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逢江

戈星也常常想起十七歲那年的某個秋日午后。

他慢悠悠地走著，突然聽到女孩的聲音，他在驚嚇中抬頭，隔著窗戶看到程愈來的笑臉，她那雙明亮靈動的大眼睛里只倒映著他一個人的身影。

而今，程愈來在他懷里醒來，仍然有著如十七歲時一樣美麗的眼睛。

他低下頭，落吻在上，珍而重之。

①程愈來，你又偷吃雪糕

霜降，冷空氣襲來，嶺南的秋天這才真正來臨。

戈星也放學回到家時，頭發(fā)被大風吹得凌亂不堪，他剛放下書包，戈奶奶便拿著件長袖襯衫給他披上，隨后他抱起門前的一捆短木板往院子外走，身后傳來戈奶奶的叮囑：“天黑得早，你們早點回家吃飯。”

戈星也點點頭，低著頭往小巷走去，他又瘦又高，戈奶奶看著直皺眉，怕一陣大風就把他刮走了。

上午剛下過暴雨，巷子里有積水，戈星也一腳跨上別人家屋檐下高高的臺階，沿著窄小的臺階往巷子外走，突然聽到一聲“嗨”，他被嚇了一跳，腳下打滑差點摔下臺階，木板散落一地。

戈星也在慌亂中抬起頭，入目的是一張明媚的笑臉。他皮膚白臉皮薄，稍一激動就會紅了臉。此刻，兩人視線相撞，不過兩秒，他便紅著臉蹲下身去。

等他收拾好木板，屋內(nèi)的女孩已經(jīng)來到窗邊，戈星也這才注意到她坐在輪椅上，右腿還打著厚厚的石膏。

女孩仰視著他，她的臉很小，一雙眼睛就顯得格外大，從戈星也的角度看去尤其是。

他看著對方撲閃撲閃的眼睛和又長又翹的睫毛，不知不覺就走神了。

“你好呀，剛剛嚇到你了，不好意思啊，我是新搬來的，以后我們就是鄰居啦！”

她做了自我介紹后，才發(fā)現(xiàn)戈星也盯著自己走神了，她舉起手晃了晃，笑嘻嘻地問：“你叫什么呢？”

戈星也又紅了臉，摸了摸后腦勺，回道：“戈星也?！?/p>

女孩立馬稱贊道：“你的名字真好聽，你能不能幫我買支雪糕？”

戈星也有點奇怪，不明白她的邏輯，名字好聽的人都要幫她買雪糕嗎？

下一秒，坐在輪椅上的女孩晃了晃右腿，又眨了眨眼睛，戈星也便道：“我可能會很晚才回來?！?/p>

女孩聽懂了他的意思，立馬點點頭。

“你去吧，路上小心點兒！”她叮囑了一句，仿佛認定他剛才差點摔跤是他自己不小心導致的。

戈星也快步離開了，同時在心里道：“還不是因為你?！?/p>

那扇窗戶常年關(guān)著，又拉著厚實陳舊的簾子，誰知道什么時候住進了一個小姑娘，陽光照進去了，簾子也換成了粉紫色的。

戈星也的爺爺是個木匠，在他們這一片小有名氣。

他從小就和別的小孩不同，不僅沉默寡言，也不愛出去玩，就跟著爺爺在工具房里干活，他耐得住性子，一干就是小半天，如今的他已經(jīng)能自己打造一套家具。

戈奶奶見他成天悶在房里，甚至懷疑過他自閉，戈爺爺則十分滿意自己的一身手藝能夠傳承下去。

升入高三后，戈星也便減少了來工具房的時間，只是偶爾來幫忙打下手。

他從工具房里出來的時候提著一兜子木頭玩具，有各種動物樣式的手搖鈴，還有木頭小推車，可愛極了。

路過表姐家的便利店，表姐抱著兒子坐在門口，戈星也便彎下腰逗他，又從口袋里掏出幾樣玩具，逗得小孩咯咯直笑。

離開時，他手上拿著一支草莓味的雪糕，又回到了那個窗口。

他探頭看去，見女孩趴在桌上，已經(jīng)睡著了。

戈星也敲敲窗戶，女孩揉著眼睛抬起頭，看到他后，大眼睛一亮，露出大大的笑容。

“你來啦？”

她看了看四周，湊近他低聲道：“快把東西給我，別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戈星也抿嘴，嘴角彎起小小的弧度，穿過防盜網(wǎng)把雪糕遞給她。

女孩剛撕開包裝，還沒來得及咬下一口，房間的門就被打開了，戈星也立馬蹲下身，消失在了窗口處。

接著，屋內(nèi)傳來一陣怒吼。

“程愈來，你又偷吃雪糕！”

來人好像沒收了她的雪糕，順手把窗戶關(guān)上，只露出一條縫隙。女孩又是哀求又是撒嬌，最后被人強制性地推出去了。

戈星也笑出聲來，口袋里有什么東西硌著他，他掏出來一看，是只木頭小鹿，小鹿的眼睛漆黑又明亮。

啊，原來她像小鹿。

他想了兩秒，把那只木頭小鹿留在了女孩房間的窗口。

②程愈來，只見過一面就是朋友嗎

戈星也再見到程愈來是在周一清晨，那天他值日，他一邊低著頭打掃操場，一邊背著詩，正背到“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時，身后傳來一聲吶喊：“戈星也！”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個女孩戴著大大的墨鏡朝他揮手，隨后她拄著拐杖，單腿地朝他跑來。

遠處的樹蔭下站著一位老師和一個陌生女人，看到這個情形后，那個女人大喊道：“程愈來！”

女人追上程愈來，一把扶住搖搖晃晃的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責怪，程愈來將墨鏡滑至鼻頭，介紹道：“媽媽，這就是我的新朋友，戈星也同學?！?/p>

程媽媽將墨鏡架回她的鼻梁上，接著轉(zhuǎn)頭打量起戈星也。

“只見過一面就是朋友嗎？”戈星也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沒將心里的那句話說出口，只握著掃把局促地道：“阿……阿姨好?！?/p>

“你是木匠先生家的孩子吧，看起來很穩(wěn)重?！背虌寢寽厝岬匦Φ?，“這孩子太野，在學校你能幫我多照看她一下嗎？”

戈星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答應下來的，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扶著程愈來走進了她們班的教室，原來她也讀高三。

“謝謝你呀?！背逃鷣碓谝巫由献?，摘下墨鏡塞進包里，露出一雙大眼睛，她仰起頭朝戈星也笑，發(fā)現(xiàn)他臉紅后，兩頰的酒窩更明顯了。

她勾勾手指讓戈星也湊近，小聲逗他，語氣卻很真誠：“你怎么這么容易臉紅呀？”9DE663E0-48E1-4176-A66F-AD0EB31137EA

他方才是累得臉紅，聽了她的問話后連耳朵都紅了，面無表情地道：“天生的?！?/p>

說完，他便徑直往外走去，慌亂中把程愈來前桌的桌子都撞歪了。

他沒敢回頭將桌子扶正，因為程愈來的笑聲像會灼人一般。

在學校的時候，戈星也并沒有刻意去照看程愈來。

兩人的班級在不同樓層，他們只偶爾在樓梯上遇到，當戈星也鼓起勇氣想上前扶她上樓時，已經(jīng)有幾個人越過他，簇擁在程愈來身邊。

看起來，她有了很多新朋友。

程愈來申請了不在學校上晚自習，兩人回家的時間不同，交集便更少了。

兩個班的體育課是一起上的，男生們自發(fā)組織隊伍踢球，戈星也圍著操場慢跑，耳機里是英語廣播。

他剛跑完一圈，遠遠便看見程愈來和幾個女生在散步，她雖然拄著拐杖，腳下速度卻絲毫不慢。

足球擦網(wǎng)而過，朝程愈來她們飛滾而去，其他幾個女生紛紛躲開，程愈來卻抬起打著石膏的右腿，左腳立著，接著揮舞了幾下拐杖，一拐把足球掃飛回去。

足球場上的男生們歡呼起來，夾雜著幾聲響亮的口哨聲。

程愈來毫不怯場，她右手撐著拐杖，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攏放在額頭邊，做了個致意的動作。

她有?？岷痛祰u的嫌疑，但肆意笑起來的明媚少女會成為場上所有男生心中最鮮明的記憶。

戈星也站在原地，耳機里還是冷冰冰沒有起伏的主播的聲音，而他則開始回憶自己剛才跑步的速度。

明明跑得挺慢的，怎么此刻他的心跳這么劇烈？

他緊緊盯著程愈來一瘸一拐離開的背影，突然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③戈星也，你好像只會講這兩句話

半個月后，程愈來請假去醫(yī)院拆掉了石膏。

戈星也去工具房時，還未走近便看到身無負累的程愈來站在高高的木梯子上換門前壞掉的燈泡。

拆掉石膏的程愈來看起來更能鬧騰了。

戈星也連忙跑上前，兩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梯子，在程愈來低頭看他的時候，第一次主動開口：“小心你的腿?！?/p>

程愈來看到他后眼睛一亮，三兩下扭好燈泡，下到還剩三階的時候她正準備跳下去，戈星也急忙伸出一只手扶住她，重復那句話：“小心你的腿?！?/p>

程愈來努努嘴，握住他的手，一階一階地走了下來。

戈星也走進工具房，戴上口罩，穿上皮質(zhì)的圍裙，環(huán)顧一圈沒找到戈爺爺，程愈來在他身后開口道：“爺爺去送貨了。”

她顯然來了一段時間，戈爺爺放心地讓她看門。

戈星也點點頭，隨即拿起木工刨開始刨木頭，幫爺爺一起完成客戶訂的新沙發(fā)。

程愈來跟過來，蹲在一旁托著下巴看他，看見一朵朵卷起來的刨花落下，她伸手接住一朵，高興地笑了起來。

“爺爺說這只小鹿是你做的?！彼龔亩道锬贸瞿绢^小鹿，在戈星也眼前晃了一下，“你為什么送給我呀？”

戈星也側(cè)頭看她一眼，又飛快地轉(zhuǎn)了回去，良久都沒回答，程愈來猜他又臉紅了，正要放棄，就聽到他悶悶地道：“逗小孩子的玩意……”

“謝謝，我很喜歡它?！北徽f是小孩子，程愈來也沒有氣惱，她道了謝，又提議道：“我想拍個木匠主題的紀錄片，可以拜托你和爺爺出鏡嗎？只需要拍你們工作時的場景，我會盡量避免打擾你們的。”

戈星也停下手中的工作，轉(zhuǎn)身面對著她，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這個提議，這當然會影響他們做工的速度，可看著程愈來眼中的光亮，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程愈來激動得跳了起來，腦袋磕上身后的木板。

戈星也嚴肅地道：“小心你的頭。”

她捂著頭呼痛，隨即又開懷大笑：“戈星也，你好像只會講這兩句話?！?/p>

戈星也轉(zhuǎn)過身，又開始悶頭干活。程愈來盯著他的側(cè)臉，覺察出自己說了對方不愛聽的話，正準備道歉，就聽見他說：“你要拍那個就拍吧，但我不太會說話……”

程愈來花了三秒鐘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擔心鏡頭前話少的自己不能很好地做出講解。

“藝術(shù)家都是寡言的。”程愈來拍拍自己的胸口，真誠地道，“那你先講給我聽，我來講解，如果我講解錯了，小戈老師不要覺得我又聒噪又無知就好?！?/p>

她歪頭湊近戈星也，緩緩地眨了幾下眼睛，一副賣萌耍賴的樣子。

戈星也看著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他當然不覺得她聒噪無知，只覺得逗自己開心的她十分可愛。

“那小程同學……你也要注意安全?！?/p>

“你真的只會講這幾句話！”

④戈星也，你牽牽我

程愈來自學過攝影和剪輯，往常只拍風景，記錄生活，這次她是想把他們打造新家具的過程記錄下來。

戈爺爺正好接到一筆墻上書柜的訂單，他們便以此為主題進行拍攝，戈星也從選材、設計到組裝都跟程愈來講解了一遍。

第一次真正拍攝是在周日下午兩點，那是個陰雨天，從工具房里看出去，天空灰沉沉的，仿佛夜晚即將來臨。

程愈來熟練地調(diào)試好三腳架和補光燈，隨即回到攝影機后，鏡頭對準了畫設計圖的戈星也。

此刻的她目光專注，表情嚴肅，和她平常上躥下跳的樣子截然不同。

戈星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隔著攝影機也很快被她捕捉到視線。

程愈來眨了下眼睛，意識到對方幾次三番偷看自己后立即笑出了酒窩，她從攝影機后探出頭來，神采飛揚地挑了挑眉，道：“你偷看我的時候怎么不臉紅呢？”

一句話便讓他紅了臉。

她已經(jīng)按下了拍攝鍵，因此她眼中和屏幕中的戈星也緩緩扭過頭，碎發(fā)未遮住的左耳耳尖爬上了一抹紅。

她看得很清楚，攝影機也將這一幕記錄下來。

程愈來笑出聲，正想取笑他，戈星也立馬出聲阻止：“我的刨刀崩壞了，你去儲藏室?guī)臀夷冒研碌模　?/p>

事實上他的刨刀并沒有壞，他現(xiàn)在也用不上刨刀，只是想把她打發(fā)走。9DE663E0-48E1-4176-A66F-AD0EB31137EA

程愈來當然明白，看他實在害羞，便含著笑走進儲藏室。

她來過儲藏室?guī)状?，開燈后便去角落里找刨刀，剛彎下腰，老式的吊燈突然滅了，兩秒后又亮了起來，她抬頭看去，那燈閃爍兩下便徹底滅了。

儲藏室一片黑暗，程愈來憑著記憶艱難地往門口摸索，腳下卻踢到了一堆木料，她便一動不敢動了。

外面?zhèn)鱽砀晷且驳脑儐柭?，他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程愈來開口道：“戈星也，你牽牽我。”

她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哭腔。

戈星也頓了一下，隨即快步上前，手剛觸碰到程愈來的衣袖，便被女孩反手緊緊扣住。

他瞬間感受到，程愈來在不住地顫抖。

程愈來不怕黑，她只是看不見。

小時候，她意識到自己有輕微夜盲癥，并沒有重視，直到兩個月前，樓道里的聲控燈失靈了，她在那一瞬間的黑暗中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看不見，驚慌中一腳踏空摔了下去。

那天，她變成了一個小瘸腿，是暫時性的。

她又變成了一個眼疾病人，是永久性的。

她用來和繽紛萬物告別的時間，只有數(shù)十年。

⑤程愈來，小心你的腿、你的腦袋，還有……你的眼睛

攝影機上的紅燈一直在閃爍，工具房陷入了沉默。

程愈來早就平復了心情，確診之后她的父母一直盡量避免讓她單獨待在黑暗的環(huán)境中，所以再次面對一片黑暗時她才會如此害怕。

她碰碰戈星也的腿，在他看過來時故意噘起嘴：“你怎么不說話，你不會歧視我吧？”

戈星也連忙搖頭，說的話鏗鏘有力：“我沒有?！?/p>

程愈來笑起來，一副了然的樣子：“逗你的，我當然知道?！?/p>

“喏，”程愈來將腦袋靠在膝蓋上，示意戈星也看攝影機，“那是我媽媽送我的?！?/p>

“我拿著它去過很多地方，腿傷痊愈之前，我最喜歡讓媽媽把我推到公園，我能坐在那兒一下午?！?/p>

“我拍了很多風景，如果哪天我看不見了，一聽見風聲，聽見鳥叫，聽見浪花拍在湖灘上，我就能回憶起自己欣賞過的風景?！?/p>

“我也經(jīng)常偷拍媽媽，到那個時候，一聽見她的腳步聲、她的笑聲，我就能想起她愛我的模樣。”

程愈來轉(zhuǎn)頭盯著戈星也，微笑道：“事情也沒有那么糟糕，對吧？”

那天晚上戈星也回到家里，上網(wǎng)查了很多關(guān)于程愈來眼疾的資料，一關(guān)上電腦，他便找出紙筆，繼續(xù)畫下午未完成的設計圖。

一個小時后，他拿著設計圖來到客廳，對正在看電視的兩位老人道：“爺爺，這筆訂單能讓我獨立完成嗎？”

他成績優(yōu)異，又極度自律，兩位老人對視一眼，便同意了。

第二天，程愈來走進工具房，發(fā)現(xiàn)房間里整潔又亮堂，戈星也不僅把所有燈泡都換成了高瓦數(shù)的，還把各種木材和工具都擺放整齊。

程愈來發(fā)出驚嘆，戈星也道：“有人上躥下跳像猴子，要好好保護起來?！?/p>

程愈來瞪他，但眼底和心里都滿是感激。

后來程愈來又發(fā)現(xiàn)，在學校時戈星也也經(jīng)常管著她。

上體育課時，她跟著同學去踢球，剛走出教學樓，戈星也便叫住了她，她隨著人群回頭看去，戈星也站在三樓倚著欄桿朝她揮手，隨即快步跑了下來。

又是劇烈運動，又站在人群當中，戈星也整個人都冒著熱氣，不敢看向其他人玩味的表情，只堅定地朝她走來，將手上的墨鏡架在她鼻梁上。

周圍立刻響起了起哄聲。

他沉吟一陣，道：“陽光太刺眼了……去玩吧。”說完他便轉(zhuǎn)身進了教學樓。

程愈來未動，她身旁的同學抬頭看向太陽，疑惑道：“刺眼嗎？太陽不大啊?！?/p>

程愈來盯著戈星也的背影，明明他已經(jīng)走進陰暗處，她又戴著墨鏡，可在她眼里，戈星也像在發(fā)光。

她喃喃道：“嗯，太刺眼了。”

⑥程愈來，你閉上眼睛就好

墻上書柜完工那天，程愈來激動極了，原本在視頻中只擔任旁白的她親自出鏡，舉著設計圖介紹了……每一塊木板。

戈星也舉著攝影機，笑道：“等組裝好了再介紹，可能會更清楚明白。”

程愈來瞪了鏡頭一眼，做了個鬼臉：“到時候我會再講解一遍！”

戈星也只能無奈地說“好”。

這一個半月以來，戈星也只能擠出課余時間做工，而程愈來每次都陪在他身邊，這是他的第一個作品，當然也是程愈來的作品。

第二天，他們將書柜送去客戶家，組裝的過程中程愈來才生出些不舍，她嘟囔著：“感覺像賣孩子一樣……”

戈星也沒聽清，側(cè)頭看她，問道：“你說什么？”

程愈來與他對視時，忍不住想：就算是孩子，這也是戈星也的孩子，可她陪著他忙了這么久，這孩子也算是她的吧……

想到這里，她紅了臉，戈星也以為她不舒服，放下木錘湊過來，她只能掩飾道：“你也給我做一個東西吧?！?/p>

聞言，戈星也笑道：“好。”

他們組裝好書柜離開時已經(jīng)是晚上，戈星也叫好車，兩人并肩站在路邊等待。

四周霓虹璀璨，馬路上車流如織，戈星也卻怕程愈來看不見，想也沒想便牽住了她的手。

程愈來的大眼睛里倒映著閃爍的霓虹，也倒映著他的身影。

“謝謝?！?/p>

車即將上大橋時，戈星也對司機道：“師傅，麻煩靠邊停車?！?/p>

程愈來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跟著他下了車，他牽住她的手，帶著她跨上了人行道。

大橋兩側(cè)的路燈距離比較遠，兩盞路燈之間的路段比較暗，程愈來看不太清，耳邊的風聲和橋下的流水聲便更加清晰。

戈星也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對她道：“程愈來，我背你回家吧？”

程愈來怔住，還沒回過神來，便又聽見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只要閉上眼睛聽就好?！?/p>

“那你不準嫌我重！我每天都要吃夠四碗米飯呢！”程愈來威脅他，邊說邊趴在他背上，感受到他笑出聲時震動的胸腔。9DE663E0-48E1-4176-A66F-AD0EB31137EA

“你知道每到冬天，候鳥都要飛去南方過冬嗎？”

“嗯?！?/p>

“有一種鳥叫斑尾塍鷸，體重只有兩三百克，它們在阿拉斯加繁殖，之后便飛往新西蘭?！?/p>

“那有多遠啊？”

“一萬多千米。它們會一直飛，不眠不休，4BBRW是它們中的紀錄保持者，它花了將近十天飛越太平洋，持續(xù)飛行了兩百多個小時?！?/p>

“天哪，它好有毅力。”

程愈來大概要睡著了，聲音里帶著倦意，戈星也已經(jīng)走到橋尾，他站定后，側(cè)頭看向閉著眼睛的程愈來，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腿：“程愈來，你睜開眼抬頭看?！?/p>

她聽話地從困意中抽身，抬頭望去，一盞路燈旁邊，一棵異木棉開得正盛，路燈照亮一樹的粉紅花朵，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怕驚擾了這份美麗。

⑦戈星也，我把我的線交給你啦

直到高考結(jié)束，程愈來都沒收到戈星也給她做的東西。

她百無聊賴地趴在床上，回想著這半年來發(fā)生的事情。

寒假時她剪輯好紀錄片發(fā)到網(wǎng)上，一個話少、容易臉紅但技術(shù)精湛的小木匠，一個活蹦亂跳、成天“欺負”小木匠的旁白攝影師，這樣的奇怪組合讓兩人在網(wǎng)上小火了一把。

有本地人看了紀錄片認出他們，紛紛上門下單，戈星也以學業(yè)繁重為由，將訂單交給了戈爺爺。

臨近高考，兩個人雖然不擔心自己的成績，但也起早貪黑地復習知識。

程愈來在床上滾了一圈，雙手捧住小鹿，問道：“小鹿小鹿，戈星也肯定忘記了吧，那他完蛋了！”

第二天去醫(yī)院復查前她還在想這事，沒忍住便沖去工具房準備守株待兔，誰知她剛拐彎出巷子，便看到戈星也背著包從工具房里走出來，準備落鎖。

程愈來趕緊上前，在他轉(zhuǎn)身時攔住他的去路：“我的東西呢？”

戈星也微微紅了臉，道：“我要走了?！?/p>

“你不會說話不算話吧？”程愈來鼓著臉，義正詞嚴地指責他，“你欺負老弱病殘！”

戈星也笑了出來，只好實話實說：“其實我已經(jīng)做好啦，但要晚點才告訴你?！?/p>

他繞過她往前走去，程愈來滿意了，蹦跳著跟上去，在他身邊轉(zhuǎn)悠：“那你現(xiàn)在要去哪里呀？”

“秘密?！彼那挠蒙眢w擋了擋鼓鼓囊囊的書包。

程愈來瞪了他一眼，這時程媽媽尋了過來，程愈來跟著媽媽離開時，戈星輕聲跟她說：“別害怕?！?/p>

去醫(yī)院的路上，程愈來不斷給他發(fā)微信消息，卻一直沒收到回復。等到從醫(yī)院出來，她拿出手機一看，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

戈星也回復了她：“程愈來，來一下橋邊。”

天色將暗，程愈來卻不害怕，跟媽媽打了聲招呼便打車離開。

到了橋頭，程愈來透過車窗看見天邊掛著一片絢爛的晚霞，她打開車門，便看見笑意盈盈的戈星也。

戈星也走過來牽起她，帶著她走上人行道，橋邊的第一根欄桿上系著一根線，線的另一端是一只大風箏。

它隨風飛舞，翅膀微微抖動，卻飛得穩(wěn)穩(wěn)當當。

“這就是你送給我的東西嗎？這是你做的嗎？”

“嗯，你喜歡嗎？”

即使在夏天，戈星也的手指也是涼涼的，因為常年做木工，他的指尖和指腹都有繭子，此刻他的指尖拂過程愈來的臉頰，她側(cè)了側(cè)頭，蹭了蹭他的手。

程愈來重重點頭，戈星也解開繩結(jié)，把風箏的線遞給她。

程愈來卻搖搖頭，問道：“你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夜色降臨，清爽的風吹拂過來，戈星也又紅了臉。

“我喜歡你?！彼f出口的那一刻，車聲、風聲、流水聲全都戛然而止。

程愈來眼眶一熱，笑出酒窩，她摸摸自己發(fā)燙的臉，想知道厚臉皮的自己是不是如他一樣紅了臉。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這一刻，她只想回應他。

“那我把我的線交給你啦?！?/p>

天邊的晚霞被吞噬，黑暗侵襲而來。

“就算兩只眼睛都看不見，我知道你會帶著我飛向遠方。”

回去的路上，兩人手牽著手走在橋上，橋的兩側(cè)不知何時掛滿了燈串，燈光足以照亮程愈來前方的路。

程愈來突然想到戈星也之前講的那個故事，開口問道：“上次你為什么講那個故事？”

“嗯？”

“4BBRW的故事?！?/p>

“我和它一樣堅毅、執(zhí)著，有自制力?！?/p>

程愈來失笑，轉(zhuǎn)過身倒退著走，嘲笑道：“哪有人這么夸自己的??！”

戈星也注視著她，也笑了，突然道：“我會帶著你飛向遠方，不知疲倦。讓我做你的4BBRW吧。”

程愈來怔住，在下一輛車從身旁飛馳而過時，她投進戈星也的懷抱，將他緊緊抱住。

戈星也回應她的，也是一個相同的擁抱。

⑧戈星也的窗戶和戈星也

戈星也第一次進程愈來的房間，手足無措地坐在窗前，發(fā)現(xiàn)正好能看見他房間的窗戶。

程愈來端著水果走進來，在他身邊坐下，喂給他一顆圣女果，又笑著在他粉紅的頰邊親了一口。

隨后她打開平板電腦，找出一個視頻點擊播放，然后把平板電腦擺在戈星也面前。

視頻里，傍晚時分，太陽西沉，陽光照在他房間的窗戶上，那扇窗戶以及他家的外墻都像披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

實在好看。

“很好看吧？”

戈星也點點頭，他在這兒住了十八年，從來沒有注意過這樣的傍晚。

程愈來抬起下巴笑得開心，看起來很喜歡這個視頻。

當時，她剛確診了眼疾，一家人因為爸爸的工作調(diào)動加之更好的醫(yī)療資源搬到這里，她一時不適應，只想在房間里躺著。

那天傍晚，媽媽進來拉開她房間的窗簾，她皺著眉看過去，便看到了這幅景象，她立即爬起來，錄制了這段長達十九分鐘的視頻。

光影的微妙變化，都被錄了下來。

那道光消失之時，那扇窗戶突然打開，戈星也探身出來。

清瘦的少年伸出手，指尖仿佛撈到一絲光芒，他深吸一口氣，微微勾起唇角。

程愈來沒有停止錄制，鏡頭后的她愣住了。

漸漸地，她跟著他一起將唇角勾起來。

那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那段時間里，限定的傍晚十九分鐘。

（編輯：八柚）9DE663E0-48E1-4176-A66F-AD0EB31137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