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水行舟
作者有話說:2019年的夏天,我曾在匹茲堡短暫地居住過一段時間,遇見了不少可愛的人,包括夸我雨傘漂亮的陌生老奶奶。這篇文里也有我的一點真實經(jīng)歷,只可惜我沒有主角那樣的好運,因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最終去了另一座寒冬漫長的小城,或許再也不會擁有第二個如此熱烈的夏季了。
有漫長白晝和傾盆大雨的夏天,有顧夏天的夏天,永遠都不會落幕。
一
高空作業(yè)機器人正式發(fā)布這天,林淺稚幾乎要被閃光燈燈光淹沒。
作為唯一到場的主要研發(fā)人員,她是所有記者的焦點,采訪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原本計劃在下午三點結(jié)束的發(fā)布會,硬是被遲遲沒有完成的問答環(huán)節(jié)拖到了將近六點。
最后一個記者走上前時,林淺稚仰頭喝下小半瓶礦泉水,連扯起嘴角笑一笑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年輕的女記者看上去有點緊張,盯著手中的記事本,怯怯地說:“我查過一些資料,發(fā)現(xiàn)您從大學開始,便一直在探索高空作業(yè)的智能化。據(jù)我所知,這并不是熱門的研究領(lǐng)域,請問您對這個感興趣,是有什么特別的契機嗎?”
這場發(fā)布會的主角并不是林淺稚,而是首臺可以代替人類完成各類高空工作的多功能機器人,之前的記者關(guān)心的無非是技術(shù)與售價,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起冰冷機器背后的故事。
“夏天。”林淺稚的眼睛亮了亮,瞬間滿血復(fù)活,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夏天。”
那是高三前的暑假,一個被林淺稚早早打上“糟糕”標簽的夏天。
七月伊始,她獨自一人,拖著二十多公斤重的行李箱,踏上了前往匹茲堡的旅程。
原本的計劃不是這樣的。
林淺稚應(yīng)該先與休假中的母親結(jié)伴去加州海灘游玩幾天,再一同前往匹茲堡,和正在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擔任客座教授的父親會合。
從事機器人研究的父母總是全世界奔走,林淺稚半年都不一定能和他們見上一面,暑假里的這次團聚,盡管短暫,卻已是她的夢寐以求。
她悄悄期盼了好久,然而變故比未來先至。
母親所在的研究團隊有了突破性發(fā)現(xiàn),成員們準備一鼓作氣,趕在年末前發(fā)表成果,于是母親的休假只能暫時延后。
與此同時,父親在大學里的工作提前圓滿結(jié)束,打電話告知林淺稚的時候,人已經(jīng)坐在蒙特利爾的創(chuàng)新中心里,開啟下一項研究了。
提前報好名的夏校不能被臨時取消,林淺稚還是得去匹茲堡,即便是孤零零一個人。
夏校為期八周,以機器人開發(fā)為主題。據(jù)自作主張?zhí)嫠龍竺母改刚f,教課的教授是學術(shù)界的大拿,但林淺稚仍然一點都提不起興趣。
那時,她對機器人的了解有限,只覺得它是奪走父母全部注意力的小偷,下意識地認定這個與它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夏天不會好過。
她滿心不情愿,就連在飛機上睡著了,眉頭也是緊皺著的。
二
排長隊過海關(guān),再乘一個多小時搖晃的公交車,晚上十點,林淺稚終于抵達學校安排的宿舍。
她被睡意侵襲,只想先用行李箱里裝著的被褥簡單地鋪好床,將就休息一晚。
結(jié)果,在第一步她就被難住。
輸入的是正確的密碼,行李箱的安全鎖卻怎么也打不開,林淺稚湊近觀察,這才發(fā)現(xiàn)密碼鎖在托運的過程中被撞壞了。
剪刀、指甲刀、發(fā)卡、自動鉛筆……她把手邊可用的工具嘗試了個遍,仍是不能撬開鎖。
雙臂沒了力氣,手上還被劃出幾道小口子,林淺稚走投無路,只好跑到樓下,尷尬地向?qū)W生志愿者求助。
幾個人拎著工具箱,來到行李箱旁,用錘子敲敲打打了半天,不約而同地露出為難的神色:“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也沒有辦法幫你解決這個問題?!?/p>
林淺稚沮喪地踢了腳箱子,幾近絕望。
這時,圍觀的金發(fā)女生突然喊了一句“等等,我看見救星了”,隨即快步跑了出去。兩三分鐘過后,她領(lǐng)著所謂的“救星”返回。
是學校的維修工人?林淺稚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個。
很快,她便將自己的想法否定。男生衣著整潔,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更像是學生。
時間已晚,先前來幫忙的人陸續(xù)離開,最后宿舍里只剩下林淺稚和他兩個人。
林淺稚沒抱太多希望,在手機上搜索著學校附近的旅館,思考著出去住一夜,明天再回來與這破箱子斗智斗勇的可能性。
就在她準備點進兩公里外一家酒店的官方網(wǎng)站時,男生的嗓音響起:“好了?!?/p>
林淺稚不太相信困擾了大家近兩個小時的難題,他十分鐘就能解決,可是輕輕一抬便能被打開的行李箱騙不了她。
“謝謝。”她道過謝,大大松了口氣,脫力地坐到地上。
男生正在整理別人留下的一地工具,不經(jīng)意間與林淺稚的目光相撞,友好地笑了笑,問道:“你是來參加夏校的嗎?”
“嗯。”林淺稚如實點頭,想到自己這段時間內(nèi)萬分倒霉的經(jīng)歷,忍不住撇了撇嘴。
男生把最后一把小扳手從地上撿起來,走到她面前,俯低身子,輕輕往她手心里放下一顆糖。
宿舍的燈光昏黃,男生干凈的眉眼中,流露出的盡是溫柔:“雖然開頭好像不怎么順利,但還是歡迎你來到卡內(nèi)基梅隆大學,希望你能在這里度過一個很好的夏天。”
等他的身影從視線中完全消失,林淺稚方才回過神,撕開塑料包裝,將糖果放進嘴里。
這只是普通的水果硬糖,外層還因為高溫而變得粘牙,卻不知為何有趕跑所有負面情緒的魔力。
林淺稚再環(huán)顧這間逼仄的宿舍,也不感覺哪里都不順眼了,整理行李的同時,甚至輕聲哼起了歌。
只可惜,男生過來的時候,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打招呼,她沒能聽清他叫什么名字。
三
幸運的是,這個小小的遺憾,第二天就被彌補。
階梯教室里,男生的照片被投影到幕布上,教授介紹道:“這是暑期跟著我做項目的學生,也是擔任本課程助教的Xiatian?Gu,他會全程參與這門課程,我平時比較忙,你們有任何的疑問都可以找他?!?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
他的名字聽上去像是個中文名的直譯,林淺稚在腦中把能想到的對應(yīng)字過了一遍,認為最有可能的是“顧夏天”。
這天傍晚,她找到了確認的機會。
她去宿舍旁的一個叫“Underground(地下)”的快餐店買晚飯,推開門便發(fā)現(xiàn)收銀柜臺后站著熟悉的人。
等她走近,男生顯然也認出了她,說完“請問你需要什么?”之后,又補充了一句:“好巧,又碰到你了?!?/p>
林淺稚隨意點了份炸雞薯條,眼睛亮亮地看向男生,改用中文:“更巧的是,你還是我機器人設(shè)計課的助教?;蛟S,你的中文名是顧夏天嗎?春夏秋冬的夏?”
男生像是早看出她是中國人,并未對她突然轉(zhuǎn)換的語言感到驚訝,微笑著回答:“沒錯。”
“很高興認識你呀?!绷譁\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滿意足地笑起來,“我的英文名是Annie,中文名是林淺稚,深淺的淺,稚嫩的稚。”
“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鳖櫹奶彀汛蛴〕龅男∑边f給林淺稚,“你點的是套餐,還包含兩樣小甜品,你想要什么?”
林淺稚往甜品欄目看去,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甜品的名稱是一連串奇奇怪怪的英文,林淺稚沒有在國外長久地生活過,還不知道這些只會在菜單上出現(xiàn)的專有名詞是什么意思。
顧夏天察覺到她的遲疑,善解人意地指了指一邊的冷藏柜,提議道:“你可以看看實物,喜歡哪個直接拿就行?!?/p>
視線轉(zhuǎn)向冰柜,林淺稚的選擇困難癥非但沒好,反而有加重的趨勢。
一個個小塑料杯里裝著的果泥狀固體,除了顏色不同之外,幾乎沒有其他任何差別。
顧夏天從后廚把炸雞薯條拿出來時,林淺稚還是沒能拿定主意,決定問一問他的意見:“它們看上去都一個樣,你有什么推薦的嗎?”
顧夏天聞言走到她身邊,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最后挑了一個番茄紅色的和一個焦糖棕色的,補充說:“我不是每樣都嘗試過,在吃過的幾種里,我最喜歡這兩個。”
林淺稚找了個位子坐下,品嘗第一口甜品的瞬間,表情一下子變得難以言喻。
該怎么形容這種口感呢?像是軟爛的太妃糖,又像是添加了甜味劑的橡皮泥。
總之,絕對稱不上好吃。
不過,回想起在冰柜冷白燈光的照射下,顧夏天全神貫注為她考慮的模樣,她又覺得這種奇怪的味道沒有那么難以接受,一勺接著一勺,把兩份甜點都吃得干干凈凈。
借顧夏天的吉言,她誤打誤撞地,真的在匹茲堡遇見了一個很好的“夏天”。
四
常規(guī)學期歷時四個月的課程,被濃縮至夏校的八周,進度像是乘了火箭。
林淺稚沒什么背景知識,學得吃力,幾乎每節(jié)課結(jié)束后,都要請教顧夏天一籮筐大大小小的問題。
他會耐心解答每一個問題,無論它簡單與否,還會時不時向林淺稚分享有價值的學習資料。
認識半個多月,顧夏天從來都那樣溫和,林淺稚差點以為他不會生氣,更不曾預(yù)料到,惹他生氣的人,恰恰是她自己。
那節(jié)課,教授安排參加夏校的學生前往實驗室,體驗機器人的性能測試。林淺稚被分配了一臺能自動規(guī)避障礙物的小型貨運機器人,負責測試它的避障準確性。
實驗的過程很枯燥,需要一遍遍重復(fù)類似的動作。林淺稚起初還感覺新奇,但是測試過沒幾輪之后就失去了興趣,趴在桌上,心不在焉地盯著緩慢移動的機器人。
前九輪測試,機器人都完美通過,唯獨最后一輪,它在轉(zhuǎn)彎的時候,因為半徑過小,輕擦到了左側(cè)的障礙物。
林淺稚本想實事求是地記錄,翻了翻測試表格才發(fā)現(xiàn),沒問題的話只需要打個鉤,有問題的話,則需要寫一整頁紙,詳細描述故障發(fā)生的場景和重現(xiàn)的方法。
時間臨近下課,她糾結(jié)了幾秒,最后在“通過測試”那一項前的小框里打了鉤。
這節(jié)課的內(nèi)容少,林淺稚沒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提交完測試報告后,本想直接離開,卻被顧夏天叫住。
她的小把戲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把測試報告遞還給她,解釋說:“剛才你刻意隱瞞了一個故障,所以我最多給你五十分,想要更高的分數(shù)的話,重新再做一遍吧?!?/p>
回想起無聊的測試過程,林淺稚“一個頭兩個大”,下意識地抗拒,小聲嘟囔:“只是轉(zhuǎn)彎時稍微碰了一下,不是什么大問題,你也太較真了?!?/p>
“這就是大問題?!鳖櫹奶烀翡J地捕捉到她的抱怨,不帶笑意地看向她,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嚴肅,“如果這個機器人被應(yīng)用到實際中,剛剛那樣的故障,有可能會造成你意想不到的巨大損失。
“機器人無法被廣泛應(yīng)用,就是因為類似的小故障始終存在,導(dǎo)致大家無法完全信任機器人,依舊更傾向于把很多危險的工作交給活生生的人來做。
“你要是保持這樣的態(tài)度,學習再多的知識也沒用。”
林淺稚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對,腦中也閃過了許多認錯的方法,但突然被劈頭蓋臉說了一頓,她控制不住地鼻頭泛酸,眼淚快要掉下來,徒勞地張了張嘴,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
最終,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她只好沉默著轉(zhuǎn)過身,跑到實驗室的角落去啟動機器人。
漫長的十次測試完成,實驗室里早沒了顧夏天的身影。
有實驗樓的管理員來催促,林淺稚帶著沒寫完的測試報告,悶悶不樂地往宿舍走。
到了半途,她還不幸碰上了一場大雨。天光被厚重的烏云遮蔽,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短短幾分鐘,她被淋得濕透。
回到宿舍,林淺稚換掉一身濕衣服,把關(guān)不掉的空調(diào)的溫度調(diào)到最高,還是無端地覺得全身發(fā)冷。
在被雨水打濕后變得皺巴巴的記錄紙張上落下最后一筆,她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上。
五
門口傳來敲門聲,林淺稚從不安穩(wěn)的睡眠中驚醒,試圖回應(yīng),可無論她如何努力,嗓子都只能發(fā)出細微的聲音,不足以讓隔著一扇門的人聽見。
她用手背碰了碰額頭,感受到一片滾燙。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
糟糕,大概是昨天的那場雨,讓她著涼得了重感冒。
她頭昏腦漲,艱難地爬下床,邁著不穩(wěn)的步子,打開了門。
入目是拿著鑰匙的宿管,以及站在更后面一些的,面露擔心的顧夏天。
不歡而散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林淺稚一瞬間只想逃避,低著頭說完“我沒事,休息一天就會好了”,作勢要關(guān)上門。
嘶啞的嗓音和慘白的臉色大大降低了她這句話的可信度,門外的兩人并不放心留她一個人,跟著進了房間,督促她躺回床上,又給她量了體溫。
他們看過體溫計上的數(shù)字,低聲交流了幾句,林淺稚聽不太清楚,只隱約捕捉到“102.56?華氏度”這幾個字眼。
宿管離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盒退燒藥,叮囑林淺稚八個小時吃一粒,緊接著被一通電話叫去處理其他的事情。
顧夏天走到床邊,輕聲詢問林淺稚:“你想吃點什么嗎?”
林淺稚燒得迷糊了,脫口而出:“粥?!?/p>
說完,她才后知后覺自己的要求不合理,學校里大多是西式快餐店,唯一的中式食堂也只有蓋澆飯和拌面,哪有什么地方賣粥。
“不對,隨便搞幾片面包就好了,我不餓?!毖燮び珠_始打架,她沒留意顧夏天給出的回應(yīng)。
再次醒來的時候,林淺稚看到床頭柜上擺著的一小鍋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同一時刻,坐在書桌前使用筆記本電腦的顧夏天聽到了她的動靜,走過來替她盛了一碗。
“這是哪里買的?”
“不是買的?!鳖櫹奶斓膭幼魍nD一下,“之前去華人超市買的米正好還剩一些,我就在底樓的公共廚房把它們煮成粥了?!?/p>
林淺稚愣怔片刻,鼻子又有些發(fā)酸,但這次不是委屈,而是感動。
就算是父母,由于工作繁忙,也鮮少會滿足她提出的麻煩請求。她是真的沒想到,顧夏天會將她無關(guān)緊要的愿望鄭重以待。
他準備了足夠她吃兩頓的量,臨走前還幫她把余下的一些裝到保溫杯里。
林淺稚睡到傍晚,頭疼腦熱的癥狀緩解了不少,一口氣把熱度猶存的白粥喝完,走下床拉開百葉窗,看著亮如白晝的天色和萬物生長的校園,心跳再次變得輕快。
沒錯,這是個很好的夏季。
每當她的這一想法有所動搖時,顧夏天總會不知疲憊地,向她一遍遍證明。
六
周末過去,林淺稚活力滿滿地回歸課堂。
這節(jié)課的知識點非常復(fù)雜,她苦思冥想半天,又問遍了周圍的同學,還是沒能完全弄明白。
下了課,她想問問顧夏天,可是事到臨頭又退縮——之前她不認真的態(tài)度被他察覺,她害怕他不愿意繼續(xù)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就在此時,走在前方的顧夏天似有感應(yīng)地回過頭。
林淺稚來不及把手中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合上,臉頰燙了燙,坦白意愿:“我能請教你幾個問題嗎?”
她為最壞的結(jié)果做足準備,甚至想好了在被拒絕后該怎樣應(yīng)對,顧夏天卻干脆地答應(yīng):“當然,但接下來教授找我有事。晚上有空嗎?我們可以在圖書館找個研討室。”
“啊?好的!”
林淺稚之前沒去過研討室,去了才知道它的好。它是一間迷你版的教室,前方有白板,顧夏天在其上畫了幾張電路圖,再稍作講解,便將困惑了她大半天的難題解決。
她又一次直觀地體會到顧夏天的厲害,情不自禁地小幅度鼓掌。
林淺稚的目光清澈,似乎還帶著熱烈的溫度,顧夏天在這個稀疏平常的夜晚,久違地感到手足無措。
他不想再當粉飾太平的逃兵,鼓起勇氣,把在心里排演過幾遍的話說出口:“關(guān)于機器人測試的事情,對不起,是我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把話說得太重,希望沒有影響到你的學習?!?/p>
“沒關(guān)系的!”林淺稚忙不迭地擺手,“確實是我做錯了,我保證以后不會再犯?!?/p>
話音落下,研討室重歸安靜,顧夏天轉(zhuǎn)身擦去白板上的筆跡,與林淺稚一前一后走向宿舍。
路上,林淺稚借著月光,悄悄地端詳走在左前方的男生,隱約發(fā)覺了幾分孤獨和落寞。
說起來,他只不過比她大了三歲,卻已經(jīng)像個無所不能的大人般生活了,在校內(nèi)打好幾份工,用毫不松懈的態(tài)度對待每一件事。
他不會覺得累嗎?是什么給了他勇往直前的動力?
“顧夏天。”林淺稚輕聲叫住他,“你是因為什么喜歡上機器人的呢?”
“初中的時候,爸爸發(fā)生過一次意外……”
這是一個,林淺稚未曾預(yù)料到的故事。
顧夏天的父母是普通的移民,踏上美國土地的時候,甚至不會說幾句英文。好在他們足夠努力,通過日復(fù)一日的辛勤勞動,攢下了一筆積蓄。
他們差點就成為抓住機會的幸運兒,能在華人街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小餐館……
假如沒有那場事故。
命運慣會捉弄人,七年前,顧夏天的爸爸在清洗高層大廈玻璃外窗的過程中意外墜落,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陷入不可逆的深昏迷狀態(tài),最終因心肺功能衰竭去世。
明明他已經(jīng)遞交了辭呈,明明只要再過半個月,他夢寐以求的餐館就會開張……
原來,顧夏天身上背負的,是這樣殘酷的宿命。
心臟被無形的手攥緊,林淺稚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顧夏天,但突然完全理解了他對自己生氣的原因——
如果機器人早些被普及,那么某些厄運就將不復(fù)存在,開發(fā)和測試的工作無趣,可一旦成功,便有能拯救千萬人的潛力,絕不該被看輕。
分針即將指向整點,林淺稚忽然想起無意間看到的活動預(yù)告,心生一計,快走幾步到顧夏天身后,踮起腳,抬高手,覆住他的眼睛。
觸碰猝不及防,顧夏天的身體僵了僵:“怎么了?”
“三,二,一。”林淺稚慢慢移開手。
顧夏天睜開眼,正好捕捉到星星渺無影蹤的漆黑夜空上,亮起絢爛焰火的那一刻。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
“你看,或許會有很難的時候,但只要心懷期望,光亮總是會到來的?!绷譁\稚堅定地說。
就像她,在這個原本以為會很糟糕的夏天,有幸遇見了比盛夏艷陽更加光芒萬丈的他。
女孩的聲音如同羽毛般掠過心頭,顧夏天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得過分了。
七
夏校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將近過半的時候,林淺稚開始動手研發(fā)。
她逐漸體會到了機器人的魅力,更從顧夏天的經(jīng)歷中,深刻了解了機器人的重要性,再沒有一刻懈怠,每天都泡在實驗室里。
偶爾空閑下來,她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顧夏天。
他們的交集變得越來越多,除了有關(guān)機器人知識的提問與解答,以及在宿舍底層和快餐店里相遇時的互相問好之外,顧夏天還會主動邀請她品嘗他忙里偷閑做的中餐。
應(yīng)該是焰火璀璨的那晚的交流,給予了他們一些更加親密的聯(lián)系,林淺稚為這些細微的改變?nèi)杠S了好久。
八月的第一天,顧夏天做了土豆燉牛肉。林淺稚飽食饜足,正準備清洗餐具,右手邊的手機振動起來。
是爸爸打來的視頻通話。
宿舍樓的公共廚房里,除了顧夏天沒有其他人,她征得了他的同意,接聽起電話。
上次聯(lián)系還是夏校開始前,林淺稚一時激動,和爸爸說了很多,最后還把攝像頭切換到后置,要讓他看看宿舍環(huán)境。
鏡頭還沒對著廚房轉(zhuǎn)滿一圈,就被爸爸喊停:“剛剛那個人,是顧夏天嗎?”
爸爸認識顧夏天?林淺稚隱約有不好的預(yù)感,猶豫了幾秒,才回答:“是的。”
“那你能幫忙把手機遞給他嗎?我正好有問題想和他探討。”
林爸爸通常少言,但一說到有關(guān)機器人的話題,話匣子立即打開,與顧夏天聊了足有二十分鐘。
他們討論著林淺稚不能理解的高深話題,她聽不懂,更無心聽,腦子里一團亂麻,好不容易理出來的頭緒,也是她不想要的。
手機又回到林淺稚手里,她本來還想向爸爸展示一下自己制作的機器人半成品,此時也沒了心思,心神不寧地應(yīng)了幾句,最終只記住了一句:“在我教過的幾百個學生里,顧夏天是最優(yōu)秀的,我就知道,他能給你很多幫助?!?/p>
掛斷電話,林淺稚感覺自己好似一下子回到了大雨傾盆的那一天,周圍的熱度和色彩紛紛被抽離。
她艱難地抬起頭,聲音發(fā)澀地問顧夏天:“你從來都知道我是林教授的女兒,對嗎?”
顧夏天多聰明,只從林淺稚難以掩飾的失落中,便能讀懂她不敢言明的情緒,可是他垂下目光,裝作若無其事,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果然是這樣啊。
林淺稚吸了吸鼻子,一顆心徹底失重,墜向了谷底。
她最不愿相信的猜想被證明為真——
對于顧夏天來說,她其實沒什么特別的,只不過是需要多加照顧的恩師女兒罷了。
八
夏校的后半程幾乎都用來進行自主機器人的開發(fā),林淺稚不再需要頻繁地請教顧夏天,加之她刻意不去“Underground”購買食物,一天都不一定會和他說上一句話。
這樣疏離的關(guān)系,一直持續(xù)到夏校的最后一天。
林淺稚收拾好行李,趁夜色環(huán)游校園,經(jīng)過圖書館時,正巧碰到推門走出的顧夏天。
“明天早上就要離開了,我想留些紀念?!睆街弊哌^不禮貌,林淺稚晃了晃手中的照相機,找了個不會出錯的話題,“關(guān)于該怎樣與這里告別,你有什么建議嗎?”
顧夏天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柵欄:“如果你不介意等到午夜的話,可以在柵欄上留言。”
他說的是佇立于校園正中央草坪處的一段柵欄,它是學校的標志物,前身被吉尼斯世界紀錄認證為“世界上涂漆最多的物體”。
原柵欄有七十年的歷史,在1993年由于不堪重負而倒塌。目前的柵欄,是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已經(jīng)不起阻擋隔離的作用,而是被用作學生留言板,其上的圖案幾乎三天一換。
根據(jù)學校的傳統(tǒng),學生只能在午夜零點到清晨六點這一期間涂畫柵欄,而且必須使用刷子。
靜默的等待過后,零點終于到了,夜色濃重,螢火蟲輕盈飛舞。
林淺稚挑了最小的板刷,借著手機自帶電筒不算明亮的光,鄭重地寫下心里藏著的話:“希望可以永恒擁有夏天?!?/p>
顧夏天在等,林淺稚不敢耽誤他太多時間,寫完后趕緊把板刷和油漆都交還給他:“我用好了,謝謝你?!?/p>
“你的字寫得很小?!鳖櫹奶煸诮舆^她遞來的東西之前,出聲提醒。
林淺稚明白他的意思,柵欄上留下的印記只有那么小,不走近根本看不出,到了明天的這個時候,大概率會被其他學生不小心破壞。
假如要讓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留言,她應(yīng)該寫得更大、更清楚一些,現(xiàn)在補救為時不晚。
不過,林淺稚沒有抓住顧夏天給的機會,笑著搖了搖頭。
沒關(guān)系。
這本來就是她過于貪心的愿望,即便不能被他看見,很快被新的油漆掩蓋,也沒關(guān)系。
遺憾當然是有的,可就算她不能憑愛意將名字里住著夏日的少年私有,這個夏天已然足夠獨特,值得被她長久銘記。
離別前的夜晚格外短暫,仿佛只是一眨眼,就到清晨了。
林淺稚辦理好退宿手續(xù),登上前往機場的大巴。距離發(fā)車還有一段時間,她等著等著,不知不覺靠著車窗睡著了,再醒來時,眼前竟然出現(xiàn)了日思夜想的身影。
夏校正式結(jié)束,顧夏天的助教任務(wù)告一段落,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林淺稚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只以為是自己睡迷糊了,猛地搖了搖頭。
然而,少年的眉眼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清晰,還浮現(xiàn)出幾絲笑意。
“方便下來一下嗎?”顧夏天用口型詢問。
當然。
林淺稚唯恐不及地跑到他面前。
她氣喘吁吁,顧夏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是剛剛奔跑過的樣子,頭發(fā)有些亂了,白皙的皮膚上泛起鮮活的紅色。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
“這是我的聯(lián)系方式?!彼麑⒁粡堈郫B好的紙遞給林淺稚,“下次再來的時候,歡迎來找我?!?/p>
林淺稚愣了愣,又聽見他說:“是你教會我的,要抱有美好的期望……”
“所以,也請你相信,夏天會在這里等你。”
既想笑又想哭的表情一定很丑,只是林淺稚顧不上這些,她的心被天大的好消息盡數(shù)填滿——
有漫長白晝和傾盆大雨的夏天,有顧夏天的夏天,永遠都不會落幕。
九
顧夏天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極度抵觸意外的人。
從小到大,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意外大多與不幸掛鉤,因此他養(yǎng)成了規(guī)劃未來的習慣,將時間表精確到分鐘,竭力不讓生活脫軌。
他按部就班地過活,直至林淺稚出現(xiàn)。
如果一開始摸遍全身口袋,只為找出一顆糖哄哄她的舉動,還可以解釋為對恩師女兒的單純關(guān)心,后來的許多,遠不止那么簡單。
她高燒時斷斷續(xù)續(xù)的關(guān)于測試數(shù)據(jù)的呢喃,大雨天不顧自己被淋濕也要先把機器人搬到干燥處的固執(zhí),還有焰火升空前覆上他眼睛的柔軟溫熱,一點點讓他心中的某處淪陷。
他有宏大的目標,沒有試錯的資本,妄圖欺騙自己,用腳不沾地的忙碌填滿日日夜夜,可是身體越累,頭腦反而越清醒,總會一遍遍想起女孩閃著光亮的眼睛。
這天早晨更是如此。
他原本計劃利用上午的時間閱讀文獻,卻難得地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最終向內(nèi)心的真實意愿投降,徑直前往校園中央的柵欄處,尋找林淺稚寫下的話。
看清楚留言只需要一瞬間,在大腦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已經(jīng)邁開腿,全力向林淺稚所在的地方奔去。
熱風拂過耳畔,他做出了人生中最沖動的決定,可是很意外的是,他并沒有因此感到任何不安。
他從未像此時一般確信,日后他絕不會為這個選擇后悔。
是啊,生活的列車怎么可能會按照既定的軌跡一路平穩(wěn)行駛呢?
沿途有風雨,有彩虹,更有突如其來的心動,偶爾也需要??吭谑⑾牡臓N爛陽光中,迎接一位新的乘客,再與她共同駛向更遠大的未來。
他該做的不是逃避。相反,他應(yīng)該卸下防備,坦誠地告訴她:“希望能在更好的將來,再次與你相遇?!?/p>
十
顧夏天剛踏出機器人研究所的大門,就接到了林淺稚的電話。
“采訪結(jié)束了?”他一邊向停車場走去,一邊問。
“謝天謝地,我終于完成了任務(wù)?!绷譁\稚放松地靠在后臺的沙發(fā)上,語速飛快地吐槽,“你們可把我坑慘了,非要推舉我參加發(fā)布會,害得我這個下午不停地在說話,嗓子都快冒煙了?!?/p>
“作為補償,我請你吃飯怎么樣?”
“好呀,我們?nèi)コ耘H饷姘?!畢業(yè)好多年了,我還是想念學校旁的那家中餐館,今天正好在附近……而且,我大二那年,我們在一起之后的第一天,也是去那里吃的晚餐?!?/p>
“嗯,我一個小時后到?!?/p>
汽車行駛于寬闊公路,音樂電臺的歌曲正好切換到Feels?Like?Summer,樂聲在車廂內(nèi)流淌——
Everything?feels?like?starting?a?new(每件事物都像是新生的)
Everyday?feels?like?summer?with?you(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夏日)
…
編輯/王小明124F931E-8FDE-46F6-A06F-34B347194CC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