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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深不知處 (中篇小說)

        2022-06-09 09:41:05李曉萌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4期

        周六傍晚,寒流突至。

        盧寧正在家吃晚飯,手機響了。電話是張滿月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問盧寧能不能見個面,她有事兒想跟老師當面說。

        盧寧看看表,晚上六點五十分。她說行,問張滿月在哪兒。張滿月說她在豐都大廈,正坐在大廈38層的頂層平臺上看風景?!帮L很大啊,盧老師,我隨時可能被吹下去?!睆垵M月說。

        盧寧吃了一驚,第一反應(yīng)是張滿月想跳樓。她扔下啃了一半的排骨,顧不上洗手,一邊沖到玄關(guān)穿外套,一邊故作輕松地和張滿月閑聊,同時腦子里飛快盤算著是先告知家長,還是直接撥打110。

        出了電梯,推開單元門,一陣強勁的北風撲面而來。狂風夾雜著冰涼的雪粒,裹著陣陣寒氣直撲脖頸。一月初的青城正值隆冬,寒流突至的戶外更是冷風刺骨,哈氣成冰。下雪了嗎?盧寧伸出手,掌心很快落下幾片細小的雪花。雪花雖小,卻飄得細密急切?!昂美浒?!”盧寧打了個哆嗦,把背包斜挎到肩上,拉緊圍巾,戴上帽子,快步走出小區(qū),伸手攔下了一輛迎面駛來的出租車。

        這是盧寧職業(yè)生涯的第十個年頭。教了十年高中,當了十年班主任,可以說,從當年邁進校門那天起,她就時刻準備著面對各種問題。這些問題瑣屑零碎,層出不窮,全方位考驗著她從體力、精力,到智商、情商,乃至承受力、戰(zhàn)斗力的每一寸神經(jīng)。好在這些問題大部分是常規(guī)性的,有跡可循,有經(jīng)驗可借鑒,比如抽煙、遲到早退、不交作業(yè)、考試作弊、頂撞任課老師、擾亂課堂紀律這些,盧寧處理起來早已駕輕就熟、游刃有余了。但有些問題是突發(fā)性的,沒有征兆,需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選擇,比如花樣翻新的早戀和失戀、個別學生的離家出走、撲朔迷離的班費失竊案以及班級微信群突然爆出的歷史老師駕車違章事件,等等。十年里,盧寧遇到過形形色色的學生和家長,面對過各種各樣棘手的困難和問題,可以說,現(xiàn)在的盧寧不僅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班主任,更是個沉著睿智、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戰(zhàn)士。不過,即便如此,即便早已處變不驚,面對張滿月這種嚴重突發(fā)狀況,盧寧難免還是有些手忙腳亂、心神不寧。

        坐在出租車里,盧寧一邊戴上耳機繼續(xù)和張滿月聊天,一邊翻開通信錄查找張滿月家長的聯(lián)系方式。她打算先發(fā)個信息告知一下張滿月父母,讓他們有個思想準備。

        翻開微信,盧寧發(fā)現(xiàn)找不到張滿月家長的聯(lián)系方式,一直在家長群里“潛水”的居然是張滿月本人。她又翻出通信錄,點開張滿月一欄,眼前出現(xiàn)三個字:張桂梅。盧寧愣了一下,張桂梅是誰?她不記得這個人,仔細想想,應(yīng)該從未見過。她能確定的是自己見過張滿月媽媽,高一兩次家長會都是張滿月媽媽來參加的。張滿月媽媽姓熊,叫熊美麗,因為名字特別,所以盧寧印象深刻。有一次家長會后,熊美麗還特意給盧寧打過電話。她在電話里說:“盧老師,滿月這孩子個性強,人也敏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樂呵呵的。麻煩您多盯著點兒,萬一真有啥事兒,還請一定多擔待。”熊美麗聲音輕柔,措辭委婉,但有一說一,態(tài)度誠懇。盧寧也趕緊客氣了幾句。她明白熊美麗的意思,家長嘛,誰都希望老師多關(guān)注自己家孩子。實話實說,尤其把孩子說得特別一點兒,能更好地引起老師的注意。但盧寧不太認可熊美麗的說法,在她看來,張滿月不是那種糾結(jié)陰郁、心事重重的孩子。相反,盧寧眼里的張滿月是個隨和開朗、非常愛笑的女孩兒,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嘴角兩個小梨渦,顯得她甜美伶俐,怎么看都是個青春洋溢的美少女。再加上張滿月成績不錯,在班里是個讓同學喜歡,讓各科老師滿意的好學生。所以當時聽了熊美麗的話,盧寧只是簡單敷衍了幾句,無法認同,更沒往心里去。她認為熊美麗跟很多家長一樣,對孩子存在主觀臆斷、控制欲強的問題,換言之,就是根本不了解自己正處在青春期的孩子。

        可現(xiàn)在一回想,或許當時熊美麗根本不是想靠坦誠博關(guān)注;再或許,張滿月真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熊美麗再怎么說也是張滿月的親媽,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一個親媽對孩子的了解肯定要遠遠超過她這個萍水相逢的老師。但是,對張滿月如此了解的親媽為什么從通信錄上消失了?這個取而代之的張桂梅又是誰呢?

        盧寧扭頭看著窗外,在疾速掠過的燈光樹影中凝視著玻璃窗上自己眉頭微蹙的臉。班級通信錄是這學期剛更新過的,相關(guān)信息在開學時由學生們自己填寫,副班主任負責錄入。錄好后,盧寧大體翻了一下,對對人數(shù),看看有沒有錯別字,沒什么問題后直接將電子版?zhèn)鞯搅耸謾C和電腦上。平常通信錄基本不用,學校里大事小情都通過微信群傳達,個別有問題的學生或家長,也都加了盧寧微信單獨聊。正因如此,盧寧壓根兒沒去注意通信錄上張滿月填寫的聯(lián)系人是誰。通信錄要求填寫監(jiān)護人,這點盧寧在班里強調(diào)過。張滿月作為一名高中生,肯定明白監(jiān)護人的意思。現(xiàn)在,通信錄上的監(jiān)護人不再是熊美麗,從熊美麗到張桂梅,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張滿月這次突然要求見面,會不會和這個變故有關(guān)?盧寧低下頭,眉頭緊鎖地盯著屏幕,打算給這個素未謀面的張桂梅發(fā)個信息。

        就在這時,電話突然斷了,張滿月的聲音瞬間消失,耳朵里只剩嘟嘟重復(fù)的忙音。盧寧大驚,趕緊回撥,無人接聽。再撥,電話占線。再撥,依然占線。盧寧的手開始發(fā)抖。她一邊央求司機再開快點兒,一邊開始撥打通信錄里張桂梅的手機。手機響了好久,無人接聽。再打,還是無人接聽。再撥過去,手機關(guān)機了。盧寧看看表,七點二十分,不算太晚,她不明白張桂梅為啥這個時間突然關(guān)機。她在手機上按下110,權(quán)衡著要不要撥出去。撥了,警察快速出警,張滿月的安全會更有保障。但問題是,她不確定張滿月是否真想輕生。她沒問,是不敢貿(mào)然引導,她怕因為自己一句話、一點兒情緒而傳遞給張滿月不好的暗示。她只是憑經(jīng)驗感覺張滿月不對勁,正常的談話地點不該約在一個冷風刺骨的露天平臺??扇绻麖垵M月根本沒這個打算,就是單純地想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和老師說點兒什么,那她貿(mào)然報警會不會引起張滿月的不安和反感?并且,警察警車一起出動,聲勢有些浩大,萬一傳出去會不會對張滿月造成不好的影響?盧寧攥著手機,斟酌再三,還是猶豫不決。正糾結(jié)著,出租車抵達豐都大廈。車剛停穩(wěn),盧寧就迫不及待沖下車,飛似的朝大廈跑去。

        進了大廈門,沒跑幾步,一個斜刺里躥出的保安不偏不倚地跟盧寧撞了個滿懷。盧寧的前額狠狠碰在保安肩章側(cè)面的對講機上,對講機被撞飛出去,盧寧也被撞得一陣頭暈。她收住腳,捂著前額,氣喘吁吁地說了句對不起。保安沒說話,低頭撿起對講機,一臉認真地拿在手里調(diào)試。“您是哪個公司的?”在交流電“刺啦刺啦”的雜音里,保安大聲問盧寧。盧寧說她不在這兒工作,她來找人,順便問了句38層怎么走。保安停止了調(diào)試,抬頭看著她,問她確定是去38層找人?盧寧說是。保安說38層是頂樓,沒有辦公室,找不到人。盧寧不想過多糾纏,說了聲謝謝,繞過保安,直奔電梯間而去。

        豐都大廈總共38層,位于青城市中心,是青城市著名的商務(wù)大廈,云集了近百家中外知名公司。大廈的樓下兩層是休閑區(qū),設(shè)有咖啡廳、健身房、購物中心和美食廣場。從第3層開始,一直到36層,是各公司的辦公區(qū)域。37層為大廈管理部門專用。38層一分為二,一半是會所,另一半是空中觀景平臺。大廈電梯間位于大堂正后方,左右對開,裝有六部美國原裝奧的斯客梯,三部單停,三部雙停。盧寧左右開弓,飛快按下了所有雙層梯的上行按鈕。等電梯的間隙,她將手機再次設(shè)置到了110,想著萬一上去情況不妙,馬上一鍵報警。

        幾部電梯都在二十多層,停停走走,行進緩慢。盧寧在電梯間踱來踱去,眼睛一直盯著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急得恨不能一個高空彈跳直接躥到38層。偏偏這時,剛才那個保安來了。他禮貌而堅定地請盧寧到前臺登記,寫清楚去哪兒、找誰,否則嚴禁入內(nèi)。盧寧抱歉地說行,不過現(xiàn)在去不了,等出門的時候一定去。

        聽完這話,保安樂了。他說:“這位女士,先登記后進樓,這是規(guī)定,規(guī)定懂吧?不好意思,誰也不能違反?!?/p>

        盧寧剛想解釋,“叮咚”一聲,電梯到了。保安見狀,側(cè)身上前,擋在了盧寧和電梯之間,堅持要盧寧先去登記。盧寧急了:“我學生在38層,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如果她不小心掉下來,你負責嗎?”說完,她一把推開保安,徑直進了電梯。

        電梯只到36層。盧寧出了電梯,拐到樓梯間爬了兩層樓梯,東繞西繞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找到了那扇通往平臺的大門??墒?,大門落了鎖,盧寧推了推,門紋絲不動;再使勁推,依然不動。突然,一股烈火烹油般的焦躁在盧寧體內(nèi)驟然炸裂。她舉起手里的羊皮背包,不管不顧地朝門鎖狠狠砸了幾下,結(jié)果,門鎖沒事兒,包破了。

        包一破,盧寧反而冷靜了不少。她退后幾步,一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邊琢磨著張滿月到底是怎么跑上平臺的。這里不是公共場所,不對外開放,樓下大門有保安把守,樓上大門有“鐵將軍”把守,張滿月一個高中生,哪怕有飛檐走壁的功夫,也不可能一下子飛到38層,她是怎么上來的?又是怎么從這扇大門出去的?

        盧寧邊琢磨邊沿著走廊快步疾走,想找找看平臺是否還有其他出口。她沿大門左側(cè)走了一趟,沒什么發(fā)現(xiàn);折返回來,開始沿著右側(cè)走。結(jié)果,在走廊盡頭拐角處,赫然發(fā)現(xiàn)了一扇窗戶。盧寧大喜,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窗前,握住窗把手往外用力一推,窗戶“呼啦”一下開了。窗一開,一股冷風夾著雪粒猛地襲來,差點兒把盧寧吹個趔趄。盧寧裹緊羽絨服,迎著寒風,笨拙地爬上窗臺,抬腿邁過窗框,一咬牙,從近一米高的窗臺一躍而下,直接跳到了平臺上。平臺上有雪,地面濕滑,盧寧像個被投擲失敗的鉛球般重重落地,又往前滑出了一段距離。

        夜晚的露天平臺空空如也,除了呼嘯的風聲,不見一個人影。盧寧頂著寒風,在平臺上快步疾走,一邊四處張望,一邊扯著嗓子大聲喊張滿月。寒風凜冽,盧寧的聲音剛一出口,就被風聲吞噬了大半。喊了好一會兒,終于,平臺右側(cè)一個近一米高的矩形大花盆里,晃晃悠悠現(xiàn)出個人影。那人影左搖右晃,胡亂打著擺子,笨拙地想要站起身,踉蹌了幾下,又猝然倒了下去。

        “張滿月——”盧寧飛奔過去,探頭一看,倒在花盆里的果然是張滿月?;ㄅ枥餂]有花,只有小半盆土。張滿月雙手撐著花盆內(nèi)壁,仰面坐在土里,黑色的絨線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酒氣。

        “滿月你沒事吧?”盧寧托住張滿月的胳膊,想扶她出來,誰知張滿月突然跳起,狠狠推了盧寧一把,力氣之大,讓盧寧始料未及。推開盧寧,張滿月又一屁股跌坐到花盆里,嘴里大喊著:“別碰我,不要碰我?!北R寧沒再動作。她告訴張滿月她是盧老師,她過來了,想找個合適的地方跟她談?wù)?。張滿月伸出一只手,把遮在臉上的帽子胡亂一扯,看看盧寧,搖搖頭,說了句:“對不起盧老師,我難受,我現(xiàn)在喘氣都難受?!闭f完,她頭一仰,向后倒了下去。盧寧趕緊沖過去抱住她,一邊搖晃,一邊喊著張滿月的名字。張滿月臉色蒼白,閉著眼,嘴唇翕動,任憑盧寧搖來晃去,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

        盧寧的手在口袋里摸索,她在找手機,想趕緊叫輛救護車送張滿月去醫(yī)院。這時,“咣當”一聲,平臺緊閉的大門被推開,一堆人沖進來,發(fā)現(xiàn)她后,急忙朝這邊跑來。

        盧寧看見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剛才樓下那個保安。后面跟著幾個穿同樣制服的,應(yīng)該也是保安。再后面,是兩個警察。一堆人走到近前,將花盆團團圍住。一個警察問盧寧情況怎么樣,盧寧說孩子喝了酒,好像暈過去了,正準備打120。另一個警察說:“不用打了,我們給送過去吧?!闭f完,指揮幾個保安把張滿月扶到一張廢棄門板上,幾個保安抬起門板,急匆匆往樓下走去。盧寧和兩個警察跟在后面。走了幾步,一個警察回頭跟盧寧說,他們接到報警,有人要從這兒跳樓,一會兒讓盧寧跟他們?nèi)ヅ沙鏊f下情況,做個筆錄。盧寧點點頭,說“好”。

        走出豐都大廈,盧寧神情依然緊張,但心卻放下了不少,她不停安慰自己:醉酒總比跳樓好,暈倒總比摔死好,無論如何,只要命還在,只要張滿月還活著,一切就好。

        周三下午,盧寧正在辦公室備課,秦松來電話了。他在電話里告訴盧寧:“趕緊下樓,學校對面街心花園見,越快越好!”

        “怎么了?”盧寧想問問原因,還沒張口,電話就被掛斷了。什么情況?盧寧合上書,想了想,今天沒什么特別,就是個普通周三,不是紀念日,不是誰的生日,更不是什么節(jié)日,她不明白秦松這個時間不在單位上班,跑來學校干嗎?而且不提前打招呼,專搞突然襲擊。想到這些,盧寧有點兒無奈。她熟悉的秦松就這樣,時不時送驚喜,動不動搞形式。這叫什么?說好聽了叫懂浪漫、有情趣、會生活;說難聽了就是折騰、瞎講究。一件在盧寧看來簡單平常的小事兒,到秦松那兒必定變成花樣百出的大動作。比如喝茶。盧寧喝茶就是杯子里放茶葉加開水,喝完順手放桌子上。有時候怕燙壞桌面,會拿本書或扯張紙墊杯子底下,方便省事兒。秦松不行,秦松喝茶必須準備一整套茶具,什么茶壺、茶杯、茶漏、茶勺。茶壺好幾把,不同的茶配不同的壺。茶杯也是好多個,每一個都有不同用途。所有茶具還必須放在茶盤里,茶盤還得有造型,還得講質(zhì)地。泡茶過程更是煩瑣無比,看得盧寧直著急。再比如吃水果。平時女兒妞妞吃水果都是盧寧操作,蘋果、梨削下皮,遞給妞妞讓她自己抱著啃。香蕉、橘子更省事,直接讓妞妞自己剝皮自己吃。吃個水果而已,簡單便捷、原汁原味,保證衛(wèi)生,不破壞營養(yǎng)就行??蛇@事兒要換成秦松做,就不是吃個水果這么簡單了,而是要做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水果料理。水果要新鮮多樣,香蕉、蘋果、甜橙、火龍果、獼猴桃,營養(yǎng)配比均衡,顏色要和諧,造型要講究,設(shè)計要新穎,每個水果拼盤都漂亮得像藝術(shù)品,激動得妞妞歡呼雀躍,一蹦老高。

        可是,這樣好嗎?盧寧承認,有時候生活的確需要儀式感。但長此以往,經(jīng)年累月地搞形式,真有必要嗎?在盧寧看來,過度關(guān)注形式,尤其不時制造浪漫和驚喜,既浪費時間又消耗精力,華而不實。盧寧經(jīng)常有種感覺,她和秦松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把生活比作一臺戲,秦松是站在臺上演戲的,自己是坐在臺下看戲的。臺上演戲的入戲太深,演著演著先把自己感動了;臺下看戲的卻只管看戲,嗑著瓜子喝著茶,不管看到哪兒,只要有事兒隨時可以拍屁股走人。怎么說呢?這臺戲就是臺蹩腳戲,臺上臺下既沒默契,也缺共鳴。但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兩個人居然走到了一起,居然和諧共處了十余年:相識十三年,相戀十年,婚姻八年,女兒六歲,在外人眼里,他們是個夫妻恩愛和睦、孩子健康可愛的幸福三口之家。

        但相識之初,上大學那會兒,和秦松談戀愛的不是盧寧,而是盧寧的室友劉媛媛。那時的秦松,是學校里出名的才子,劉媛媛是英語系系花,兩人不管外形還是品位都極為般配。那時候,盧寧經(jīng)常看到的畫面是這樣的:秦松彈琴,劉媛媛唱歌;秦松譜曲,劉媛媛填詞;秦松寫詩,劉媛媛朗誦;秦松打球,劉媛媛加油。兩人才貌相當,志趣相投,卿卿我我,你儂我儂,儼然一對校園佳偶。而那時的盧寧,沉默寡言、我行我素,天天過著跑步、聽歌、看碟、泡圖書館的日子。她不想談戀愛,至少,沒想在大學里談一場有始無終的戀愛。

        但人生總有些造化弄人。誰也沒料到,秦松和劉媛媛這對天造地設(shè)的校園情侶,沒甜蜜多久就一拍兩散了。分手原因是志存高遠的劉媛媛為了前途理想,毅然拋下秦松,遠赴加拿大留學去了。失去劉媛媛的日子,秦松就像鳥被剪掉了翅膀,魚被扔上了沙灘,天天借酒消愁,萎靡不振到了極點。每次喝多了,秦松就跑到盧寧她們宿舍樓下,一坐就是半宿。有時候還會不管不顧地大聲叫喊劉媛媛的名字。他一喊,宿管阿姨就急了,威脅讓他走,再不走就要叫保安。每當這時,盧寧就會不假思索地抓起衣服,咚咚跑下樓,一把拉起秦松,半推半扶、又拉又拽地給送回男生宿舍。從中秋到端午,不知送了多少回,直到有一天,秦松走著走著,突然一轉(zhuǎn)身抱住她,失聲痛哭起來??蘖撕芫?,秦松哽咽著說了聲對不起,扭頭跑了。一年后,當秦松再度出現(xiàn)在盧寧面前時,已不再是那個頹廢消極的秦松,而是一個嶄新、蓬勃,眼里只有她盧寧一個人的秦松了。

        后來,盧寧一直想不通,她當時怎么了?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要一次次不假思索地送秦松回宿舍?她跟秦松不熟,跟劉媛媛也不是閨密,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墒?,甭說置之不理,簡直條件反射,只要秦松的叫喊聲一出現(xiàn),她抓起衣服就往樓下跑,那種自然而然,那種迫不及待,簡直“細思極恐”。有同學說盧寧是乘虛而入,早就在暗戀秦松了,對此,盧寧嗤之以鼻,秦松說是緣分,兩人早就前緣注定,對此,盧寧不置可否。直到有一次清明節(jié),盧寧去百齡園祭奠她爸,瞅著石碑上她爸的黑白照片,瞅著瞅著突然明白了。哪有什么前緣注定,更不是什么暗戀已久,就是害怕——怕意外,怕失去,怕有一點點疏忽導致一切悔之晚矣。因為她爸就是意外去世的。她爸在一次醉酒后和她媽吵架,吵著吵著就升級為暴力,她媽隨手甩了她爸倆耳光。他爸氣不過,摔門而去,一宿沒回來。第二天一早,派出所來敲門,問是不是盧建軍家屬,讓去殯儀館認領(lǐng)尸體。據(jù)說,她爸當晚不知為啥去了一個早已停工的建筑工地,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工地腳手架。后來,可能是在腳手架上睡著了,睡夢中不小心摔了下去,早晨被人發(fā)現(xiàn)時,身子涼透了,人早沒了。

        經(jīng)此變故,盧寧和她媽都蒙上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她媽一改強勢潑辣的作風,變得脆弱膽小、一驚一乍,時不時去廟里打卦問卜,沒事兒就在家拜佛念經(jīng),搞得家里常年香霧繚繞,跟佛堂似的。盧寧表現(xiàn)得沒那么明顯,白天正常上學,該說說,該笑笑,就是夜里不一樣了。她常常會在夜里驚醒,每次驚醒都因為她爸。有時候,是看見她爸往腳手架上爬;有時候,是看見她爸躺在腳手架上睡覺。她就站在旁邊,眼睜睜看著,手腳僵硬、嗓子失聲,什么都做不了。醒來后,她會哭,會不停自責,會后悔自己當時太自私了。如果那天她能出來看一下,能及時勸阻父母吵架,能擋在門前不讓她爸出去,或者給出門在外的爸爸打個電話,哪怕她做了其中任何一件事,結(jié)果肯定有所不同??上?,她什么都沒做。她當時在屋里戴著耳機,一門心思地準備第二天的英語聽力測試??蛷d里,父母吵架吵翻了天,她卻在屋里一臉煩躁地堅持著,賭氣似的一動沒動。

        那一年,盧寧十五歲。從十五歲開始,盧寧就懼怕一切意外的發(fā)生。所以,當她看到醉酒的秦松在樓下嘶喊,尤其看到宿管阿姨氣哼哼地攆他走,她怕他們會起沖突,更怕神志不清的秦松被攆走后出意外。因為害怕,她沖了下去,毫不猶豫地沖向了秦松。

        當然,這是盧寧的個人感受,偶爾自己想想,對誰都沒說過。秦松不然。秦松在不同場合跟很多人說過他和盧寧的戀愛經(jīng)歷,什么偶然邂逅,什么同甘共苦,什么茅塞頓開,什么不離不棄,說得聲情并茂,好像一部精彩的愛情小說,反正種種際遇之后,他和盧寧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緣。盧寧在不同場合聽秦松說過幾次,感覺幾次的版本略有不同,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版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最終走到了一起,并且,過得還不錯。

        盧寧看看表,下午三點五十二分。她跟對桌交代了一聲,穿上羽絨服,拿起手機,急匆匆下樓,一邊走,一邊順手回復(fù)了幾個家長的微信。

        青城的冬天,黃昏來得特別早,下午四點剛過,天色就暗了下來。盧寧出了校門,穿過馬路,快步朝街心公園走去。遠遠的,她看見秦松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棵柏樹下發(fā)呆。直到盧寧走近,他才驀然回過神來。

        “什么事兒這么急?”

        秦松沒說話,抓起盧寧的手,四處張望了一下說:“走吧,車上說。”

        上了車,盧寧催促秦松趕緊說。跟以往不同,以往秦松臉上或多或少都會掛點故弄玄虛的笑。但這次秦松沒笑,非但沒笑,神情還特別嚴肅。他鎖上車門,沉吟片刻,問盧寧:“你相信我嗎?”

        盧寧被問得發(fā)蒙。

        秦松掏出手機說:“給你看點兒東西,但你要答應(yīng)我,不管看到什么,都要保持冷靜?!?/p>

        “什么東西?”盧寧有點兒好奇。

        秦松將手機遞過來。盧寧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手機屏幕上,她先看到了自己,不僅自己,還有秦松。這是誰?張滿月嗎?張滿月怎么會跟秦松在一起!盧寧一把奪過手機,湊到眼前仔細看了起來。這是一個名叫“Miracle”的朋友圈,先是一大段黑壓壓的文字:

        據(jù)知情人士爆料,豐都大廈跳樓事件的兩個當事人不僅是師生關(guān)系,還是小三兒和原配關(guān)系!他們相識于偶然,后續(xù)接觸中發(fā)展成情人。后因女孩兒不想繼續(xù)這種關(guān)系欲跳樓,輕生當晚致電自己老師,想要說出全部真相,不想老師竟是情人原配!老師得知真相后,直奔現(xiàn)場興師問罪,幸被保安攔下并及時報警,這才救了女孩兒一命。

        文字下面是幾張按九宮格排列的照片,分別是盧寧推開豐都大廈的保安,準備往電梯間沖、一堆保安抬著門板走出電梯(門板上是不省人事的張滿月)、盧寧和兩個警察走在一起、秦松近照、秦松和盧寧在街上并肩行走、秦松和張滿月站在某咖啡廳門口的照片。最后兩張是微信聊天截圖,一張上寫著:“天哪,三觀毀一地。原配還是女孩兒的班主任,這事兒夠虐的。不過,我關(guān)心的是女孩兒年齡,如果真是未成年人,就不僅僅是婚外戀這么簡單了吧?”下面一個跟帖:“對對,這事兒不像表面這么簡單,肯定另有隱情!”另一張截圖上寫著:“據(jù)說他們兩口子常年分居,原因好像是男方無生育能力,他老婆不知情,居然給他生出個孩子!”下面有幾個跟帖:“嗯嗯,他老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利用職務(wù)之便對學生家長各種吃拿卡要,外表裝清高,內(nèi)在一團糟?,F(xiàn)在好了……”

        盧寧目瞪口呆地盯著屏幕,好一會兒,才口齒不清地問秦松:“這……這是什么意思?”秦松無奈地搖頭:“不知道,我也不清楚。聽說朋友圈已經(jīng)傳開了,我們遇到麻煩了。”

        “麻煩?什么麻煩?”盧寧扭頭看著秦松說,“我是老師,我的學生要求和我見面有問題嗎?倒是你,為什么和張滿月在一起?”停頓片刻,盧寧突然一聲尖叫,歇斯底里地大喊:“說啊——為什么!”

        豐都大廈一別,盧寧再沒見過張滿月。她曾去過醫(yī)院探望,但護士說張滿月早離開了,半夜醒過來就被家人帶走了。她在醫(yī)院門口給副班主任打了電話,從電腦里調(diào)出之前的通信錄,找到了熊美麗的手機號碼。

        撥通熊美麗的手機,盧寧問了下張滿月的情況。本來,她還想順便了解下監(jiān)護人變更的事兒,但熊美麗好像說話不太方便,聽上去不僅聲音疲憊嘶啞,通話背景也很嘈雜,不時能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和其他人說話的聲音。熊美麗似乎也不想長談,簡短客氣地表達了感謝,說張滿月挺好,休息幾天就去上學了,讓盧寧別擔心。

        掛斷電話,盧寧還是有些不安。但她安慰自己: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兩天,無論什么問題都等張滿月回校復(fù)課后再說不遲。

        誰知幾天后,盧寧等來的不是復(fù)課回校的張滿月,而是一樁從天而降的大丑聞。最開始,盧寧跟大多數(shù)妻子一樣,認為這是家庭矛盾:丈夫出軌,自己遭遇婚姻危機,被迫面對擺在眼前的婚姻亂局。不過當時,讓盧寧憤怒的不是出軌本身,而是秦松的出軌對象。秦松的出軌對象怎么能是張滿月呢?他秦松再怎么色迷心竅,也不能卑鄙無恥到對一個孩子下手,關(guān)鍵是,這個孩子還是她的學生!她覺得自己被狠狠羞辱了——她居然有眼無珠地跟一個偽君子生活了這么多年!

        不可避免地,周三晚上兩人爆發(fā)了自相識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當然,說爭吵不太確切,因為秦松沒想吵架,他一直在試圖解釋,不停說著:“盧寧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這樣,這是有預(yù)謀的,你被騙了……”對,就是這句“你被騙了”,像一絲明火,將壓在盧寧胸口的炸藥庫瞬間點燃?!皩Γ冶或_了,我這個傻瓜被你騙得團團轉(zhuǎn)!”盧寧咆哮著,將手里正炒菜的鍋鏟狠狠甩向秦松,秦松一偏頭,鍋鏟打到墻上,不偏不倚,將掛在墻上的一張全家福撞落在地,玻璃相框“哐啷”一聲爆碎,把正在看動畫片的妞妞嚇得哇哇大哭。

        夜幕降臨。一番宣泄后,盧寧心里不再有火,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燃盡后四處散落的死灰。她頹然意識到,是時候認真考慮一下和秦松的婚姻問題了,何去何從,要盡快做出決定。她打算回娘家住幾天。出發(fā)前,她給秦松發(fā)了微信,告訴秦松她出去冷靜冷靜,想清楚了再聯(lián)系,讓他照顧好妞妞。秦松馬上回復(f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現(xiàn)在不是冷靜的時候。我們需要好好談?wù)?,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彼麊柋R寧,“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認識張滿月的嗎?你起碼要給我個解釋的機會?!?/p>

        盧寧一怔,也許是該給個機會,給秦松,也給自己。她垂下頭,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思忖片刻,給秦松回了幾個字:“行,談?wù)劙??!?/p>

        夫妻倆在客廳相對而坐,從深夜一直談到凌晨。

        秦松說他認識張滿月,但只是認識,并不熟。張滿月是他們節(jié)目組接待的一位特殊聽眾,想通過節(jié)目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聽到這兒,盧寧一怔,想起了那個突然出現(xiàn)在通信錄上的張桂梅。不過,她還是反駁了秦松,說張滿月有親媽,她親媽叫熊美麗,她還跟熊美麗單獨聊過。秦松搖搖頭,說張滿月的確是被領(lǐng)養(yǎng)的,他們已經(jīng)核查過了。領(lǐng)養(yǎng)張滿月的人叫張桂梅,熊美麗是張桂梅的女兒,也就是說,熊美麗不是張滿月的親媽,是姐姐。

        突然增加的信息量讓盧寧有點兒蒙。愣怔片刻,她說:“我不信,哪兒有那么多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又不是拍電影?!鼻厮蓻]說話,轉(zhuǎn)身從包里拿出一沓紙,遞過來讓盧寧自己看。盧寧翻了翻,居然是張滿月寫的兩封親筆信。一封是寫給欄目組的,信里說,她是《真情尋覓》欄目的熱心聽眾,也是一個十六年前被丟棄的女孩兒,現(xiàn)在讀高中。因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非常想見一下自己的生身父母,想拜托欄目組幫忙尋找一下,非常感謝。秦松說,就是因為這封信,欄目組同事找到了他,說這個小姑娘給他們寫了信,不過信上提供的線索寥寥無幾,他們無從下手。小姑娘還很執(zhí)著,天天給欄目組打電話催問進展,搞得他們很抓狂,不知道怎么辦好。秦松看了信,覺得張滿月提供的線索不是太少,而是幾乎沒有。他告訴欄目組,再接到電話就實話實說,告訴張滿月現(xiàn)在這些線索查不了,什么時候線索補齊了,什么時候再來找他們幫忙。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解決了,但沒過幾天,秦松收到了一封指名道姓的同城快遞,寄件人一欄赫然寫著:張滿月。這是一封單獨寫給秦松的信。信的開頭,張滿月稱呼秦松為“尊敬的欄目領(lǐng)導”,信上寫道:“好不容易得知您是這個欄目的負責人,我還有些線索,想直接跟您說,如果您感覺有用,請一定幫忙查找,先謝謝了。”接下來是張滿月的自我介紹:

        我叫張滿月,今年十六歲,讀高二。從我記事兒起,我們家就只有三口人:我媽、我姐和我。我媽以前是環(huán)衛(wèi)工人,后來開了一家小小的廢品收購站。我姐跟我爸姓,大我17歲,在一家物流公司干會計。至于我爸,我從來沒見過他真人,只見過他擺在家里的照片。我媽說我爸是警察,我還沒出生我爸就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犧牲了,算烈士。我也沒在意過這事兒,覺得爸爸是因公犧牲的英雄,自己也因此活得挺光榮的。后來,一直到去年,我姐突然宣布要結(jié)婚那天,我偷偷聽到她跟我媽吵架,才知道原來我不是親生的,是我媽從大街上撿來的。而她們吵架也是因為我。我媽不同意我姐現(xiàn)在結(jié)婚,讓她再等個一兩年,等我上大學了再考慮這事兒。我姐就問我媽是不是搞錯了,是不是從馬路上撿回來的不是張滿月,是她?我媽罵我姐心狠,翻臉快,我姐哭著說她早就想離開這個家過自己的生活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懷孕了,不想為個來路不明的棄嬰搭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變成個永遠嫁不出去的黃臉婆?!澳悴皇撬龐?,我更不是!”我聽見我姐沖我媽吼,我媽扇了她一耳光,我姐捂著臉從屋里沖出來,然后她倆同時看見了站在門外的我。當時,屋里一下子靜極了,我姐不哭了,我媽也不罵了,她倆就那樣站著,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是真的,我真是我媽從大街上撿來的。

        后來,我媽跟我說,她沒想瞞我一輩子,是想等我長大了再告訴我實情。說實話,我當時挺震驚的,但也只是震驚而已,遠沒到那種驚聞噩耗、痛不欲生的地步。我之前過得挺幸福的,我媽我姐都寵著我,我們像真正的親人一樣。尤其我媽,幾乎所有事兒上都偏袒我,哪怕吃個餃子,也要下意識地把大個兒的往我碗里挑……只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成了橫亙在她們之間的障礙。因為我,她倆一直在鬧別扭、冷戰(zhàn)。我就想,如果我不在,或者說,如果沒有我,她們是不是會和好如初?畢竟,從血緣上講,我是外人,她們才是這個世界上彼此真正的親人。

        張滿月在信里寫道:

        領(lǐng)導,我的基本情況就這些。您需要的線索,我想應(yīng)該是我在哪里被撿到,現(xiàn)在還有哪些人證物證這些細節(jié)吧?據(jù)我媽說,我是在她上班路上被發(fā)現(xiàn)的。當時,我媽沿著2路電車總站往下走,經(jīng)過雙縣路三聚成菜店門口時,突然聽到有哭聲。當時是初冬,凌晨四點多,天還是漆黑一片,這冷不丁傳來的哭聲把我媽嚇了一跳。她緊走幾步,發(fā)現(xiàn)哭聲是從菜店旁邊一個紙箱里傳出來的。開始,我媽以為是小貓,不想管??蓜傄晦D(zhuǎn)身,那哭聲突然大了,撕心裂肺的。我媽一激靈,趕緊回頭打開了箱子。結(jié)果,箱子里不是貓,是凍得嘴唇發(fā)紫的我。我媽說,她當時想都沒想,抱起箱子一路小跑著回家了。裝我的紙箱是個鈣奶餅干的包裝箱,我媽留了幾年,后來浸了水,就扔了。我當時被包在一條小被子里,貼身放著兩百塊錢和一封信。信上寫著我的生日,我媽算了一下,撿到我那天,我剛好滿月,所以,她當即給我起了個她覺得特別棒的名字——張滿月。領(lǐng)導,這些東西我媽現(xiàn)在都留著,那封信我也看過了。信紙是張便箋紙,便箋上有紅頭,我覺得這應(yīng)該算個重要線索吧?如果您覺得這些線索可用,希望能聯(lián)系我一下,到時候,我可以提供實物給您過目。

        信的最后,張滿月留下一個手機號,并注明“微信同號”,希望秦松或節(jié)目組的人可以加她好友。

        “你加了嗎?”

        “沒有?!鼻厮蓳u搖頭,說他看完信正好要開會,就把信順手夾在了一個筆記本里,后來一忙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大概半個月后,記不清具體日期了,反正是十月二十幾號吧,他下班往停車場走的路上,被等候已久的張滿月攔住了。張滿月說,她帶了信里提到的線索,想讓秦松看一下。沒辦法,秦松只好帶她去了旁邊一家名叫“暗語”的咖啡廳,而盧寧看到的那張照片,就是在這家咖啡廳門口拍的。

        “你們一共見了幾次?”

        “就一次?!卑辞厮傻恼f法,他和張滿月只見過一次,那次之后,張滿月尋親的事兒就交給欄目組,由欄目組負責和張滿月聯(lián)系,秦松再沒過問。

        秦松的話盧寧聽明白了,但她覺得匪夷所思。如果秦松所說屬實,這僅有一次的見面為什么會被拍下照片?拍照片的是誰?最關(guān)鍵的是,這張瞬間抓拍的照片,究竟想表達什么?是無心之舉的玩笑?還是有的放矢的惡作?。?/p>

        “惡作?。俊鼻厮珊藓薜卣f,“這是個陰謀?!?/p>

        好吧,陰謀。管它是什么,惡作劇也好,陰謀也罷,只要不是事實就好。當時的盧寧,并不十分清楚這件事的發(fā)生到底意味著什么,只單純地在乎著秦松和張滿月的關(guān)系。作為妻子,作為老師,尤其作為一個女人,不管內(nèi)心意愿,還是事實真相,她都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學生之間是清白無辜的。她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在她看來,這件事很簡單,無非是有人無聊,編了一個莫須有的故事博眼球,不僅拙劣,還很陰暗。但沒關(guān)系,所謂清者自清,只要事實不是這樣,真相早晚會被澄清。畢竟,真相只有一個。

        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根本沒人在乎真相。

        周五一早,秦松就忙著給揚州的父母打電話,讓他們把市郊的老房子收拾一下,他要送妞妞回去住段時間。

        當時,盧寧并不支持,覺得秦松有點兒小題大做。但僅僅過了一天,盧寧的態(tài)度就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不僅堅決支持送走妞妞,還強烈要求越快越好。盧寧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無意間聽到了鄰居和妞妞的幾句對話。

        和妞妞對話的鄰居住隔壁單元,鄰居的孩子和妞妞是幼兒園好朋友。因為孩子之間要好,盧寧和鄰居也慢慢熟悉起來。有幾次,秦松出差,盧寧學校突然有急事,都是拜托這位鄰居幫忙接送妞妞的。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在盧寧心里,這位隔壁鄰居熱情、真摯、認真負責,比一般親戚還值得信任。所以,每次見面盧寧都會熱情地跟對方打招呼,偶爾兩家人還會相約一起游玩聚餐。

        周六下午,盧寧帶妞妞去上舞蹈課。一下樓,正好碰到鄰居帶著孩子外出回來。寒暄間盧寧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手機,鄰居說:“你去拿吧,我看著她倆玩一會兒?!北R寧急急忙忙往家跑,電梯剛到三樓,她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手機就在口袋里。她沒回家,馬上按了下行鍵,直接下樓。剛走出樓道,就看見鄰居背對她,彎著腰在和妞妞說話。走近一點,盧寧聽到這樣一句:“妞妞,你覺得自己長得像爸爸嗎?人家可都說你不是你爸親生的?!绷鶜q的妞妞一臉茫然,卻依然堅持說:“我長得像爸爸也像媽媽,我就是爸爸媽媽親生的。”盧寧的頭嗡一聲,全身的血往上涌,她幾步?jīng)_上前,拉過妞妞護在身后,言辭犀利地質(zhì)問鄰居:“你什么意思?為什么跟孩子說這種話?”鄰居倒也坦然,說:“妞妞媽你別介意,現(xiàn)在朋友圈都在傳你家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秘密。昨天,她們幼兒園好幾個同學家長私信我,問我清不清楚。你說,這事兒你沒跟我說過,我哪兒知道。這不正好看見妞妞了,我就順便替大家問問,有什么傳得不對的我也好替你們解釋解釋,畢竟家里的隱私老被別人說來說去的對孩子影響也不好,對吧?我也是一片好心。小孩子不會撒謊,所以我就問妞妞了。直接問你吧,怪尷尬的,我還真不好意思開口……”

        事后,盧寧使勁兒回憶,卻怎么也記不清自己當時都說了什么。她只記得要趕緊送妞妞離開,越快越好。

        第二天天不亮,秦松就早早起床,搭最早一班飛機帶妞妞回揚州了。走之前,秦松再三動員盧寧,讓盧寧跟學校告?zhèn)€長假,全家一起走。盧寧沒同意,她放不下工作,也惦記學生,并且,她感覺舉家撤離也不是長久之計。

        送走妞妞,秦松沒回來。他跟盧寧說,自己陪妞妞在揚州住段時間,等妞妞習慣了再回去。一段時間之后,又說有點兒工作需要去上海出差,可能要在上海待一陣子,具體歸期待定。盧寧沒說什么。她知道秦松在逃避,但一味逃避就能解決問題嗎?她不打算逃跑,謠言也好,誹謗也好,哪怕再大的暴風驟雨,她也做好了去迎接和承受的準備。

        本來,盧寧以為這件事很快會過去。大家議論幾天,八卦幾次,雖然丟人,但忍忍,解釋解釋,慢慢真相大白,也就結(jié)束了。但事實并非如此。事實上這事兒已然像一顆被引爆升空的核彈,一經(jīng)發(fā)射,輻射面之廣,破壞力之強,變幻速度之快,既超乎想象,又無從掌控。

        先是驟然增多的信息和電話。開始,跟一些關(guān)系親近的親戚朋友,盧寧會認真解釋:“假的,秦松和張滿月不熟,只見過一次。我?我當然不知情……”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她的解釋儼然成了網(wǎng)絡(luò)新熱點,成了“原配忍辱負重,和血吞牙幫老公和小三兒洗白”,還配發(fā)了一張盧寧憔悴不堪在醫(yī)院輸液的照片。這樣一來,事情非但沒能澄清,反而夯實了之前的謠言。

        不止這些。更讓盧寧難受的是,她媽最近不出門了,天天在家閉門念經(jīng),二十四小時香火不斷。盧寧問起,她媽說腿疼,不愛動。但她小姨說不是,說她媽不出門是因為一起參加活動的朋友老打聽她和秦松的事兒,她媽臉上掛不住,索性不去了。為這事兒她媽還在小姨面前哭過幾回,搞得小姨也跟著掉了幾回眼淚。小姨勸她:“都什么年代了,過不下去就離唄,沒必要委屈自己。”盧寧笑笑,說那是假的,是無聊人瞎編的。小姨嘆口氣說:“你就別硬撐了,誰編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人家怎么不編別人,就編你?”

        盧寧不想和小姨爭辯。她覺得無奈,一切都很荒唐,但一切又百口莫辯。她想起秦松去揚州前的再三提醒:“別說話,少出門,不管誰問,沉默是金。”她決心不再說話,在這件事上就此沉默,但內(nèi)心深處,她還是暗暗期許著能在沉默中把一切揣測和惡意盡快挨過去。

        然而,更可怕的事還是來了。網(wǎng)上開始有人質(zhì)疑她的職業(yè)資格:這種人還能繼續(xù)當班主任嗎?這種情況下怎么為人師表?有些家長干脆找到學校,要求給孩子轉(zhuǎn)班,否則就要層層上告。這樣一來,學校不得不啟動應(yīng)急機制,年級領(lǐng)導、校領(lǐng)導,甚至教育局領(lǐng)導開始輪番上陣找盧寧談話。所有領(lǐng)導意見一致:不能任由輿論一味發(fā)酵,必須及時控制事態(tài)發(fā)展。而控制事態(tài)發(fā)展的唯一辦法就是對外宣稱他們對此并不知情,會抓緊時間調(diào)查清楚。然而,調(diào)查清楚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學校必然要拿出處理意見。而這個處理意見校領(lǐng)導也已明確告知了盧寧,領(lǐng)導說:“你沒錯,但你給學校惹了麻煩是事實。”所以,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盧寧自己提出申請:身體不適,需要回家休息。先離崗,平息輿論,下一步怎么辦,視具體情況再定。這樣一來,大家都留有余地,面子上也都過得去。

        盧寧同意。但她提出一周后再打報告,她要利用一周時間把班里幾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處理完。本來,一周時間是不夠的,光期末的知識點歸納和講析就要用去幾天。還要約幾個家長見面,和班里幾個學生談話,跟下任班主任做好交接……盧寧算了下,零零碎碎一堆事兒,一周時間真不夠。

        但實際上,盧寧根本沒撐過一周,兩天后,她報告沒打就直接回家了。突然休假的原因跟兩起沖突有關(guān):一起沖突里盧寧打了人,另一起沖突里盧寧被人打了。

        第一起沖突發(fā)生在課堂上。

        盧寧班里有兩個學生,男生叫邱天澤,女生叫趙梅朵,兩人都是校文學社骨干,都愛寫詩。從高一入校開始,邱天澤和趙梅朵的詩就不時在??辖惶娉霈F(xiàn),一來二去,兩人之間既有種你追我趕的競爭,也有點兒你來我往的默契。慢慢地,他們惺惺相惜,不時互動,越走越近,越談越投機,終于在某一刻,迸發(fā)出了愛情的火花。青春正好的年紀,加上又都是敏感細膩的文學少年,這樣的兩個人湊到一起,心里眼里,只有彼此,天上地下,全是愛情,其他一切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可有可無了。

        最初,盧寧并不知情,是班里同學悄悄告訴她的:趙梅朵和邱天澤在談戀愛,邱天澤為了趙梅朵和文學社的某某在校外打了一架;之后是任課老師過來告狀,說趙梅朵在課堂上不聽講,一直寫情書,寫著寫著突然趴在桌子上大哭,擾亂課堂秩序;再后來是教導主任找她,說周五晚上下班回家,看見一對穿著校服的中學生在路口肆無忌憚地擁抱,走近一看,是你們班的邱天澤和趙梅朵,太不像話了!

        盧寧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本來,她態(tài)度開明,覺得這幫孩子正值情竇初開的年齡,喜歡異性很正常,只要不太過分,不影響學習,她都睜只眼閉只眼,既不支持也不打壓,盡量淡化。很多情愫偷偷摸摸地開始,又無聲無息地結(jié)束。即便有點兒狀況的,她也以引導為主,講明道理,擺清事實,讓孩子們自己拿主意。因為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和理解,讓盧寧在班里很受歡迎,女生們都愛找她說心里話,男生們私下管她叫“女神”,頗有種對待精神偶像的崇拜和信賴。

        但邱天澤和趙梅朵的情況顯然不一樣,他們不僅嚴重影響了學習,繼續(xù)放任不管,還可能導致嚴重后果。盧寧決定出手。她先是分別找邱天澤和趙梅朵談了話。

        談話時,邱天澤全程一言不發(fā),只在結(jié)束時說了句“謝謝盧老師”。之后不久,一首飽含激情的《老師你不懂愛》橫空出世,在整個年級廣為流傳。詩里不乏對老師的嘲諷和斥責,儼然把老師塑造成了一個迂腐、愚昧、刻薄,且和美好愛情處處作對的老古董、大壞蛋。盧寧知道這是邱天澤的變相反擊,他把捍衛(wèi)愛情當成了戰(zhàn)爭,一紙戰(zhàn)斗檄文拋出,和她正面宣戰(zhàn)了。

        盧寧沒接招,由著邱天澤鬧騰,自己按原計劃繼續(xù)找趙梅朵談話。奇怪的是,談話過程中趙梅朵從頭到尾一直在哭,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好像在念詩,又好像在辯駁,聲音很小,絮絮叨叨、嚶嚶嗡嗡的,說的什么盧寧一句沒聽清。盧寧有點兒煩躁,問她為什么哭?趙梅朵不回答,反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起來,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盧寧揮揮手,讓趙梅朵先回去休息,告訴她想談的時候隨時可以過來。

        沒想到,談完話的第二天一早,和趙梅朵同一宿舍的幾個同學急匆匆跑來向她反映,說趙梅朵昨晚熄燈后悄悄出去了,再沒回來。盧寧沒敢怠慢,趕緊上報了學校,學校立即派人四處分頭尋找。校內(nèi)校外折騰了半天,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趙梅朵根本沒出校門,正躺在醫(yī)務(wù)室的診床上睡覺呢。盧寧問她為什么睡在這里?怎么進來的?趙梅朵睜開惺忪的睡眼,很驚訝、很害怕地表示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后來,盧寧聯(lián)系家長,讓趙梅朵媽媽把她接回去休息了幾天。那次之后,盧寧心里老不踏實,她一點兒不怕正面宣戰(zhàn)的邱天澤,反而有點兒打怵摸不清底細的趙梅朵。

        本來,盧寧想著過段時間,等邱天澤的戰(zhàn)斗檄文和趙梅朵的失蹤事件淡化些后,再找他們推心置腹地談一次。無論他們怎么抵觸、怎么反感,盧寧都堅定地認為她該管。她是他們的老師,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人生的第一個路口走錯了方向。她把談話列入了一周計劃,打算在休假前的最后一天完成??墒?,沒等到最后一天,政治老師的一個重磅投訴,讓盧寧決定把這件事提到其他事情之前,馬上解決。

        周四上午,政治老師無奈又憤懣地過來告狀,說剛才上課時邱天澤和趙梅朵坐到了一起,兩人不僅在課堂上交頭接耳,趙梅朵還不時把頭靠在邱天澤肩上,引得周圍同學紛紛側(cè)目、起哄,根本沒法正常講課,嚴重擾亂了課堂紀律。盧寧聽后吃驚不小,趕緊起身去了教室,一邊走,一邊胸口火苗直拱。

        教室里一片喧嘩。盧寧站在教室外,透過窗玻璃往里一看,果然如政治老師所言,趙梅朵半靠在邱天澤身上,兩人不知說著什么,時不時相視一笑。四周幾個男同學異常興奮,笑著,比畫著,身子和頭全扭向他倆,看戲般興趣盎然。其他同學也是蠢蠢欲動,不時回頭張望,不時嬉笑著交頭接耳,整個教室吵吵鬧鬧嘈雜成一片。而邱天澤和趙梅朵如入無人之境,好像他們置身的不是教室,而是他們自己的隱秘空間,說著只有他們自己能聽見的悄悄話,根本不在意周圍的一切。

        盧寧深吸口氣,使勁抑制住直拱腦門兒的怒火,陰沉著臉,忽地一下推開了教室門。片刻,嘈雜聲戛然而止,整個教室鴉雀無聲。盧寧走到講臺前站定,一言不發(fā)地掃視著下面每一個人。很多同學低著頭,大氣兒不敢出一聲,生怕一不小心被盧寧盯上。突然,一片寂靜里響起幾聲輕笑,聲音不大,但非常歡快,在氣氛肅殺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盧寧一看,是趙梅朵。她沒搭理趙梅朵,而是喊了邱天澤的名字:“邱天澤,你到我辦公室去?!鼻裉鞚瑟q豫了一下,站起身,剛準備往外走,被趙梅朵一把拽住。

        “邱天澤,到我辦公室去!”盧寧咬緊牙關(guān),感覺自己快忍不住了。

        誰知,邱天澤沒動,趙梅朵呼地一下站起身來。她幾步走上講臺,眼神凌厲地瞪視著盧寧,輕蔑地問:“你有什么資格管我們?我們沒偷沒搶沒上熱搜。你有本事還是先管好你老公吧,別在家里受了氣來學校拿我們……”

        話音未落,盧寧幾步上前,狠狠扇了趙梅朵一記耳光,又順手抄起講臺上厚厚一摞作業(yè)本,劈頭蓋臉向趙梅朵砸去,幾下將趙梅朵砸倒在地。倒在地上的趙梅朵發(fā)出凄厲的尖叫,受到驚嚇的同學們呆呆坐在位子上,誰也沒敢亂動。幾分鐘后,兩個聞聲而至的老師跑進門來,連拉帶拽,才將幾近瘋狂的盧寧緊緊按住。

        老師打?qū)W生,這在學校并不常見。因事發(fā)突然,在外開會的校長不得不立即趕回學校,召開緊急會議。趙梅朵被送去了醫(yī)務(wù)室,校醫(yī)檢查了好幾遍,除左邊臉頰有些發(fā)紅外,沒發(fā)現(xiàn)任何傷口。但趙梅朵堅持說疼,頭疼、肩膀疼、肚子疼、腿疼,哪兒哪兒都疼,強烈要求去醫(yī)院拍片子、做CT。沒辦法,學校只好派車,由教導主任和校醫(yī)陪同,載著趙梅朵去醫(yī)院做進一步檢查。

        盧寧被安排在校長室休息,說是等緊急會議結(jié)束后,校長要找她談話。盧寧拒絕了。她從被拉住的那刻起,渾身上下,包括牙齒,都在不停地顫抖,根本坐不住。她跟年級主任說她想回家休息,等休息好了再談不遲。

        十一點十分左右,盧寧走出教學樓。剛出校門,就聽見有人喊她。盧寧應(yīng)聲抬頭,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體格粗壯,臉色黝黑,穿一件黑地紅花棉外套,橫眉立目瞪著她。

        “你是盧寧吧?”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她,“秦松在哪兒?”

        盧寧不認識眼前的女人,但顯然來者不善?!皩Σ黄?,我不認識你?!?/p>

        “你不用認識我。我就想問問,秦松那個王八蛋藏哪兒了?”

        “他……他出差了。”盧寧抖得厲害,上下排牙齒快速碰撞,有些口齒不清。

        “胡說八道!”女人大著嗓門兒一聲斷喝。這么一喊,校門口立馬聚集起一小堆看熱鬧的人?!膀_誰呢!出差?他早辭職了,出的哪門子差!”女人勃然大怒,“你們兩口子狼狽為奸,沒一個好東西,都他娘的不是人!”說完,頭一低,一個箭步躥上前,對準盧寧胸口猛地一擊,瞬間將盧寧頂翻在地。女人順勢騎到盧寧身上,一手揪住盧寧頭發(fā),一手往盧寧臉上猛扇耳光?!岸闫饋砭腿f事大吉了?好好的孩子現(xiàn)在門不敢出,床不能下,都是你們害的!”女人邊罵邊嗚嗚哭起來,越哭下手越狠。盧寧既無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很快被打得臉頰紅腫,嘴角開裂,整張臉面目全非。

        圍觀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人拿出手機開始拍照攝像,有人撥打了110。幾個學校保安聞聲趕來,一邊拉開女人,讓她不要動手,一邊勸說人群趕緊散開,不要在學校門口聚集。

        幾分鐘后,110趕到。盧寧躺在地上,幾乎不能動彈。警察過來問話,她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她聽到警察撥打120,聽到女人跟警察大聲申辯自己不是壞人,聽到警察問女人姓名,聽到警察要求女人跟他們?nèi)ヅ沙鏊浜险{(diào)查……隱隱約約,她聽到女人說自己叫張桂梅,女兒被人陷害,她要討個公道……張桂梅,盧寧努力睜開眼睛,看見張桂梅正弓腰塌背往警車里鉆。片刻,警車里響起張桂梅的大嗓門兒,她哭訴著,大聲咒罵老天不公平。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聲音。警車走了,人群仍未散去。有人跑上前來抓緊時間給盧寧拍照,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各個方位,各種角度。她看著他們,一動不動。明晃晃的日光下,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死了,像具無名尸體,正在被法醫(yī)們勘察取證,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開膛破肚。

        回家一周后,盧寧接到學校通知,對于她毆打趙梅朵一事,學校經(jīng)研究決定處理意見如下:記大過一次,無限期停課,停課期間只發(fā)基本工資,并且,要公開向趙梅朵道歉,道歉書不得少于三千字。

        據(jù)說,這看似不輕的處罰還是學校據(jù)理力爭的結(jié)果。本來,趙梅朵家長是要求學校開除盧寧的,否則就要先報警,再曝光。尤其當他們得知盧寧就是那個“原配班主任”之后,態(tài)度更加強硬,根本不給和解的余地。

        學校左右為難。盧寧如今是“網(wǎng)絡(luò)名人”,打?qū)W生這事兒如果跟之前的事兒捆綁到一起,網(wǎng)上一炒,難以想象會發(fā)酵到什么程度。而盧寧是學校正式員工,在管理方面,學校難辭其咎。從這個角度看,最好的辦法就是嚴懲,越嚴越好,越嚴越能顯示學校和盧寧涇渭分明。但另一方面,學校很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盧寧不是無緣無故打人,監(jiān)控錄像上看得很清楚,是趙梅朵違反學校紀律在先,又不服管教,挑釁老師,導致老師情緒崩潰后動手打了她。學校老師都有體會,現(xiàn)在的學生太難管,分寸、界限稍微把握不好就可能引禍上身。這種情況下如果嚴懲盧寧,勢必造成人心動蕩或人人自危,以后誰還敢管學生?如果老師都為自保不管學生,那學校的意義何在?

        學校權(quán)衡半天,決定找趙梅朵父母談?wù)劊从袥]有和解的可能。但人家很客氣地表示太忙了,沒時間。趙梅朵媽媽是市級三甲醫(yī)院的知名產(chǎn)科專家,每天手術(shù)、門診輪流轉(zhuǎn),上廁所都恨不能按秒計算,經(jīng)常半夜接到電話爬起來就跑,家里基本什么事兒都顧不上。趙梅朵爸爸倒不是醫(yī)生,但比她媽還忙。她爸是市政府秘書長,每天要陪領(lǐng)導日理萬機,經(jīng)手的工作不是關(guān)乎民生的熱點難點,就是關(guān)系城市發(fā)展的大事要事,哪一件都不能掉以輕心,哪一件都要做得盡善盡美。所以他爸不是在開會就是在準備開會,不是在出差就是在準備出差,時時刻刻都在工作,或在為工作做準備。

        也許,趙梅朵的事兒在她父母眼里實在不算大,沒法兒跟新生命的誕生和一個城市的發(fā)展相提并論。但是,他們不出面不代表他們不重視,相反,他們特別重視。為配合學校把這件事盡快圓滿地處理好,他們特意派了委托人——趙梅朵的舅舅全權(quán)負責。

        趙梅朵的舅舅是一家文化交流公司負責人,名片上寫著“CEO首席執(zhí)行官”。舅舅不僅擅長文化交流,還非常擅長教育交流。他先是委婉拒絕了學校想和解的請求,接著有理有據(jù)地亮出了自己的觀點:必須開除盧寧。校長沒同意,說處理結(jié)果要等校務(wù)會研究決定,不是哪個人說了算。舅舅點頭,說研究好啊,該研究。然后,為督促學校盡快研究出結(jié)果,舅舅不辭勞苦,每天早晨六點等在校長家門口,跟隨校長到學校上班。上班時,他以雄辯的口才、廣博的知識、憂國憂民的情懷見縫插針地和校長討論各種教育方面的時事新聞和網(wǎng)絡(luò)熱點,尤其喜歡深入淺出地剖析盧寧是否適合繼續(xù)當老師的問題。晚上,他又不知疲憊地跟隨校長回家,在校長家用完便餐,繼續(xù)跟校長探討如何盡快提高教師隊伍素質(zhì)。偶爾,他還會要求在校長家留宿,以便和校長進一步坐而論道,秉燭夜談。不到一周,校長的老婆孩子全體崩潰,勒令校長不準回家。

        無奈,校長只能和舅舅攤牌,堅持說學校希望和解,因為細說起來趙梅朵的錯誤也不小,不管是擾亂課堂秩序還是頂撞老師,哪樣兒都夠得上背個處分。而且,學校不可能因為這件事開除老師,最多給個處分。

        舅舅沒說話,慢條斯理地打開手機,給校長播放了一段錄音。聽上去,錄音背景有點兒嘈雜,聽不出說話的是誰,但對話內(nèi)容聽得還算清楚:

        “你知道盧寧的事兒吧?”

        “知道,怎么能出這種事兒?”

        “對啊,丟死人了。”

        “你說,盧寧搞出這么大事兒,今年優(yōu)秀肯定沒戲了吧?”

        “應(yīng)該是。她都多少優(yōu)秀了,業(yè)務(wù)能力不比我們強,優(yōu)秀倒得了不少。說到底,還是會走上層路線?!?/p>

        “我看也是,校長特別賞識她?!?/p>

        “哪止賞識,有人撞見他倆在辦公室關(guān)著門聊天,一直聊到半夜,盧寧好像還哭了?!?/p>

        “聊到半夜?什么知心話能說這么久?”

        “誰知道。聽說他倆是師兄妹,一個導師帶出來的,早就認識,關(guān)系不一般?!?/p>

        “真不公平,大家起早貪黑一樣出力,憑什么好事兒都是她的?”

        “憑什么?還不是憑人家有校長罩著?!?/p>

        “不過,她現(xiàn)在真瘋了,估計讓網(wǎng)上那事兒搞得精神錯亂了。前幾天把她班趙梅朵打了,校長想調(diào)解,趙梅朵家長不同意,鬧得很僵。”

        “鬧僵怕啥,有校長在就不會讓她吃虧。這事兒吧,僵到底也就寫個檢查,處分都不能給?!?/p>

        “不能吧,換咱們搞不好都得開除,差別這么大嗎?”

        “就是大啊,誰讓咱沒和校長聊到半夜呢?!?/p>

        “你信嗎?大半夜就只聊天?”

        “不信,騙鬼去吧。”

        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夾雜著長短不一的慨嘆聲。

        舅舅按下停止鍵,目光平和地注視著校長?!澳X得這段錄音放給大家聽聽,效果怎么樣?這可是來自基層群眾最真實的聲音。”

        校長的臉從紅變紫,由紫變青,最后一片慘白。他摘下眼鏡,狠狠扔在桌子上,步履凌亂地出了門,踉蹌著朝洗手間走去。

        最后,還是趙梅朵爸爸百忙之中抽空見了校長,做了決定性表態(tài)。他先是批評了趙梅朵舅舅的做法,說:“舅舅做得不對,哪能強迫學校做決定?怎么做決定是學校的權(quán)力。我們只是希望孩子在學校不受傷害,沒別的意思。如果學校認為合適,可以不做任何處理,沒問題。當然,如果是老師自己提出辭職,那另當別論,我們尊重老師的選擇……”

        盧寧的處理意見很快下來了,學校在第一時間對她做了告知傳達,讓她三天內(nèi)給予同意或不同意的回復(fù)。學校強調(diào),只要盧寧同意接受處分并道歉,趙梅朵及家長保證再不追究此事。

        盧寧拿著處分決定看了半天,拿起筆,在個人意見一欄寫上“不同意”三個字。片刻,她將處分決定一撕兩半,扔進了垃圾桶。然后,她掏出手機給校長發(fā)了條微信:不麻煩學校了,我辭職。

        就像順水而下的行船,沒有任何阻力,辭職信寄出不久,手續(xù)就特事特辦地加急通過了。盧寧從一名忙碌不堪的高中班主任,轉(zhuǎn)眼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賦閑人員。

        這是個迫不得已的選擇,但卻是當下最好的選擇。因為高度緊張的神經(jīng)和無法掌控的情緒,已讓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心無旁騖、充盈自如地站在講臺上繼續(xù)當老師了。不管對張滿月,還是趙梅朵,她都深懷歉意。她不該對趙梅朵動手,無論如何,作為老師,她動手都不對。她不接受處分,不是對學校心懷不滿,而是無心戀戰(zhàn)。至于張滿月,盧寧一想到她就心痛不已。相較于她和秦松所承受的無妄之災(zāi),張滿月顯得更為無辜和倒霉。她不明白師生之間一次正常的談話約見,為什么會被網(wǎng)上演繹成狗血淋頭的八卦故事?如今,張滿月抱病在床,秦松遠走他鄉(xiāng),自己被迫辭職,他們到底做錯了什么,要遭受這樣的懲罰?

        晚上,秦松來電話,盧寧說了自己辭職的事兒。秦松表示挺好,有些東西該放下就要放下,帶在身上只能是負累。他動員盧寧馬上來揚州,甚至提議干脆在揚州買套房,全家搬到揚州定居算了。盧寧想了想,說等等吧。她不想現(xiàn)在就走,說不清具體原因,反正就是不想這么不明不白地撤退。

        接下來,盧寧開始努力適應(yīng)辭職后的生活。她給自己制訂了詳細計劃:健身、閱讀、追劇、烘焙、寫作、網(wǎng)上購物,甚至還打算系統(tǒng)學習下心理咨詢的相關(guān)課程,考個心理咨詢師資格證。但事實上,這些計劃盧寧一天都沒實現(xiàn),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學習和生活了。只要打開網(wǎng)絡(luò),那些關(guān)于她的非議和揣測依然存在,依然會讓她精神緊張,痛苦不安。她曾試過不上網(wǎng),不去看那些轉(zhuǎn)發(fā)和評論,所有社交軟件一個不留,能退出的都退出,能卸載的都卸載,眼不見心不煩。但是,如今的世界,已然和網(wǎng)絡(luò)融為一體,即使不用網(wǎng)絡(luò),只要還想和外界聯(lián)系,還在用手機,就難免會收到來自外界的消息,比如短信。

        一天早晨,盧寧剛開機,屏幕跳出條短信,是遠嫁廣東揭陽的高中好友發(fā)來的。好友告訴她:“你的事在同學中都傳開了,最近別出門了,在家避避吧?!?/p>

        盧寧回復(fù):“不是跟你說了嗎?假的,無聊人瞎編的。”

        好友很快給她發(fā)來幾張她在校門口遭張桂梅暴打的照片。最后一張,她臉頰紅腫,頭發(fā)蓬亂,嘴角掛著一道長長的血痕,身體蜷曲著側(cè)臥在地上。

        好友發(fā)了個痛哭的表情說:“親,有圖有真相。聽我句勸,還是避避吧,保命要緊?!?/p>

        盧寧沒再回復(fù)。她關(guān)掉手機,心煩意亂地窩進沙發(fā)里,一整天郁悶得什么也干不下去。

        晚上九點多,突然有人敲門。盧寧沒搭理。因為之前也有人敲門,開門后卻發(fā)現(xiàn)沒人。這次估計一樣,應(yīng)該也是哪個無聊的鄰居準備過來窺探下隱私吧。

        但是敲門聲很執(zhí)著,開始是一下下敲,后來是一下下拍,再后來變成了一下下踹。盧寧心驚肉跳地躲進臥室,顫抖著手撥打了110。警察在電話里告訴她先不要開門,他們一會兒就到。幾分鐘后,門外再次響起敲門聲,一個底氣十足的男聲喊道:“開門吧,警察!”盧寧來到門口,通過貓眼往外看了看,果然,門口是一高一矮兩個穿警服的民警。她打開門,驚魂未定。高個兒警察問她知不知道是誰?有沒有懷疑對象?盧寧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不清楚是誰。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矮個兒警察建議她晚上最好換個地方住,實在不行,就把門反鎖上。再遇到這種情況,千萬不要隨便開門,發(fā)現(xiàn)不對,馬上報警。臨走,高個兒警察揮揮右手說:“這個我們帶走了,估計是有人惡作劇?!北R寧定睛一看,警察手里拿著的,居然是個花圈!

        警察一走,盧寧整個人都不好了。她一會兒揣測花圈是誰送的,一會兒擔心有人再來敲門,時而坐起,時而躺下,時而在家里不停地走來走去。她整晚不能睡,感覺夜長得無邊,時間仿佛凝固了,每分每秒都異常難熬。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雪,她無意間一抬頭,發(fā)現(xiàn)窗玻璃上居然貼著一張偷窺的臉,正咧著大嘴沖她微笑。她悚然一驚,仔細一看,原來是只造型怪異、污穢不堪的塑料袋。太可怕了!她哆嗦著拉緊窗簾,反鎖上門,整個人縮進被子里,嚇得不敢再動。

        凌晨五點,她媽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帶著哭腔問她:“能不能找地方躲躲。”

        “怎么了?”盧寧不解。

        “鄰居們?nèi)谧h論你。你能不能別老拋頭露面了,找地方躲一陣兒不行嗎?”

        盧寧倔脾氣上來了:“我為什么要躲?我做錯什么了?”

        “誰敢說自己一點錯沒有,你要真和秦松關(guān)系好,他哪能出去找別人,哪能鬧出這么大動靜……”

        “媽——”盧寧急了,“我跟你說多少遍了,這是假的!我跟秦松好著呢,這都是無聊人瞎編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唉!”她媽重重嘆了口氣,“你大舅、你小姨都讓我勸勸你,避避風頭,網(wǎng)上傳得太難聽了。我知道你要強,但閨女,這不是個光要強的事兒,咱得先要臉……”

        “媽,你就別管這事了,我已經(jīng)報警了,我相信警察,相信法律!”

        說完這句話,盧寧憤然掛斷電話。她怎么也沒想到,她媽居然不信她,信網(wǎng)上傳言;居然覺得她努力維持正常生活不是在和謠言做斗爭,而是在出風頭,不要臉!這可是她媽啊,是她的親人,可如今,她親媽都覺得她有錯,是因為她有錯在先,所以網(wǎng)上才全是她的負面新聞。她掏出手機,下載軟件,點進去一看,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關(guān)于她的傳聞依然不少:她情緒崩潰暴打?qū)W生被學校開除、她被女孩兒媽媽當街怒扇耳光、她已被送進精神病醫(yī)院、她于近日自殺……以及她在醫(yī)院憔悴不堪掛點滴的照片、她在校門口被毆打倒地的照片、她戴著墨鏡和口罩走路的照片……還有一堆不堪入目的評論。

        扔下手機,盧寧徹底崩潰。她不明白,明明虛擬的網(wǎng)絡(luò),為什么輕而易舉地顛覆了她的現(xiàn)實生活。網(wǎng)絡(luò)上一則真假難辨的消息,會被無數(shù)人在現(xiàn)實中傳播、相信。是現(xiàn)實在被虛擬吞噬?還是人性本身就缺乏責任感?還是真如大江健三郎所說:流言和是否有事實依據(jù)無關(guān),因為惡意和輕薄才是流言的原動力。無數(shù)網(wǎng)民在虛擬世界里狂歡,真相被踩在腳下肆意踐踏,沒人去看,沒人去想,也根本沒人在意。

        接下來的日子,盧寧不再出門,不再見任何人,有時候電話一響,哪怕是秦松和妞妞的電話,她都懶得接。一切都讓她厭倦,一切都了無生趣。她不想起床,不想吃飯,因為內(nèi)急不得不去廁所時,她也會在坐起的那刻不可抑制地哭起來。她緊閉了臥室門窗,掛上厚厚的窗簾,每天最大的安慰就是躺在床上,打開頂燈,用被子裹住腦袋,從被罩里最薄的一角瞅著透過來的朦朧的橘黃色燈光,一瞅就是一天,八九個小時,一動不動。

        時間仿佛停滯了,她已記不清多久沒出家門,多久沒接電話了。她只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有那么幾天,她突然不想再睜眼,抬一下眼皮的力氣都蕩然無存。她在黑暗中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聽著聽著,她流下了疲倦又絕望的眼淚。她終于知道自己疲憊不堪的原因了,是呼吸,是一刻不停的呼吸讓她耗費了太多的氣力。

        終于,她鼓足勇氣起身,從柜子里拎出藥箱,把之前用于治療偶爾失眠的阿普唑侖全部拿了出來。家里沒有熱水,她順手接了杯自來水,一仰頭,把藥悉數(shù)吞下,然后,躺回床上,蓋好被子,靜靜等待睡眠的來臨。

        睡吧,睡一覺。

        她想閉上眼睛好好休息,想在一個沒有聲音、不被打擾的世界里沉沉睡去,最好,永遠不再醒來。

        秦松建議她去健身房辦張卡,練練瑜伽,做做冥想;再不行就寫字,抄抄《心經(jīng)》《大悲咒》,或者臨摹個《顏勤禮碑》《九成宮》,反正要忙起來,要有事兒干。他問盧寧:“你不想知道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嗎?”

        當然想。從一開始,盧寧就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她本來不想住院,秦松送她去醫(yī)院那會兒,她已昏迷多時了。她先是被120送到了市立醫(yī)院急診中心,然后又從急診中心轉(zhuǎn)到外科病房住院觀察。觀察沒多久她就醒了。醒來后的盧寧看著病房明晃晃的日光和走來走去的病人家屬,又陷入了恐慌。她用被子蒙住頭,整個人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秦松強行掀開被子,她尖叫著把頭往病床鐵架子上撞。秦松紅著眼圈抱緊她,說:“你怎么了?你不能這么脆弱,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嗎?”

        就是這句話,像一記驚雷,把盧寧混沌的腦袋劈開了一線生機,讓她突然有了一絲求知的愿望。他們聽從主治醫(yī)生的建議,在市立醫(yī)院外科病房觀察兩天后,轉(zhuǎn)院去了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在精神衛(wèi)生中心,盧寧被診斷為重度焦慮伴重度抑郁急性發(fā)作,需住院治療。

        治療過程一波三折,好在盧寧都挺了過來。她恢復(fù)得不錯,除了不時出現(xiàn)的睡眠障礙,其他都好。有時候,她會在凌晨兩三點醒來,之后再也無法入睡。有時候,她會沉在噩夢里百般掙扎:她夢見自己被一大群小丑追趕,追到無路可逃時尖叫著從很高的地方跌落下去;她夢見自己身處兇殺現(xiàn)場,兇手正在行兇殺人,而她就在不遠處,只要兇手一回頭就能發(fā)現(xiàn)自己;她還夢見參加自己的葬禮,自己給自己默哀,一個自己看著另一個自己面目可怖地躺在火化爐里……每一次,她都是驚叫或哭喊著醒來,每次醒來,她都心有余悸,疲憊不堪。大多數(shù)時候,她會安慰自己,這是夢,一個夢而已,不必當真。偶爾她也會絕望透頂,會絕望地認為這種噩夢纏身的日子永遠沒有盡頭。她不明白,為什么只有她這樣?經(jīng)歷了同樣的變故,為什么秦松看上去一切還好,明明他倆之間,他才是更脆弱、更喜歡逃避的那個。

        她問過秦松,為什么會這樣?

        秦松說:“因為我們的應(yīng)對方式不一樣,我在隨機應(yīng)變?!?/p>

        “那我呢?”

        “你?”秦松想了想說,“你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

        盧寧啞然?,F(xiàn)在回頭一看,似乎當初她執(zhí)意留在青城的選擇是任性且魯莽的。要是她跟秦松一起走,應(yīng)該可以避免很多麻煩。但是,盧寧悲哀地意識到,她不是秦松,如果重來一次,她很可能還會選擇留下來面對一切,只是,可能不會再像這次一般幸運,能被及時搶救回來。畢竟這次,她已離死神那么近。

        救她的是秦松。

        秦松是在打不通盧寧電話的第二天晚上急匆匆趕回家的?;丶业谝患戮褪撬捅R寧去急診中心搶救。之后秦松一直陪著她,沒去上班,也沒再去外地。盧寧沒問他工作的事兒,倒是秦松自己主動提起了當初的辭職。他告訴盧寧,去揚州之前他就跟臺里提交了辭職申請,但臺里沒批。臺里的意思是,既然他不想干欄目了,可以去干網(wǎng)站,網(wǎng)絡(luò)電視這塊兒正缺人手。他答應(yīng)考慮考慮,跟臺里告了無薪長假,先去揚州送妞妞了。但實際上他并沒有一直待在揚州,而是跑去上海找王啟航了。他找王啟航的目的,是查清楚朋友圈最早那批照片的出處。

        這個王啟航是秦松的發(fā)小兒,先前是個美術(shù)編輯,業(yè)余時間喜歡上網(wǎng),經(jīng)常在各大論壇撰文發(fā)帖,針砭時弊。十幾年前,這哥們兒機緣巧合,在上海出差時認識了一個在上海某知名網(wǎng)站干運營總監(jiān)的姑娘。兩人都喜歡上網(wǎng),都深諳網(wǎng)絡(luò)之道,很快就志同道合地從生活到事業(yè)走到了一起。結(jié)婚第二年,王啟航和姑娘雙雙辭職,在上海不聲不響地開起了夫妻店,起名“躍然咨詢傳媒工作室”,專做網(wǎng)絡(luò)公關(guān)。

        之前,秦松并不了解網(wǎng)絡(luò)公關(guān)。他和王啟航聯(lián)系不多,也就是朋友圈時不時點個贊,簡單聊幾句。趕上王啟航來青,或秦松入滬,兩人會相約見個面,喝頓酒,嘮嘮兄弟情。偶爾,王啟航會慫恿秦松去上海一塊兒干。在他看來,秦松從事傳統(tǒng)媒體多年,小有成就,圈子里人脈不少,各大媒體也都熟,加上秦松本人策劃能力強,文案做得出色,秦松要能加入,王啟航又得一員干將,“躍然咨詢”也能再上一個臺階??上浠ㄓ幸?,流水無情。每次面對王啟航熱情洋溢的邀請,秦松只是笑笑,推說自己不熟悉網(wǎng)絡(luò),也舍不得青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日子。王啟航也不勉強,只是告訴他,以后遇到事兒,只要秦松招呼一聲,他絕對為兄弟兩肋插刀。秦松也狂拍胸脯,表示自己和王啟航一樣,兩人彼此彼此,永遠肝膽相照。

        這些互訴衷腸、互表忠心的話,是秦松和王啟航酒過三巡、酒酣耳熱之際的傳統(tǒng)保留項目。表白內(nèi)容有變,但形式不變,從十八歲到現(xiàn)在,一直如此。只是,那時候的秦松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那個看似浩瀚無邊、虛擬遙遠的網(wǎng)絡(luò)世界,真的會向他張開血盆大嘴,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的生活悉數(shù)吞沒。

        第一個發(fā)現(xiàn)秦松被曝光網(wǎng)絡(luò)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啟航。是王啟航第一時間將曝光照片轉(zhuǎn)發(fā)給了秦松,問秦松什么情況。秦松有點兒蒙,反問王啟航自己和盧寧的照片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還被編造成這樣。王啟航當時就告訴他:“做好準備吧,你們攤上事兒了?!鼻厮蓻]理解王啟航的意思,他甚至都沒生氣,只是驚訝,反復(fù)問王啟航:“這是什么意思?誰這么無聊?”

        王啟航告訴他,先別管是誰,是誰可以慢慢查,當務(wù)之急是要馬上采取措施,避免輿論擴散帶來的傷害。他讓秦松立刻著手做幾件事:第一,對盧寧實情相告,兩人之間做好充分溝通,達成一致。畢竟照片指向又是小三兒又是原配的,盧寧這邊兒要解釋清楚,不要增添不必要的麻煩。第二,暫停工作,全家撤離,找個陌生地方躲躲,避開輿論高峰。第三,少出門,少露面,出行做好遮掩,避免被人拍照。第四,不管到哪兒,不管跟誰,一律沉默是金,什么都不要說,最好連表情都不要有。

        這么嚴重嗎?秦松半信半疑。結(jié)果沒兩天,臺里就有人在悄悄議論這事兒了。躊躇半日,秦松覺得王啟航說得對,事不宜遲,所以趕緊驅(qū)車去了盧寧學校。結(jié)果沒想到,一向溫和寬容的盧寧,在看見照片的瞬間勃然大怒,在所謂原則性問題上寸步不讓。出師不利。沒辦法,秦松只好進行下一步。他火速跟單位遞交了辭職申請,告了長假,自己帶著妞妞跑去了揚州。在揚州,住的是郊區(qū)老宅,熟人不多,干擾極少。住了一周,秦松安置好妞妞,直接坐車去上海找王啟航了。

        王啟航有些遺憾,覺得這件事秦松處理得不理想,盧寧顯然失控了。盧寧一失控,就等于給輿論制造者輸送了新的炮彈,會讓整個事件持續(xù)發(fā)酵。他讓秦松多關(guān)注盧寧,以他的經(jīng)驗,這種狀況下一個普通人很難保證不受外界干擾?!皠e出什么問題?!彼嵝亚厮伞?/p>

        秦松很無奈,幾次按捺不住地想從上海跑回青城。王啟航反對。他告訴秦松,現(xiàn)在不是回去的時候,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還是讓盧寧離開。于是,秦松三番五次地動員盧寧離開青城,甚至建議他們?nèi)业綋P州買房定居,盧寧均不為所動。

        盧寧的固執(zhí),讓遠在上海的秦松很是抓狂。沒辦法,他只能跟王啟航認song:“我拿我老婆沒轍,但又不能眼睜睜看她完蛋。想救我們?nèi)疫€是抓緊時間解決問題吧,越快越好?!?/p>

        王啟航告訴秦松,解決這件事有兩個辦法:一是告發(fā)始作俑者,走法律程序;另一個就是引導輿論轉(zhuǎn)向。秦松選了后者。他跟盧寧說,王啟航和他意見一致,也建議選后者。

        盧寧不明白什么叫引導輿論轉(zhuǎn)向,她覺得應(yīng)該走法律程序,法治社會,當然該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

        秦松搖搖頭:“法律程序耗時太長,過程煩瑣,關(guān)鍵是效果一般?!鼻厮蓡査骸澳阆脒^沒有,訴諸法律又能怎樣?告什么?侮辱誹謗?侵犯個人信息?還是告他們逼你自殺?就算勝訴了,他們能損失多少?幾個月拘役?兩三年刑期?還是幾萬塊錢的賠償?你覺得我們失去的一切就值這些?夠嗎?這些夠彌補我們多少!”

        “那你想要什么?”

        “公平!”秦松咬緊了后槽牙,“我要公平。我們經(jīng)歷的,他們也要經(jīng)歷。我們承受的,他們一樣要承受。我們付出的,他們必須也要付出,還要付出更多!”

        盧寧有點兒驚訝。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平日溫文爾雅、謙遜有禮的秦松,在這件事上不僅態(tài)度堅決,而且固執(zhí)得寸步不讓。

        秦松告訴盧寧,不管用什么辦法,效果才是最重要的?!拔覀冞@樣做效果顯著,至少,能讓你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院了。”

        盧寧有點兒茫然。確實,住院那段時間一切安穩(wěn),醫(yī)生盡責,護士勤勉,病友之間也相處和諧。她以為這是正常的,醫(yī)院嘛,尤其精神衛(wèi)生中心,就該這樣安安靜靜,帶點與世隔絕的味道。但秦松說不是,哪有從天而降的平靜?這些都是戰(zhàn)斗的結(jié)果,是他們在一場場沒有硝煙炮火的戰(zhàn)斗中將對手節(jié)節(jié)擊敗的結(jié)果。

        秦松所謂的對手,不是人,是言論。而這些言論如果追根溯源,尋找出處的話,來自一個叫陳云飛的男人。

        陳云飛在一月初的某天凌晨兩點多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寫道:

        今年真是個神奇的開始,前天剛抓了個慣偷,今天又救了個要跳樓的女孩兒。幸虧報警及時,女孩兒最終得救。只是搞不懂女孩兒老師為什么一個人來?說是救人,卻沒報警,請問這種情況一個人能行嗎?及時報警不行嗎?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馬虎不得!為機智的我和我們團隊勇敢的小伙伴們點贊!

        文字下面,是一組九宮格照片,里面有幾張能清晰看見盧寧的臉,照片底下是評論和回復(fù):

        評:天哪,什么情況?女孩兒多大?

        回:女孩兒讀高中。是老師說女孩兒要跳樓,具體原因不知道。

        評:家長呢?老師沒通知家長嗎?

        回:不知道,就老師一個人來了,也沒報警,還是我報的警。

        評:女孩兒無緣無故干嗎想不開?老師也有問題吧,既然知道有人要跳樓干嗎不報警?

        回:呵呵,同感。詳情不知道。

        評:你們大廈不太平啊,老陳同志辛苦了!

        回:謝謝!為人民服務(wù),不說辛苦。

        這條朋友圈發(fā)出后不久,就被迅速轉(zhuǎn)發(fā)了近百次。第二天上午十點,也就是八小時之后,一個署名“錦衣夜行”的用戶在某知名社交平臺上發(fā)了一條與此相關(guān)的消息,但消息內(nèi)容變成了:

        青城市某重點中學一女生,因偶然原因結(jié)識了一位從事媒體工作的中年男子。結(jié)識后的兩人不顧身份和年齡差距,很快發(fā)展成情人關(guān)系。巧合的是,女生的班主任正好是中年男子的老婆。事情敗露后,老師兼老婆勃然大怒。但為保全家庭,老婆沒先驚動自己老公,而是遷怒于女生,對該女生進行了威脅恐嚇。不料女生一時想不開,于昨晚跑到豐都大廈頂樓意欲跳樓,老師聞訊趕到。所幸大廈保安及時報警,民警到場,救了女生一命。事發(fā)后女生第一時間被送進了醫(yī)院,班主任則被帶至派出所做進一步調(diào)查。只是,該事件的核心人物——中年男子自始至終沒有露面。據(jù)了解,該男子平素和老婆感情很好,對孩子也非常上心,是很多人眼中的模范丈夫和模范父親。該事件警方正在調(diào)查中。

        文字下方也是一組照片,但這組照片里僅有兩張來自陳云飛的朋友圈,其余幾張分別是盧寧和秦松的合影、秦松和張滿月的合影以及秦松的單獨照。照片里的幾個人雖然拍的不是面部特寫,但面目清晰可辨,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認出。

        下午一點二十三分、三點五十四分,兩個知名論壇上先后出現(xiàn)了一篇題為“中年男子出軌少女,不料原配和少女竟是師生關(guān)系”的文章。該文章的內(nèi)容和照片與“錦衣夜行”所發(fā)布的文章內(nèi)容完全相同,只在結(jié)尾處加了一段評論:“筆者由衷希望這場出軌鬧劇能盡快落幕,希望鬧劇里的各位主角能潔身自愛,注意師德、公德,別知法犯法,挑戰(zhàn)大眾底線和社會公序良俗。最后,向我們盡職盡責的人民警察致敬!”發(fā)布者的署名分別為“永不消逝的地雷”和“頭痛的貓咪跺腳”。文章一經(jīng)發(fā)布,立即引來大量網(wǎng)友圍觀。自此,這條消息呈破竹之勢,被各路網(wǎng)友通過各種渠道廣為轉(zhuǎn)發(fā),評論跟帖更是不計其數(shù)。很快,有人陸續(xù)發(fā)布出新消息,將盧寧、秦松、張滿月的所有個人信息查了個水落石出,甚至連盧寧她爸哪年死的、秦松前女友現(xiàn)在有幾個孩子、張滿月的歷史考試成績都查得一清二楚。

        后續(xù),隨著秦松、張滿月的慢慢隱匿,天天拋頭露面、時不時發(fā)言出聲的盧寧成了眾矢之的。網(wǎng)友們從她的每句話里尋找突破口,從她的每個表情里查找蛛絲馬跡,關(guān)于盧寧的最新消息每天都有,話題熱度長盛不衰,網(wǎng)友們從內(nèi)到外,由遠及近,多角度、全方位地剖析著她生活中的絲絲縷縷,哪怕她已經(jīng)辭職,已經(jīng)閉門不出,已經(jīng)臥床不起,已經(jīng)吞藥欲自盡……

        現(xiàn)在回頭一捋,整個事件從起因、發(fā)展到現(xiàn)狀已然脈絡(luò)清晰。這場網(wǎng)絡(luò)熱議的最早起源是陳云飛的朋友圈,引起輿論關(guān)注的是“錦衣夜行”等三人發(fā)布在社交平臺和知名論壇上的幾篇文章。而王啟航公司經(jīng)后臺多方查詢,發(fā)現(xiàn)“錦衣夜行”“永不消逝的地雷”和“頭痛的貓咪跺腳”三個賬號屬于同一個人。此人名叫甄俊豪,甘肅某地人,身份證年齡28歲,傳媒專業(yè)本科畢業(yè),曾在青城市廣播電臺當過實習生,之后去了一家名為“路路通”的廣告公司從事媒體評估工作,一年前辭職。辭職后的甄俊豪除了頻繁活躍在各大社交網(wǎng)站外,還起了個“嘯劍江湖”的筆名,在某平臺上連載自己的網(wǎng)絡(luò)小說。近一年來的上網(wǎng)登錄信息顯示,甄俊豪一直在青城,不過活動范圍很大,東西南北行蹤不定。

        因為甄俊豪曾在青城廣播電臺工作過,所以王啟航得到信息后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甄俊豪跟秦松認識。可秦松想了半天,怎么也沒想起認識的人中有個叫甄俊豪的。直到王啟航調(diào)出照片,秦松才恍然大悟:“他呀,他叫甄俊豪?”

        原來,這個甄俊豪是幾年前分配到秦松欄目組實習的大學生。但秦松記憶里他不姓甄,姓賈。他記得那時候大家都叫他小賈,所以秦松一直以為他姓賈。秦松印象里的小賈個子不高,體格瘦弱,娃娃臉,膚色很白,乍看上去不像成年人,像個十四五歲還沒長開的初中生。當時,分到欄目組實習的除了甄俊豪,還有個叫陳文文的女生。陳文文比甄俊豪大一歲,研究生畢業(yè),剛從英國留學回來。這兩人來到欄目組一直跟著編輯跑選題,沒跟秦松干過,所以秦松對他們了解不多。只是陳文文嘴甜,碰面時會“秦臺長、秦臺短”地笑著跟秦松打招呼,不像甄俊豪,總是皺著眉,一張稚氣的娃娃臉上滿是嚴肅。

        后來,實習期結(jié)束,兩人當中只能留用一個。但當時欄目組內(nèi)部的意見并不一致,編輯們傾向甄俊豪,覺得小伙子活兒好話不多,編稿選題不僅有新意,還很有思想。但部主任更偏愛陳文文,理由是陳文文不管形象、聲音、文字水平,甚至溝通能力都不錯,綜合素質(zhì)更高,更適合媒體工作。秦松覺得都有道理。在他左右為難之際,局長親自給他打了個電話,說陳文文的叔叔是青城市某知名房產(chǎn)集團的老總,前幾天特意為侄女工作的事找過他。局長的意思是留用陳文文。秦松也沒多想,順口答應(yīng)了。在他看來兩人之間差別不大,誰走誰留都行,既然局長發(fā)話,那就按領(lǐng)導的意思辦吧。就這樣,甄俊豪在秦松生命中短暫一閃,隨即消失了。

        只是,當時的秦松怎么也不會想到,幾年以后,這個名叫甄俊豪的生命過客,會在自己的生活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開始,秦松怎么也不相信甄俊豪就是始作俑者,他跟王啟航強調(diào):“我們只是認識而已,根本不熟!”后來,還是王啟航破譯了甄俊豪的幾個郵箱,從中找到了證據(jù)。

        甄俊豪先后注冊過四個郵箱,從收發(fā)郵件顯示,他的現(xiàn)實生活寂寞清冷,但網(wǎng)絡(luò)生活卻過得激情四溢。郵件中涉及現(xiàn)實生活的很少,僅有四五封,都是寫給老家表哥的,談的也都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生活流水賬。其余大部分郵件都和網(wǎng)絡(luò)有關(guān)。有些是網(wǎng)站注冊信息,其中幾個還是國外網(wǎng)站;有些是寫給公眾號和論壇的文章,字里行間充斥著甄俊豪對自己才情的自信和驕傲;有一些是網(wǎng)友間的互動,很多人尊稱其為“老師”,言必稱“請教”,而甄俊豪也“不吝賜教”,言來語去間不乏嬉笑怒罵的恣意和針砭時弊的犀利。

        另外,在一堆松散的郵件里,有一個名為“secret”的壓縮文檔,被甄俊豪從自己的一個郵箱轉(zhuǎn)發(fā)到了另一個郵箱。這波操作顯然不是想和誰溝通交流,目的極有可能是為了保存。密碼被破譯后,大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文檔里儲存的,居然是甄俊豪的日記。

        這些日記共計247篇,時間跨度為五年。其中一篇,甄俊豪這樣寫道:

        我的努力被輕視了,被淘汰的人居然是我!但我不是失敗者,我只是個犧牲品。我犧牲給了腐敗的職場交易。姓秦的徒有一副謙謙君子外貌,實則是個道貌岸然的禽獸。他看中的不是真才實學,而是色相和家世背景。我承認,我錯看他了,以為他能不一樣。這是我的恥辱,我為我對他曾抱有過希望而深感羞恥。我現(xiàn)在沒有工作,沒有錢,在這個城市一無所有。我已在網(wǎng)友的宿舍里蹭住兩周了,隨時都有被趕出去的可能。再過幾天,我身上的錢連一包方便面都買不起了?,F(xiàn)實就是這樣,我如草芥般被人欺凌侮辱了。他們斷我生路,毀我前程,妄圖逼死我,逼我離開這個城市。但是,我想告訴他們的是,我雖賤如草芥,但決不會任人欺凌!從今天起,我要一直盯著你,姓秦的,我就不相信你的人生一點兒瑕疵都沒有。你千萬別有把柄落到老子手里,否則,老子一定替天行道,替社會伸張正義,不計一切代價整死你!整死你全家!就像你今天對我一樣……

        顯然,這起從天而降的禍事是甄俊豪多年來蓄意報復(fù)的結(jié)果。他把自己當年離開電臺的原因全部歸結(jié)到了秦松頭上,認為是秦松在收受了陳文文的金錢和性賄賂后,留用了平庸的陳文文,攆走了才華橫溢的他。這是甄俊豪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但是,甄俊豪的無法忍受和大多數(shù)人不同,他沒有跟任何人表達過哪怕半個字的不滿,沒讓一點兒情緒在現(xiàn)實中表露出來,以至于秦松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對他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傷害,讓他耿耿于懷地記恨了這么多年。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樣?秦松承認,陳文文的留用局長起了決定性作用,但即便局長不發(fā)話,留下的也未必就是甄俊豪。陳文文和甄俊豪各有千秋,甄俊豪的選題、組稿能力較強,但綜合實力上,還是陳文文略勝一籌。因為現(xiàn)在的電臺,工作模式都是采編播合一,從工作需要上講,善于溝通和表達的陳文文顯然比沉默寡言的甄俊豪更合適。所以,即便當年的一切重來一次,秦松也不敢保證一定會留用甄俊豪。

        秦松覺得自己沒做錯,但甄俊豪認為他大錯特錯。為了懲罰秦松的錯誤,甄俊豪進行了耐心充分的準備?,F(xiàn)在看來,甄俊豪也許一直在有目的地跟蹤秦松,所以才會有了秦松和張滿月在暗語咖啡館門口的照片。也許類似秦松和異性在一起的照片甄俊豪拍了很多,但恰巧和張滿月的這張派上了用場。

        王啟航從專業(yè)角度給秦松分析了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他認為,先是豐都大廈保安陳云飛的朋友圈被轉(zhuǎn)發(fā),引起了一部分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當時大家的關(guān)注點有兩個,一是張滿月為何要跳樓,二是盧寧作為老師,明知學生要跳樓為何不報警。朋友圈經(jīng)過幾輪轉(zhuǎn)發(fā),其中的信息被甄俊豪看到,他認出了張滿月,應(yīng)該也認出了秦松的夫人——盧寧。這時候,他應(yīng)該是驚喜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起事件里的兩位主人公都和秦松有關(guān)。而更讓他驚喜的是,這起跳樓事件正在被大家關(guān)注和熱議。混跡網(wǎng)絡(luò)多年,熟諳網(wǎng)絡(luò)運作的甄俊豪敏銳地意識到機會來了。于是,他充分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將秦松、盧寧、張滿月三人的關(guān)系結(jié)合跳樓事件進行了杜撰,先在社交平臺發(fā)布,并動用心思,用多個粉絲號和小號在評論區(qū)跟帖、評論、轉(zhuǎn)發(fā),將發(fā)布內(nèi)容成功頂上熱搜;接著,他又在兩家熱門論壇發(fā)帖跟進,用同樣的辦法,把帖子造熱,引起網(wǎng)友的廣泛關(guān)注。后來,該帖在地方論壇和朋友圈被大量轉(zhuǎn)發(fā),秦松、盧寧和張滿月的私人信息被先后曝光,三人成了眾矢之的,成了網(wǎng)絡(luò)上被熱議的話題。再后來,秦松、盧寧先后辭職,身敗名裂,盧寧更是身心遭受重創(chuàng),差點兒一命嗚呼……至此,甄俊豪的目的已基本達到——秦松和盧寧,已被他按計劃“社會性死亡”了。

        被“社會性死亡”后的盧寧慢慢抑郁,而秦松卻選擇了堅決反擊。他和王啟航徹夜不眠地商討方案,一點一滴地尋找突破口。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他們最終決定先不驚動甄俊豪,先從事情源頭入手,以最快速度引導輿論轉(zhuǎn)向。

        他們首先將炮火對準了豐都大廈。

        跳樓事件發(fā)生后不久,豐都大廈又發(fā)生了一起幼童被困電梯事件。事件起因是某外企一位二胎媽媽需要在工作間隙哺乳,孩子外婆獨自一人抱著八個月的老二,領(lǐng)著不滿三歲的老大去了媽媽單位。哺乳完后,外婆帶著倆孩子下了電梯,準備出門回家之際,發(fā)現(xiàn)老大不見了。外婆嚇出一身冷汗,雙腿發(fā)軟,血壓飆升,直接跌倒在馬路牙子上起不來了。后來,幾個乘坐電梯的員工發(fā)現(xiàn)了電梯里哇哇大哭的老大。因為孩子年幼,話都說不清楚,沒辦法,只好先將孩子送到了保安部。其中有個員工發(fā)了朋友圈,幫孩子在大廈里找親人。一小時后,孩子媽媽哭著跑進派出所,一把摟住了淚痕未干的老大。而此時,孩子外婆被救護車送進了附近醫(yī)院,急診室護士正在急著撥打孩子媽媽的電話……這起險象環(huán)生的事件,被多位員工發(fā)了朋友圈,還被轄區(qū)派出所作為一周工作要點發(fā)到了單位公眾號上。

        開始,網(wǎng)友對這件事情的討論,大都集中在二胎媽媽不易、老人帶娃有弊端、職場女性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關(guān)系等方面。幾天后,一篇題為“豐都大廈險象頻生的背后是否存在管理漏洞?”的文章同時出現(xiàn)在某知名社交平臺和青城地方論壇上。文章從豐都大廈近期發(fā)生的物品失竊事件、跳樓事件和幼童被困電梯事件入手,用了洋洋灑灑一萬多字,就大廈安保方面存在的隱患進行了深入分析。文章認為,豐都大廈之所以事故多發(fā),歸根結(jié)底,是號稱警校畢業(yè)的保安隊隊長陳云飛存在嚴重問題。

        首先是陳云飛學歷存疑。陳云飛就讀過專業(yè)警校不假,但卻未能從警校順利畢業(yè),而是中途被學校勒令退學了。退學原因是陳云飛在校期間喜歡上了鄰校一女生,但該女生已有男友,第一時間拒絕了他。被拒后的陳云飛非但沒有知難而退,反而三番五次糾纏該女生,并挑釁女生男友,要與其決斗,揚言勝者上位,敗者自動退出。女生男友當場怒斥其神經(jīng)病,并警告陳云飛要將此事上報學校。陳云飛大怒,當晚攜帶雙節(jié)棍潛入鄰校,埋伏在圖書館外,將剛從圖書館出來的女生男友打成輕傷,被行政拘留了十五天,因影響惡劣被警校勒令退學。

        其次,幾起事故都和陳云飛有直接關(guān)系:失竊事件嫌疑人本是大廈廚房雇用的一名臨時工,而這名臨時工是陳云飛前女友的一個遠房親戚,有盜竊前科,他能進大廈工作全靠陳云飛舉薦運作。而幼童被困電梯,據(jù)監(jiān)控顯示,當時大堂值班人員全體脫崗,根本沒人發(fā)現(xiàn)有個孩子獨自進了電梯。而陳云飛本人,更是在上班時間擅自脫崗,說有急事去見小女友了。至于張滿月為什么能進入豐都大廈,尤其是能進入并不對外開放的頂層平臺,原因是張滿月和陳云飛很熟,兩家是鄰居,住了十幾年的上下樓。張滿月是豐都大廈的???,只要陳云飛值班,她進出自如,從未遇到阻攔。

        最后,文章犀利地指出了一點,陳云飛在朋友圈說報警電話是自己打的,但接警記錄顯示,報警的手機號碼是保安隊副隊長的,跟警察聯(lián)系的也是這位副隊長。并且,陳云飛為什么要對自己和張滿月的關(guān)系進行隱瞞?而稱呼張滿月為“一個要跳樓的女孩兒”,他暗地里將矛頭指向了張滿月的班主任,暗示大家是班主任見死不救。陳云飛這樣別有用心地轉(zhuǎn)移矛盾意欲何為?想來,和張滿月有瓜葛的未必就是已婚中年男人。俗話說,自古嫦娥愛少年,比起風華正茂的陳云飛,“油膩”的中年大叔實在沒什么吸引力。尤其文中提到過,陳云飛曾在上班時間擅自脫崗,說有急事去見小女友。這個小女友是誰?什么急事會急成這樣?發(fā)帖者在末尾提醒大家,讓大家別急,慢慢看,細細品……

        一天后,某知名社交平臺上一個“妹妹在跑”的賬號轉(zhuǎn)發(fā)了這篇文章,并聲明她就是那個曾被陳云飛糾纏的倒霉女生。該女生還透露,因為陳云飛,她不僅和男友分了手,還被迫背井離鄉(xiāng),不得不離開青城到外地工作。只要一聽到陳云飛的名字,不管何時何地,她都會脊背發(fā)冷,喘不動氣,至今不敢一個人晚上外出……

        這篇文章一發(fā),底下評論區(qū)很快炸了鍋。有的說:豐都大廈這是瞎了嗎?找個流氓來當保安。有的直接建議:把陳云飛抓起來審審,就不信問不出實話!

        很快,該文章的評論和轉(zhuǎn)發(fā)掀起了熱潮,網(wǎng)友們自動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徹查陳云飛,把他所有的違法違紀行為全部查清楚,尤其要查清楚和張滿月的關(guān)系;另一派認為主要責任可能在張滿月,建議學校加強對她的教育。

        盧寧翻到最近一條消息,說是近日陳云飛因風評差,工作態(tài)度不佳,被豐都大廈以“工作失誤”為由辭退。不過該網(wǎng)友認為,陳云飛在這件事上也是受害者,真正的罪魁禍首應(yīng)該是張滿月,是張滿月害陳云飛丟了工作……

        回復(fù)沒看完,盧寧就急了,她問秦松:“張滿月什么時候成這種人了!”

        秦松無奈地說:“網(wǎng)上不就這樣嘛,說什么的都有?!?/p>

        “可張滿月不是這種女孩兒!”

        “我跟張滿月不熟,我怎么知道她是哪種女孩兒?”

        “那我問你,這就是你所謂的引導輿論轉(zhuǎn)向?你明明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甄俊豪,可你放任真兇不管,把槍口對準一個孩子,在這兒濫殺無辜!”

        “我只是想盡快解決問題!”秦松解釋道:“甄俊豪是幕后黑手不假,但他身上沒有突破口,就算把他告了,我們也可能永遠在網(wǎng)上留有污點。這件事只能從陳云飛身上找突破口。豐都大廈那篇文章的內(nèi)容百分之百屬實,陳云飛就是因為打架被開除的,而且上大學時騷擾女同學也是事實,他和張滿月也的確是十幾年的上下樓鄰居。這些都不是我們憑空編造的,我們只是把這些事實放到了網(wǎng)上,至于網(wǎng)友們看了怎么想、怎么議論,我們管得了嗎?”

        盧寧說:“秦松,你這是狡辯,你明明知道我們受了多少不白之冤,知道被冤枉的滋味多難受,你怎么還能把張滿月往懸崖邊上推?你別以為我不懂,你的突破口不是陳云飛,是張滿月??赡阆脒^張滿月怎么辦嗎?她還是個孩子,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兒,你不覺得她才是最無辜、最可憐的嗎?”

        秦松沉著臉,說:“這是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非輸即贏,我們贏了才是最重要的,哪場戰(zhàn)爭沒幾個犧牲者。我只能顧及自己和老婆,顧不了別人?!?/p>

        “你太可怕了!”盧寧胸口發(fā)緊,呼呼喘著粗氣。她沒再搭理秦松,穿上外套,憤然出了家門。秦松愣愣地看著盧寧出門,一言不發(fā)。

        五月初,張滿月的名字又一次以火箭般的速度躥上了熱搜。

        據(jù)說,陳云飛被開除后連夜離開了青城,至于去了哪兒,去多久,誰也不知道。陳云飛他媽思兒心切,將一腔怨氣轉(zhuǎn)嫁到了張滿月身上,想起來就去張滿月家門口罵一頓,吵一架。張桂梅也不好惹,經(jīng)常沒吵幾句,兩人就撕扯起來,互相揪頭發(fā)扯衣服滾成一團。有一次,兩人正撕扯著,張滿月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然后趁亂走到窗口,毫不猶豫地翻身跳了下去。

        整個過程,張滿月一直沉默,一聲沒吭。

        窗外下著雨,淅淅瀝瀝的雨聲響了大半夜。

        張滿月來了。

        她站在窗外,臉貼在窗上,敲敲濺滿雨滴的玻璃,沖屋里的盧寧招招手。盧寧走到窗前,打開窗,讓張滿月進來。張滿月?lián)u搖頭,往后退兩步,轉(zhuǎn)過身,示意盧寧跟她走。

        盧寧知道自己又做夢了。很多個夜里,張滿月都在窗外這樣叫過她。盧寧喊她名字,她回頭,不說話,安靜地等著。等了一會兒,她沖盧寧招招手,示意盧寧跟她走。還是那個甜美伶俐的女孩兒,穿白色連衣裙,赤著腳,左手腕上系了一只鮮艷的紅氣球。她不時轉(zhuǎn)頭看看盧寧,似乎在笑,但五官罩在一團氤氳里,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只有那只紅氣球,在一片昏暗里格外耀眼。

        每次醒來,盧寧都要悵惘好久。她知道,如今只有在夢里她才能和張滿月相見,也只有在夢里,張滿月才能那樣笑著叫她盧老師。

        某次,整理電子郵箱時,盧寧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一封張滿月發(fā)來的郵件,是出事前一天寫的。她在郵件里說:“盧老師,其實那天見面我只是想告訴您,我是個棄兒,一直在偷偷尋找親生父母。后來,我找到親生母親了,但她早已去世。至于我的生父,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根本沒人知道他是誰。我很難過,那晚找您,是想跟您說說心里話,我當時特別特別難受,真的只是想找您說說話而已。對不起盧老師,是我害了您,我沒想到會這樣,對不起……”

        盧寧淚如雨下。張滿月出事后,她曾去探望過多次:從重癥監(jiān)護室到高壓氧艙,從普外科到神經(jīng)內(nèi)科,輾轉(zhuǎn)半年有余,最后終于從醫(yī)院回到了那棟墻體斑駁、年代頗久的淺灰色樓。那座樓里有張滿月的家。六樓左數(shù)第四個窗口,掛墨綠色窗簾的便是。盧寧時常會不由自主地繞道來到樓對面,隔著馬路,默默注視著窗口,安靜地站上一會兒。當時,張滿月就是從那個窗口一躍而下,以一種凜然決絕的姿態(tài)直撲地面的。幸運的是,墜落過程中張滿月的身體被三樓探出的晾衣架擋了一下,又被一樓擺放在外的水果攤接了一把,最后和一堆香蕉蘋果一起落到了地上。據(jù)說,張滿月被送進醫(yī)院后馬上進行了手術(shù),性命無礙,但不知為何,一直昏迷不醒。醫(yī)生診斷是墜樓傷及了神經(jīng),這種情況恢復(fù)過程比較漫長。

        每次去探望,盧寧都會帶上一束新鮮的白百合。在醫(yī)院時,她將百合花放在張滿月的病房門口;回家后,她將花束放在正對張滿月家窗口的梧桐樹下。她不靠近,也無法靠近。她只希望張滿月能早點兒醒來,能像夢里見到的那樣,溫婉恬靜地笑著,再叫她一聲盧老師。

        十月中旬,盧寧訴甄俊豪誹謗案在青城市市中區(qū)法院開庭。

        盧寧終于在法庭上見到了甄俊豪。眼前的甄俊豪讓盧寧吃了一驚,尤其說話的時候,讓盧寧忍不住想起了她曾經(jīng)教過的某個學生,外形、聲音,包括神態(tài),都像,一看就是個孩子,很難和想象中的網(wǎng)絡(luò)幕后黑手聯(lián)系在一起。

        庭審過程中,甄俊豪大部分時間低頭沉默。除了簡單的點頭、搖頭,就是不得不說的“嗯、對、是的”。面對指控,他幾乎沒提出任何異議,只在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做了毫不猶豫的否認。就是當法官拿出社交平臺上那組照片,詢問是不是他拍的時候,甄俊豪抬頭看了一眼,堅定地說:“不是我。”法官問:“那你是從哪兒得到的?”甄俊豪低下頭,重新陷入沉默。

        盧寧一驚。如果照片不是甄俊豪所拍,那拍照片的一定另有其人。也就是說,有一雙藏在暗處的眼睛,仍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說不定哪天,他們的隱私還會毫無征兆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不知為何,盧寧又隱隱期盼著這雙眼睛,希望他能一直盯著秦松,最好能像雷達那樣,捕捉到秦松的所有蹤跡。

        因為秦松,消失了。

        張滿月跳樓后不久,有一天,秦松突然給盧寧發(fā)了條微信:“我天天做夢,夢見張滿月被不同的人從懸崖上往下推。一切悔之晚矣,一切已無法重來。我想離開懸崖,我需要找到回家的路。”發(fā)完這條微信,秦松就關(guān)機消失了。盧寧聯(lián)系王啟航,發(fā)現(xiàn)王啟航的手機打不通。她輾轉(zhuǎn)找到王啟航的妻子,王啟航的妻子告訴他,王啟航在無限期休假,他們已將公司轉(zhuǎn)手賣給了他人,以后打算做點兒工藝品生意,徹底改行了。至于秦松,王啟航妻子表示并不知情,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了。

        盧寧急匆匆趕去了揚州,秦松不在,家里只有公婆和妞妞。妞妞秋天就該上小學了,吵著鬧著要跟盧寧回青城。本來,盧寧打算按教育局流程,七月給妞妞在家附近的小學報上名,九月一開學,妞妞就順理成章成為小學生了。但現(xiàn)在,如果還讓妞妞在家附近上學,盧寧不敢想象妞妞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因為一切都變了,他們曾經(jīng)喜歡和熟悉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見了。

        盧寧原本以為,張滿月的拼死一跳,會給這場荒謬的無妄之災(zāi)畫上一個沉重的句號。但奇怪的是,非但沒有句號,反而引發(fā)了新一輪網(wǎng)絡(luò)熱議。互聯(lián)網(wǎng)強大的記憶力讓廣大網(wǎng)友瞬間回憶起了張滿月、盧寧、秦松和陳云飛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各抒己見,從不同角度分析、議論著這起事件。每條議題下面都有很多跟帖或回復(fù),即便走馬觀花地快速翻看,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完。

        沉寂了一段時間的盧寧不可避免地又一次被周圍的人關(guān)注起來,他們關(guān)注她的一切近況:工作怎樣?身體如何?離沒離婚?孩子歸誰?只是這次,盧寧沒再像之前那樣恐慌無助。這件事讓她一夜之間強大了起來,讓她明白不管是一味地躲避還是費盡心機地引導輿論轉(zhuǎn)向,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最終辦法。這一次,她決定光明正大地反擊。

        盧寧先找了律師。她跑了好幾家律師事務(wù)所,出乎意料的是幾家律所都拒絕了她。盧寧不明所以,律師也不明說,只是告訴她,這個案子直接去法院立案就可以,沒必要找人代理。直到后來,她抱著再試試的態(tài)度走進心海律師事務(wù)所,遇見了剛開庭回來的董欣。

        董欣四十歲出頭,是心海律師事務(wù)所的高級合伙人之一。聽了盧寧的陳述,董欣直言不諱地告訴她:“這案子可以告,勝算很大,但最終結(jié)果可能和你的期望不相符。”盧寧問:“什么意思?”董欣反問:“你期望什么樣的審判結(jié)果?”盧寧脫口而出:“讓造謠者受到法律制裁?!倍勒f:“法律制裁分很多種,死刑是制裁,行政拘留也是制裁。打個比方說吧,如果被告人給你造成的傷害是十級,那你一定希望他受到的法律制裁也是十級。但如果你受到的傷害是十級,而他受到的制裁只能達到三級或四級,你會怎么想?會不會心理不平衡?”

        “會?!?/p>

        “那你就要想清楚,你告甄俊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要他坐牢?還是賠償?或者只是公開道歉就行?”

        盧寧告訴董欣,她的目的很簡單,她就是想讓甄俊豪站在法庭上接受法律的審判。至于審判結(jié)果,她相信法律會有公正判決。

        董欣看著盧寧,目光犀利,若有所思。片刻,她點點頭,說:“那行,既然什么樣的結(jié)果你都能接受,這個案子我就接了,我一定盡全力幫你?!?/p>

        取證過程煩瑣而艱辛,整個夏天董欣一直在為盧寧的案件聯(lián)系、奔波。開始,盧寧想告甄俊豪故意傷害,因為她感覺張滿月跳樓無論如何和甄俊豪脫不了干系。可董欣告訴她,從目前掌握的證據(jù)來看,沒有證據(jù)能直接證明張滿月跳樓和甄俊豪有關(guān),僅憑他捏造了張滿月和秦松有情人關(guān)系這點肯定不行,法院不會認可。董欣建議盧寧從誹謗罪入手,因為目前的證據(jù)只能證明甄俊豪利用網(wǎng)絡(luò)對盧寧進行了造謠誹謗。

        盧寧頗感失落。她問董欣:“張滿月還在昏迷,這種情況不該有人為此負責嗎?”

        董欣告訴盧寧,這就是法律,法律看的是證據(jù),現(xiàn)在沒有證據(jù)證明張滿月跳樓和具體哪個人有關(guān),包括甄俊豪。

        盧寧隱約明白了為什么好幾家律師事務(wù)所拒絕了她,原因可能在于這個案子沒什么意思,既沒錢可賺,又取證艱難,關(guān)鍵是判決結(jié)果很可能不盡如人意,忙到最后容易和委托人之間產(chǎn)生分歧,落個出力不討好的下場。那么,董欣為什么會接這個案子?作為一名資深律師,她不可能看不清這案子的底細。而且,從接手案子至今,她們從未正式談過代理費的問題。盧寧問過幾次,董欣都說不急,等案子結(jié)了再說。她們見面都在談案子,查找疑點,補充證據(jù),向法院遞交各種材料。

        開庭前兩天,董欣告訴盧寧,如果有顧慮,可以不出庭,她一個人去,全權(quán)代理就可以。盧寧想了想說:“我去吧,我想看看甄俊豪,想看看他站在法庭上的樣子。”

        開庭前一晚,盧寧輾轉(zhuǎn)難眠。她一遍遍在腦海中預(yù)演著庭審過程,反復(fù)告訴自己,無論甄俊豪外表如何,表現(xiàn)怎樣,明天面對他時都要沉著冷靜,千萬不能因為情緒失控擾亂法庭秩序。還有,要心態(tài)平和,面對審判結(jié)果要坦然接受,畢竟,她的目的是讓造謠生事者站上法庭,在光天化日下接受法律的審判。

        臨睡前,盧寧給秦松發(fā)了條微信,告訴他明天開庭,期待一切順利。她不知道秦松能否看見,但她希望這一切有人分享,并且,她希望一起分享的人,只有秦松。

        凌晨三點,盧寧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在夢里,她看見了秦松。夢里的秦松正在一條荒涼的山脊上奔跑,在拼命追趕一只飄在空中的紅氣球。她叫他,很大聲、很急切地喊他名字,秦松聽不見。他只是跑,全神貫注傾盡全力地跑。紅氣球飄飄蕩蕩,御風而行,朝著太陽和高空緩緩而上。秦松不顧一切地朝氣球追去,一路狂奔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山脊蜿蜒下沉的拐角處。只有那只紅氣球,依然飄在空中,陽光照在球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亮……

        盧寧被清晨的鬧鐘聲喚醒。洗漱完畢,她換上一套藏青色西服,長發(fā)綰起,盤成一個利落的元寶髻,朱唇輕點,眉蛾淡掃,她要求自己以清新莊重的面貌出現(xiàn)在法庭上,以最真摯、最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這場審判。

        然而,真上了法庭,盧寧還是無法遏制地激動了。庭審過程中,隨著法官的提問,盧寧被引領(lǐng)著,又重溫了一遍那段痛不欲生的時光。想起自己遠離的孩子,消失的愛人,毀掉的名譽,被迫放棄的事業(yè),盧寧強忍的淚水一而再、再而三地奪眶而出,尤其聽到張滿月跳樓自殺的時候,她更是不可遏制地渾身顫抖,牙關(guān)緊咬卻還是哭出了聲。

        庭審最后,法官問甄俊豪:“知道這么做的后果嗎?”好一會兒,甄俊豪才將一直低著的頭緩緩搖動了幾下,用很小的聲音說了句“不知道”。

        判決結(jié)果出來,甄俊豪因誹謗罪被判拘役三個月,附帶民事賠償兩萬元。

        確實,就像秦松當初預(yù)料的那樣,三個月拘役、兩萬元賠償太輕太少了,相較于他們所承受的一切實在不值一提。但盧寧沒有更多證據(jù)指證甄俊豪,他是始作俑者不假,他編撰了一段八卦故事來詆毀無辜者也是事實,但這些也只能定罪于誹謗造謠,因為相信謠言、傳播謠言、議論謠言,且再制造謠言,并將謠言不斷壯大,形成摧枯拉朽之勢的,不止甄俊豪一個人。甄俊豪只是巧妙地鉆了法律空子并成功利用了網(wǎng)絡(luò)巨大迅猛的傳播力而已。當然,他最初做這些的時候也許并沒料到,有一天,他會被人從網(wǎng)絡(luò)世界一路追溯到現(xiàn)實世界,并最終因他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的所作所為而在現(xiàn)實世界里受審被罰。

        庭審結(jié)束,甄俊豪從側(cè)門被帶離法庭。經(jīng)過盧寧面前時,甄俊豪一直低垂的頭突然抬了起來,沖淚痕未干的盧寧愧疚地笑了一下。盧寧一驚,再想看時,甄俊豪已被押往警車,漸行漸遠的背影在兩個高大法警的襯托下愈發(fā)瘦小單薄。

        庭審第二天,董欣給盧寧打來電話,問她愿不愿意接受采訪,有記者想就這次的案子做個深度訪談。她告訴盧寧,這次訪談是一個法律公益宣傳活動的一部分,活動會定期采訪一些有借鑒價值或有社會影響力案件的當事人,從多角度加以分析和探討,來幫助更多人知法、守法、用法。而董欣正是這個活動的發(fā)起者和倡導者,因為她不僅是心海律師事務(wù)所的高級合伙人,還是一名資深法律志愿者,常年活躍在婦女兒童維權(quán)一線,是青城市婦女兒童法律援助中心公益活動的主力軍。通話最后,董欣再三叮囑盧寧,一定要遵從內(nèi)心真實感受,如果講述或回憶讓她感覺痛苦,一定要如實相告,千萬別勉強。盧寧幾乎沒怎么猶豫就答應(yīng)了。她跟董欣說:“我愿意接受采訪,我希望通過我的現(xiàn)身說法,讓更多人知道網(wǎng)絡(luò)暴力的危害?!?/p>

        后來,盧寧的那次采訪以影像和文字的形式在多個媒體上刊發(fā)、播放,引起不小的反響。很多人對這次采訪進行了反思和探討,網(wǎng)絡(luò)暴力和網(wǎng)絡(luò)維權(quán)再次進入了大眾視野。

        采訪中,盧寧的一段話讓大家印象深刻,她說:“之前,我一直認為,只有車禍和天災(zāi)會一瞬間改變?nèi)说拿\?,F(xiàn)在我明白了,網(wǎng)絡(luò)暴力也會。甚至網(wǎng)絡(luò)暴力的傷害在某種程度上要大于車禍和天災(zāi),因為車禍和天災(zāi)傷害的只是我們的身體,而網(wǎng)絡(luò)暴力傷害的是我們的精神、自尊和名譽,這些東西的毀滅往往會令我們深深地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甚至厭惡自己,最后一步步走到自我毀滅的結(jié)局?!?/p>

        記者問她:“是不是每次回憶都是在重復(fù)一次痛苦?”

        盧寧說:“是,感覺那些痛苦從未遠離?!?/p>

        “那為什么還愿意接受采訪?”

        “因為想通過我的經(jīng)歷,讓更多的人知道網(wǎng)絡(luò)暴力的危害。尤其想告訴大家,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言,請你慎重,因為你的每句話、每條評論都可能影響和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而且,網(wǎng)絡(luò)也不是法律監(jiān)管的空白地帶,那些網(wǎng)絡(luò)暴力的受害者,一定要相信法律,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用法律伸張正義……”

        采訪最后,記者問盧寧今后有什么打算,盧寧想了想,說她會做一名法律志愿者,想為網(wǎng)絡(luò)法治建設(shè)做點事。

        之后,盧寧把案子勝訴獲賠的兩萬塊錢捐給了青城市婦女兒童法律援助中心,用于婦女兒童的利益維權(quán)。董欣也將盧寧的訴訟代理費悉數(shù)捐出,還將盧寧的名字鄭重加入了志愿者名單中。

        秋去冬來。

        盧寧賣掉了原住房,在遠離市中心的新城區(qū)買了一套小二居。她把妞妞送進了一家口碑不錯的民辦小學,自己則在學校附近的一家教育機構(gòu)入職。她的收入比以前高了,時間也比以前寬裕了不少,關(guān)鍵是,她又成了學生們口中的盧老師。除了上班、陪伴妞妞,盧寧還利用空閑時間做起了自己的公眾號——云游者之家。她將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悟?qū)懗晌恼路窒斫o大家,也呼吁那些遭遇網(wǎng)絡(luò)暴力或在網(wǎng)絡(luò)里迷路的網(wǎng)友來公眾號求助,因為她們有法律援助中心作依傍,可以盡最大力量為那些需要幫助的網(wǎng)友提供法律支援和道義救助。

        節(jié)假日,盧寧會帶著妞妞去法律援助中心做公益,給那些需要補習的孩子免費輔導功課。她不再害怕別人的議論,也能平心靜氣地面對不時出現(xiàn)的流言和是非,她明白不管何時總會有不同的聲音存在,她要做的不是竭力辯駁或一味逃避,而是正視自己和現(xiàn)實,做好當下該做的一切。

        一天中午,盧寧正在小憩,意外接到了久不聯(lián)絡(luò)的校長的電話。校長告訴她,自己正在甘肅隴南做扶貧志愿者,那里條件艱苦,但孩子們特別渴望學習更多知識,他希望盧寧有空兒到隴南看看,順便給孩子們上幾節(jié)英語課,糾正下發(fā)音問題。最后,校長告訴她,他看見秦松了。在一次領(lǐng)取救援物資返程的路上,他看見秦松在路邊卸車,車上是剛運回來的食品和衣物,秦松打著赤膊,干得特別賣力……

        寒假一到,盧寧馬上請了長假,帶著妞妞直奔甘肅隴南。她找遍了隴南的每一所學校、每一個救助物資發(fā)放點,都沒發(fā)現(xiàn)秦松的身影。有人告訴他,有個揚州老師曾在隴南最偏遠的一家文化站里教過畫畫,最近去南方幫忙籌集物資了,年后就能回來。盧寧去了那家文化站,文化站的人說揚州老師不姓秦。盧寧拿出秦松的照片,文化站的人笑著說:“有點兒像,但揚州老師瘦,頭發(fā)短,皮膚也沒照片上那么白?!?/p>

        盧寧相信那就是秦松。

        年關(guān)將近,盧寧利用寒假給隴南高中的孩子們上了兩周的英語補習課。重新站上講臺,重新被一雙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追隨求索,盧寧感慨萬千又倍感欣慰。她給孩子們留下了自己的聯(lián)絡(luò)方式,承諾只要孩子們需要,隨時可以打電話找她。她還答應(yīng)了校長,只要寒暑假有空,她都會來這邊當志愿者,給孩子們免費上課。

        除夕下午,盧寧把從集市上買回的一大包紅氣球充好氣,蹬著梯子,一只只系到了學校門口的欄桿上。抬眼望去,陰霾的冬日天空下飄揚著一片鮮艷的紅氣球,太陽般燦爛奪目,將周遭的一切都襯托得溫暖喜慶起來。

        盧寧希望秦松能看到。

        如果秦松看到,她希望秦松能跟著紅氣球,早日找到回家的路。

        春節(jié)已經(jīng)到了。

        春天和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在路上了。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李曉萌,女,山東青島人。著有長篇小說多部,曾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chuàng)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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