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平
水 井
你總是醒得最早,每天清晨,山村傳來的是比公雞曉鳴更早的舀水聲。是春英嬸娘的戽斗,第一個搖碎了井中的月影,咕咕嚕嚕的倒水聲和那一聲輕輕的咳嗽,將晨星驚落在高高的寨背頂。
你總是那么忙碌,從夏到冬,從早到晚。逢年過節(jié),你更忙得不亦樂乎。殺雞宰鴨,張揚著山村的六畜興旺,花衣服追逐著牛頭褲。井,就在我家門外十米處,此刻,我們家總是羞于見你,家窮畜不興,家中沒什么去你面前顯擺。我家的炊煙里,總是缺少油腥味。
井欄青苔點點,長滿老人斑。飲水思源,飲水不忘挖井人,我問遍山村每一位老人,卻說不出當初的挖井人,我喑啞無語。其實,他們的名字早已被歷史的煙云所湮沒,日夜奔涌的泉水,就是他們的不盡留言。我只有面對蒼天,雙手合十,向先人作了一個長長的揖。
如今,晨風曉月里,不再有挑水人。周圍的人一家一家向你道別,陸續(xù)遷往村外大路邊,有的走向城鎮(zhèn),或更遙遠的都市。被炊煙吹白的山村,已隨汽車的笛聲逐漸遠去,而你卻一如既往地將泉水涌滿水井,苦等村人前來分享。你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在春風里從不翻書,不識外邊變幻的大千世界。
坐井觀天,是你天生的悲劇。你的每一滴水,都是告別的淚?
我喝了你二十年的泉水,血液里永遠有你的基因。我每次都是從井邊出發(fā),走向未知的遠方。我一次次南遷,一次次搬家,在新落腳的城市,總會夢見故鄉(xiāng)的井,于是我讀懂了一個詞:
背井離鄉(xiāng)。
池 塘
蘆葦,桃花,柳樹,你總是與美麗緊緊相伴;鴨子,蜻蜓,青蛙,你總是與他們難舍難分。春江水暖,豈有鴨先知,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你便預知季節(jié)有變。待到清明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你已將桃花催紅了整座山村。
我小時候走過你的身邊,總愛撿起一塊瓦片擲去,在水面蕩起一個個漣漪。我就隨著漣漪慢慢長大,隨那飄去的瓦片遠離山村。如今,我只有在故鄉(xiāng)的池塘邊,才能在那淘氣的漣漪間,找回一個個泛黃的童年故事。
也喜歡在夏天脫光了衣服,潛入水底,去撈取一個個大蚌和田螺,你的心底裝滿了無盡的美味佳肴;當過年時你放干了塘水,如少女御下神秘的面紗,露出滿肚的魚蝦,你向我們展示蘊藏了一個春秋的漁汛。
今年春天,我與留守山村的彬哥一起,在池塘邊種下了二十棵桃樹。只盼在三五年后,唱起《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更有底氣,更想讓你的萬種風情錦上添花。
當年在池塘邊摘桃花的小姑娘,已披著嫁衣遠離了山村;那個在池塘里趕鴨子的少年郎,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早已走出了山坳。但你依然堅守山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時間在老人的額頭一天天逝去,一撥人來了,又走了,而你總是不動聲色,將村人送走了一茬又一茬。
在千古的時光里,你永遠占據(jù)著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