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瀚

頒獎禮的前一天，劉雅瑟還在找裁縫改衣服。因為造型師給到的華麗禮服她統(tǒng)統(tǒng)都拒絕了，她想找一件最簡單最自然且正式的衣服去參加金像獎?！拔业睦习鍨榱俗屛也灰刑髩毫?，在頒獎典禮前，很多次跟我說，今年香港金像獎女主角的競爭很激烈，有可能你拿不到獎，但是沒關(guān)系，就算沒有拿到最佳女主角的獎項，我們也會讓你有戲拍?！?劉雅瑟想過自己得獎，但每次念頭一冒出來，她就會告訴自己要冷靜。最近幾年，圈內(nèi)圈外對獎項不再那么看重，女演員拿一個獎，并不能在一夜之間逆天改命。2年前，她拿過平遙電影節(jié)的影后，沒有激起很大的水花。她不想給自己太大的希望。

直到7月17日晚上，劉雅瑟坐在觀禮席，一連聽到《智齒》贏下攝影、美術(shù)和編劇3個大獎，才隱隱意識到自己有影后的贏面。當(dāng)聽到頒獎嘉賓念出自己的名字時，她在心里快速把要感謝的名字默念了一遍，在臺上道完感謝，她終于說出了在內(nèi)心醞釀很久的話：“我希望以后有更多機會，陪電影走得更遠(yuǎn)，也希望大家給我更多機會。”

當(dāng)被問及，為什么會把這句放在最后。劉雅瑟坦率地承認(rèn)：“很開心我的角色能被認(rèn)可。但我也知道，僅僅只是角色被人認(rèn)可。我需要讓更多人知道我，找我拍戲，這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把獲獎比喻成娛樂圈彩票，劉雅瑟在過去17年，已經(jīng)不止一次兌現(xiàn)過大獎。第一次是2004年，她參加龍丹妮最早制作的選秀節(jié)目《明星學(xué)院》，成為首屆超高人氣的選手，紅遍湖南。第二次是2006年，電影《十三棵泡桐》找到毫無表演經(jīng)驗的她，當(dāng)了女主角，參加?xùn)|京電影節(jié)拿到“評委會特別獎”。2007年，還叫劉欣的她參與組合OP，拿到《我型我秀》全國冠軍。但命運的展開，超出劉雅瑟的想象，每次兌大獎，隨之而來的都是否定和自我懷疑。兩次被選秀推向人氣高峰，她發(fā)現(xiàn)自己做專業(yè)歌手底氣不足，拒絕接商業(yè)演出，也不敢面對粉《十三棵泡桐》讓劉雅瑟找到轉(zhuǎn)型演員的可能，卻因為電影沒有上映，在之后6年沒接到任何一部戲。

“拍攝《智齒》的時候，我印象最深的一場戲，是最后躺在病床上那場。因為那是王桃最后一場，也是我的差不多倒數(shù)第二場。當(dāng)時我的心情很復(fù)雜，我怕結(jié)束，我不想殺青，我不想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如果馬上要殺青了，我就要回到原本的生活，而我的下一個戲、下一個角色在哪呢？沒有人會因為我拍了這個戲，就來找我拍戲，因為我的電影沒有上映?！?/p>

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劉雅瑟站在金像獎頒獎臺上，會說出：我想演戲。比起走紅，她更想要有戲拍。

小人物

導(dǎo)演鄭保瑞第一次見劉雅瑟，就從她身上看到了對演戲強烈的渴望。

當(dāng)時鄭保瑞正在為《智齒》選角，接到問詢，他給的答復(fù)和其他所有女演員一樣，讓她寄一段試戲視頻來看看。但劉雅瑟明確拒絕了，“我覺得一段戲沒辦法表達自我，更沒辦法準(zhǔn)確地表達角色。創(chuàng)作是需要溝通的東西，所以我堅持和導(dǎo)演見面溝通，哪怕他不在北京”。

等到鄭保瑞落地北京，已經(jīng)是兩個多月后的事情了。兩個人約咖啡館里見面，事實上，這次也沒聊上多少劇本內(nèi)容，因為《智齒》還是保密項目，從哪本小說改編，王桃是什么樣的人，都沒對外公布。劉雅瑟只是東拉西扯說了些個人的生活，導(dǎo)演從中讀出了她和王桃的相似性：兩個人都是很普通的人，身處困境，但堅持抱著活下去的渴望。王桃渴望在黑道的暴力世界活下去，求得斬哥的原諒;而劉雅瑟想在娛樂圈活下去，證明自己的職業(yè)選擇沒錯。這種渴望，只有在一個人特別想成為什么，但始終沒有成為什么的時候，才會如此強烈。鄭保瑞當(dāng)天就拍板了劉雅瑟。

《智齒》的拍攝沒有臺詞劇本，分場大綱規(guī)定下故事框架后，導(dǎo)演和演員要現(xiàn)場填充內(nèi)容和臺詞，完成整部電影。這類拍攝，對演員的要求非常之高。事實證明，鄭保瑞沒有看錯，劉雅瑟有她獨特的感知力。這種感知力，來源于她多年對人物的觀察，她的腦子里存放著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說，流浪者們通常是隱形的，這些人住在街上，活在這個城市里，但路人走過他們身邊，不會多看一眼，就當(dāng)他們不存在。“有時候，他們意識到我觀察的眼光，也會當(dāng)我不存在。”再比如，她看到流浪者撿報紙和書本學(xué)習(xí)，會探究人物內(nèi)心的世界，“無論看書還是看報，他們都很仔細(xì)，完全不被生活的不確定打擾。我會好奇，他們?yōu)槭裁催x擇流浪狀態(tài)，他們想知道些什么，他們對未來又有怎樣的打算……”

和同齡人相比，劉雅瑟的好奇心要重一點。她喜歡觀察路人，也不是全為了表演，純粹是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北漂那幾年，她會在路上找閑人聊天，收集他們的故事，代入各種底層小人物的經(jīng)歷?！坝卸稳兆游业慕?jīng)濟不太寬裕，但我確實不覺得很苦，在路上，我總能看到比我更難的人，他們沒有吃，沒有住，沒有朋友，而我，這三樣都有，這樣一想，就會覺得自己還好?！?/p>

拍完《智齒》將近兩年了，劉雅瑟還會回到深水埗過去常走的地下通道，送生活用品和食物給她熟悉的流浪者，“有一個露宿者就會跟我說，不要給那么多，我夠吃的，他還會把吃不了的東西留給旁邊露宿的人。我很感謝王桃這個角色，讓我去關(guān)注到這么一群人，發(fā)現(xiàn)人類身上的善良?！?/p>

在王桃前后，劉雅瑟還演過幾個類似的女性角色，《幸運是我》 的義工，《麥路人》 里拼命賺錢的單身媽媽?！?我演戲沒有成熟的技巧，我的笨辦法，就是我需要花時間去體驗這個角色的生活，演出自己感受到的東西，深入角色，成為那個人?！?/p>

小人物的故事總是能打動劉雅瑟。故事里的她們，并不見得是多么強大的人，她們也生活在艱難中，這很正常，大家都生活在艱難中。但她們能在困境中，爆發(fā)出堅韌和勇敢的能量。這一點，讓這些小人物比超級英雄更激勵人，看到她們的故事，會讓很多觀眾覺得，既然她可以，那我也可以，每個普通人都可以。雖然這樣的女性們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卻很少在電影中呈現(xiàn)出來。劉雅瑟說，王桃之后，不知道下次還能不能遇到這么好的角色，充滿了頑強生命力的女性。

穿過寒冬擁抱你

《智齒》里有一場戲，林家棟要抓著劉雅瑟的頭發(fā)往后掰。拍攝前，她對林家棟說“待會你可以來真的”，結(jié)果他用力一扯，劉雅瑟整塊頭皮都被大力扯了起來，感覺靈魂都被扯開了竅，但那一刻她并不覺得多痛苦，而是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進入了王桃的角色，她非常感謝自己可以有一個這么專業(yè)的對手演員。受傷也好，淤青也好，戲拍完幾天或者幾周就會痊愈。肉體上的痛苦都不痛苦，精神上的折磨才痛苦。

17歲，劉雅瑟站在東京電影節(jié)的頒獎臺上?！澳鞘俏业谝淮卧诖筱y幕上看到自己，她是我，又不是我，觀感很奇妙。放映結(jié)束后，觀眾來跟我說喜歡我的作品，還有鼓掌?！眲⒀派悬c不敢相信，她問導(dǎo)演為什么。呂樂告訴她，因為她身上這種自然是非常難得的，每個普通人在生活中也演戲，那為什么不能在攝像機面前演。幾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劉雅瑟的世界，“ 電影拯救了我，讓我覺得，我值得被人喜歡，我有資格被人喜歡，我是先拍了電影，才愛上電影的。”

從選秀歌手到成為一名演員，劉雅瑟正式加入北漂行列。她在北京的頭6年，常被媒體渲染成窮困和苦難的6年，一些橋段被反復(fù)提及，比方說交不起房租，搬了10次家，或者買不起狗糧，給自己和狗都煮粥喝。劉雅瑟回顧那段日子，卻不覺得自己有多苦，雖然一部戲也沒接到，她確實很窮，失落并且孤獨，因為沒有組訊，不知道去哪里試鏡而焦慮。有過自我否定，甚至有兩次，她差點放棄，她和表哥商量著回老家衡陽開個淘寶店。但同時，當(dāng)演員的夢想，為她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渴望，她渴望創(chuàng)造出一件值得驕傲的作品，被大家看到的作品。從17歲到23歲，層層積壓下來的渴望，戰(zhàn)勝了許多個動搖時刻，再折磨，再苦，再折騰，但就是抵御不了這種吸引力，想干成這件事?！?或許是一種幼稚吧，說我長不大也好。我就是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能有戲?！?/p>

入行的最開始，劉雅瑟也去過許多影視人組的局。她沒有經(jīng)紀(jì)人和公司，不認(rèn)識圈層里的人，只能用這種方式去碰機會，電話響了，對方告訴她有個什么導(dǎo)演或者制片人組了個局，她就會赴約。當(dāng)然。事后證明，全都是碰壁。過程中，她學(xué)會了觀察人的細(xì)節(jié)，哪些人是友好的，哪些人是真誠的，哪些人有優(yōu)點值得自己學(xué)習(xí)，直到后來，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對人物表演的基本感知。“經(jīng)歷過這些，高光也好，挫折也好，對一個人的演戲都是有幫助的。如果我沒有下沉到生活的這個層面，后來我也演不出來那些東西?！?p>

2012年11月，劉雅瑟接到《致青春》 的劇組電話，問她愿不愿意剪短發(fā)，因為有一個角色叫朱小北，是個假小子?！?致青春》成為劉雅瑟第一部上映的電影，讓她終于去除了一塊心病，“對喜歡我的粉絲有了一個交代”，也讓她終于走入了影視圈的視野。

站在金像獎的舞臺上，劉雅瑟還有最后一句感謝詞，沒說出口。那句感謝，是對自己說的，劉雅瑟，你可真爭氣。

而她，會主動獲取想要的東西，無所畏懼，竭盡所能。從東京電影節(jié)，走到香港金像獎，劉雅瑟撕掉了選秀歌手的標(biāo)簽，撕掉了假小子的標(biāo)簽，撕掉了身上一切可以成為標(biāo)簽的標(biāo)簽?！拔抑挥兴合履切〇|西，別人才不會定義我。一個好演員，身上應(yīng)該干干凈凈，保持開放性，她才能夠代入任何角色。”

最近，劉雅瑟又接了新劇本。這次，不是邊緣女性，也不是小人物，而是一個充滿了性格魅力的反派。

“很意外？” 劉雅瑟反問，然后笑了，“我就是喜歡每天都做點什么，去改變自己、突破自己，勇往直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