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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嬸娘的彌留之際

        2022-05-31 14:09:59畢飛宇
        初中生世界·七年級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死法嬸娘叔父

        畢飛宇

        那種病在醫(yī)學(xué)上怎么說,我至今不知道,民間習(xí)慣于稱作癡呆癥。嬸娘死于這種病。她體面了一輩子,卻死得那么臟。她的死法比死亡本身更叫人揪心。父親說,嬸娘死的時候胳膊腿沒有一樣放得齊,連死的樣子都沒有。

        送進(jìn)敬老院之前嬸娘就有病兆了,記憶力越來越硬,記不住東西。嬸娘在敬老院共住了三百二十九天,這些日子,她沒有一天過得明晰,其實(shí)是她的彌留。她的病沒有皮肉苦。嬸娘沒有一句抱怨,沒有一聲呻吟,但她的樣子叫所有活著的人心酸。她總是那樣笑。她當(dāng)了一輩子的聾啞老師,對那些失聰失語的孩子微笑了一輩子,笑得總是那樣和善慈愛。等她進(jìn)了敬老院,她的笑容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內(nèi)容了,只是一種皮膚組織或皺紋走向??匆娝先思倚?,我就忍不住難受。

        嬸娘沒有子嗣,一個人在世界上寡居。退休之前她有過一群聾啞孩子,退休后也一度有我的叔父,但不久叔父就下世了。那么多年來,嬸娘一直拿我當(dāng)兒子,只是不好說出口。叔父咽氣的那一天,我趕到醫(yī)院,嬸娘正握著叔父的手,靜靜地和叔父說話。我不敢驚動她,一個人站在氧氣瓶旁邊。后來嬸娘看見我了,抓住我的胳膊,對我說:“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眿鹉锏氖稚先鞘甯甘w的溫度,還沒有還過陽來。嬸娘說話的時候,臉上有一層青白顏色,類似于冰面上的那層白光。我說不出話,就那么怔怔地望著嬸娘。后來,我們一起看叔父。叔父死于絕癥,生前五大三粗,他的身軀讓他的生命耗盡了,留下來的尸骨瘦得只剩下一把。

        嬸娘的死訊又突兀又順理成章。我得到消息時,嬸娘的喪事已經(jīng)完結(jié)了。父親說,他也沒有見到嬸娘的最后一面,就知道她死得又臟又亂。

        父親說這話時樣子很茫然。我們這個家族的人歷來看重人的死法,死法比活法更重要,死不僅是活的總結(jié),也是活的實(shí)質(zhì)??蓩鹉锊恢涝趺磁?,死法和活法出現(xiàn)了這樣大的逆差,不知道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毛病。

        得到嬸娘的死訊后,我反而記不得嬸娘生病的樣子了。我就記得她懷抱著叔父從火葬場回家時的模樣。

        嬸娘對我說:“等我下世,你要這樣接我回家?!?/p>

        嬸娘的容貌猶如昨日。我該把嬸娘接回來了,我不能再欠嬸娘了,這是我完全可以做到的。我選擇了一個暖和的冬日趕回老家,沒想到到了家,天竟陰了。

        我叫了一輛馬自達(dá)三輪車,穿著黑色呢大衣,一個人往火葬場去。我有些悲痛,但到底又有些輕松。我在內(nèi)心安慰自己,似乎可以還去一大筆債了。我很方便地找到了嬸娘的骨灰,把她捂在胸口,用呢大衣裹好。

        我沿著冬青路往回走,天竟下起小雨了。這時候我不免想起我的叔父,不知道他現(xiàn)在安息在哪里了。對逝者來說,無人知道的歸宿到底算不算歸宿,很讓活著的人傷神。

        天上下著小雨,我抱著嬸娘走上了大街,街上的人正用兩條腿行走,一個個有血有肉。我突然想起來,我到底要把嬸娘的骨灰安放到哪里去?這是最要害的問題,居然讓我忽略了。叔父的骨灰沒有了,合葬是不可能的;放在我家,顯然也不合適;嬸娘她自己的老家早就沒有了;帶回南京似乎更不妥當(dāng)。

        我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慌,看了看腳下,地上沒有我的身影。我突然就覺得自己行走在夢里,沒有身影相隨,我的每一步仿佛都離開了今生今世。

        我抬起頭,無限茫然。道路四通八達(dá),我的手卻無端地沉重起來。我想起了父親的話:“不幸的人從來就不會死去?!?/p>

        大街上紛亂如麻,只有冬雨下得格外認(rèn)真,它們一絲不茍。

        (選自2021年第3期《意林》,本刊有改動)

        —— 鑒賞空間 ——

        魯迅筆下的阿長和本文中的嬸娘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她們善良、溫暖,卻各有各的不幸。在《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作者通過若干個不同的生活細(xì)節(jié),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有趣、善良、淳樸、熱情的封建社會底層女性形象,同時表達(dá)了對長媽媽深深的敬意和懷念。在本文中,作者用細(xì)膩的筆觸展現(xiàn)了人物的遭遇,表達(dá)了對人生的追問、思索和悲憫。

        —— 讀有所思 ——

        1. 請從寫法的角度分析文中畫線句。

        2. 說說你對文末“不幸的人從來就不會死去”這句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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