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岱　張翔

歷史人文紀錄片《書簡閱中國》用書信打開歷史篇章和故事，分別從小人物、愛情、友情、人生智慧、家風、家國6個主題，講述古人的喜怒哀樂和聚散離愁。節(jié)目組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精選30封書信，從中國最早的實物家書黑夫木牘，到三國時期嵇康寫給好友山濤的絕交信，再到甲午海戰(zhàn)時北洋水師副將寄給父母的訣別書等，30封書信涵蓋中國歷史的諸多階段，同時蘊涵游子的鄉(xiāng)愁、斷腸的愛恨、柔婉的傾訴以及古人的銳意進取和家國情懷。在敘述視角上，紀錄片采取“大歷史+小歷史”的雙重書寫方式，將書信中的個人情感與時代背景相互融合;在拍攝手法上，紀錄片借鑒電影方式，將人物形象塑造、懸念設置、細節(jié)描寫匯通一體，呈現(xiàn)出較高的敘述水準;在視覺制作上，紀錄片秉承“真實”追求和“審美”追求的雙重標準，利用“情景再現(xiàn)”的手法還原書信背后的人生故事，給觀眾以極致的視覺享受，同時彰顯書簡文化的藝術價值。

一、歷史的雙重書寫：宏觀代言+微觀自述

“非虛構”“紀實”是紀錄片最根本的屬性，對于歷史人文紀錄片而言，宏觀歷史的書寫為紀錄片建構起真實框架，保障紀錄片具有客觀真實的敘述前提，而微觀層面的個體呈現(xiàn)，則滿足大眾對紀錄片故事性、娛樂性的需求。自21世紀以來，部分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為提升作品敘述魅力，開始嘗試更豐富的藝術表達方式，在題材選擇上，順應主流文化;在內容創(chuàng)作上，采取以局部看整體、以微觀事件言說宏觀歷史的敘述方式，用形形色色的“區(qū)域”填補宏觀歷史事件的空白，實現(xiàn)對歷史完整性的梳理和重塑。紀錄片《書簡閱中國》采用“宏觀代言”與“微觀自述”相互交錯的敘述策略，將大歷史背景“隱匿”在節(jié)目的敘述鏈條中，微觀視角則對準歷史褶皺中的鮮活個體，通過個人情感故事引申出對國家、民族的整體性思考，而書信作為一種極具個人特色和真實性的特殊文體，成為紀錄片走進古人，了解其所思、所想、所為的第一手資料。

《書簡閱中國》第6集主題為“留取丹心照汗青”，篩選岳飛、任環(huán)、文天祥、林則徐和陳京瑩5位民族英雄的書信，為古人的精神氣度和家國情懷尋找坐標。其中最后一封書信，是1894年北洋水師“經遠號”戰(zhàn)艦二副陳京瑩寫給父母的絕筆書。在書信中，陳京瑩以軍人的敏銳視角，客觀理性地分析時局變化，并預知北洋水師折戟沉沙、飲恨黃海的命運。家書上半部分是大眾熟知的甲午海戰(zhàn)的時代背景，在信中，陳京瑩一語道破北洋水師之弊：“海戰(zhàn)只操三成之權”“蓋日本戰(zhàn)艦較多，中國只有北洋數艦可供海戰(zhàn)，而南洋及各省差船，不特無操練，且船如玻璃也”。家書下半部分語調深沉悲愴，“大丈夫得死戰(zhàn)場幸事而（耳）”“但盡忠不能盡孝，忠雖以移孝作忠為辭，而兒不孝之罪，總難逃于天壤矣”。從書信內容可以看出，在當時像陳京瑩一樣的北洋士兵，早已深知形勢危急，依然選擇身先士卒、保衛(wèi)海疆，在1894年甲午海戰(zhàn)中，陳京瑩血戰(zhàn)犧牲。如今，這份跨越時空的歷史遺聲，既是一份珍貴的文物史料，同時也鉤沉出古代英雄人物精忠報國的精神氣魄。

《書簡閱中國》以書信為媒介，在對大歷史的書寫中注重“人”的回歸，基于個體視角，將大眾熟知的歷史事件從文獻資料中解脫出來，在歷史的縱深處尋找生活紋理，使觀眾重新感悟古人的精神世界。第4集《孤獨的路，勇敢的心》以人生智慧和處世哲學為主題，在這一集中，5封信件的執(zhí)筆人都擁有超越時代的境界和眼光。狂人李贄在明代末年就提出男女平等的觀點，主張個性解放、思想自由;陶朱公范蠡在亂局紛爭中清醒地認識到“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悲涼，于是遠離爭權奪利的朝堂，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商業(yè)傳奇;清代文學家袁枚在寫給堂弟的家書中認為，子女是單獨的個體，為人父母者替子孫孜孜營求的樣子可悲又可憐。這些觀點放在今時今日，依然能彰顯出超越時空的思想穿透力，袁枚在教育問題上的達觀和釋然，在當下社會也值得為人父母者深思自省。

此外，《書簡閱中國》未采用傳統(tǒng)紀錄片“空鏡+解說+采訪”的模式，而是通過“解說詞+人物獨白”的方式，賦予古老文字質感和深情，使觀眾更真實地“觸碰”到歷史人物的心跳。在聲音制作方面，節(jié)目組找來30多位聲音扮演者，配音演員仔細揣摩古人書寫信件時的心境，使觀眾在千百年后，再次感受到一份穿越時空的人文關懷。比如從二娘子寄給母親的家書中可以看出，二娘子是一位熱情親切而且喜歡操心的女孩，此時配音演員讀信時的語調輕松跳脫，充滿生氣。而在卓文君寫給司馬相如的《訣別書》中，讀信的語調則是不卑不亢、勇敢果斷，使卓文君立場堅決、敢愛敢恨的女性形象躍然于屏幕上;此外，還有黑夫的憨直、嵇康的灑脫、范仲淹“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剛直不阿，貼合人物氣質的聲音與人物形象幻化為一體，起到既“傳神”又“還魂”的藝術效果。紀錄片解說詞負責從全知視角解說書信歷史背景，歷史人物通過限制視角進行口述式獨白，宏觀層面強化歷史厚度，微觀層面注重人物的真情實感，“大歷史”與“小歷史”互相交錯，全知視角與限知視角彼此穿插，使觀眾更深刻地在字里行間感受古人的真摯情感。

二、電影化的敘述方式：人物+懸念+細節(jié)

電影化敘述是自新世紀以來歷史題材紀錄片常用的敘述方式，金鐵木導演在《書簡閱中國》中，依然延續(xù)自己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格，通過設定人物、構建懸念、展示細節(jié)等方式，增強紀錄片的敘述活力。從紀錄片《復活的軍團》開始，金鐵木導演就有意識地挖掘歷史事件中不為人知的情節(jié)，引入故事片的編劇思維，整合零碎的歷史信息，用流動影像閱讀歷史、記錄歷史。通過電影化的敘述方式，歷史資料不再是傳統(tǒng)紀錄片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解說詞，而是根據有限歷史史料進行合理推想，通過情景再現(xiàn)的方式“重現(xiàn)”塵封的時光歲月，保證“藝術真實”的同時，增強歷史的現(xiàn)場感和訴說感，使作品既像紀錄片一樣真實，也像故事片一樣好看。

（一）人物設定

《書簡閱中國》一共6集，每集用5封書信詮釋一個共同主題，通過上百位演員的無臺詞表演，立體呈現(xiàn)書信背后的百味人生。紀錄片除優(yōu)秀的聲音扮演者外，還選擇了眾多貼合人物形象的演員，提升作品的真實感和親和力。演員全程沒有臺詞，完全依靠肢體和表情完成對書信內容的詮釋，信的內容是真實的、演員的表演是真誠的，帶給大眾的便是直抵人心的力量。比如節(jié)目組根據黑夫木牘的內容，推測出其中叫“黑夫”的秦國士兵，應該是一位面色黝黑的小伙子，而黑夫的哥哥很可能具有風風火火的大嗓門，在還原人物過程中，觀眾看到的不再是秦始皇帝陵中冰冷的地下兵團，而是有血有肉、樂觀開朗的兄弟倆。除此之外，還有嬌弱病態(tài)的東漢才女徐淑、性情率真的“老頑童”袁枚、清廉灑脫的“大清第一農夫”鄭板橋等。作品通過“真實扮演”的方式，讓歷史人物鮮活地站在觀眾面前，從歷史人物視角切入，描述歷史事件，使那些沉睡的歷史片段充滿“人情味”，從而提高紀錄片的審美價值和文化韻味。

（二）懸念設置

紀錄片在歷史敘述真實性的基礎上，會通過制造懸念的方式保證故事情節(jié)的奇特性，合理的懸念設置既能增強故事戲劇性，也能快速調動觀眾好奇心，使觀眾對事件發(fā)展產生期待心理?？倢а萁痂F木、執(zhí)行導演戴修揚在《書簡閱中國》的創(chuàng)作手記中提到，節(jié)目組尋找的每封書信，都像歷史贈與的“小盲盒”，其中一位粟特女子寫給丈夫的信，真正觸碰到《書簡閱中國》的精神肌理。在1700年前的敦煌，一位粟特女子在寫給丈夫那奈德的書信中寫到：“寧嫁豬和狗，不做你的妻”，這位粟特女子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如此怨恨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負心薄幸還是遭遇變故？他有沒有收到米微的信件？在種種疑問驅使下，節(jié)目組便以“那奈德，收到請回復”為主題，帶領觀眾尋找這封書信的前世今生。與此同時，紀錄片先出現(xiàn)富有戲劇性的人物畫面和書信內容，然后再適時插入對書信內容的解說釋疑，提出問題并解決問題，使書信背后的故事曲折生動，同時，松弛有度的敘述節(jié)奏，也能激發(fā)觀眾的探索欲望。

（三）細節(jié)敘述

“紀錄片細節(jié)性敘述方式的生存魅力在于，通過解讀細節(jié)我們能發(fā)現(xiàn)隱藏于紀錄文本的敘述者保有何種態(tài)度、思想和價值傾向，最終達到讀解整個紀錄文本的目的?！盵1]人們對歷史的了解，通常會以編年、國別、紀傳體等官修正史為主，這些正史往往著眼于帝王貴族的家族本紀和精英人物的列傳，缺乏對蕓蕓眾生的書寫?！稌嗛喼袊吠ㄟ^細節(jié)的展現(xiàn)使概念化的眾生形象變得鮮活飽滿，使紀錄文本由“紙上的生命”變?yōu)檎鎸嵉挠跋翊嬖凇１热缂o錄片運用大量人物特寫，放大人物內心世界，呈現(xiàn)執(zhí)筆人的內心糾葛。陳京瑩的扮演者在書寫絕筆書時，臉部表情堅毅肅穆，當寫到“伏望勿以兒為念”“則免兒憂愁于地下矣”時，面部肌肉微微顫抖，隨即閉目留下一行清淚。紀錄片通過細節(jié)渲染氣氛、凸顯人物內心張力，將人物忠孝難兩全的遺憾、慷慨赴國的信念傳達給每位觀眾，也使故事本身更入情、入理、入心。正如紀錄片所說，“書寫歷史的從來不止帝王將相，還有那些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們無碑無傳，從他們凝固在書簡中的溫情中，我們得知他們來過、生活過，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三、視聽語言的奇特化表達

作為視聽藝術，紀錄片除內容上做到引人入勝外，視聽技巧的運用同樣重要，尤其是歷史人文紀錄片更應通過特殊的視聽技巧運用打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屏障，使現(xiàn)代人能深刻感受到古代人的精神世界，同時還不失趣味性、觀賞性、娛樂性，《書簡閱中國》在此方面進行了創(chuàng)新性的探索。

（一）動靜結合的視聽元素

“視聽奇特化是視聽語言發(fā)展到數字媒體階段的產物，數字技術與數字特效的應用，使視聽語言的創(chuàng)作重心從拍攝轉移到后期的編輯制作上?！盵2]視聽語言由視覺語言與聽覺語言兩種因素構成，其中，視覺語言包含圖形、圖像、文本等靜態(tài)元素以及影像、動畫等動態(tài)元素。《書簡閱中國》在后期編輯制作中，運用數字媒體技術將視覺語言中的靜態(tài)元素和動態(tài)元素相融合，在紀錄片中，很多冷門的歷史知識都會運用動畫的“熱媒介”方式進行科普。比如在動感歡快的節(jié)奏中，紀錄片用二維動畫介紹中國古代驛傳制度的發(fā)展、秦代的軍功授爵制、漢代的邊疆戍卒制等;同時還用充滿趣味性的游戲界面介紹書信的歷史背景，王羲之與王獻之書法展大比拼、漫畫版的唐代朋黨之爭、校書郎標新立異的觀點直接上了“古代微博熱搜”，除融合大眾喜聞樂見的游戲界面、特效動畫、微縮景觀外，創(chuàng)作團隊還向“超級瑪麗”“黑客帝國”等經典影視、經典游戲致敬，借助新奇頑皮的方式解讀枯燥的歷史知識?；ヂ?lián)網性質的動漫制作與厚重的歷史文化碰撞出火花，使紀錄片呈現(xiàn)出圖、文、聲、像并存的立體美學特點，動靜結合的解讀方式，如同在今人和古人之間架起互通橋梁，使歷史不再抽象和蒼涼，讓觀眾以更為輕松的視角感受千年前的書簡文化。

（二）文本語言的娛樂化

“出門打仗缺錢咋辦？急，在線等！”“大唐‘北漂’的幸福生活”“二丫頭的奇遇人生”，這些充滿現(xiàn)代感的語言是節(jié)目組為每封書信選取的標題名稱，富有創(chuàng)意的名字不僅直觀生動地表達了古人書信的內容，還能給觀眾以一種穿越時空的快感。通過紀錄片可知，最早將“送你一朵小紅花”落實到行動的人是康熙皇帝，這是他在奏折的朱批中送給曹寅的專屬福利，觀眾據此得知原來嚴肅的帝王高興時也會童心大發(fā);漢高祖劉邦在病危時，諄諄告誡嫡長子劉盈要勤奮讀書，不要像自己一樣“吃了沒文化的虧”;2000多年前，“恐婚一族”秦嘉快30歲時才找到志同道合的愛人，與東漢才女徐淑的愛情故事被稱作“小確幸”;清代文學家袁枚秉持豁達的態(tài)度指導兒子阿通的“高考人生”。古人的人生抉擇和處世哲學被娛樂性的網絡流行語包裝后，迅速挑起觀眾興趣，網絡流行語化解了古人書信的疏離感，嚴肅考究的書簡文化稀釋了網絡語言的荒誕，節(jié)目組將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內容與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熟悉的生活方式、行為話語和社會議題緊密結合，通過精準的二次創(chuàng)作使寄信人的形象更加豐富立體，為觀眾創(chuàng)作了一個個“熟悉的陌生人”，也使書簡文化以形而下的方式走進大眾日常生活。

（三）視覺制作的奇特化

隨著數字技術和數字特效不斷發(fā)展，奇特化影像在敘述、光影、剪輯等方面帶給大眾視覺享受，而且精巧有趣的視覺制作，還能在有限時空中傳達出意味深長的藝術效果。《書簡閱中國》片頭第一秒就蘊藏著主創(chuàng)們精妙的構思，制作團隊用CG特效制作出信箋版的駿馬、錦鯉和鴻雁，駿馬在古道中奔騰飛馳，魚兒在歷史長河中跳躍，鴻雁承載著深情在昏黃的歷史塵封中一路前行，奔向代表思念和團圓的圓月，跨越千山萬水將最真誠的情感傳至他鄉(xiāng)?！绑A寄梅花”“魚傳尺素”“鴻雁傳書”這些在古代詩歌中經常被提到的典故，通過現(xiàn)代數字技術呈現(xiàn)出立體化的視覺效果。同時在每封書信開篇，創(chuàng)作者通過“信上人”的方式使古老的文字更加立體、有趣，執(zhí)筆人在昏黃的紙頁上或低眉深思、或抬頭望月、或輾轉反側，恰當地詮釋了“信上人”即“心上人”的概念。在正片中也不乏精美的視覺制作，代表王朝衰落的黑云欲摧、烏鴉啼叫，象征勃勃生機的滿目青蔥，彰顯君子之風的山高水長，這些創(chuàng)意濃縮了文字語言的言簡意賅，又有視覺影像的表意抒情，同時輔以戲劇性的故事情節(jié)，達到讓觀眾既“賞心”又“悅目”的藝術效果。

結語

歷史人文紀錄片《書簡閱中國》從30封古人書信中打撈沉淀千年的歷史哲思，以“大歷史+小歷史”的書寫方式，帶領觀眾走進古人的人生故事，品味書簡文化的歷史意義。作品用電影化敘述方式，將紀錄片的紀實性與藝術性相融合，既關照個人情感，又以小見大衍射出大時代背景下的人情物狀，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以現(xiàn)代視角走進執(zhí)筆人內心，通過新奇頑皮的表達方式解讀古人的情感世界，使觀眾在歷史的真實和溫情中，重新體會久違的書簡文化。此外，《書簡閱中國》用6集時長所架構起的長時段歷史，亦成為此類紀錄片的一次有效嘗試。

參考文獻：

[1]張華新.紀錄片細節(jié)的敘述分析[ J ].電影評介，2011（03）：9-11.

[2]張劍.數字媒體視聽語言美學解析[ J ].湖南社會科學，2014（04）：263.

【作者簡介】 楊 岱，男，江西上饒人，上海外國語大學賢達經濟人文學院講師;

張 翔，男，湖南芷江人，上海外國語大學賢達經濟人文學院講師。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19年上海市高校青年教師課題“德育、美育、設計實踐‘高校藝術設計類專業(yè)課程思政模式研究’”（編號：Z20001.19.50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