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吳柳先早年當過兵。最近在搬家時把書柜全部清理一遍，翻出一些塵封多年的紙片，其中有幾篇當年在部隊創(chuàng)作組寫的草稿紙，正想丟入垃圾一類，轉而又留下用個牛皮紙信封裝起，還寫上古釣沉鉤幾個字。恰在不久，戰(zhàn)友把他拉入了四四九二戰(zhàn)友手拉手微信群。一看群里吟詩作對，猜迷解典，好不熱鬧。他靈機一動，從那古釣沉鉤里找到了小歌劇《愛民樹下》的一段唱詞作投名狀發(fā)到群里。

心潮翻滾憶當年

解放軍追敵到村邊

小小山村鏖戰(zhàn)急

蘋果園里滾硝煙

沒承想幾句話還真引來一片喝彩。有當年團宣傳隊的指導員楊滿倉，有宣傳隊號手王玉光等戰(zhàn)友都感到歷歷在目。還經(jīng)常有貼：吳柳先，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有的一說名字就知道，有的想想才知道，必競四十多年了！

有一天，吳柳先看到一則貼文：吳叔，我叫童柯，是童星明的兒子，看到你在群里發(fā)的詩句，我小時候就會背，不知能否告訴我這詩句的出處？

出處？我編的呀！而且有王福仁干事作曲，是團里自編自演的一幕小歌劇。吳柳先的字還沒有打完，童柯用語音哼了一段唱腔，那晉腔的醋味濃濃。吳柳先不識譜，他把當年王福仁譜的曲子叫他女兒看，女兒哼出來的除了沒晉味競相差無幾。吳柳先納悶了，這山西娃不但熟悉詞，還熟悉曲。

1.一對紅

童星明，吳柳先能說不認識？他倆都是家無父母的苦命娃，一個班的一邦一一對紅，大統(tǒng)鋪上鋪挨鋪，童星明一米八二的個子，一張英俊的臉。上面有八個哥姐，他出世不久爹媽都走了，是由大哥大嫂拉扯大的，沒有上過學。當兵了，逼著寫個心得體會決心書都要吳柳先先寫了照著抄，平時的家信也是找吳柳先代筆。童星明滿三年服役期回家探親，回部隊后喜滋滋拿出談的對象的照片。姑娘不錯，很般配，還是公社宣傳隊的副隊長！姓杜，叫杜臘梅。

這次談上了對象，而且是個有文化的，如何回信成了吳柳先的難題，童星明光顧了高興，加上大會戰(zhàn)很忙，童星明沒提寫信的事。那頭臘梅姑娘可耐不住了，先寫信過來了。童星明屁顛屁顛拿著信約吳柳先來到一號坑外的海邊。粉紅色的信紙還帶著純真少女那淡淡的水粉香，童星明要吳柳先讀給他聽，又舍不得把信紙交給吳，吳只好扒在童的肩膀上讀。在那火紅的年代，信首要敬錄一段毛主席語錄，既是初次寫信，又在那種大氣候中沒寫親愛的之類的詞。姑娘敬錄的毛主席語錄是《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接著問候歸隊旅途是否平安，談到自己對軍營的設想及向往，最后匯報自己宣傳隊的趣事，談到她的一個叫彩霞的也找了一個像你一樣可敬可愛的解放軍！通篇讀完，只從這"也"字看出是對象之間的情書，信寫得很得體，又寄托著初別的思念之情。讀完信，童星明還在享受著繞梁余音。吳柳先卻在為回信打腹稿，因為這是推托不了的事。吳柳先的腹稿分為奔放型、洋溢型、羞澀型和平淡型，等童星明點菜。童星明雖不會寫信，考慮問題卻很有分寸，他丟下四個字，穩(wěn)步發(fā)展。吳柳先得令，選擇了羞澀兼平淡。每次吳柳先幫童星明寫完信都唸給他聽，得到他認可后由他自己發(fā)，而童星明除了個別沒聽懂的湖南音反問一聲"說啥"，很少提修改意見。

自從有了對象，童星明練字更勤了，下次求吳幫忙寫信，自己還搞出幾個一、二、三的要領寫在紙上和吳交底。吳柳先也看到童的變化，在寫完信后，把信唸給他聽時，把那難一點的字叫他多唸多寫幾遍。幾輪書信來回后，童星明收到信自己先看，半認半猜，實在不知道就問吳柳先，回信還少不了請吳柳先寫。臘梅信中借閨密彩霞的男友送了什么禮物暗示，童星明都知趣的滿足了臘梅，吳柳先在回信中不失時機的寫道，以后想要什么就直說，只要做得到的我會盡力。當然是童星明認可了的。

2.小歌劇

吳柳先一邊替他人寫著情書，一邊哼哼唧唧的編寫了一個反映軍民關系的小歌劇《愛民樹下》，團宣傳隊決定采用，并由王福仁干事譜了曲子，吳柳先親自刻成臘紙，接著就出差去了。連部文書暢星澤承擔了油印任務，叫上童星明幫著翻紙。吳柳先交待印二十份，經(jīng)驗豐富的星澤每張臘紙多印三份備用，最后裝訂時完整裝訂了二十二份，暢星澤把這二十份按吳柳先的交待寄到宣傳隊去了，多余的兩份送給童星明做習字帖，還送一疊紙給他練字。

臘梅又來信了，親愛的星（幾經(jīng)羞澀，穩(wěn)步發(fā)展到今天，該破格了）我們宣傳隊缺少新節(jié)目，你們解放軍大學校樣樣俱全，你一定要幫我找些好節(jié)目，我們要到縣里匯報演出，一定哦！

童星明猜到個大意，是想要節(jié)目資料，吳柳先不在，這次又有做夢都想聽到的親愛的三個字，更怕他人笑話，這封信就沒給他人看，也沒請他人回信，自己問星澤要了一個大信封，寫了個地址姓名，把油印的那份《愛民樹下》塞到信封里寄出去了（好在信封大，蠶豆大一個的字歪點斜點也不怕）。

3.才郎

臘梅她們宣傳隊多方在找節(jié)目，因為文革期間破舊立新，舊破了，新沒立，所以節(jié)目緊張。臘梅收到大信封，猜到是她們索要的節(jié)目資料，臘梅就當著彩霞打開信封，一看是小歌劇，兩人說不盡的驚喜，看看劇情是反映軍民關系的更是合了味口，當即對著簡譜哼了起來，二胡笛子手都湊過來參與，一時好不熱鬧。彩霞道，還是童姐夫有本事，臘梅只是抿著嘴笑。小鬧了一會，大家都說好，隊長拍板排演。

臘梅晚上帶著劇本回家，想到自己郎君叫他找節(jié)目資料，信里還說難找，幾天功夫，就找來了，心里甜蜜蜜的。真還把劇本貼臉親了起來。上床了，又拿劇本細看，聞著淡淡的油墨香，看那剛勁的鐵筆（刻臘紙是用鐵筆把臘紙按在鋼板上刻破臘讓油墨浸過）字，和多次來信中的字體出自同一手筆，都是下寬上窄的那種三角形字體，難道這劇本那他就太有才了！我杜臘梅沒嫁錯人。

第二天，臘梅來到宣傳隊，想把發(fā)現(xiàn)劇本是童星明編的這件事告訴彩霞，沒想到彩霞也發(fā)現(xiàn)了并先說，臘梅姐，我想這歌劇就是姐夫編的，并且自己刻的臘板，你看這不就一筆字嗎？這時臘梅反而謙虛的說道，他哪有那個能耐。心里卻是美茲茲的。彩霞口里哼著紅燈記李鐵梅的唱段：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突然朝臘梅做個鬼臉，我童家姐夫可是一個才郎呀！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進入緊張的排練，到縣里匯報演出并得了一等獎，宣傳隊一直在緊張、忙碌、愉悅中度過，臘梅想等演出成功后再給這位幕后英雄報喜。剛從縣里回到家卻有報喜的來了：童家托介紹人來說，如果臘梅對星明滿意，就帶著介紹信去部隊探親完婚。臘梅還能不愿意嗎！

4.一字不識

買好車票，一封電報，一肚子話就留著當面去說了。

吳柳先與這位嫂子只有筆緣，當童星明接到臘梅電報的當天，接到一紙調令，到南京上學去了。軍人妻子，通常叫家屬，誰的家屬來探親，主人要邀請戰(zhàn)友來家（招待所或由接待處安排的老百姓家）坐坐。而來客是一撥撥的老鄉(xiāng)，一撥撥的同班排戰(zhàn)友。那天童星明所在排來了好幾個湖南籍戰(zhàn)友，有人提議新娘唱歌，臘梅沒推辭就唱了;戰(zhàn)友推新郎來個節(jié)目，童星明紅著臉憋不出一句話，一下冷場了，一個叫易漢民的用塑料普通話講了一則笑話：過去有一個富家才女招親，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才子，于是寫了一百個難認的字掛在村口，多數(shù)人看都不看，偶爾有的看看就打退堂鼓了。有個皮匠路過，看著那字牌是用一張牛皮襯底，上面用絹寫字。皮匠想要這張牛皮，就取下了這張字。小姐派來蹲守的小廝見有人揭榜，追著皮匠問，你認識這些字？皮匠回答說，一字不識！小廝趕緊報告小姐，剛才有人揭榜，說一百個字就只有一個字不認識，小姐你就將就點過吧，好個一字不識，戰(zhàn)友們哄堂大笑，除了童星明，誰也沒注意新娘子沒笑，羞紅的臉上還帶幾分怨氣。童星明不會唱歌，講笑話，幽默詼諧卻在行，他接過話茬，我們那里的說法是，這個皮匠后來聚到這位小姐還當上了將軍哩。眾人以驚奇的目光期待著他的下文，他說，毛主席說，不想當將軍的戰(zhàn)士不是好戰(zhàn)士，易漢民糾正說，是拿破侖說的！不管誰說的，皮匠去當兵了，因為他飯量大，就去當了伙頭軍，有一天他挑著一擔飯菜去前線送飯，被一隊敵人攔住了，他急中生智，一口喝下一盆辣椒湯吸足氣然后猛的朝敵人噴去，辣得他們喊爹叫娘揩眼晴，皮匠迅速繳下敵人的槍，因此立了功！非今非古的故事，把大家逗笑了，也把臘梅的臉由陰轉多云，不識字，但很機靈！這回輪到易漢民紅臉了，他才想起童星明也是識字不多呀，哪壺不開提哪壺，但又不能道歉認錯自我批評，只好悻悻告辭，臘梅兩口客氣的送客。

5.搖籃曲

彩霞在家坐立不安，一直像影子一樣的臘梅分開半個月了，而自家男方又沒放話，而男友來信幾個字都東倒西歪，更不像童姐夫那樣有文彩。無聊時拿出童家姐夫的劇本照著抄，但總是抄不像?？偱沃D梅回來。

臘梅回來，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一掃那探親前的滿臉堆笑，見到彩霞，競伏到她肩上嗚嗚的哭起來了！彩霞初見，不知所措，漸漸的才弄清原來童姐夫是文盲，所有信件都是請人讀，請人代筆回的，卿卿我我談了幾個月的愛，居然是在跟那個寫三角型字的人談，而這個人還會寫劇本！如此大的反差，彩霞也不能接受，更不知怎么安慰，只好陪著嘆息。彩霞想，沒讀過書，這也不是童姐夫的錯呀，邦人寫信也不是那個代筆人的錯呀，是咱們把事情想得太美了，接下來幾天臘梅的表現(xiàn)，彩霞知道臘梅是有喜了。姐姐你自己有才，姐夫確實長得帥，人家男才女貌，那我們就是女才男貌，據(jù)說象貌爹傳的，聰惠是媽傳的，我侄子到時候肯定象爹一樣帥氣，象媽一樣聰惠

在彩霞的勸慰及無奈的現(xiàn)實面前，臘梅平靜了許多，還談起在探親期間童星明的一些趣事，并在這段時間每天逼他學二十個字，加上他原來已經(jīng)會寫的現(xiàn)在常用的四五百字都會了，臘梅臨走時交待，等她到家要等他的第一封親自寫的信，童星明說已經(jīng)親自寫了半封。臘梅把那個寄《愛民樹下》的那個信封找來一看，還真是很嫩稚的發(fā)蒙生筆跡。

童星明給臘梅來信了，字也有了進步，內容很簡單，都是臘梅教會的幾句問候語，彩霞看到了以前臘梅姐的笑容。臘梅把以前的三角形字體的信和《愛民樹下》收到一起準備燒掉，彩霞一把搶過不讓燒，她口里哼著那唱腔，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手里把這些信件資料裝到一個信封里，在信封上寫上《才郎》兩字，姐，值得收藏哩！，以后還可以給侄兒習帖哩！

童柯出世，他爹也退伍了，文革中，除了樣板戲也沒有其它出版物，《愛民樹下》的詞曲，成了臘梅口中的搖籃曲，老二出世，《愛民樹下》除了老二的搖籃曲，還是老大的啟蒙習字帖。

童柯發(fā)了一張照片在群里，像他爹當年一樣帥氣，真像他彩霞姨說的，承傳了他媽媽的聰惠，他有一個很牛的頭銜——軍旅畫家，而畫面上的文字，常有那上窄下寬的三角形字。

在《愛民樹下》胎教出來的孩子，難怪對《愛民樹下》歌詞銘記于心！

6.戰(zhàn)友深情

童星明轉到地方曾任多年村干部，帶領鄉(xiāng)親們致富，現(xiàn)在七十掛零了，還管著十多畝果園，身體也還硬朗。

吳柳先和童星明通電話了，好在童柯給老爺子說好吳叔會來電話，老童有所準備，一連問了易漢民，王福仁等七個人的名字，吳柳先梳理著這七位戰(zhàn)友競有三位作古了，當吳柳先問起臘梅嫂子，童星明唏噓道，也走了，吳柳先感慨一番，都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見上一面，聊聊當年的趣事。

吳柳先和童星明的故事在四四九二戰(zhàn)友手拉手群里傳開，一位叫汪泉水的戰(zhàn)友和童星明是老鄉(xiāng)。由于汪泉水是既熱心又能干的人，朋友圈內肯幫忙，童家的大小事都有他的身影，臘梅辭世，少不了他一手操辦。汪泉水在群里也是活躍份子，他把所有知道的原原本本說給童星明聽，童星明聽完后紅著眼圈說，我要去墳頭給臘梅說道說道，你不會孤獨，還有戰(zhàn)友惦記著咱呢！

遠處依稀聽見那曲《紅燈記》的唱詞，跟著爹爹打豺狼，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埸，夕陽映著彩霞，美不勝收。

作者簡介

周連鈞，今年七十二歲，69年應征入伍，73年進入湖南大學電力自動化專業(yè)，畢業(yè)后就業(yè)於湖南電力科學研究院，曾被聘為全國旋轉電機標準化委員會委員。

早年愛好文學寫作，曾在部隊寫過小說，小歌劇等，退休后閑來無事偶爾寫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