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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父親讀古詩

        2022-06-14 21:51:01潘向黎
        閱讀時代 2022年6期

        潘向黎

        20世紀(jì)70年代初,我還是學(xué)齡前稚童,父親便開始讓我背誦古詩。

        聽上去平淡無奇——如今誰家孩子不從“鵝鵝鵝”開始背誦幾十首古詩,好像都不好意思說幼兒園畢業(yè)了。但是相信我,在那個年代,這也算是逆時代潮流的舉動。我?guī)е稽c違禁的提心吊膽,開始讀父親手寫在粗糙文稿紙背面的詩詞。

        我背的第一首詩是“白日依山盡”,然后是“床前明月光”和“慈母手中線”。然后,應(yīng)該是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我的心目中,這首詩有的地方好理解,有的地方我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城闕”?什么叫“三秦”?“宦游人”是什么?繼續(xù)背,“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當(dāng)時我還沒有見過海,“?!弊肿屛蚁氲降氖歉赣H所在的上海。既然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見父親兩次,上海一定非常非常遠(yuǎn),那是“海內(nèi)”還是“天涯”?

        我背誦的第一闋詞,對一個小女孩來說,是非常生硬突兀的——岳飛的《滿江紅》。后來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我有女兒,即使不讓她背李清照、柳永,至少也會選晏殊、周邦彥吧?現(xiàn)在的我對當(dāng)年的父親笑著說:“爸爸,你也太離譜了?!碑?dāng)時因為這闋詞生字多,我背得很辛苦。等放暑假,父親回來了,居然沒有抽查這闋詞,讓我暗暗失望。那時候,因為常年不在一起生活,我有些敬畏父親,竟不敢自己主動賣弄一下,背給他聽。

        按現(xiàn)在的養(yǎng)育標(biāo)準(zhǔn)看,我還在襁褓中時,父母就被迫分居兩地,我的整個童年父親都不在身邊,心理陰影該有多大啊。幸虧父親不在的時候,有他親手錄的古詩詞陪著我。

        父親出差給我?guī)Щ匾惶滋圃姇〞??!扒Ю嵇L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边@首詩我很喜歡,但是不太明白杜牧到底想說什么。父親又不在身邊,我沒人可問。讀著讀著,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一個畫面,像在去上海的火車上看到的煙雨朦朧的田野那樣,我被一種奇異的感覺籠罩了,覺得整個人在昏暗中閃閃發(fā)光。我獨自驚喜了一會兒,又有一點隱隱的擔(dān)憂:怎么讀不出要人上進(jìn)的意思?

        等到可以天天見到父親,我已經(jīng)不需要再問,我自己明白:把千里之外的景色“拘”到讀詩人的面前,讓人覺得優(yōu)美,置身其境,這個詩人便可稱得上手段了得,這首詩的價值已經(jīng)足夠。詩不一定要用來包裹人生道理,不說“苦寒”,單純寫梅花也是可以的。明白了這一點,我有一種被赦免的輕松感,從此便自由自在地選擇自己喜歡的詩詞來讀了。

        我十二歲那年,隨母親移居上海,全家團(tuán)聚。仿佛一下子海闊天空了,我可以很方便地從父親的書架上接觸到許多古典詩詞讀本,而且編選者都是真正的大家。也就是在這些詩詞選里,我第一次看到在書上隨手標(biāo)記、評點的做法——父親在這些書里,用鉛筆、紅鉛筆、藍(lán)色鋼筆做了各種記號(估計是每讀一遍用一種顏色的筆標(biāo)記,有三種顏色表示至少讀了三遍)。

        父親覺得好的地方,會畫圈。若是句子好,先畫線然后在線的尾巴上加圈;整首好,則在標(biāo)題處畫。好,一個圈;很好,兩個圈;極好,三個圈。覺得不好,是一個類似于拉長了的頓號那樣的一長點。父親畫三個圈的情況自然不多,所以每次遇到,我都要整理衣裳、清清嗓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讀上幾遍。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對父親說,某一首詩真是好,我完全同意他的三個圈。父親大多只是笑笑,并不和我展開討論。

        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他忙著準(zhǔn)備講義和伏案著書,我雖然到了他眼皮底下,他卻常常沒空理我。于是我也只能用在書上點點畫畫寫寫的方式來抒發(fā)自己的讀后感——父親破天荒地允許我在他的書上做記號,當(dāng)然只能用鉛筆。父親在苦熬他的文章或者講義,我雖然就坐在他對面,但是不敢打擾他,只能在他讀過的書里通過各自的評注和他“聊天”。

        一天,我捧著一本古詩站到父親面前,破釜沉舟般地對他說:“這首詩,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毕r如金的父親有點抵擋不了,想早點溜進(jìn)書房:“以后再說吧?!蔽也灰啦火垼骸澳憬o我五分鐘?!庇谑歉赣H坐了下來,聽完我機(jī)關(guān)槍掃射般的一通話,想了想,說:“雖說詩無達(dá)詁,不過你的觀點好像比我當(dāng)年的更有道理?!睕]等我發(fā)出歡呼,他又接著說,“哪天我去看朱先生,帶你一起去吧?!敝煜壬歉赣H特別尊敬的老師朱東潤先生!我又覺得自己整個人閃閃發(fā)光起來。

        就在那一天,我覺得自己長大了。

        (源自騰訊《大家》欄目)責(zé)編:何建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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