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志國

韓家莊向西五六里，有月牙形的一灣碧水，自南往北，源源不斷;這彎碧水，名為拉林河。那年，下了幾天幾夜的連天雨，河水溢出河槽，馬路上是一層白花花的鯽魚，活蹦亂跳。我和三喜、二蛋拿笊籬跑去撈，折了幾根柳枝，把河魚穿幾大串拎回家，一連幾天，全家都享受這天賜的美味佳肴。

雨過天晴，河水退去，裸露淺灘，展現(xiàn)一片沙川。太陽底下，我們在沙灘上跑著玩耍。沙粒燙腳，我們就跳水扎猛子，或抓幾條魚。遠(yuǎn)望是沙海，近瞧是一片一片鱗。抓一把，陽光曬得燙手，去河里洗澡，濕身躺下，用熱沙深埋胳膊腿，只露臉、頭、眼睛。沙子軟軟的、松松的，掬一捧沙緩緩撒下，猶如飄落下無數(shù)個夢。那時，我已上初一，常常自問：這沙源自于長江？抑或黃河？或者海洋？雨濯風(fēng)蝕，容顏不變，越發(fā)的耐久，河水刷洗，愈發(fā)的純凈。沙鱗沾在肉皮上，太陽底下，閃著金，耀著光，透著亮;最是那黃色，一眨一眨，十分刺眼。忽然想起古今淘金業(yè)，那么火爆興旺，王孫貴戚，滿身佩金，珠光寶氣，眼花繚亂。而今姑娘出嫁，婆家必出聘禮置三金，金首飾店應(yīng)運(yùn)而生。遍布于商業(yè)街琳瑯滿目，晃得年輕的女士們驚嘆呼美，不吃不喝不睡訂購一款適合的金飾品，或插于發(fā)髻，或掛于脖頸，或戴于手指，以顯其身之尊，以貴其位之重。于是，默默背誦起唐朝詩人劉禹錫的那首《浪淘沙》里的兩句“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不禁慨嘆：耗了多少沙，才淘得一星金;流了多少汗，才聚得一首飾;付了多少血，才凝固那一塊金光閃閃。

拉林河是富有的，不僅是河底無窮無盡的沙金，而且河水滋潤得兩岸生機(jī)盎然。春天，密密的柳樹矮叢，一簇一簇野生著。水鳥啾啾，絮窩、生蛋、育崽，這里是它們歡樂的天堂。每次來之前，奶奶和媽媽都囑咐：挖野菜時，一定不要弄傷小鳥，一定不要撿鳥蛋，它們和河沙，都是上天的禮物，好生愛護(hù)才是。野菜，是天然的。春雨淅淅瀝瀝時，地上濕潤潤的，黑黑的地瓜皮結(jié)了一層，我和二蛋、三喜摘了滿滿的一筐，然后用河水清洗干凈，又在水邊拔了河芹、河蔥，綠綠的，嫩嫩的，飄溢著一股清涼的鮮味，這是純綠色的豐盛食宴。

突然一天，開來很多輛大卡車、推土機(jī)，推平了河兩岸的柳叢，那片濕洼地被黃土墊得高高的，數(shù)月后蓋起了幾棟高樓。河沙被開采出來，迭起堆堆沙丘，一車一車載走了。河深了，岸寬了，采沙船日夜嘶鳴著，一派繁忙景象。河沙，又有了新的用途。看著那一棟棟聳入云天的高樓大廈，我內(nèi)心波翻浪卷。那一粒粒沙，如珠若玉，可以把人修飾得那么光彩奪目?？此迫崛?，卻撐起一片天，力頂萬鈞。輕如鴻毛，竟重若磐石，泰山一樣穩(wěn)，筑起一座座廣廈巨宇。外表悄然靜默，內(nèi)里轟轟烈烈，丑陋孤僻，然而驚世駭俗！那么小，小如米粒，卻忽然那么大，托得起一個世界！

如今，這里已和老城毗鄰，成片的群樓，依然快速崛起。拉林河，經(jīng)治理，河岸的野生植物郁郁蔥蔥。采沙船去了，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著，流向長江，流向海洋。沉淀河底的，是深深的沙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