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yè)主帶一幫人出門后,他走到陽臺上抽煙。
二十六層高的樓上,暖風強勁。陽臺上能看到湖泊、綠地和樹林。他在這里已經做了一個月。每次業(yè)主來,總有大變動。剛才他差點跟業(yè)主爭執(zhí)起來。上次,也就是一周前定下來的吊櫥,業(yè)主又不想做了。而他已經給家具廠報了尺寸,訂單都下了。業(yè)主是個剛退休的公務員,精明又固執(zhí)。每周,業(yè)主都會找相關業(yè)內人士過來開現(xiàn)場會。每個人多少會提幾條整改意見,有些客觀公道,有些要求太高,不是家裝能達到的標準。大家都對著他開火,他也習慣了,包工頭就是這樣:在夾縫中求生存。如果時光倒轉,他最希望做的還是一名技術精湛的木匠。
他出生在一個以生產紅木家具聞名的鄉(xiāng)鎮(zhèn),親戚朋友當中,木匠、漆匠占了很大比例。他父親是村會計,倒也支持他學藝。他拜了村里手藝最好的師傅。跟著師傅做紅木家具五六年后,鎮(zhèn)里辦的一次大型家具展銷會徹底改變他生活軌跡。形態(tài)各異、色彩奪目、工藝創(chuàng)新的新式家具讓他大開眼界?;氐綆煾的抢?,面對沉重、固化的紅木家具,他感到厭倦。偷偷地,幾個小伙伴踏上南下火車,到改革開放最前沿去討生活。
南方工頭很簡單實在,做一天算一天錢。小工十塊,大工二十,他們從小工做起。做了沒多久,他對那些所謂的“大工”的手藝完全失望。漸漸地,他想通了,來南方只是見世面、掙錢,與手藝無關。當然,也有例外。一次,一位酷愛唐宋文化的老師給了工頭一張宮燈圖片,要求不用一根釘子做出一對全木宮燈。木匠中沒人敢接活。他搬三夾板的時候,看見木匠們拿著圖片紛紛搖頭。他研究了幾分鐘,向工頭攬活。工頭驚訝地瞪著這個一米六不到的小個子。
他終于能夠施展自己的手藝了,老師對宮燈制作的要求,與紅木家具類似,全榫卯結構。那些“洋釘木匠”圍過來,看他開榫頭、鑿榫眼,不說一句話。從選材到磨砂,兩個宮燈制作用了半個月。包工頭請老師來看時,老師連聲稱贊他工藝好、創(chuàng)意新。原本老師設想宮燈用紅色或棕色漆,他大膽提出建議,柚木做主材,木紋細膩流暢,用清漆罩住,才能盡顯唐風宋韻。老師對他蹺起了大拇指。
工頭也夠意思,不但加了他日薪,還讓他負責一個小型歌舞廳裝修項目。他在陽臺上抽著煙,突然想到這一段。那個小項目正是他承攬工程的起點。也是那時起,他說得多了,做得少了。似乎這也很正常,就像拳師一樣,打敗了一個勁敵,質疑的、挑戰(zhàn)的人就少了。
他看了看手機,妻子來信息,讓他先回一趟老家,然后馬上去A市。催!又來催。工地上本就不順,妻子還來添亂。信息本不想回,但是想到她也辛苦,勉強地打了三個字回過去:知道了。
兒子大學畢業(yè)留在了讀書的A市,在那里結了婚,剛生了個男孩,妻子過去幫忙了。親家正式提出小孩要姓他們家姓。兒子真沒出息,等于入贅到兒媳婦家里。老家擴建紅木家具城,老房子要拆遷。家里老人都去世了,兩個弟弟等他回來拿主意。老房子早就是他名字,從法律上說,拆遷的任何事情都與弟弟們無關。他們等他回來,其實就在等“分一杯羹”。
“都在逼我!”他腦子里浮現(xiàn)出這句話,心里窩火。狠狠掐滅煙頭,踢踢擋在腳跟前的木料,他給家具廠打了個電話,取消吊柜訂單。家具廠那邊啰嗦了半天才答應。他松了一口氣。
他把房子里的木匠、漆匠、水電工叫到一起,讓他們排個時間表出來。木匠說這個材料沒到,那個配件沒來。漆匠說木匠不弄好,墻面、家具只能做部分。水電工更是指指墻角,管道的孔還沒開好。
他認真地把他們提的意見記在小本上,按照輕重緩急,用了一小時打電話聯(lián)系、溝通。這兩年活是不少,但是疫情帶來的不確定性,讓他生意受到很大影響。去年,有個工地所在小區(qū)開場施工不久便被管控,幸好他跟著業(yè)主去裝飾城選潔具,沒被關在小區(qū)里。接下來半個月時間里,他每天負責給封在小區(qū)里的弟兄們送一日三餐,做好心理安慰,承諾給每人加錢。小區(qū)解封的那天,他帶著這幫弟兄在外面喝了一頓酒,看著他們輕松自在、談笑風生的樣子,心里愧疚減輕許多。本來,他應該一起過封閉管理日子的。
門口來了一個大漢,手提沉重的鉆孔機。水電工給大漢指定打孔方位,大漢馬上嚷嚷開了。
“往外打,這里是二十六層,水泥柱掉下去怎么辦?往里打,我腳立在哪里?”
他聞聲跑到房間看,的確存在大漢講的問題。他把水電工叫過來,研究打孔新位置,不是這里不夠,就是那里不湊巧。
但是,孔是必須打的,不然空調銅管無法接進來。他默默拿起卷尺,上下、左右量好室內孔到各關鍵點的尺寸,畫在小本子上,再轉到陽臺上,對照關鍵點位置,在外墻上畫定出孔位置,然后,再復核一遍。這是他做木工時養(yǎng)成的習慣,第一遍尺寸出來后,他總要從另外角度再核對好。
他交代大漢,打的時候,慢點、穩(wěn)點,隨后戴上安全帽,讓水電工替他系上安全帶,安全帶另一頭拴牢在陽臺欄桿上,水電工再緊緊抓住。他爬上陽臺欄桿,一只手抓住晾衣鐵架,另一只手舉起鐵桶,湊到外墻上他剛才量好的地方。
他不敢看樓下,也不敢看遠處,只是盯著即將破壁的那個點。房子里只剩下大漢推動鉆孔機的沉悶的聲音,木匠、漆匠們都過來了,一起把手搭上安全帶,急迫地等待墻壁洞穿時刻。
這些工匠,都是跟了他好多年的弟兄了。雖說他沒成立公司,與他們沒有任何勞動關系,但是只要他招呼,他們總是第一個選擇到他包的工地上干活。
站在二十六層高的陽臺欄桿上,他就是這樣以自己的行動做給弟兄們看的。他絕不會站在下面指手畫腳,讓一個小工束好安全帶爬上去。很多時候,他完全忘記自己曾是一個出色的紅木家具木匠,做著連小工都不愿干的事情。工地上最大的問題,就是各路人馬各做一塊,造成交圈地帶的活能不干就賴掉,基礎性工作能少干就少做,清潔衛(wèi)生工作最好都不做等等。而他包的工地,那些情況就好很多,倒不是工匠們多自覺,而是他自己默默地清掉了。37DAB6FE-B559-41FB-96A7-25F1D2F163B0
妻子沒去A市帶孩子之前,也在工地幫忙搭手,老是埋怨他做得太多?!澳愫么跏穷^目,指揮小工做,天經地義??茨忝刻炖鄢墒裁礃恿耍 ?/p>
“我也想少做點!就是忍不住?!彼哪恐欣硐氲墓さ厥且患t木家具,從開料到打磨,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樣子,規(guī)整、干凈的總原則貫穿期間。工匠們知道他脾氣,干起活格外上心、當心。
他也不虧待跟他做的弟兄們,總是付市場上比較高的工錢。這幾年,幾乎每個單位都欠工程款。今年春節(jié)前半個月時間里,他什么都不做,每天蹲在欠款單位盯付款。他的經驗是,答應你沒用,只要錢不到賬,必須繼續(xù)催。小年都過了,工匠們已經在老家或者回家路上了,他咬咬牙,把準備年夜飯桌上給未來小寶寶的錢,拿出來打給各位弟兄。還算幸運,一筆款子在除夕上午到賬,為他解了“年夜飯之困”。
吃年夜飯的時候,他拿出大紅包給小兩口后,被兒子隱約告知孩子姓氏問題。他暗想,早知道這樣,紅包晚點拿出來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他一個節(jié)目都沒看進去。兒子一直是他的驕傲。他和妻子沒時間管兒子,也沒水平指導功課,都是兒子自己努力上進,考取了A市的大學,畢業(yè)后被招聘進全國百強企業(yè)。兒媳婦一家三口都是中學教師,知書達理,對兒子特別好。他就想不通,教師人家怎么會提出這樣不合情理的要求?根源一定在兒子身上!感情的事情有時就這么簡單。國外有孤獨老人留下遺囑,把財產留給保姆、司機,甚至寵物,就是不給子女。為什么?保姆、司機、寵物等天天陪伴著老人,他們之間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而子女們,從不照顧、看望、關心老人,與老人僅是血緣關系而已。他想來想去,自己的確與兒子關系疏遠了,當下似乎只有一個建議可以提,鼓勵小兩口再生孩子,兩個或者三個里,總能有一個姓自己的姓了吧!他準備這次去A市時,跟妻子說好,正式地向親家提出來。
等手上的工程驗收結束,他要回趟老家,跟兩個弟弟好好回憶當年父親臨終時,囑咐他們兄弟三人的那句話:“大事多商量,小事要謙讓?!彼J為,老房子拆遷,既是大事,又是小事。兄弟三人只要真誠地商量和謙讓,房子問題很好解決。他心里早就有了打算。按照老家農村規(guī)矩來,家產每個兒子都有份。房子如果貨幣安置,那就分成三份,每人取一份。如果安置拆遷房,只能寫他的名字,他就補貼兩個弟弟現(xiàn)金。這個方案他沒有告訴妻子,先回老家商議再說。
鉆孔機的聲音變得尖銳。大漢似乎喊了句什么。他趕緊抖擻精神,用勁抓住鐵桶,緊緊抵住外墻。什么都沒發(fā)生,什么都即將發(fā)生。汗水從安全帽里沿額頭滴落到鼻尖、嘴唇上,他后背已完全濕透,大夏天到了!突然,幾滴汗淌進眼睛,他眨眨眼皮,與此同時,“撲通”一聲,孔打穿了,水泥塊掉落到鐵桶里。
他把鐵桶交還給水電工,同時瞥見了遠處的湖泊、綠地和樹林,腳下一軟,站立不穩(wěn),他慌亂地舞動雙手。那些木匠、漆匠們連忙拉著、抱著,把他從陽臺欄桿上拽下來。大家都倒在陽臺地上。笑聲在半空中回蕩。
作者簡介
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列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
責任編輯 陸萱37DAB6FE-B559-41FB-96A7-25F1D2F163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