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嗎
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
在這個世上被愛。
——《最后的斷片》
一
年輕幾乎就是窮困的代名詞——每個月生活費剛打來的時候還不錯,月中情況開始惡化,到了月底經(jīng)常一貧如洗。那會兒我每天上課前都站在教學樓告示欄閱讀各類兼職廣告,下課再讀一次,以免廣告被學習結(jié)對、社團招募等其他告示所覆蓋。負責人聯(lián)系號碼寫在最后,有時數(shù)字是豎打的,A4紙下端被裁成一排彩旗樣的細長條,撕下揣進口袋就行。一個月內(nèi)我面試了四個,均沒有下文,漸漸地,我想工作可能是個幻覺。一個女友聽完我的訴苦,給了我一個號碼,說你可以試試聯(lián)系他,他有個公司還是工作室什么。當我打算存號碼時,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有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不知什么原因,從未撥打過。二○○五年的一個夏日傍晚,我還沒吃晚飯,在書桌邊猶豫了一會兒,撥下那十一位數(shù)字。電話響了會兒被接起,我問那邊是否有工作,他說,是的,不過也得看情況。什么情況?身高和長相。聽到這里我不說話了。他頓了一會兒,聲音略帶疲憊,這樣吧,我們明天下午四點在A樓一○三有個展會面試,你可以過來看看,記得帶一張兩寸照片。第二天下午,我踩著一雙銀色綁帶細跟鞋走進教室,看見宋和幾個男生坐在第一排,桌上攤著文件袋和筆記本。他坐在最右,靠近過道,手里夾著一支黑色水筆,頭發(fā)剃得很短,像發(fā)青的火苗,在一堆人里顯得很突出。他叫我靠墻站,脫去鞋子,轉(zhuǎn)個個兒,臉面向他。我站到墻邊,但拒絕脫去鞋子。鞋跟高十厘米,我說。那你多高?他問。一米六三,我說。真的嗎?他笑了笑,好吧。這條裙子怎么回事?我低頭看著裙子,心想能怎么回事。那是一件跟室友借來的淺黑牛仔短裙,側(cè)袋鑲滿銀色鉚釘,上衣是一件印滿玫瑰的半透明淺綠絲質(zhì)罩衫。見我不回答,他又笑了。沒事,你走吧,有消息我通知你。然后敲敲桌子,叫我留下照片,將照片夾進透明文件袋里。塑料皮映出女孩們呆板的面容,相互重疊在一起?;厝サ穆飞?,我想,這不是個正常的兼職,他拿著那支筆得意得像拿著一把槍,看你的樣子就像你什么都沒穿。大學是會遇到那樣的生意的,我們和那些往往也僅一步之遙。我想應該是沒戲了。一周之后,一個陌生號碼打到我手機,嘿,是我,記得嗎?他說。見我不作聲,他繼續(xù)說,前幾天給你打電話,電話沒通。我說是的。我手機丟了。昨天晚上我和一個學長參加了同鄉(xiāng)聯(lián)誼會,十點多我就知道手機丟了?;厝ズ髱缀跻灰箾]睡,一大早跑去,室內(nèi)狼藉一片,果殼兒、飲料瓶和煙蒂替代了晚間的幽暗和歡笑。在這樣的空間,找到一兩只用過的避孕套也不奇怪。手機沒丟,它墊在圓木桌腳下,寶藍翻蓋已被壓裂。我開機重啟數(shù)次,發(fā)現(xiàn)毫無作用,不得不跟朋友借錢買了一部新的,答應過段時間還給她。但還錢也變得很困難。那會兒我好像口袋剩不下幾毛了。聯(lián)系方式也丟了,所有號碼打來都是陌生號碼,且絕大多數(shù)是推銷電話。我沒解釋,但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怎么了?我問。他說,展會面試通過了,你有時間嗎?沒問題,我說,隨時有空。他說那好,我晚點來找你,六點你在J樓等我。我提前到了樓下,坐在臺階上,他在黃昏里緩緩出現(xiàn),右手小指勾著一大串鑰匙,走動時叮當作響。四周彌漫著夜幕和松木的氣味,身上那件白T恤不知道為何,給人的感覺更像(或者說更應該)是哥薩克皮夾克,而他剛剛從某種黑暗且沉重的東西中掙脫出來。
兼職是第二天早上,我想他很可能忘了我的長相,所以再確認一次。當天參加面試的女孩很多,我出門時還有十多個在走廊里排隊。我們沿著校外圍墻走了一圈,他問了一些問題:出生地、讀什么系、愛好等。然后他說起自己,云南人,彝族和白族的混血。母親是彝族和白族的混血,父親則是上海知青。父親在上海,母親仍在云南。他不曾談論自己就讀的專業(yè)。他的上海話講得流利,像活吞了錢乃榮老師的課程,令我懷疑他所謂的彝白族混血不過給自己編造出一個不同尋常的身世。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有沒有男友。我說有。他頓了一會兒,說不錯。這時我反應過來,他對我有些興趣,不多,不至于想發(fā)展成正式關系。同時我也猜到,他應該和很多人保持聯(lián)系,他有許多備選。第二天早上他開車來接我和其他幾個女孩。我負責cos(角色扮演)《死神》里的雛森桃。同屆有丁貝莉。隔著很遠的距離,我望見了她,穿著印有游戲標語的紅白分體運動衫,面無表情地和一群女孩派送DM(直接投遞廣告)傳單。沒有比她更美麗的人了,我想。展會持續(xù)了三天,每天回校后我都精疲力竭。結(jié)束后宋給了我一只白色信封。我原先聽聞一天六百元,打開信封后發(fā)現(xiàn)遠低于這個數(shù)??赡芩玫袅顺槌?。但這筆錢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還清了欠賬,自己還剩下一些。自從我們相識之后,在學校遇見他的次數(shù)變多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獨自走路,有時身邊站著幾個女孩。我從未在課堂上見過宋,仿佛他的學習只是閑逛。
錢很快花光了。展會早已結(jié)束,必須重新尋找新的兼職。有天下午,我打電話問他有沒有什么能做的,他遲疑了會兒問,酒吧充場你愿意嗎?什么都不用做,就是坐一晚。我想了想答可以。掛完電話,我和男友說了這件事,他這會兒坐在我租房的床板上,正想急不可耐地走掉,我引用宋的話說,什么都不用做,坐著就行。男友不置可否。第一天晚上,他換了件淺褐色西服送我——他將那件衣服稱之為“戰(zhàn)袍”——勾搭女孩兒時的戰(zhàn)袍,也是他唯一一件好衣服。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他就穿著這件西服,坐在泮池的石橋欄桿上,跟我談論他和伙伴因為身高招致的一連串笑話(這群身高超過兩米的男孩經(jīng)過街道,阿姨問,你們是打籃球的嗎?他說,不,我們是打乒乓球的。說完大笑),莫名贊嘆道,真老卵啊,然后吻了我,任憑左手上的煙在燃燒,差點燙到我。沒過多久,我們就住在了一起。我搬出學校宿舍,在校外公寓租了間屋子——兩居室中的一間,七八平方米,勉強可塞下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以及一個簡易衣柜。隔壁室友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我開始以為是夫婦,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兩人養(yǎng)了一只松獅,爭吵和犬吠經(jīng)?;祀s在一起。女生搬走后兩個月,男生也搬走了,住進來一位二十七歲的瑞士留學生,第一次見面他送給我一張明信片,上面印著日內(nèi)瓦湖,藍得像寶石輝映的夢境。入住后的第二天,他弄壞了浴室毛巾架,修了一個下午,沒有修好,之后便由其壞著了,不銹鋼桿松松懸在瓷磚上,像手臂脫了臼。
租房和戀愛需要錢,顯然我們都沒有,男友唯一能找到的兼職就是在游樂園某個劇場項目里扮演吉祥物,在暑天里戴著頭套不斷和人招手握手。再后來,賺錢變成了我的責任。那會兒我們已經(jīng)走到一段關系的尾聲,主要是他不愛我了,想分手,但又不愿意直接說出來,當然,就算他說了我也會拒絕——在一段關系里,或說年輕時,我真是相當執(zhí)拗啊。他不得不換了一種方式,該方式導致我去上課時經(jīng)常滿身瘀傷。有次整只眼睛都紫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用粉底遮蓋住。那天到酒吧后,他就一直坐在吧臺邊喝他們免費贈送的啤酒或雞尾酒,不加掩飾地看著其他漂亮女孩。而其他漂亮女孩通常被其他人抱在懷里,我和另外幾個樣貌普通的坐在吧臺邊,無人搭理,只能低頭玩手機,熬到凌晨三點,回到租屋,睡一整天,傍晚再出發(fā)。連著一周之后,他厭倦起來。你坐宋的車吧,他說,我今天還有點事。那天晚上,毋庸置疑,我們大吵一架。我發(fā)消息給宋,問他能否來接我。他說沒問題。到了傍晚,我換上短裙和高跟鞋,下到樓下,看見宋車停在樓下,想開車門,他在里面無聲地說,車門鎖住了,不要太用力。開門后我坐到副駕駛上,他沒啟動,問,你怎么了?我掰下鏡子,補了些唇膏,沒有回答。他不再詢問,重踩油門,仿佛跟車輛賭氣。
充場結(jié)束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其他女孩都走了,宋站在酒吧后門抽煙。和內(nèi)部昏暗截然相反,外部檐廊掛著一盞白熾燈,像夜間體育場的鹵素燈一樣明亮。鋼制消防梯沿墻而上。我問他能否去他那邊住一晚,他點點頭,問我是否需要跟男友打個電話。我說不用了。路上他說,那公寓是他買的,不是租的,他在上海有套公寓。我說,這生意這么掙錢嗎?哦不是,他說,我父親買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消失了一段時間。等他再次出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他想要彌補給我。就像那段時間流行的電視劇《孽債》,我每次看到那電視都會哭啊。只不過電視里孩子們坐著列車去尋找父親,而我父親則是坐著大巴來找我。他回到上海先去了棉紡廠,之后離開工廠,做起體育用品生意,賺了點錢,當然開銷也很大。加上還有個妹妹,也不知道他在外還有沒有別的花頭精——所以我發(fā)狠說,既然要補償,干脆補償?shù)降?,給我買個房子吧。一方面我有了落腳地,另外也有了上海戶口。那時候房價還可以,才九十來萬元。我知道繼母那邊肯定會問這樣一筆錢去了哪兒。但你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后來,房子買好了,我也來這邊讀書了。過了一年,這里劃為開發(fā)區(qū),出現(xiàn)了許多科技公司,我把屋子租給那些上班族,自己住學校宿舍。情況好的話,租金每年大概會上漲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這樣一來,光靠租金也夠生活,不用再跟他們要錢。按理去年畢業(yè),但是學分沒修完,這種情況總是很常見的嘛——所以我將房子收回自住了。他邊說邊放緩車速:就這,到了。小區(qū)很新,沿街而建,規(guī)模不大,不超過十棟。他家位于正中,樓下是花圃和健身設備。黑暗里無法看清高度,二十多層可能。他住頂樓。那是一套復式公寓,一樓廚房、洗手間和客廳,樓上是臥室。他說,要么你先洗澡,我給你找件衣服。我坐在桌邊,看他在樓梯下的衣柜翻找,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套疊成方塊的碎花女式睡衣:這是我母親的,應該不會嫌小吧。應該不,我說。出來后他遞給我一只吹風筒,等我將頭發(fā)吹干,他已經(jīng)煮好了一鍋餃子,說是他母親上次過來時包的。她獨自在楚雄生活,半年來一次上海,是否準時視其身體情況而定,或她病人的身體情況而定。我不太餓,吃了兩三個就放下筷子,他接過碗,吃完餃子,喝盡面湯,叫我先上樓休息。二樓沒有窗戶,也沒床鋪,只有一張榻榻米似的床墊,屋頂呈三角切割,層高很低,比弄堂閣樓還要矮,像兒童房或玩具房。這里應該并不適合做一個復式,不過被人為地強行切開了。原本我抱膝坐在床沿等他,后來背弓著實在太難受,只能躺到床上。過了一會兒他上來,帶了罐杯蠟,抱了把吉他。我背對外面,佯裝睡著。他彈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吹滅了燈,在我身邊躺下,隔著一肘左右的距離。半夜醒來(也可能是早上,因為沒有窗戶),我發(fā)現(xiàn)他半個身體在被子外,于是將他拉進來。過了一會兒,兩人抱在了一起。事后他問我,感覺還好嗎?我說是的,很好。我又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中午醒來。他正在樓下做飯,和昨晚一樣的餃子湯。我依然沒有胃口,他再度喝得一干二凈,問我今天你有什么計劃,我答沒有。在回校的公交車上,我想明白了,他問的應該是今天有什么變化沒有。我不知道。昨天的事情不能說完全意外,于我而言更像一次清洗,不算潔凈的清洗,核心是經(jīng)過宋,洗掉男友。宋沒上樓,他去了校園。我回到租屋,發(fā)現(xiàn)屋子保持著跟我傍晚離開時一樣的狀態(tài)。男友沒有回來。我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心想,這樣也好,令我免于解釋整夜的消失。
一個星期后的某個傍晚,宋發(fā)信息來,說在我公寓下面,想送件裙子過來,想知道我是否在家,是否合適上樓——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條牛仔裙到底怎么了。我希望他在,所以我說,合適。他到的時候,我正坐在玻璃餐桌邊——那是一張玻璃和不銹鋼的雙層餐桌,桌面很容易積起水漬,水漬很難擦凈——滿身是傷,男友坐在沙發(fā)上,宋很快明白了情況,將紙袋放在餐椅邊,走向沙發(fā),向我男友遞了根煙,男友接過,走到廚房,打開煤氣灶,點燃了煙,然后坐回沙發(fā),看著他。怎么,兄弟?宋說,拍了下男友肩膀,無論如何,打女人是不對的。好好說話,可以吧?男友像被電流擊穿似的迅速移開,嘴角掛著一抹譏諷的笑容:關你屁事?好,好,宋豎起雙掌,做出了解情況的表情。接下來的一分多鐘,兩人坐在我從舊貨市場搬來的橘色沙發(fā)上,差不多是這間屋子最明亮、最有色彩的東西—— 一左一右,抽著煙,誰也不開口。整個過程中我始終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都沒看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在某些問題上達成了一致。煙抽完了,男友將煙蒂扔進了垃圾桶,吐了口唾沫。宋起身,走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澆滅煙蒂,扔進水槽,關上水龍頭,離開屋子,并用力摔上了門。男友也站起身,去廣場的清真餐廳看世界杯。等他們都走掉,我打開紙袋,里面是條深藍碎花長袖連衣裙,裙擺很長,拖到腳背,像吉卜賽人的衣著。
秋天降臨,我身上的傷痕尚未全部褪去,而是從青紫變得金黃,像落葉,也像晚期肝病患者的虹膜。好在可以穿長袖。宋不再跟我聯(lián)系。我也沒聯(lián)系他,兼職不得不暫停,但和男友的關系卻莫名解決了。他喜歡上了另一個女孩,小我一屆,讀金融系。這事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知道他們在網(wǎng)上聊天,同時心懷僥幸地說服自己他們只是聊天,直到他把手機落在我公寓。半夜手機在我枕下響了,我猶豫了下,讀完了消息,確定后,我給那女孩打了個電話,說了下我和男友之間的情況,邀她第二天見面聊聊。她同意了。見面后,我發(fā)現(xiàn)她長得溫和、樸素,也很友善,說話時寬大的衣袖拂過桌面,傾聽時沉默不語,將吸管咬得傷痕累累。她說,之前完全不清楚我們之間的關系,男友表現(xiàn)得就像單身。她承諾,兩人絕對不會再見面了。我向她道歉,告別,打車去男友家收拾東西。他母親在,正在做鹵雞和醬鴨,她下崗后靠做熟食為生,傍晚常推著一輛小車在弄堂街巷間叫賣。在那間充滿濃重香辛料氣味的屋子,她試著挽留我,我知道是嘗試,因為最后她抓著我手臂說我們并不合適,合適的人沒有如此眾多的問題,也不會因這些問題爭論不休。我想說她兒子才是一切矛盾的肇事者,我所做的不過是忍耐,但我和過去一樣,選擇沉默,拎包出門。
實際上,出軌事件后,我和男友還有聯(lián)系,也睡過幾次,感情很難以這樣休克的方式告終——對我,對他,對那女孩,都一樣——很快我發(fā)現(xiàn)他們還在聯(lián)系,還在見面。緊接著是第二輪密集的吵架、哭泣和毆打。這次不需要連番談話,或是煞有介事的收拾,但崩潰也來得更為徹底。好幾天我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墻內(nèi)像有個心臟,跟我體腔那顆產(chǎn)生了共振。隨后它跳動的速度變得很快,我自己的也加速了,瘋了一般不受控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不過是低血糖。宋不知道從哪里得來消息,跑來看我(多半是我女友說的)。那是個下午,我穿著一件寬大的男士T恤去開門,領口和腋下都是破的。宋進屋后顯出無從落腳的局促,起先想坐椅子,但椅子上放著筆記本電腦,只能移到我床沿。窗簾一直拉著,他問,你覺不覺得屋子太暗?我說還好。從小我就喜歡被黑暗包裹。后來他還動過手嗎?我答,動得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啊。說到這里,我們笑了笑。他問,吃過東西了沒?我答沒有。他叫了外賣,意面與奶茶。吃完他將錫紙盒與塑料袋帶出去扔了,順帶擦凈了桌上的污漬?,F(xiàn)在沒什么能做的事情了。我靠在床上,他坐在床沿,顯得頗有興致,我想,以當下這個情況,一個人怎么還可能產(chǎn)生興趣,事實就是 —— 最后,我不得不推開他,告訴他,從未喜歡他,之前那次純屬意外。不會再發(fā)生了,“沒有第二次了,明白嗎?”他愣了下,之后輕蔑地說,任何一個有點腦子的男的都會發(fā)現(xiàn)你是個深淵。他們會很快清醒過來,起身走掉。我想,他說得對,就是如此。
二
畢業(yè)后的第二還是第三年的九月,前男友忽然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我,說他也在浙江,在臺州黃巖,負責道路工程。本地以制衣產(chǎn)業(yè)出名,尤其是領帶,所以他現(xiàn)在有了無數(shù)領帶。說到這里,他停了一會兒,說,我之前只有兩條領帶啊,還記得吧。我當然記得——其中一條深藍色,印滿綠色米奇,是他在扮吉祥物時所獲的贈品 —— 卻覺得沒什么好緬懷的。等掛了電話,我才想起來,領帶產(chǎn)地是嵊州。和過去一樣,他說的話永遠不可靠,夾滿了謊言,而且這樣的謊言歸根結(jié)底又有什么意義呢?
當時我還單身,或者說,尚無固定男友。嚴肅的交往通常持續(xù)不了三個月。長達一年半,我都這樣,所有問題盡量自己解決。越來越長時間的獨處會讓一段長期關系的建立變得很困難。它們會形成一個巨大的空間,阻止任何人進入。我迷上了一個作者,睡醒了就開始閱讀,吃飯時閱讀,走路時閱讀 ——盡量減少走路。睡前將他帶到我的枕頭邊,與之共眠。如果有一段明確的戀愛關系,那應該在我和他之間。他不會背叛我,因為他早已去世。我應該和死人戀愛,之前那幾段現(xiàn)實戀情真受夠了。我又想,我喜歡匱乏勝于滿足。也可能意識到壓根兒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所以選擇了匱乏。慢慢地,我又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和大學認識的一個男生聯(lián)系較多。他給我寫了很長時間的信,有時深夜我們還在聊天。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只要過了十二點,他就會換上另一種談話方式,從電影、繪畫、戲劇迅速轉(zhuǎn)到性上。仿佛在說:黑暗時代開始了?;蛘撸豪_帷幕吧。譬如,他問,你一般怎么解決生理需要?我告訴他不需要解決。擱置一旁。試著描述一下解決方式。怎樣?說說吧。不解決。我重申一次,發(fā)現(xiàn)沒什么效果,不再說話,關機睡覺。我只是不清楚為何聊天一直持續(xù)了下去。后來他來杭州,我們吃了飯,散了步—— 毫不意外地,睡了一覺 —— 在大學路一家小賓館,就是那種常見的情人旅館,水吧邊的玻璃瓶插了一對假玫瑰花,瓶內(nèi)蓄著水,看起來很像真的。浴室是全透明的,遮擋布簾夾壞了,無法拉合。結(jié)束后他說,你還記得宋吧。我說知道,但不知道你們認識。他說,宋跟很多人都認識,我們有段時間還算熟悉。但他說話的語氣讓人覺得他們只是熟悉,并非朋友。我之前并未見過他們在同一個場合出現(xiàn)。他又說,宋說他跟你睡過,“干她很爽”,從那時起我就非常好奇,想知道跟你睡覺到底是什么感受。宋還說,你喜歡被毆打,喜歡在每個水杯上都留下口紅印。我說,哦?所以這是你過來的原因?他沉默。那你覺得怎樣?過了一會兒,他道,還不錯,但不如 —— 我想,可能宋見識較少。我原以為他見識很多,因為那時候他身邊圍繞著那么多的女孩,現(xiàn)在想來也就那回事。聽完我談不上生氣或不快,更多是失望。他這種堅韌的耐心實際可以做很多事,完全沒必要浪費在我身上。他實在浪費太長時間了。
再后來,我以為和上海的生活差不多一刀兩斷:同學分散在各個城市,芝加哥、謝菲爾德、紐卡斯爾,甚至皇后鎮(zhèn);我換了手機號碼,并不打算通知此前的熟人;“校內(nèi)”更名為“人人”,密碼我忘了,無法再登錄;雅虎收回了郵箱,Blogbus(博客大巴)停運了—— 關停前的一兩個月,幾個系統(tǒng)不斷向我發(fā)來郵件,建議盡快遷移或備份 —— 但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拖延了下去,直到所有照片、日記、論文都蕩然無存。從前建立的聯(lián)系不復存在,新的潮流將其一一擊潰、擊散 —— 這是好事,意味著你可以重新開始。我不怎么懷念舊友。又過了一段時間,宋主動聯(lián)系了我,在QQ上給我留言。第一次我沒回,第二次我躊躇后同意見面,約在南山路一間叫作帕尼尼的西餐廳。餐廳主理人是我朋友,家族開制藥廠,但他自己對藥物缺乏興趣。他從浙江傳媒學院畢業(yè)之后,在濱江和幾個配音演員合作了一個短視頻公司,偏重喜劇,有時叫我過去開會 —— 開會只是閑談和吃東西,偶爾找人來講故事。我聽故事,寫梗概,梗概在走到劇本這步之前就因為過度的探討和過多的懷疑胎死腹中。同時他還開了這家餐廳,生意普通,只有朋友光顧。在上完前菜后,宋說,你胖了些。我告訴他不是胖而是水腫。我的體重從過去到現(xiàn)在沒有任何變化。他用手比了下下顎:這里方了些。我點點頭,心想你也是,都差不多。他胖了不少。何況我們快三十歲了。相識的時候一個十八歲,另一個,不知道,大概二十三吧。一晃近十年過去,從青春敘事進入了下一章節(jié)。一點點在年歲上加數(shù)字,就像在油布上涂抹深色丙烯,最終只會越來越黯淡。時間就像橫亙在兩人中間無法跨越的山石。從前他身上那種神秘而優(yōu)雅的氣息消失了,變得尋常且普通。他告訴我他父親死了,有天在虹梅高架上開車,覺得不太舒服,將那輛黑色福特停在道路一側(cè),隨即停止了呼吸。去世后父親在遺囑里留下了一筆錢,這筆錢在他讀書時期就準備好了。不大不小的一筆,可能想作為應急款項。除了買房,就是這筆錢,作為全部的補償。那套房子漲了很多,但繼母知道了這件事,認為她們也有繼承權(quán),他不想花時間在打官司上,放棄了房子,靠著這筆遺產(chǎn)和一個叫小鐘的高中同學開始做救護車生意。二○○三年到二○○八年間,小鐘在肯尼亞做基建,不幸染上了黑熱病,黃疸發(fā)作時,躺在醫(yī)院就像個氧化的銅人。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回到國內(nèi)。他的臉也毀了,開車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個不錯的差事。故事有些離奇,所以我只是聽,沒有插話。他說,這些年發(fā)生了不少事情啊,仿佛知道我要問什么,他補充說,不過我母親還活著。有了個相好,現(xiàn)在幾乎不怎么來上海。之前的生意呢?我問。他說,不做了,學校知道了,女孩們又漸漸地不受控制。我也需要畢業(yè),一直拖延著不是辦法。之前你怎么想起來做這些的?不知道,機緣巧合吧。他說。救護車生意不錯,我說。是不錯,他說,不過掙錢的不是這些。哦,比如?我問。他接過餐盤,等服務生走遠才說,主要是運尸體。有些是獨居老人,有些是客死異鄉(xiāng)的旅人。按公里計算收費。理論上最好就地火化,但總有家屬想冒險。生意很掙錢,但很難找到穩(wěn)定的合作者,只有小鐘一直做了下來。我想象他載著一具具尸體在城市中穿梭,忍不住說,你很像那種擺渡者,以前送女孩,現(xiàn)在送尸體。我不知道,他說,可能我只是個通道,很多事情對我來說只是發(fā)生,不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不像你們,總會投入太多個人感情。說起來,有天我夢見了你,你和你丈夫,還有我,躺在一張床上。我在中間,你的丈夫在我左側(cè),但就像不在那兒一樣。有紗帳嗎?沒有,只有雪白的床單和被褥,像賓館或者太平間。你側(cè)頭跟我說話,那幕沒有聲音。我可以想象,想象這一幕未曾展開、未曾延宕、對白缺失的場景。還要再過七個月,我才會遇到我的丈夫。但當時我只是告訴宋,目前仍然單身,離群索居地生活著,不知為何,他似乎認定我處在幾段并行的關系中,或者跟過去一樣還在做那些工作,說,你這樣很容易變成案件主角啊,我可不想在新聞里讀到你。過了一會兒,他說,夢里你還活著,所以我想不是太平間,很可能只是一家廢棄了的酒店。我打斷他,將那位朋友的話轉(zhuǎn)述了一遍,宋笑了笑說,想不到你居然會和他……好吧。我一直覺得他不怎么樣。你有沒有想過,你看男人的眼光很成問題。我說,的確如此,否則我怎么會坐在這里。他坦然地笑了笑,對此毫不在意。過了一會兒,忽然問,二○○八年時你在哪里?在上海,我說。他說,那時我在浙江安吉,被大雪困了好幾天。你能想象吧,我,小鐘,還有一具老頭兒的尸體被困在一輛貨車里。凍得發(fā)僵,彈盡糧絕。困在飛機場和火車站還好,至少還有熱水和方便面。你呢?我在上海時,郊區(qū)幾乎沒怎么下雪。等雪下大之后,我已經(jīng)回江蘇了。江蘇沒怎么下雪。我們總和歷史擦肩而過,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吃完飯,我原本計劃回辦公室再寫一會兒,不過我在餐桌上喝了遠超我能力的酒,只能提前回公寓。他提出送我一程,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宋到杭州的次數(shù)變多了——業(yè)務的需要,上海和杭州太近,死亡又總是突如其來,從不慎重選擇地點。奇怪的是,那段時間我們再次成為朋友。聊天通常發(fā)生在線上。我在冬天寫冬天的小說,積雪或山林;夏天寫夏天的小說,湖泊和性愛等?;蛘叻催^來,在冬天寫夏天的小說,夏天則專注于失戀和生病。經(jīng)常性頭疼,頭疼時需要在腦子里想大海,平靜無波而非驚濤駭浪;偏向于下午和清晨時分的,而非正午 ——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段時間誰找我聊天,我都回得及時有禮。我母親覺得離鄉(xiāng)背井且獨身很可恥,一周會給我打一次電話,問我是否打算回江蘇。我說,核心問題并非在哪里,在于我就是找不到啊,而且回去之后可能更難。她信誓旦旦地說,肯定可以找到。不妨提名一兩個,我說,或者你把聯(lián)系方式給我,我們自己先聊聊看。她猶豫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楊叔叔嗎?他的兒子剛出獄,自己做生意,發(fā)展得很好。
楊是我母親某個時期的情人。我把這個笑話講給了所有朋友聽。我并不詫異我在母親心中會呈現(xiàn)此般形象,同時還為自己而今能應付嘲諷而自豪。宋的殷勤起了作用,雖然我一直沒有原諒他。盡管最根本的原因出在那個朋友身上,但依然無法徹底原諒。有天他說,要送我一件禮物。那是十二月的一天,我在出租房內(nèi)用電腦看《極地奧德賽》,很長時間都冷得如在地獄,看完電影感覺更冷了。公寓附近有幾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建的老小區(qū),是某個機關單位的公產(chǎn)房。冬天一來,從早到晚都響徹著葬禮喜悅快活的嗩吶。多種原因使得我想早點洗漱躺下,他說看一眼就好,我可以來接你。不,我不坐那輛運尸車。是救護車,好吧,如果你非要這么講,他說。我刪掉對話框,繼續(xù)看電影,到凌晨才回復。他還醒著,問,你真不打算來取你的禮物嗎?隨后發(fā)來十幾張照片,同一個東西不同角度的照片。那個灰褐色的橢圓形物體立于胡桃木茶幾,下面墊了一塊軟布,某些光線下呈鐵銹色,形狀也不再橢圓,而是不規(guī)則的,像個放了很久的麥芬,讓人覺得它仿佛剛從極深的地里挖出。這是什么啊,我問??铸埖盎?,宋說,我從河南朋友那里收購來的。他親戚在山里挖這些寶藏。很多,不貴,就是有風險,沒法帶上飛機和火車。所以我開了一千兩百公里,將它帶回了上海。我說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化石,我只想休息。
但我輾轉(zhuǎn)難眠。從流著奶和蜜的地方帶回一塊石頭,或從荒涼曠野里帶來一朵玫瑰,這種所謂的浪漫說到底,屬于朝圣者而非接受者。過了會兒,我起床洗漱,打車去他說的酒店住址——他每次來杭州都會住在同一個運河酒店。沒有任何預熱,他開門,抱我,直奔主題。某些部分肖似二○○五年的那個夏夜。他睡著后很久我還清醒著。長時間的獨居導致我很難和其他人睡在一張床上。不知幾點,耳邊傳來一連串很輕的笑聲,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他拿著手機,在黑暗中幾乎遏制不住地在發(fā)笑?,F(xiàn)在幾點了?我問。六點,他說,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嗎?他起身,去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繼續(xù)對著手機大笑,躺回床上,則背對著我大笑。我在想他是不是瘋了。任何人都會覺得他早已精神失常。怎么了?我問。他說前幾天,他去虹橋接完尸體(現(xiàn)場之慘暫且不說),沒等保安打開橫桿,就沖出了車庫,撞斷了那棟樓的門禁橫桿,也撞碎了車子橫檔。他賠給物業(yè)一筆錢,同時和對方商量,能否把監(jiān)控錄像給他。保安覺得奇怪,但還是給了,他導到手機,不斷觀看,視頻里車子撞碎,恢復原樣。像是解開了時間的繩索,一次又一次,恢復,撞碎,恢復。我終于想起要問他什么了:你住在哪里?他說,有時住在旅店,有時睡在車里。我們經(jīng)常開夜車。不困嗎?我說。他說,四個小時夠了。我有些理解了他容貌變化的原因。他繼續(xù)說,有時凌晨一點到三點才睡去,六點多就醒了。你是在做短視頻嗎?我說是,但應該很難做出啊。他說,那你覺得我做視頻怎樣?我不知道,我說,你可以試試。
睡意徹底消失了。他開始說起自己的計劃:網(wǎng)絡季播短劇,單集時長約十分鐘,一季十一集。隨后他開始講起故事,嚴格來說,應該稱之為創(chuàng)意——
日常退相干:突如其來的感冒將女兒變成了喪尸;感冒進一步擴散。
莫比烏斯:房間停電,男人走出屋子,發(fā)現(xiàn)走廊無盡循環(huán),而他再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屋子了。
躍遷之橋:一個人站在一座橋的正中,試圖到達橋的一邊去,但是他發(fā)現(xiàn)這座橋比他預想的要高得多,似乎沒有上限,而他想到達的地方怎么也到達不了。
熵減公寓:住在老式公寓里的男子發(fā)現(xiàn)公寓在不斷向內(nèi)坍塌,先是墻壁,再是裝飾和掛畫,然后是家具,最后必然的,是他自己。
你覺得怎樣?他問。我說,還不錯,就是很像噩夢。我想,它們并不像題目所暗示的,是物理概念的故事化版,更像那種不成熟的B級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些故事開始變得流行,甚至泛濫,在流水線上一個接一個被生產(chǎn)出來,虛張聲勢,內(nèi)在空空。我說,這些故事是你失眠的原因?哦,不是,他說,我只是想到自己已不年輕,卻一無所成。大部分人都這樣,我說,我們是成就的絕緣體。但我不可以,他說,人一輩子不能默默無聞,毫無聲息。你呢,不想做出點什么嗎?我說,不想,這樣就很好。他聳聳肩,表示不可思議,你應該去做出一點事情,我說,為什么?他說,為自己。我執(zhí)拗地說,不了,這樣挺好,我喜歡這樣,喜歡默默無聞。他說,我不可以。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知道,我們這代人一定會攤上一件大事。戰(zhàn)爭、革命、瘟疫、動亂之類的。為什么?我說。我不知道,只是一種預感。等著吧,他說,遲早的。所謂大事不過是巨型災難,我說。平庸才是災難,他說。災難里人照舊平庸,我說,死亡無法讓人卓然出群,只是抹得更平均。何況為了不平庸,你又真正舍棄過什么呢?他不說話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過了會兒,他忽然說,最近這段時間開始服藥了。藥物讓他平靜,也讓他焦躁。每次服用的量都得很小心,但似乎總會超過定量。在他絮叨不止時,我終于睡著了,一直睡到有人打電話來,告訴我得退房為止。宋離開時并未給我通知。
過了幾天,他給我發(fā)來了劇本。我翻了幾頁。劇本寫得一塌糊涂。不是在一個場景中沉溺太久,就是根本沒寫。沒有行動,沒有細節(jié),甚至也沒情節(jié)。我想了想,說還不錯,有個國產(chǎn)劇集叫作《慎點》,你可以看看。當然,我不喜歡這部劇集。他隨后將劇本發(fā)給了周圍為數(shù)眾多的女性:前女友、女朋友、姐姐、母親等,收到的褒獎屈指可數(shù)。之后他在電話里痛斥她們毫無品味,“能跟女人講什么道理?”他說,隨后反思道,拿給她們看,完全是沒事找事,“被羞辱也是我活該?!?/p>
就這樣,我們的關系維持了下去。起先還好。這種缺乏責任、缺乏溝通的性對我來說,不算必需,但也可以作為一條解決路徑。有時他來找我,有時我去找他。慢慢地,我開始感到切實的困擾,一次比一次更顯著。因為每次睡完都需要對他的新作進行一番探討,或是聽他和其他女性的故事,然后他會問我,是吧?還不錯吧?這些對你來說有用嗎?很難回答。有些故事有用,有些沒有。更多是折磨,大同小異,連環(huán)抄襲,何況我壓根兒不想知道他和其他女性爭吵或性愛的細節(jié)。他來杭州,給我發(fā)消息,或是打電話,我決定去不去。漸漸地,不去的決定占了絕大多數(shù)。他在杭州還有幾個朋友,某某兄弟會,前綴我忘了,一定很滑稽。每次聚會絕大多數(shù)是他們四個,非常偶爾地,會邀請一位女性。一天他問我愿意不愿意見見他幾個朋友。我說可以。當天是弗羅斯特忌日,老板走過來,免費送了一杯特調(diào)雞尾酒。他是個身形高大的東北人,走過來仿佛足以令四周空氣戰(zhàn)栗垮塌。他坐在我們的沙發(fā)邊,雙手交叉,說那杯弗羅斯特酒基底用了金酒,此外還有橙皮、荔枝與草果。草果打成了碎末,荔枝冰凍過,和底部的冰球并置一起。像水星和木星的并置。猜吧,是哪一首詩。我喝了幾口,想了很長時間,想不出哪首詩歌會呈現(xiàn)此般味道。每個人在同一詩句品咂出的味道也可能不同,每個人也可以在不同詩句里品咂出相同。我放棄了。他笑了笑,告訴我是《無人理會》……我們才有時候坐在僻路旁……試一試能不能覺得不孤獨。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很合理。在那次聚會上,我們聊了性別差異,也談論了愛情。他們無一例外都誠實、懇切地回答了我。有人對我說,那些女孩都是新宇宙。每一個都是嗎?我問。是的,他說,平行宇宙,互不相交。也有人跟我說,他年紀很輕的時候,已經(jīng)需要藥丸來助力。我說,女方呢,怎么想?他說不知道,如果不保持一定性愛頻率,她會不高興。他將婚期延期了一年又一年,還能拖到什么時候?宋插嘴說他有個喜歡的女生——在他開始正式講述前,我都以為那女孩是我——女孩在美院讀書,研一,畫油畫,偶爾也畫水彩。容貌不算十分出眾,但氣質(zhì)特別,不怎么愛搭理人。他說,我背著音響和蠟燭去象山找她,只是想在她面前放首歌。那是個明凈的秋天,欒樹正當時,細密的黃色小花跌落在音響和棉衫上。放完歌曲他就走了。對于分外喜歡的女孩就是這樣,他說,你沒有性沖動。有人在問是怎么認識的,他說某天開車去轉(zhuǎn)塘,看見一個年輕女孩在路邊獨行,開出一段路之后,他腦子里依然是她的模樣,猶豫了會兒,開回去,跟她要了聯(lián)系方式。有人笑著說,這樣的騙局還能成功嗎?路上遇到一個漂亮女孩,并且愿意給你聯(lián)系方式的概率又有多少呢?宋道,我有我的方法。等眾人追問他到底用了什么辦法時,他卻不肯說了。
我猜宋說的不一定真的。純情故事不是不可能,就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概率很低。宋繼續(xù)說,真心喜歡一個人,就不應該隨意跟她睡覺。性應該視為禮物,拆開時必須倍加小心。是啊,我想,因為你隨意發(fā)泄在別處。對此我不該嫉妒,也不該憤怒,但依然感到了羞辱。后來他打電話來,提到見面一事,我問,你和我在一起,是因為不夠喜歡我嗎?不是,他說。那你喜歡我嗎?他停了一會兒,說,不啊,我不喜歡你。對不起,我真的不喜歡你。我想,維系我們的是比男女感情更重要的東西,譬如友誼。承認嗎?我們之間存在超越性的友誼。我說,那你覺得我喜歡你嗎?他說,可能還好。我說,不。他說,那很好。我們互不喜歡,少了很多麻煩。掛了電話,我想,友誼不過是發(fā)生關系又不想負責的托詞。我不會見他了。
很久之后的某個晚上,我夢見了他。夢里我、他以及那女孩(我沒見過她,但在夢里,她的面容無比清晰)三個人在某個名字不確定的城市——上海、杭州甚至香港都可能 —— 的一個戶外漢堡店。他忽然說,啊,這里的酒店拆除了,我看去,發(fā)現(xiàn)橘色的酒店消失了,變成了回旋的圓形廣場,像路易斯·康和馬里奧·博塔混合設計的褐石建筑,一首迂回折射的光之詩 —— 這樣看來應該更像紐約。趁著女孩去買冰激凌,我追問他為什么要這樣,而他則躲避我的回答,叫我細讀存在手機里的一串歌詞,歌詞很長,很動人。我要問的究竟是什么,歌詞和答案之間又有什么聯(lián)系?怎么也記不起來。但沮喪延續(xù)了下來,穿過了夜晚的黑暗和無意識,被清晨的福爾馬林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帶著一股屬于它的刺鼻氣味。他不來找我了。有七八個月的時間,他音信全無,微博、朋友圈都停止了更新。我想,十之八九,他在一段甜蜜戀情中。無須社交的有兩類,第一類過得相當不好,無顏露面;還有一類過得太好,無意露面。他多半屬于后者。我此前從未聽聞他有固定女友,甚至女友——不過我總覺得,如果他真投入進去,很可能做得不錯。他可以做出許多意想不到,甚至令人感動的舉動,即便你不需要。一旦他進入,就可以做得像那么回事,而且,很少臨陣逃脫。也是那次喝酒的朋友陸,某日忽然提起他,問宋怎么了,太長時間毫無信息。出事了嗎?我考慮了幾天,主動發(fā)了消息給宋,過了兩天到三天,他才回過來,說,沒什么,最近一直在休息。心臟好像有點問題,低頭很喘。做了心電圖,說是心律不齊。沒事的,過段時間就好。我無法給出任何有效的醫(yī)學建議,說了句保重,就掛斷了電話。
三
后來那幾年,我結(jié)婚又離婚了。離婚所耗費的時間自然比結(jié)婚長得多。長達三年我們都在分居,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不過一年,這叫我懷疑結(jié)婚的意義。然后我又想到,結(jié)婚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我確實不想再這樣獨自過下去,孤獨快把我心臟侵蝕壞了。同時我也想到,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選他。注定要愛上他,再離開他。但對他來說卻不怎么公平。分居期間我認識了一些人,過程無一例外:熱戀——分手——心碎。每次分手都像那種人上了年紀會做的噩夢,夢里他們試圖去找某個人、某個地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某個從未見過的廣場或公園,怎么也找不到想找的門牌。等他們醒來,看向墻上的舊鏡子,錯愕地發(fā)現(xiàn)盯著自己的是個更為老邁的陌生人。隨著時間流逝,這種噩夢變得更多也更尋常了。我的意思是,睡夢中可以清楚看見某種希望的殘余,可怕的是醒來發(fā)現(xiàn)事情早有定數(shù),自己仍然抱有這種可悲的希望。我再也不能隨意找到能夠睡覺的對象了,除了年華不再,也可能我有了新的要求。過去的許多事情都令我感到羞愧。我偶爾想到宋,他說得沒錯,我尋找異性的眼光很成問題。除了其中的一兩個,大部分回想起來,那段時間除非腦子燒壞了,或被重錘過,才會跟他們一起。我還是應該愛一個死人。
宋居然又出現(xiàn)了。二○一六年八月,他給我留言,說剛剛看完一則獲獎的短視頻,忽然想起了我。最近還好嗎,他問,在做什么呢?我說不做什么,上班寫作,和過去一樣。也和過去一樣,毫無聲息。那則視頻怎么了?他發(fā)過來鏈接,我拉著進度條看了下,幾分鐘的一個動畫短片,《我把腦袋弄丟了》,探討的是阿爾茲海默病??吹浇Y(jié)尾我都哭了,他說。我問他,身體怎樣,還在做短視頻嗎?身體——就那樣,一般人很難忍受啊。夜半經(jīng)常大汗淋漓。視頻只做了一段時間,拍過幾個成片。其中有一個是給車企拍的廣告。說著他發(fā)過來一個文件,解壓后打開,是一男一女在山徑上賽車,飄移,停下車時表情曖昧,總長四分鐘三十二秒,壓縮兩分鐘毫無影響。像《頭文字D》,也像《速度與激情》。所有的賽車場面都模仿了這類電影。我問他這是哪里,徑山,宋說,你去過嗎?我說還沒有。那里不錯,有民宿、溪流、密林,而且不收費。你應該去一次。飄移不是真的,我們找了個做特技的人,他說,車商對片子反映不錯。我說,那些有劇情的短視頻呢?最后我們拍了個紀錄片。有視頻平臺愿意買下,后來主創(chuàng)覺得價格不合適,沒有談成。照我看,三百萬元是個合適的價碼,畢竟成本只有一百多萬元。我說是的。他說,其實拍得不錯,有空你可以看看。又說,如果有新作可以發(fā)給他看看,他想讀。我說好。至于那片子,我看了前兩分鐘片頭,畫面上一排刷著黃漆的欄桿內(nèi)堆滿廢電視機,只有其中一部有聲音,影像也開始出現(xiàn)——也即這部片子的主體,像美術館展覽,或是“總體戲劇”。錄音時常中斷,顯然刻意為之,字幕括弧標示此處“聲音缺失”,開始我覺得頗為有趣,等到越來越多的“缺失”出現(xiàn),仿佛那是他唯一學會的視聽語言。我關掉了畫面。過了幾天,我忽然想起來,這根本就是抄襲了白南準啊。
第二年的夏天,我回到了上海,住在閔行郊區(qū)。到了二○一九年十月,我朋友在市區(qū)的房子忽然空出,月租金比市場價低一千五百元,問我有沒有興趣。我很快就做了決定。搬家結(jié)束后,我和幫忙的朋友昌勇前往繽紛綠地城的一家素食餐廳吃飯,順便看家具。那里有幾家日式和新中式家具店,木柜和桌子的模樣都很漂亮,但也很貴,最終也只能看。當天商場附近有個女藝術家合作的《LOVE LOVE LOVE愛的藝術:親密》展覽,有小野洋子和列儂在阿姆斯特丹希爾頓酒店錄下的長達六十一分鐘的影像作品(“床上和平”),還有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在MOMA(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相逢的視頻。因為票價太高,我們商議了下,決定只在外面看一眼翠西·艾敏的I Promise to Love You(《承諾愛你》)霓虹燈仿制品。出門時我們遇到一隊攝制組。幾個年輕演員在一家餐廳等待拍攝,主要演員在室內(nèi),配角則在圈起來的范圍內(nèi)走動。有個女演員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保養(yǎng)得很好,但應該超過了三十歲。天氣有些冷了,她還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色V領針織衫,牛仔褲也很單薄。我站到路邊,給燈光和攝像讓出空間,這時一群像我這樣的圍觀者開始向中心聚集。有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穿著藍白豎條紋睡衣,看起來像從家里睡床或醫(yī)院病床上爬起夢游時忽然決定加入其中。穿著藍白條紋的人逐漸變多了,我抬起頭,望向遠處,發(fā)現(xiàn)對面刷著廣告牌的斷墻圍起來的建筑廢墟中有棟灰色矮樓,像老年病院,紅色招牌鑲嵌在星空。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宋,穿著一件長款藍色風衣,比之前瘦了許多。我頭一反應是迅速轉(zhuǎn)身跑掉,不過沒能成功。那么多器材和人擋在面前。等我再次抬頭,宋已經(jīng)迎面向我走來,像無法逃脫的厄運。真是想不到啊,他說,你來出差還是旅行?我說,半定居在這邊。他說,很好。你在這邊買了房子嗎?沒有,我說,只是租住時間較長。做什么呢?和過去一樣,我說,寫作,并且毫無聲息啊,只不過不上班了。他笑了笑,說,上海很好,最大的問題就是太職業(yè),而我們則想盡了一切辦法不工作。
這時昌勇朝我點點頭 —— 他走到馬路邊的廣場去抽煙,那里放滿了矮小的彩色方凳,成片燈串在閃耀。有人帶著他的拉布拉多犬在喝咖啡,拉布拉多脖頸上系著的紅絲巾分外顯眼。宋望了一眼昌勇,那是你男友?不是,我說,只是一個朋友。你呢?單身還是結(jié)婚了?他說,算單身吧 —— 說來話長。救護車生意不做了,小鐘在郊區(qū)壓到一個人。老太太當時沒什么反應,只是小腿刮擦,他也以為沒事。原先只是一塊瘀青,后來瘀青漸漸擴大,爛出一只窟窿。家人送到醫(yī)院,做了清創(chuàng)和植皮。老人做了兩次手術,之后在家休息。一個月后,她在家中陷入昏迷,送去鎮(zhèn)醫(yī)院后,急診醫(yī)生說可能是缺鈉,輸了兩天液沒有好轉(zhuǎn),去了市里才發(fā)現(xiàn)D二聚體指標和纖維蛋白原指標異常,也就是栓塞。保險公司聲稱栓塞和被撞沒有直接聯(lián)系,中間又隔了太長時間,只肯賠一部分錢。我們只能先自己墊付。再者就是我母親的事情。她有個市場攤,一九九二年建的,現(xiàn)在政府想拆掉,但賠償金有點爭議。政府說我們買鋪面的兩萬塊錢只是租金,只肯補還兩萬元——幫幫忙好伐,當時兩萬元都可以買套房子了??傊?,兩起維權(quán)事件幾乎耗光了所有精力。其他事情只能不作他想。而且奇怪啊,我們的錢也都耗光了,之前所有的事情相當于白做了。說到這里,女演員又走了回來,步伐輕快,近乎跑,滿臉笑容,黑色卷發(fā)落在腰上,腰肢極細,可能快要拍她的部分了。我站在路邊注視著她,心想,很美,但應該不會紅。宋在旁邊說,我們曾經(jīng)半個腳趾踩在影視圈。我道,半個腳指甲還差不多。我們都笑了,宋說,你的朋友在叫你。我抬頭,看見昌勇在朝我招手,他攔到一輛的士。馬上就是節(jié)日和高峰,打車會變得很難。我向宋告別,跑向昌勇,回頭看見宋漸漸消失在那一堆沉默的、夢游般的老人中間,那景象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他過去在其中,未來也在其中。
四
我給宋發(fā)過一封郵件。他在上一封郵件里問我是否可以幫忙修改一份商業(yè)企劃書。我同意了,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改了一些措辭的口氣,訂正了幾個錯字,加了一個略有感情的結(jié)尾。他在回信中的正文表示了感謝,說寫得不錯,能否“再看看”。我細讀附件中的企劃書后發(fā)現(xiàn),所有修改全未采用。我想,宋變化不大,自負依舊。再做修改太過徒勞,回什么好呢?其實可以跟他說說為什么會在那里,或者講講我的朋友昌勇。他每天制訂出行計劃,第二天就會全盤推翻。頭天晚上他會來消息,說很想吃意面,明天一起去Me & Joe餐廳吧。我答好。第二天下午他會發(fā)消息來,說不想去了,只想休息。
我有幾個這樣的朋友。有時他們微信許久不回,我便在深夜給他們的音樂軟件賬戶發(fā)私信,或是微博私信,直到他們發(fā)消息來,確定沒事為止。我和他們在一起,很可能因為我總想拯救他們,某種意義來說,其實是想拯救自己:顯得有用,被誰需要,作為個體的存在是有意義的。考慮再三,在給宋的郵件后面,我最終還是選擇講了一個此前從昌勇那邊聽來的故事:很久之前,明末清初吧——清兵南下,殺進揚州。有個書生在家中讀書,忽遇一女子敲門求救,說家人都被殺死了,能否收容自己。書生并未多問,將其藏進茅房。未多時,清兵入院,問是否見一女子,書生答無。清兵狐疑,酷刑逼問。書生奄奄一息時,有人大叫,茅屋有動靜,眾兵過去查探。書生心道不好,想去護住,走到院內(nèi),見清兵掩鼻撤回,連說晦氣。他才知道,為了不連累自己,女子已經(jīng)上吊自殺了。過了二十年,書生孑然一身。春末夏初,村莊發(fā)起瘟疫,每日都有棺木抬出,死者不可勝數(shù)。漸漸地,連落葬收斂都成問題,夏暑尸氣蒸騰,全戶滅絕不在少數(shù)。許多朽爛的棺木就這樣浮于水上,唯有書生無恙。某日一位道士到了村內(nèi),發(fā)現(xiàn)整座村子都空了,只有書生家中亮著明燈,疑心有鬼,于是叩門而入,守了一夜。第二天,書生醒來,見道人在長桌邊發(fā)呆,問昨夜究竟是何情況。道人答,昨天上中下夜,分別來了三波疫鬼:白面童子、黃衣老人、著五花甲的壯漢,每有疫鬼登門,即有一女子伸臂擋住,高呼這是我的人,你們還是走吧。如此惡斗一夜。書生了然,嘆息不言。至壽終,無病無災。我喜歡他講的這個故事,因為它每次都在滑向某種可能的時候戛然而止。宋沒回郵件,也不再提修改一事。我猜他只是不知道說什么。那是二○一八年的冬天。
我在二○二一年年初接到宋去世的消息,距離他去世已經(jīng)有段時間。九月他開車去北京,途中突發(fā)心梗。消息來自陸。陸因公差途經(jīng)上海,問我是否有空一見。有許多理由拒絕——但我還是同意了。那段時間我和大部分人一樣,困在屋內(nèi)動彈不得。同時我也想到,這一年快要過去了,某種意義上,能夠活下來的都是幸存者。我們應該為每個從柔軟床單醒來的清晨而慶幸。公寓樓下的餐廳基本都已關門,只有小區(qū)門口的手沖咖啡店偶爾營業(yè)。玻璃櫥窗上印著老板手機號碼,打他電話,他會下來開門。走到店門口,我意外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圍著圍裙,用一塊黑白格紋抹布仔細擦拭玻璃杯和咖啡機。見我向其揮手,他在圍裙上擦了把手,戴上口罩,給我開了門。我問他是否還會繼續(xù)做下去,他說目前會,不過不知道能夠持續(xù)多久。你看對面的茶座,那邊也停業(yè)了,他說,會有新店開起來的,我們并不重要。我和陸在咖啡店坐了一會兒,他談起夭折的項目、中斷的計劃、打折的年終獎、明年更大的業(yè)績壓力,等等,然后,說起宋,“我想不到宋會走”,我并不確定自己真的聽見了那句,或者我聽見了,卻沒聽懂。陸說,他其實有征兆的。應該是遺傳吧。他出事的樣子,和他父親簡直一模一樣啊。他講起宋出事的前后,還有他們的相識:很早之前,他和一群人在長風公園野營,喝酒,談天,陸續(xù)有幾撥人加入進來。宋出事后,某某兄弟會還在繼續(xù),一天,每個人都講起與之相識的經(jīng)過作為紀念,這些支離破碎的碎片一點點拼湊出具體連貫的地圖,他才知道那天宋就在現(xiàn)場,比后來他記得的要早很多。那天太多人了,他不怎么引人注意啊,甚至錯過了合影,陸說,詭異?任何一張合影里他都不在。我有時覺得,他像一團什么,白色的煙霧。我表示同意:是的,宋像一團煙霧。真有意思,我第一次看見宋的時候卻覺得他如此出挑,跟任何人都迥然不同。但他就這樣一分鐘一分鐘地,變得更模糊也更抽象了,最終成為一團可有可無的煙霧。
好可怕,我也快四十歲了。他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想宋,但對生命的恐慌多少因為這件事而被放大了。
我低頭,看著空杯,厚厚的玻璃杯底像個旋轉(zhuǎn)的透明宇宙,想起和宋的一次通話(并非最后一次)。一個新號碼,號碼所在地顯示是大理,那段時間我?guī)缀醪辉趺唇幽吧娫?,但那天——仿佛一種信號,我接了——他像作年終總結(jié)似的,羅列了他之前做的工作(一串長長的、無效的清單),然后說,我總以為我想做出什么,花了很長時間,做了很多事,最后發(fā)現(xiàn)其實也不過想被愛而已。媽的,真的很想被好好愛一次啊。不知道為什么,聽完這句我感到異常酸楚,差點落下眼淚。他說,我想買個院子,在大理或是蘇州,種點蔬菜,養(yǎng)點花草,我在網(wǎng)上看過圖片,就是那種老舊的中式院子,有綠樹、假山、噴泉。如果你愿意來,我辟出一間屋子給你住。你可以過來,做飯,寫作,或什么也不做,只是曬太陽和發(fā)呆。你的愿望很遠大,我說。是啊,他說,一向如此。我想了想,還是問了,問他當時為什么不主動些。他笑笑,說,大概是時機的問題。又說,可能覺得你過于自由,根本約束不了。我沒作聲。不管什么理由,其實都過去了。人一旦衰老,就會在活著時目睹自己成為幽靈,沒人看見你、注意你。一個不會再見的朋友呢?可能和死去也無異。所以很早之前,宋對我來說就已經(jīng)死去了。只是我們太過年輕,從未想過那些脫口而出、毫不正式的告別都是真的。
今天幾號了?陸忽然問,這一年算過去了嗎?二月七日了,我說,遲至春節(jié),才算一年已畢。由此也從燥金之年進入了寒水之年。燥金之年?他問。嗯,寒熱交錯,萬物折損或消亡,也是告別之年。他說,那你多保重,我說,你也是。以后多聯(lián)系,他說。我說好。
原刊責編??? 甫躍輝
【作者簡介】張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蘇,小說散見于《作家》《十月》《山花》《西湖》《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2019年出版小說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