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女，生于1980年6月，四川南充人。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獨立》《活塞》等。出版詩集《女工記》《玫瑰莊園》《黃麻嶺》等多部。作品獲得多種文學獎勵，并被譯成德、英、法、日、韓、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爾等語種在國外出版。曾參加柏林詩歌節(jié)、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土耳其亞洲詩歌節(jié)等國際詩歌節(jié)。

王春芳躺在床上，心里空蕩蕩的，丈夫馮軍華帶著四歲的兒子去見前妻了。馮軍華的前妻劉紅玲和女兒馮倩從佛山來東莞，馮軍華想讓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弟多交往些，長大后能有個照應。王春芳其實不愿意丈夫與前妻有過多的交往，但她還是很大度地讓馮軍華帶兒子去見前妻。

王春芳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與前夫離婚后，經(jīng)同事的介紹認識了馮軍華。那時，馮軍華在五金廠做機修，工資不高，人老實，沉默寡言，木訥，也是廣西人。馮軍華的前妻劉紅玲，王春芳沒有見過，她聽馮軍華說過。一個湖南婆，喜歡賭博，打麻將、斗地主、斗牛、跑得快……樣樣都賭，他們的工資全讓她輸光了，兩人三天兩頭吵架，劉紅玲常常發(fā)誓再不賭了，但沒過幾天，又跑去賭，越賭越大。他們先是拌嘴吵架，后來打架，次數(shù)多了，家便散了。離婚時，三歲的女兒馮倩判給了劉紅玲。

兒子與丈夫走后，狹小的出租房突然安靜下來，空蕩蕩的，她有點不習慣。房間里沒有四歲的兒子走來走去，向她問東問西，她好像丟失了魂一樣。往常，她坐在走廊做手工活，兒子在房間玩。手工活是附近工廠外發(fā)的，拿回家做，活不累，簡單，按件付酬，適合于家庭主婦，她周圍幾個在家?guī)『⒌呐硕甲?。女人們在走廊或者樓下的坪地上忙碌，小孩們在附近玩耍。最近她們接了一單插塑膠花的活，附近裕昌塑膠廠外發(fā)。裕昌是一家港資企業(yè)，主要生產(chǎn)圣誕樹、塑膠花。王春芳很多年前在裕昌的流水線做過，很累，伙食又不好，還天天加班。在裕昌廠打工時，她認識了前夫劉學兵，一個四川宜賓的男人。他們嫌裕昌工資低，進了鄰鎮(zhèn)的陸意佳鞋廠，那是個臺資廠，生產(chǎn)橡膠鞋底，工資比裕昌高些，工廠管理很嚴，環(huán)境還差，車間里彌漫著一股融化的橡膠味。王春芳皮膚過敏，身上長滿紅色的斑點，密密麻麻布滿大腿、腹部，又癢，一撓便一片紫紅，她只得另找了一家五金廠。

她起床，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穿過簡陋的房間。他們租住在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在四樓。工業(yè)區(qū)的周圍遍布這樣的公寓，七八層高的樓房，每層被隔十來個一室一廳、兩室一廳、單間的公寓房，出租給附近工廠的工人。她那間七八個平方的客廳，擺著一張小的舊餐桌，墻上掛著鏡子，幾張塑料凳子，三個行李箱，黃紅灰三種顏色，一張電腦桌，桌上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個錄音設備，一個手機直播支架。她參加了工業(yè)區(qū)農(nóng)民工自媒體培訓計劃，平常到附近的工業(yè)區(qū)、城中村、廣場、商場拍一些短視頻傳到網(wǎng)上，也在網(wǎng)上直播互動。她的網(wǎng)名叫“一個二婚的女民工”，主要拍柴米油鹽、悲歡喜樂的日常生活，做了兩年多，還不錯，粉絲在慢慢增多，頭條、抖音、快手三個號合起來有三四萬個粉絲。一個月，有三四千塊錢的收入，少的時候只有幾百塊。她很喜歡將自己的生活分享給網(wǎng)友，特別遇到有相同經(jīng)歷的人，彼此互動交流。

電腦桌是她的工作地方，打掃得很整齊，鋪上一層米黃色的燈心絨布，電腦、鼠標、三角支架、連接線等很整潔。她從客廳走進臥室，一張床與一個布衣柜占據(jù)了臥室大部分地方，方格子的床單有些凌亂，紅色枕頭放在床頭，一個紅色的床頭柜上擺著一個臺燈，一張矮板凳，兒子喜歡在床頭下看漫畫書。梳妝臺是從二手家具店淘來的，很小，鏡子很大，顯得突兀，梳妝臺上有一些廉價的化妝品，旁邊有一個紙簍。她把梳妝臺抽屜里一些雜亂的盒子、瓶子、紙巾扔進紙簍里，在梳妝臺前的圓平頭凳上坐下來，凳子是松木的，米黃色油漆，松木很輕卻也結實。她從梳妝臺上取過化妝品，她沒有買過潔面乳，也沒有用化妝水、妝前乳液，直接用熱水洗后便撲上粉底，粉底是BB霜，再描眉，涂上腮紅，她不喜歡涂口紅，濕潤唇膏卻必不可少。化完妝，把被子折疊好，走出房間，她坐在客廳的折疊沙發(fā)上發(fā)呆。沙發(fā)是馮軍華的另一張床，他們倆吵架時，馮軍華便睡沙發(fā)。沙發(fā)對面的墻上掛著一臺彩電，電視的頻道盒子放在地上?？蛷d右側有一扇門，通往廚房與洗手間，左側是門，門正對樓梯。她蠻喜歡這套公寓，不過有一次直播時，一位網(wǎng)友給留言說開門見下梯，從風水學上講屬于“破財”“漏財”的格局。那位熱心的網(wǎng)友是個忠實粉絲，給她寄了一幅掛簾和幾枚五帝錢，說可以擋一擋，又吩咐她在樓梯口放一塊紅色地墊，將幾枚五帝錢放在地墊下。

昨晚吃完飯后，馮軍華沒有收拾便上床睡覺，她還在生他的氣，她也不想收拾，站起來，拖著塑料筐朝樓下走，筐里裝著綠色的塑膠樹枝，紅色的花瓣。到樓下過道里，有幾個女人在插塑膠花，閑聊。

二樓的阿群看了她一眼，她們熟得連招呼都不用打了。阿群是湖北人，她三歲的女兒在不遠處，獨自騎一輛紅色的學童車，她老公在模具廠做貨車司機，負責送貨，她老公很勤快，沒有搬運工，所有的貨都是自己裝卸，拿兩份工資。坐在阿群對面，穿綠色裙子的叫美娥，江西吉安人，她兒子跟王春芳的兒子同一年，都四歲，王春芳的兒子還大一個月，兩個都是在鎮(zhèn)醫(yī)院里出生，同一個醫(yī)生接生，美娥的先生在歌樂電子廠做副經(jīng)理。隔她們倆不遠的是住三樓的阿姣，貴州六盤水人，她先生在時力佳家俱廠做噴油師傅，他們有一個女兒，在附近的清輝小學讀書。清輝小學是一所民辦學校，主要招收附近工廠外來工子女，學費不貴，但教學質量不好，老師流動性大。本來，阿姣和她的先生把女兒留在老家，三年前婆婆去世了，公公年歲已老，家在大山里。前年，附近最后一所小學也撤了，讀書得到二三十里外的鎮(zhèn)上小學讀書，需要到鎮(zhèn)上陪讀，兩夫妻商量后，與其送到老家的鎮(zhèn)上讀書，還不如在工廠附近的學校讀書，至少在身邊，有一個照應，老家鎮(zhèn)上的小學也沒有幾個人，誰知道哪天又會不會停辦。先生是一個技術高手，有一班徒弟，跟著他，在工廠里同進同出，收入還不錯，阿姣原來在家具廠做品檢，女兒過來后，她沒有再上班，租了個房子，接送女兒上學，有空，做些臨時工。

王春芳喜歡陽光，她找了一個向陽的空地，在美娥的對面，隔阿姣也不遠。她把筐里的塑膠花枝取出來，看了看她們，美娥的兒子跟在阿群的女兒后面叫著。

陽光很好，把對面藍色的玻璃照得锃亮。

插花這批活是美娥和王春芳到隔壁龍坑工業(yè)裕昌塑膠廠里拿的。王春芳在裕昌上班時，這家工廠有兩千多工人，它屬于勞動密集的企業(yè)，技術含量低，活累工資又不高，幾輪優(yōu)化，裁掉了很多部門，現(xiàn)在只剩下兩百多人了，只做一些利潤相當高的訂單，但總會有些利潤不高的訂單是客戶搭配一起的。后來，他們把這些訂單外發(fā)給附近家庭婦女、一些空閑老太太們做。這些人，本來無事可做，現(xiàn)在有一個自由兼職打發(fā)時間，又能貼補家用，倒也不像全職工人那樣挑剔。王春芳他們經(jīng)常去美科塑膠廠接活。她們把塑膠花從塑膠件取下來，一朵一朵插在塑膠樹枝上，十枝一束的捆緊扎好，然后送到工廠。

“你家那個呢？”美娥問。

“跟他爸去市里了?！蓖醮悍颊f。

“你沒有去？”

“見他女兒去了？”

“他前妻來了，他們不是在佛山嗎？”美娥突然有興趣了。

阿群也停了下來，看了看王春芳。

“沒有什么。兩父子一起呢。”王春芳故作鎮(zhèn)定地說，她知道她們想說什么。

“你不怕舊情復熾?！卑⑷赫f。

“復就復吧，哪管得了。”王春芳說。

“你心真大，離都離了，還來往這么密切干嘛？”阿姣說道。

“也有個女兒？”美娥說，她朝阿群看了看?！澳愕哪?？”

“一個月給六百撫養(yǎng)費。”阿群說，“我的判給他爸了。沒有要撫養(yǎng)費?！?/p>

阿群也離過一次婚，前夫是以前毛織廠的同事。認識前夫那時，阿群在大朗一家毛織廠做縫盤師傅，一個月工資有兩千多塊錢，前夫做學徒，一個月五百多。前夫是河南人，長得高大，很重的口音。毛織廠女多男少，阿群至今想不通為什么會喜歡前夫。幾個女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家長里短地擺龍門陣，阿群和她前夫的事，她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了。阿群說北方的男人都有點大男子主義，愛打女人。她說她前夫其實很愛她，但是她受不了他的揍。她說，有一次他請工友喝酒，為了顯示他在家里的地位，把她呼來呵去。那天她心情不好，便拉了個冷臉，沒有理前夫，前夫覺得丟了他的面子，便揍她。他把她拖進房間，一邊拖一邊罵她，還打她，她痛得直叫。

“你女兒上高中了吧，成績好不？”美娥岔開了話題。

“在商丘一中。”阿群說。“讀高中，懂事。成績還不錯?！?/p>

阿群翻出照片給幾個女人看。她有一張滿月的臉，盡管已經(jīng)微微露出細細的魚尾紋，她的眼睛很美，睫毛很長，頭發(fā)扎成馬尾，顯出一個干練的樣子。現(xiàn)在的丈夫比她還小五歲，江西豐城人。認識他時，阿群與前夫離婚不久，她用所有積累，還借了六萬塊外債買了七八臺縫盤機，在城中村里租了一個民房，招了幾個工人，開了一家毛織作坊。貨源是附近幾家工廠的外發(fā)單，開始幾年還行，后來，工人的工資快速上漲，很多制衣廠紛紛遷往越南、印度等地方，工廠的外發(fā)單也越來越少，她的小作坊只能勉強維持。直到電腦自動縫盤織機逐漸替代了工人縫盤機，她的生意越來越淡，年年出現(xiàn)了虧損，她只有把作坊盤了出去。所剩的錢買了一臺貨車，丈夫帶車進廠，給模具城的五金廠送貨拉貨。

阿姣和春芳湊了上來，看了看阿群女兒的照片，說跟阿群長得很像，肯定像阿群一樣能干。

美娥隔得遠遠的，美娥的先生比她大十來歲，他并不能算是她的丈夫。他的先生是另外一個女人的丈夫，他先生的妻子在潮州鄉(xiāng)下，有四個孩子。美娥以前在流水線上做插件工，自從跟了她先生后，她沒有在流水線了。在工廠外面租房子住，直到兒子出生，他們才搬到這一幢公寓里。美娥身材瘦小，生得勻稱，充滿活力，她有一張漂亮的臉，精致的五官，如果不是身材矮些，是個很美的女人。她的先生不讓她做手工活，但是她實在太無聊了，她不喜歡打游戲，也不像其他女人一樣泡在麻將里，她閑不住，做手工純粹為了打發(fā)時間，可以跟大家聊聊天。四個女人，只有阿姣的婚姻是原產(chǎn)原配，她跟她的老公在工廠認識，兩個人同一個市卻是不同縣，老家相距一百多公里，生了個女兒。四個女人，只有馮軍華是普通工人，工作還不順利，但王春芳是工業(yè)區(qū)里的小網(wǎng)紅，她的抖音、頭條、快手上有三萬多粉絲，一些鐵粉天天在后面留言“坐等更新”“真實”“這才接地氣，有煙火味的生活?！彼膫€女人和她們的小孩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王春芳的視頻里，粉絲們也經(jīng)常跟她們互動。另外三個女人覺得王春芳很有本事，紛紛跟王春芳學習做網(wǎng)播。做過一段時間，她們都沒有王春芳那樣有耐心，也不像王春芳那樣把跟馮軍華吵架與家庭瑣事放在網(wǎng)上，吸引不了紛絲，做了半年，才幾百個人關注。她們傳上去的視頻播放量才幾十次，最多不過五六百，王春芳也幫她們引過流，但是她們拍的和講的角度不如王春芳那樣接地氣，又放不下身段，粉絲共鳴也少，后來越拍越?jīng)]信心，更新也慢，王春芳引流過去的人氣慢慢也散了。

她們聊到阿群的女兒，自然便聊到愛情與前夫。

阿群現(xiàn)在的丈夫比她小五歲，大家都說她老牛吃嫩草，問她感覺如何。

“我的天啊，你們出來這么多年，思想還這么落后。”阿群的聲音很大，“什么嫩不嫩草的，愛情不在意年齡與身份。”

“我認為還是門當戶對一點好?！卑㈡f，“也許對一些人來說，愛情是錦衣玉食、寶馬香車、首飾珠寶、時裝毫宅。但是對于我來說，就是柴米油鹽，普通的日子。它是那樣地真實而溫情?！?/p>

“人和人不一樣，阿姣，比如對我來說，我倒希望錦衣玉食，坐在寶馬里的愛情，你不知道一日三餐，柴米油鹽對于窮人來說是痛楚，沒錢事事難?！比酥?，春芳最怕提到錢。馮軍華又失業(yè)了，他還不知去哪里找工作。

“不錯，有時道理是這個道理，現(xiàn)實卻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也想過那種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日子，貧賤夫妻百事哀?！?/p>

“是的，每個人的愛情不一樣?！泵蓝痣S聲說了一句，她的聲音很小。說完，朝不遠處的兒子看了看，起身，去扶兒子了。

阿姣看著她的背影，感覺很復雜。風吹過不遠處的樹，樹葉沙沙作響。

“其實我的前夫還不錯?！卑⑷河终f道她的前夫，“就是性格不好，喜歡打人，倒是蠻疼人。每個人愛一個人的方式不一樣，但是我接受不了他那種愛?！?/p>

“是的，我有一對同學夫妻，在學校時，他們就吵架，沒有想到后來居然結婚了。結婚了，還是打架，經(jīng)常打，打完架后，一起出去吃夜宵。各人有各人愛的方式，看到他們經(jīng)常打得雞飛狗跳的，都以為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會離婚，但是過這么多年了，他們還在一起呢?！卑㈡舆^話。

“那樣的日子我受不了?！卑⑷赫f?！耙粋€女人不能老挨男人揍?！?/p>

“有一種愛叫瘋狂。愛情，是什么？誰也說不清?！卑㈡f，眼睛往美娥的方向望了望，她的眼里露出復雜的神色。

王春芳見阿姣看著美娥，美娥在那邊一手扶著她兒子的童車，一邊望向這邊。“有的人喜歡浪漫，有的人喜歡實用，而我，只求一日三餐的心安?！?/p>

其實阿姣的男人脾氣并不好，他抽煙、打牌，喝了酒，也打阿姣，阿姣只有忍著，當她老公打她的時候，她怕別人知道，忍氣吞聲。

“我們年齡都不小，還談論什么愛情?！贝悍家娒蓝鹱哌^來，她想結束話題。

阿姣還想說，阿群碰了碰她的手，然后對著美娥笑，阿姣沒有再作聲。

阿姣轉過頭對春芳說，“今天，你怎么沒有直播。”

“沒有心情，難道直播我們幾個女人在這里做手工活?！?/p>

“做手工有什么不好直播，你又不是沒有播過?！卑⑷赫f，“也不知道如今的網(wǎng)友喜歡什么，我那號好久沒有更新?！?/p>

“你不要斷更，斷更就會沒有人氣?！贝悍颊f。

“阿芳，我昨天還把你前天發(fā)的視頻的評論看了，我覺得有一個網(wǎng)友的跟貼很有意思?！泵蓝鹨娝齻冊谡f阿芳的視頻，她馬上接過話，掏出最新款的金色外殼蘋果手機。她停頓了一下，手機在陽光中閃耀，對著手機屏幕念道?！叭藗兛偘研腋＝庾x為有，有房、有車、有錢、有權。但是幸福其實是無，無憂、無慮、無病、無災。有，多半是給別人看的，無，才是你自己的。”讀完，美娥停頓了一會兒。

“我也看到了，好像是一個鐵粉。”阿群說，“阿芳，你的每個視頻，他都有評論。知不知道是哪個？”

“沒有私信你，要微信之類的喲?！卑㈡f。

“哪有。”春芳說?！澳銈兿攵嗔??！?/p>

其實，她知道那是老公的小號。老公有兩個號，一個大號，這三個女人都知道，還一個小號，她老公沒有告訴她。他還以為她不知道他的小號，她早就知道，但她裝著不知道，也不跟老公的小號互動。每次看到老公小號的留言，她沒有想到平常木訥粗魯?shù)乃€有如此柔情浪漫的一面。老公的小號說話很理性，非常有道理，有時，看著老公笨拙的樣子，想象他偷偷地用小號給她打氣鼓勵的樣子，她很享受，她不愿說破，讓老公繼續(xù)裝神秘。

“不會吧，有時看到他凌晨三四點還在跟貼呢?！泵廊赫f，“有這么一個死忠粉，真好?！?/p>

“他真的沒有私信過你？”阿姣問。

“你以為都像你，在陌陌上發(fā)張性感照片。一打開陌陌，附近就有幾百人留言給你。”阿群對阿姣說。

阿姣不喜歡發(fā)頭條與抖音。以前，她玩微信附近的人，搖一搖，后來，微信的這兩個功能淪為雞肋。她開始玩陌陌，在陌陌上發(fā)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與美顏照片，然后打開看那些附近的人跟貼和留言，她很少回，偶爾回一個，或者跟一個陌生人聊會天，絕不會聊第二次。她們都說陌陌里面魚龍混雜，她喜歡在其中穿行，進退自如，是一種享受。

“后來呢？”美娥問。

“什么，后來？”春芳問美娥。

“沒有，我在跟她說?！泵蓝鹬钢⑷?。

聽了一會，春芳才明白，在她下樓前，她們?nèi)齻€女人在聊一樁阿群老家的婚外情殺人案。她下來時，她們的對話中斷了。陽光透過樓房的空隙照了過來，春芳移了移自己的位置， 陽光照在綠色的塑料片上，深綠的枝條長滿塑膠刺，淡綠的葉片大小不一，顏色有深有淡。美娥趁春芳在問她的那會兒，她騰出手將裝滿塑膠件的筐向陽光里挪了挪。南國初冬的光線暖暖的，照在身上也暖暖的，阿群抬頭看了看她女兒，她女兒正跟美娥的兒子在一起，他們蹲在不遠處的沙堆前，揮著鏟子玩沙子。

“嗯，正是你知道的那樣，不過我是聽我大伯說的?！卑⑷赫f，“當然，我的朋友何慶峰說的跟我大伯說的不一樣。何慶峰是那個女人隔得不遠的鄰居，他們年齡相差不大，自小就認識。他說，這個女人很老實，長得還漂亮。十六歲來廣東打工，在一家玩具廠認識了她老公，兩個人來自同一個縣，不同的鎮(zhèn)，相隔二十幾里路，在老家，兩個人并不認識?！卑⑷侯D了頓，將手中的塑料花枝移了移，她把插好的花枝擺好，又看了看不遠處的女兒。

“當然，她公公的說法跟我同學何慶峰說的完全不一樣，她公公常常罵她，說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經(jīng)常不回家，還當著別人說，好像大家不知道那個女人在外面那些爛事一樣，他是要滿大街敲鑼打敲讓左鄰右舍都知道她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卑⑷阂贿呎f，一邊學著她公公的口吻。本來大家沒有什么事情，想找個事情聊聊，沒有想到阿群完全說開，畢竟案子離阿群的老家并不遠。雖然案子在抖音上傳了，但是大家還是相信阿群說的。聽到阿群這樣說那個女人，幾個女人頓時興趣盎然。

“哪里都有這樣的爛事，我們那里有好幾個公公也這樣說兒媳婦的。兒子在外面打工，媳婦帶著孫子孫女在老家生活，忙時在地里干活，無事的時候守在麻將桌前。麻將臺上難免說說笑笑，傳到公公的耳朵，便立刻變成了自己的兒媳婦與村上哪個男的不正經(jīng)?！卑㈡舆^話，“唉，你們說，這事，上哪里說理？”

“也不是完全這樣，老家的人很開放?！泵蓝鸬穆曇艉芗饧殻斑@樣的事，無風不起浪，還真有很多人出軌是從麻桌上開始。”

沒有人接美娥的話，她朝春芳靠了靠，她總顯得有些膽怯怯的。幾個女人打開話題，又開始談論起鄉(xiāng)下離婚與出軌的艷事。

“其實，我見過那個女人幾次，她長得還算漂亮，瓜子臉，很瘦，那身材沒有得說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至于，她以前，對，也來過東莞，只待了一年，后來，去了蘇州，反正，不像我們一樣，她沒進過工廠?！卑⑷赫f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

“酒店？還是其他服務業(yè)？你說的是真的嗎？難怪，她公公那樣說她?！贝悍冀又f。

阿群想了想，她看見自己的女兒朝沙堆遠處走，繼續(xù)說，“先在餐館里做迎賓，后來去了蘇州，有人說在酒店，也有說在卡拉OK廳……不過，都是別人說的，具體我不知道。也許，可能別人說的都是真的吧，但我敢肯定她沒有進過工廠。你們知道的，在那些地方，打扮難免漂亮些，穿得難免性感些，老人們哪會不說閑話呢。不過，都是很久的事情，其實也沒有什么，現(xiàn)在哪個女人不愛漂亮呢。”

“當然，這，也只是據(jù)說……嗯，對，我也只是聽別人說。據(jù)說，有一次她打牌散場后，她公公看見她坐男牌友的摩托車去鎮(zhèn)上，她公公跟蹤他們，他們在鎮(zhèn)上的燒烤攤吃完燒烤后去了一家旅館?！卑⑷豪^續(xù)說。

“這樣的事情在哪里都有。”美娥接道。她頓了一下，停住了，陷入沉思，她本來想繼續(xù)說，想著自己跟先生不明不白的關系，卡住了。她抬頭看了看天空，很藍，不遠處的小山丘有幾棵荔枝樹，綠色的樹叢里顯露出幾座土紅色與白色的樓房，樓頂上有水塔與太陽能光伏板。有幾幢二十幾層的高樓從小山丘后面伸出來，藍色玻璃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更遠處，輪廓起伏的山露出隱隱約約的曲線，在小山丘與小山丘之間，是一片白色的工業(yè)區(qū)中間夾雜幾個沒有搬遷的村落，新村挨路，老村挨著山丘。如果再往遠方，是集鎮(zhèn)、高速公路、火車道。近處有一條小溪穿過，溪流很小，水泥道封住了，成為暗涌。溪邊有夾竹桃、細葉榕、鳳凰樹，夾竹桃花正茂。她的兒子正朝夾竹桃走去，她起身，朝孩子走去。

“但，網(wǎng)上不是這樣說的?！卑㈡瘑柊⑷?。一輛中型半掛貨車從不遠處的路上駛過，藍色的車頭白色的車廂讓她想起丈夫的貨柜車，他說今天送貨去中山，不知到了沒有。她繼續(xù)說道，“網(wǎng)上的，不那么可信。”

春芳聽了一會兒，阿群不確信的敘述讓她充滿了好奇心。她想看看網(wǎng)上是怎么說這事的，她打開手機，用百度搜索，她看到那則新聞，標題是《因懷疑妻子出軌，男子將人割喉殺害》，新聞報道如下：

“被告人蔣某宏，男，1981年出生，漢族，初中文化程度，農(nóng)民，出生地和戶籍均為孝感市孝昌縣，現(xiàn)居住孝感孝昌縣。因涉嫌故意殺人罪，于2018年3月24日被孝昌縣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3月26日經(jīng)孝昌縣人民檢察院批準，于次日被孝昌縣公安局執(zhí)行逮捕。”

“被告人蔣某宏因為懷疑其妻子被害人劉某莉與被害人陳某偉、蘭某知有不正當男女關系懷恨在心，預謀殺害陳某偉、蘭某知、劉某莉。2018年3月24日晚七時，蔣某宏自其務工的廣東返回孝昌，未見其妻子在家，其父告訴他，劉某莉被陳某偉、蘭某知叫走，外出打麻將。被告人蔣某宏駕駛一輛摩托車并攜帶菜刀、水果刀等作案工具各一把前往陳某偉處?！?/p>

“蔣某宏駛車到陳某偉處，見劉某莉正跟陳某偉待在一起，便沖上前去，從背后用菜刀將陳某偉割喉。為了制止劉某莉拉扯與追趕，又持水果刀刺劉某莉的腹部及胸部，致其二人受傷倒地，后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p>

“被告人蔣某宏殺害劉某莉、陳某偉后，隨即又駕車并攜帶菜刀、錘子等作案工具來到蘭某知家，欲入室殺死蘭某知，因為無法撬開蘭某知家的大門，且蘭某知不在家中，被告人蔣某宏遂在蘭某知家附近草叢伏擊等候。十時許，蘭某知從外返家，蔣某宏從草從跳出，用水果刀斜刺蘭某知腹部三刀，后蘭某知大聲呼喊，引來鄰居，蔣某宏便駕車逃離現(xiàn)場?！?/p>

“經(jīng)法醫(yī)鑒定，被害人陳某偉系被銳器切割頸部造成左頸內(nèi)外動靜脈離斷致大出血死亡;被害人劉某莉系被銳器刺破心臟致心臟破裂大失血死亡;被害人蘭某知人體損傷程度屬輕傷二級?！?/p>

“被告人蔣某宏因為懷疑妻子與他人有不正當男女關系，而懷恨在心，持刀切割他人頸部、捅刺他人胸部及腹部，故意剝奪他人生命，致二人死亡、一人輕傷，其行為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之規(guī)定，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充分。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提起公訴，依法處理?！?/p>

讀完整個新聞，春芳覺得有些悶。

美娥牽著兒子走過來，小孩身上粘滿沙子，美娥拍著身上的沙子邊對春芳說?！澳銉鹤硬辉?，他沒有伴兒，亂跑?！比缓?，又轉過頭對阿群說，“那殺人犯判了沒有?！?/p>

“還沒有，肯定死刑?！卑⑷夯卮??！翱隙ㄋ佬獭！彼种貜土艘槐?。

阿姣似乎對那女人有沒有出軌更感興趣，“一個女人留守在家里，能不出軌嗎？”她看了看美娥的兒子，小孩子又朝溪邊的夾竹桃跑去，夾竹桃一片綠盈盈，幾朵花開，一陣郁香，葉片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幾個女人，又興趣盎然地聊了起來。

“我才不愿意一個人留在老家的農(nóng)村?！卑㈡^續(xù)說道。她把頭偏向春芳，“你生女兒時，不是待在四川的鄉(xiāng)下嗎?！?/p>

“是的，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贝悍颊f道，“那時農(nóng)村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開放?！彼肫鸬角胺騽W兵老家宜賓生女兒的往事，如今女兒已經(jīng)十六歲，在宜賓讀書。女兒有一周沒有跟她視頻了。“當然啦，現(xiàn)在夫妻一旦分開，出軌的就多?，F(xiàn)在過年回老家，除了親人相聚外，就是離婚的人特別多?！?/p>

“我們老家的村上離婚的人這幾年也特別多?！泵蓝鸶胶偷?。

“是的，有什么辦法呢。”阿群對春芳說，“你可要看緊你們家的馮軍華?！?/p>

“管他呢?！贝悍颊f道。

“就怕碰上離婚后想不開的人。我們村里也出了一件傷人案?！卑㈡f道，“這件案子比阿群老家那樁案子更有趣。留守媳婦出軌自己的家公，被丈夫知道后，打了父親一頓，帶著老婆兒子到了城市打工，有七八年了，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春芳，你應該在你的直播間說說這個問題，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大家不知道如何處理。”阿群對春芳說道。

“是啊，上次參加培訓時，老師講全國有五千萬左右留守婦女，這幾年因為留守婦女引起的各種惡性案件越來越多。”春芳嘆了一口氣。她是工業(yè)區(qū)的小網(wǎng)紅，培訓的主題內(nèi)容是關于農(nóng)民工的生活，她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找這方面的資料。

“各有各的不幸。”美娥說道，“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在城里安家?！?/p>

幾個女人開始討論房價，春芳希望阿群繼續(xù)講那樁殺人案，但是阿群并沒有興趣繼續(xù)講。她們談論的主題很快轉到了小孩，還有中午的午餐。對于一個遙遠地方的殺人案她們除了閑聊時說說，沒有人會在意的。那是很遠的地方發(fā)生的事情，與她們無關。

春芳還在繼續(xù)搜索有關案件在網(wǎng)上的討論，她想在自己的下一個視頻里聊聊這個案子。這時，馮軍華發(fā)來兒子跟他的女兒的照片，兒子笑得很開心，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孩拉著兒子，照片中兩個同父異母的小孩顯得很親密。在馮軍華傳來的照片中，她看見穿著黃色裙子的劉紅玲站在不遠處，她臉上的笑容讓王春芳有了一股醋意……

責任編輯 瓦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