民地化的題材,特林達·格桑的短篇代表作《盜雨的女人》是一篇獲得較多關注的作品,有助于我們通過文學作品,了解葡萄牙后殖民地時代的社會現(xiàn)狀,反思社會現(xiàn)實。歐洲與非洲、當代與過去、男性與女性、現(xiàn)代與原始、資源豐富與資源匱乏、文明進步與落后愚昧,不同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下,兩者無法建立起穩(wěn)定融合的關系,無法獲得身份認同。DDB9034A-76C8-4FB5-9F12-577798CEAE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