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二十多年前，我在雜志社當編輯，每天能接觸到很多學生、家長和老師。那時雖然忙碌，但只要看到孩子們的笑臉和滿含期盼的目光，心底的煩憂便都煙消云散了。

那時候，我們還會收到孩子們寄來的信，也會時不時接到熱線電話。孩子們天真無邪的話語，像清泉水一般，滋潤著我的心靈。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快下班時，編輯部的電話響了。我接起來后，電話那端傳來一個女孩略顯緊張和膽怯的聲音：“請問于叔叔在嗎？”

是找我的！我說：“你好，我就是。請問你是哪一位？”

“我，”女孩停頓了一下才說，“我叫小雅，是白山小學的?！?/p>

“噢，白山小學呀，我之前還去過呢?！?/p>

“是的，于叔叔，”女孩說，“我聽過您給我們講作文?！?/p>

“那太好了，我們算是認識啊。請問小雅，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沒、沒什么事，我只想問問您，清風是什么樣的？”

這可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城市污染嚴重，想要感受清風實在是一件不易的事。要想知道清風是什么樣的，一定要到郊外去感受吧。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對小雅說的，不過我不知道我的建議對她有沒有幫助。

“我知道了，于叔叔，謝謝您?！毙⊙哦Y貌地說。

“我也謝謝你，你的問題讓我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其中，就包括清風?，F(xiàn)在，我也特別想感受一下，清風是什么樣的。”

小雅放下了電話。

我在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就回家了。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小雅的電話雖然讓我心生許多感慨，但說實話，我很快就把它忘了。

誰知，有一天，我又接到了小雅的電話，她激動地向我講述了她去郊外的所見所感，并且用銀鈴一般的笑聲表達了她無比歡樂的心情。我被她興奮的情緒感染，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于是，我伏在案頭，以小雅的經(jīng)歷為素材，寫下了一篇小文，名字叫《清風是什么樣的》。

風？誰沒見過風??？

春天刮的黃風，雨前刮的狂風，夏日的微風，冬天的寒風，還有過堂風，電風扇吹出來的涼風……

可父親說：“不算不算，真正動人的風是清風?！?/p>

清風是什么樣的？

父親擺擺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反正，在城市里你是聽不到、看不到、聞不到清風了。只有在田野間，在山林里，在大河邊，才有真正的清風。”

清風真神秘。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小雅想體會一下父親所說的清風。父親說清風像詩，又甜美，又流暢，比陽光還清透。小雅在自己的日記里寫道：“有一天，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清風，和它交個朋友，說說心里話?！?/p>

一個星期三的下午，學校不上課，小雅一個人往家里走。突然，她看到站臺上新立了一個站牌——紅柱子，白牌子，畫著藍邊邊，還散發(fā)著油漆味呢！小雅好奇地看了看牌子，發(fā)現(xiàn)這趟車的終點站，竟然叫“清風鎮(zhèn)”。

呀，是清風鎮(zhèn)！那里一定有清風。

小雅早就想感受一下清風了，所以毫不猶豫地上了去往清風鎮(zhèn)的公共汽車。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汽車駛出城市，上了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路邊是豐茂的田野，田野里種植著玉米、水稻、大豆和高粱?？斓角锾炝?，田野里的色彩美麗極了。小雅使勁吸吸鼻子，聞到一股陌生的香香的氣味。啊，真舒服?。⌒⊙蓬D時覺得心曠神怡。

清風鎮(zhèn)到了，這是一個干凈、整齊的小鎮(zhèn)。

小雅下了車，她看到一個老奶奶在路邊，便走過去問道：“老奶奶，清風在哪里呀？”

老奶奶笑瞇瞇地說：“清風就在這里呀。”

小雅四下看看，沒有感覺到。

她又往前走，看到一個鐵匠鋪，一個老爺爺和一個大哥哥正在打鐵。她走過去問：“老爺爺，清風在哪里呀？”

不等老爺爺說話，那個大哥哥搶著回答：“清風在這里呀！”

小雅探過頭去——這里只有熱風，沒有清風。

她再往前走，看到一個賣海棠果的小姑娘，年紀和她差不多大。她趕緊跑過去，拉拉小姑娘的衣角說：“你好，你能告訴我，清風在哪里嗎？”

賣海棠果的小姑娘用大大的眼睛看著小雅。忽然，她放下手里的小筐，拉著小雅往鎮(zhèn)子外邊跑。

“我們?nèi)ツ睦锇?？”小雅問她?/p>

小姑娘不說話。

她們一口氣跑到鎮(zhèn)外，站在了一片稻田邊。遠處是青青的山，身后是蜿蜒的河……小姑娘不說話，一直拉著小雅的手站在那里。

突然，小雅感到有什么東西拂過她的面頰，像媽媽的手撫摸著她的臉，又輕又柔。那東西拂過小雅的面頰后，似乎就停在她的身邊沒有走，小雅趕緊伸手去抓，可怎么也抓不到。

它遠去了，稻田可以作證！

小姑娘說：“你感覺到了吧？這就是清風！”

不知為什么，小雅哭了。

因為一個電話、一篇小文，我和小雅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雖然我們相差二十多歲，但這并不影響我們之間的交流。漸漸地，我和小雅的爸爸媽媽也認識了。有時候，我們會在一些吉祥和喜慶的日子里，找一家干凈的飯店暢聊一番。

時光飛逝，小雅大學畢業(yè)后結(jié)婚、生子，時間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在微信上也是偶爾說幾句話。

一個周末，我推開案頭積壓的書稿，準備去外面吹吹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小雅。

“叔叔，您明天有時間嗎？”小雅在微信上問。

“有事嗎？”我回。

片刻，小雅的電話打過來了。她告訴我，馬上要過14歲生日的兒子剛剛讀完我當年寫的那篇文章——《清風是什么樣的》，產(chǎn)生了和“小雅”一樣的困惑。他說原來以為自己知道清風是什么樣的，可看了文章之后，清風變得不可捉摸了。

我笑了。

小雅說：“叔叔，如果您明天沒事，能陪我們?nèi)ヒ惶饲屣L鎮(zhèn)嗎？”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第二天，小雅早早地開車到樓下接我，我們一起趕往清風鎮(zhèn)。

市區(qū)距清風鎮(zhèn)三十多公里，早晨車少，我們用了四十多分鐘就到達了目的地。

小雅的兒子個子很高，是一個開朗的大男孩，他一路上不停地問我：“姥爺，清風到底是什么樣的？”

聽著他的問話，看著他的身影，小雅當年的模樣一點點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的內(nèi)心生出無限感慨和絲絲縷縷的酸楚。歲月可以使人變老，可歲月能使清風變老嗎？我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如今的清風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現(xiàn)在的清風鎮(zhèn)道路整齊、房屋整齊，家家戶戶的小院里雞鴨成群，院前屋后姹紫嫣紅，瓜果飄香，菜花引蝶，蜻蜓抖翅，處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我們穿過清風鎮(zhèn)，來到稻田邊。稻子已經(jīng)揚花，青蛙剛剛停止鳴唱，燕子們斜飛著從眼前掠過，道路另一側(cè)的玉米田“嘩嘩嘩”地唱著歡快的歌。草尖上的露珠如同琥珀，楊樹的葉子在朝陽的映照下鮮綠如洗。遠山如黛，近水微波。

小雅的兒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我說：“我突然想起一個故事，是我剛剛寫完的?！?/p>

“什么故事啊？能講一講嗎？”小雅說。

“故事的主人公也叫小雅?！?/p>

“是媽媽嗎？”男孩迫不及待地問。

“不是媽媽，”我說，“也可以是媽媽，畢竟她的名字也叫小雅?！?/p>

“姥爺，快講講，我想聽?！蹦泻⒗鹞业氖帧?/p>

我點點頭，說：“好?！?/p>

這個故事的名字叫《小雅的禮物》。

這是非洲尼日爾中部的一個小鎮(zhèn)。

下午的陽光很毒，小雅一個人走在無人的街道上看風景。與其說看風景，不如說看異國風情。畢竟，小雅只是一個13歲的小姑娘，從小生活在中國繁華的都市里，對尼日爾一無所知。所以，她對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尼日爾是一個貧窮的國家，這是爸爸在信里說的。

爸爸是一個外科醫(yī)生，也是國際援助機構(gòu)的志愿者。在小雅的記憶里，爸爸的生活一直和非洲連在一起，尼日爾是爸爸走過的第13個非洲國家了。

爸爸經(jīng)常給小雅寫信，他在信中說：“小雅，來非洲看看吧，這里有高高的乞力馬扎羅雪山，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有撒哈拉沙漠，有茂密的叢林……當然，也有貧窮和疾病?！?/p>

今年，小雅終于可以來非洲了。來尼日爾這幾天，小雅一直待在援助機構(gòu)的營地里，很少外出。偶爾上街也是爸爸開車帶她去，出去之后，也是匆匆回來。

“爸爸，我可以到營地外邊看看嗎？”小雅問爸爸。

“可以，不過不要走遠，會迷路的?！?/p>

今天，是小雅第二次獨自上街。她很希望碰到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小孩，要是個女孩就更好了。

尼日爾缺水，炎熱的季節(jié)，如果沒事的話，人們很少去外面。

“嗨！”轉(zhuǎn)過一條街之后，小雅聽到有人在后邊叫她。她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一個瘦小的女孩正向她跑來，陽光把女孩的影子投射到發(fā)白的地上，一閃一閃的。

“你在叫我嗎？”小雅用手指了指自己，她怕小姑娘聽不懂她說話。

女孩停住腳步，怯生生地點點頭。

“有事嗎？”小雅有些疑惑。

女孩舉起手里的一張紙，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漢字。小雅歪著頭看了半天，終于看明白了——女孩的弟弟病了，想喝一瓶純凈水。

小雅發(fā)現(xiàn)，女孩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手。原來，是她的手上拿著一個純凈水的瓶子。可是……她剛剛把瓶中的水喝光了。

看著女孩渴望的眼神，小雅大聲說：“請等一等。”說完，她就向營地跑去。在營地里，她和正往門外走的爸爸撞了個滿懷。

“你怎么了？”爸爸問。

“我要拿純凈水?！毙⊙藕暗?。

“什么？”

“純凈水！”顧不得解釋，小雅跑回房間，從床頭的箱子里拿出兩瓶水就往外跑。

“小雅，小雅！”爸爸的喊聲被小雅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小雅跑回街口，可那個女孩已經(jīng)不知去向，連同那張白紙和紙上的漢字，還有女孩渴望的眼神。

“喂！喂！”

沒有人回答小雅。也許女孩有急事，也許女孩誤會了小雅的意思?？傊?，那個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女孩走掉了。

“怎么回事，小雅？”爸爸從后邊趕來，急急地問。

“有一個男孩病了，他想喝純凈水?！?/p>

爸爸聽后如釋重負——他以為小雅遇到了什么問題，原來是為了水。要知道，在這個小鎮(zhèn)上，經(jīng)常會有孩子跑到救援機構(gòu)的營地里要東西，爸爸對這樣的事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

“我們回去吧?！卑职终f。

“不，我要等她。”

小雅固執(zhí)地站在街口，一直等到太陽落山。

可是，那個女孩沒回來。

晚上，小雅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一個瘦小的男孩躺在床上，對站在身邊的姐姐說，他想喝一瓶純凈水。男孩的嘴唇又干又白，桌子上有一碗泛黃的水。

第二天，小雅早早地來到街口，等那個女孩。

可是，女孩還是沒有來。

一連兩天，小雅都站在烈日下等待，她白晰的臉被陽光曬得發(fā)紅。鎮(zhèn)子上的人不知道這個中國小姑娘要干什么，有好奇的人上前詢問，在爸爸的幫助下，他們才知道小雅是要等一個小女孩，給小女孩生病的弟弟送純凈水。人們知道了小雅的善舉后，很快就幫她在小鎮(zhèn)的角落找到了那個大眼睛的女孩。原來，她真的誤會了小雅的意思。

女孩像風一樣跑向街口，遠遠地就看到了小雅。小雅手中那瓶干凈透明的水，正閃著光芒。

“嗨！”小雅揮舞起了手臂。

兩個女孩奔跑著，最后緊緊擁抱在一起。

小雅的爸爸看到后，臉上露出了微笑。小雅的善良和真摯讓他欣慰，同時也讓他感動。

小雅快要過14歲生日了，爸爸決定把自己的志愿者徽章送給她。

有什么東西拂過面頰，像媽媽的手撫摸著我們的臉，又輕又柔。那東西拂過我們的面頰之后，似乎就停在我們身邊，可伸手去抓它的時候，它又的的確確地遠去了。稻田可以作證，青蛙可以作證，燕子可以作證，玉米可以作證，露珠可以作證，楊樹可以作證……

我突然領(lǐng)悟到什么，問男孩：“你感覺到了吧？這就是清風！”

不知為什么，還沒等男孩回答，小雅就哭了。

男孩說：“我知道了，清風原來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