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茹雪
圖/受訪者提供
2022年8月6日,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嚴紹璗逝世,享年82歲。他是著名比較文學家、古典文獻學家、中國日本學家,長期從事以中國文化研究為基礎的東亞文化與文學關(guān)系的研究。
嚴紹璗曾獲號稱“日本文化研究諾貝爾獎”的“山片蟠桃文化獎”,也是首屆“中國比較文學終身成就獎”和首屆“國際中國文化研究終身成就獎”獲得者,開創(chuàng)了比較文學“發(fā)生學”研究和“日本漢籍文獻學”。在比較文學、日本學、古典文獻學,以及國際漢學 (中國學) 諸領域均取得卓越成就,并且在這些領域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的學術(shù)人才。
2007年,中華書局出版了三卷本《日藏漢籍善本書錄》,380余萬字,作者嚴紹璗,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比較文學·比較文化研究所所長。他將這部著作視為自己的“墓志銘”。寫到后期,感覺自己已入垂暮之年、身體不濟,擔憂寫不完怎么辦。
2022年8月6日,嚴紹璗在北京去世,享年82歲。他擔憂的事情沒有發(fā)生。
從18歲到北大讀書,到后來任教數(shù)十年。從思想成長、定型,到學術(shù)上勇猛精進,一切的知識、一切的成長,嚴紹璗都在北大獲得。他坦言自己是典型的學院派學者,很多想法跟社會上的人不一樣。太太總是要他少發(fā)表意見,說他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
嚴紹璗知道的是象牙塔內(nèi)的事情,是如何治學。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院長錢婉約評價嚴紹璗:“從上一代學人手中接過了理想與抱負,也包含了清末民國以來中國學術(shù)落后于鄰邦的抱憾,扛起了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文化學術(shù)使命。”
寫這本書的念頭萌生于1974年,當時,嚴紹璗參加“北京大學社會科學訪日團”,走訪日本各著名大學,他在自述中稱,“有機會第一次看到留存于彼國的數(shù)量眾多的漢籍,激憤和惆悵融成難以名狀的心情,于是,便萌生了要查明日本藏漢籍諸種狀況的念頭?!?/p>
特殊的歷史時期,訪日結(jié)束回到國內(nèi),為了“洗滌從資本主義國家受到的污染”,嚴紹璗接受上級安排,到北大鍋爐房做運煤工兩個半月,工作時間是每晚9點到次日清晨5點。白天,他頻繁參與相關(guān)外交事務,如接待美國參議院民主黨領袖曼斯菲爾德,參與接待以吉川幸次郎為團長的“日本政府文化使節(jié)團”等等;夜里,他化身運煤工,鍋爐房是他全部的天地。
此后30年里,無論外部世界如何翻天覆地,象牙塔內(nèi),嚴紹璗初衷不改。為這本書,他多次往返日本,對那里至今保存著的我國自上古以來到17世紀的漢文文獻典籍做了全面調(diào)査,收錄并甄別了一萬零八百余種文典,綜合記述了它們在文化史意義上大致的來龍去脈,目的是為了尋找和建立研究上述各個領域的基本的“事實源點”。
北大和清華舉辦這部書的“學術(shù)研討會”,稱此書的編撰與出版不僅是對一個作者、一個學校、一個學科具有積極的意義,事實上它為人文學術(shù)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
日本文學會前會長中西進教授在北京大學演講時曾說: “我讀過一些中國學者研究日中文學關(guān)系和日本文學的論文,心里有許多疑慮。 后來我讀了嚴紹璗的著作和論文,深深感到‘北京大學はやはり北京大學た(北京大學到底是北京大學啊)! ”
2008年,日本文部科學省直屬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特地在京都舉辦了名為“嚴紹璗先生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出版紀念”的祝賀會。這是日本國家人文研究機構(gòu)第一次為一個中國人的一部著作舉辦“出版祝賀會”。他們認為這部書錄的編撰成功,“為推進日本文化研究增加了助力”。戶川芳郎理事長說,“這本來是應該由我們?nèi)毡緦W者做的工作,現(xiàn)在由一位中國教授完成了。我為我們?nèi)毡救烁械竭z憾,我們?yōu)閲老壬械焦鈽s!”
與此同時,這本書在國內(nèi)引起爭議,一些學者認為完全是外行做的,勸誡嚴紹璗還是做“中日關(guān)系研究吧”。他們責問“中華書局竟然也出這樣的書”,言下之意是一個“外行”做了一本“糟透了的書”。這種憤懣在嚴紹璗看來,是自己在學科界限上“嚴重越軌”“攪了他人的飯碗”所致。
該書出版三年后,2010年底日本設立的國際日本文化研究的唯一獎項“山片蟠桃文化賞”評審委員會全票通過,授予嚴紹璗第23屆“山片蟠桃文化獎”——該獎每3年頒發(fā)一次,此前中國獲獎者只有周一良先生。
1960年代,嚴紹璗和愛人鄧岳芬。圖/受訪者提供
談及學術(shù)道路的選擇,嚴紹璗提到梁啟超。梁先生當年對自己的《新中國未來記》自嘲道,這本書“似說部非說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論著非論著,不知成何種文體,自顧良自失笑”。嚴紹璗說自己的學術(shù)觀念和具體的學術(shù)作業(yè)就像這本書一樣,實在無法讓它在眼下的“單一學科”的某個范疇內(nèi)就范。他認為,近代關(guān)于人文學術(shù)的“分類”所造成的“壁壘”常常會使“不安分”的學人陷入尷尬境地。
有一次,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對嚴紹璗談及的某人某事有所質(zhì)疑,嚴紹璗很認真地說:我是有日記的?!罢f實話,學海本無涯,我們上下這幾代人耽擱的時間以及面臨的陷阱實在太多,在漫長的學術(shù)史上,大概只能發(fā)揮承前啟后的作用。認真記錄下我們在這個風云變幻、跌宕起伏時代的閱歷、觀察與思考,或許更值得期待,也更有價值?!?/p>
陳平原知道嚴紹璗有這個寫作計劃,他感到可惜的是,能言善辯、特會講古的嚴老師,留存在五卷本文集里的“自述”實在太少。不知是因晚年身體狀況不好,還是某些客觀條件的限制,嚴老師的回憶錄最終沒能完成。
1959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未名湖上空升起了艷麗多彩的禮花,把湖面、水塔、石舫、古鐘,還有全校歡樂的人群,照得通體鮮亮。正是在這輝煌的一刻,嚴紹璗踏入了北京大學的校門。在他的記憶中,北京大學從這時起近50年的漫長歲月中,只有這一次為慶祝共和國誕生10周年并歡迎59級新生,才有如此燦爛的禮花。
馬寅初校長在東操場大會上歡迎新生,他用濃重的寧波、紹興一帶的官話說:“各位,兄弟今天代表學校當局,歡迎諸位來北大念書,成為未來國家的棟梁……”這些話讓年輕的嚴紹璗興奮了好幾天。
來北大讀書,是嚴紹璗幸運搭上的末班車。嚴紹璗出生于上海,在復興中學讀書時,得過上海中學生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名,還有一部中篇小說《共青團員前進》得了1958年上海中學生魯迅獎。1959年考大學時,嚴紹璗想搞創(chuàng)作,但中文系都是搞理論的,他就想考新聞系。當時國家規(guī)定新聞是機密專業(yè),他的政審不合格。
嚴紹璗的爺爺是上海的煙草資本家,學徒工出身,后來辦了大東南煙草公司,1930年代在華南非常有影響。
他父親早期在圣約翰大學學數(shù)學,后來為追求自由民主,改上震旦大學,學了四年法文。畢業(yè)時歐洲戰(zhàn)爭開始了,他不能留學,決定跟資本家父親脫離關(guān)系,跑到湖南衡陽電報局當了個自食其力的小職員。1939年父親去世,他作為長子回到上海,繼承家產(chǎn)。就這樣,“很活躍的一個進步青年被迫成了資本家”,嚴紹璗回憶。
后來父親成了右派,但這不妨礙他一輩子信奉馬列主義。時代加諸父親身上的悲劇,讓嚴紹璗很早就懂得不為外物所困的道理,他總能用自己的幽默與豁達去開解,去尋找出路。
1974年,嚴紹璗( 前排左一) 參加“ 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友好訪日團”訪問日本。圖/受訪者提供
政審通不過,嚴紹璗就去北大讀了中國語言文學系。后來留校任教,一晃幾十年。原本的計劃是,到晚年,他和兄弟姐妹都在上海相近的位置有住處。有過來自上海和其他高校的邀約,但嚴紹璗一直沒有離開北大、離開北京。
“北大有時候被高度神圣化,其實也有人性險惡的一面。北大有時候又被簡單地罵得太厲害,其實在關(guān)鍵時刻,北大的傳統(tǒng)力量、人文精神是很頑強的?!眹澜B璗在北大得到的精神滋養(yǎng),讓他安于象牙塔內(nèi)的學術(shù)時光。
他在回憶中提到,1980年代初期,有一天歷史系突然傳話過來,要自己有空到鄧廣銘家里去一趟。鄧廣銘對他說,“我沒什么事,只是最近看過幾篇你寫的關(guān)于日本研究中國文化的文章,這事你要堅持下去,我跟你說,你要記住,這事很有價值,你堅持十年,必有成效。等學術(shù)界別的人醒過來,你已經(jīng)走在前面十年了。我找你來沒什么事,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怕你半途而廢。”
出來時,經(jīng)過博雅塔,鄧廣銘說,“這明明是水塔,梁思成設計的,有人卻胡說是佛塔。湖光塔影很美,說水塔未免煞風景。但事實就是事實,學術(shù)這個東西,是什么就是什么,來不得虛假?!眹澜B璗想他一定是有感而發(fā),在北大的歲月里,老先生的這種影響潛移默化,綿延數(shù)十年。
嚴紹璗學業(yè)的第一個學科是“中國文化和古典文獻學”,現(xiàn)在說起來是“經(jīng)典的國學”。
從1959年到1964年的五年中,他和同學們上了42門課。北京大學當時集合校內(nèi)外著名學者(以北京為中心區(qū)域),如游國恩、鄧廣銘、郭沫若、吳晗、啟功、馮友蘭等組成的教學陣營,為二十來個學生授課。
老先生們普遍重視文本的基本訓練。講授“文學史史料學”的彭蘭先生是聞一多的學生,她說,聞一多先生當年要他們背出整部《詩經(jīng)》,現(xiàn)在不要求你們?nèi)?,但你們至少要背個七八十首吧!經(jīng)學生們“求饒”指標減為五十首,但大多數(shù)同學還是背出了七八十首。游國恩先生教《左傳》時,也要求一段一段背出來,散文段落比較長,他就劃定重要并且精彩的段落讓學生背誦。
馮友蘭先生要求背誦《老子》五千言。老師們說,當你背書的時候,無論是默默念誦還是大聲讀出,你能把它念下來,實際上你就已經(jīng)大致把“標點”點出來了。古書標點是很難的,因為如何句讀,就表明你能不能明白文本的意思。對古代文化的解釋發(fā)揮,都應該從熟讀文本開始,這是必須養(yǎng)成的“文本功夫”。在老先生們看來,沒有這點基本功,那就“免談學問”了吧。
“這是北大給我的恩惠,”回憶這段求學路,嚴紹璗覺得中國經(jīng)典文化的基礎性教養(yǎng)是自己全部學術(shù)的基礎,可以看成是走進“人文學術(shù)研究”這一廣闊天地的根本性起點。
1962年,北京市委理論刊物《前線》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未名湖畔朗朗的讀書聲》的散文,描述的就是他們當年背書的情景:“在東方陽光熹微時,未名湖畔坐滿了文科的學生,以中文系特別是古典文獻的學生居多,他們口中念念有詞,仿佛迎著陽光背誦古文就是在建設祖國的未來。”
大學三年級,嚴紹璗從圖書館借來一本日本學者翻譯的法國學者的《中國古代的祭禮與歌謠》,這是一部研究《詩經(jīng)》的著作??梢哉f是歐洲中國學史上第一部以“文學文化學和社會學”的觀念來解析《詩經(jīng)》的著作,在近代“文學”的立場上把《詩經(jīng)》從“儒家經(jīng)學”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他邊讀邊從日文翻譯成漢文,饒有趣味。
專業(yè)秘書吳競成老師到宿舍輔導時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匯報給魏建功先生。
魏先生特地到32樓宿舍看嚴紹璗的“譯本”,親切地說,“這樣的讀書方法很好,你們上了《詩經(jīng)》的課,再看看歐洲學者是怎么理解《詩經(jīng)》的,哪些有啟發(fā)有意思,哪些他們搞不明白說得莫名其妙,這樣自己的眼光就大了,既復習了功課,又練習了怎樣把握外國人的觀念,不過這本書的原版是法文,現(xiàn)在你讀日本的譯本,還得留心他們是不是做了手腳?!?/p>
魏先生提到,20年代自己在北大當學生的時候,錢玄同先生教漢語音韻學課程,用的是瑞典一位學者用英文寫成的《古代漢語》,大家跟著錢先生一起讀這個英文本。這讓嚴紹璗覺得很神奇、很了不得。
1982級學生入學不久,嚴紹璗教授和同學們一起秋游長城。圖/受訪者提供
1959年冬天,嚴紹璗大學一年級上學期結(jié)束,系辦公室發(fā)現(xiàn)他和同班另一位同學的課表被編錯,原來兩年半的英文,他們半年修業(yè)及格完成了。魏先生知道后說,你們現(xiàn)在還有四年多的時間,英文及格通過了,再去學一門日文吧。日本人接受了中國大量的文化,他們搞了我們很多東西,不知道他們做了什么,我們將來是一定要有人把它們弄清楚的,“你們?nèi)W日文吧!”
后來嚴紹璗慢慢地明白了魏先生心里大概一直關(guān)注著一個層面,就是中國文化外傳以后,比如傳到日本以后,在日本極復雜的社會系統(tǒng)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必須弄清楚的。
日語不吃香,北大當年全校念日文的(日語專業(yè)外) 加上嚴紹璗和那位同學只有9個人,其中7位同學是理科的。這件事冥冥之中決定了他一生的事業(yè)。
1964年,嚴紹璗從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yè)畢業(yè),留校任教,住在文科單身教師集體宿舍——19樓。三年后,他與新婚妻子搬進16樓——這里緊鄰著大飯廳、三角地,是燕園的中心地帶。從他居住的207室的窗戶里,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大飯廳所有的活動。
不久,嚴紹璗去了鯉魚洲的“五七干校”。鯉魚洲是江西鄱陽湖的一個圍堰,方圓七十里沒有村子。干校成員全是北大、清華老師。他在鯉魚洲待了一年多,1971年7月回到北大。
回來后的一天,嚴紹璗在未名湖邊碰到楊晦先生。烈日之下,楊先生先問了一些五七干校的情況,忽然問:“你那個外文丟了沒有?”
楊晦先生當時還沒有“解放”,頂著“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 和“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兩頂大帽子。
嚴紹璗問,“您說的是哪個外文???”
“你那個日文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嚴紹璗心里一驚,“先生竟然還記得10年前系里本科一年級學生讀日文的事!”
“日文還馬馬虎虎吧。這次去了江西一年半,帶了《毛主席語錄》和《毛澤東文選》,都是日文版的。 ”
在嚴紹璗的回憶中,彼時大家都這樣,沒什么好琢磨的,總要找點事做。一同去的裘錫圭帶了本新華字典,背得滾瓜爛熟,發(fā)現(xiàn)問題就標出來,后來成為享譽國內(nèi)的文字學家。
“北大當時要革命的對象太多了,根本輪不到我這個助教。”當時他到處找唱片,那時候只發(fā)行毛主席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的唱片,有英文版的也有日文版的,他反反復復練習聽力。
嚴紹璗寫過一篇文章,說《水滸》是投降主義,《北京晚報》不敢發(fā)。1975年8月16日,他在郊區(qū)勞動,突然被叫回北大。說他理論水平很高,要調(diào)入“梁效”寫作班子。那篇文章以“聞軍”為筆名在《紅旗》上發(fā)表了。嚴紹璗認為自己本質(zhì)上是個知識分子,而“梁效”是封閉的,出門很嚴格,要登記,還規(guī)定時間,他就找機會離開了,前后只待了三個半月。
吳小如先生是嚴紹璗的老師,他在鯉魚洲上對嚴說,當時最苦惱的不是勞動的艱苦,而是這里沒有一本書可以讀,“不讀書怎么活呢?”吳在“斗私批修”會上批判自己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可他還是惦記著“誰有什么書可以借來翻翻”,自嘲:“就像吸煙的,戒不掉呀!”
嚴紹璗與陳宏天(后來在中共中央辦公廳)和楊牧之(后來為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幾位東奔西走,請教郭沫若、趙樸初、李淑一諸位,編寫了《毛澤東詩詞注釋》。后來又與孫欽善、陳鐵民兩位一起斷斷續(xù)續(xù)編著了一部《關(guān)漢卿戲劇集》,1977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他還依據(jù)平時讀到的一些野史筆記撰寫了《李自成起義》。在半隱蔽半公開編書寫書的同時,他還利用能借到的材料和從抄家前的父親家里拿出來的舊文本抄錄了一些關(guān)于歐洲傳教士和日本學者翻譯和研究中華經(jīng)典文本的資料。
回頭看,那個階段的學術(shù)成果讓人懷疑。但嚴紹璗認為,全面審視這一特定時空多元層面中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就會發(fā)現(xiàn),情況是極其復雜的。他舉例,1969年國務院向北京大學下達了研制每秒100萬次大型計算機(即150機)的任務,現(xiàn)在的楊芙清院士當時參加了這一課題并且成為她后來邁入世界計算機前沿的起步。
嚴紹璗的治學之路從未有過實際的、長期的中斷。1964年,畢業(yè)后他留在北大當助教。報到的第3天,魏建功先生安排給他的第一件工作,是讓他參與“啟封”16年前被查封的原“哈佛燕京學社”編纂、整理的中國文獻資料,“這就是美國Sinology(漢學)的一個層面??!”嚴紹璗感慨。
啟封的決定來自更高層。當時國務院副秘書長兼總理辦公室秘書長齊燕銘先生向北大建議在1964年的“古典文獻專業(yè)畢業(yè)生中留一兩個年輕人,趁著中方老人還在,把這些被封存的‘哈佛燕京學社的材料打開來看看,究竟他們做了些什么,對我們有什么價值”。
魏建功先生提出,“把嚴紹璗留下吧?!?/p>
嚴紹璗去的時候,這批資料已經(jīng)封存了14年,“滿地的灰啊”。實際上只做了不到兩個月,齊燕銘被定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這項工作被迫中斷。但對于嚴紹璗來說,“Sinology”的種子已經(jīng)埋在心底。
1976年,嚴紹璗一家搬入中關(guān)村19樓居住。樓里每家人分得一間12平米左右的房子,勉強放下一床一桌。那時他正在編撰《日本的中國學家》一書,每天6點半騎車到北海的北京圖書館,下午5點閉館時回來,午飯都吃不上。
嚴紹璗回憶,那時候北京圖書館是8點鐘開門,去借書要等柜臺里的服務員聊完天,快的半個小時,慢的一個多小時。中午就更麻煩,沒辦法吃飯,因為要吃飯就得把書還掉,吃完飯再排隊借,又得折騰一個多小時,而下午5點鐘圖書館就要關(guān)門。所以他中午就干脆不吃飯了。肚子餓好說,口渴實在讓人受不了。后來發(fā)現(xiàn),北圖一樓男廁所里有自來水,喝水的問題解決了。多年后他還時常想起北圖的那個水龍頭。
晚上回到家中,空間實在狹小,白天謄抄資料的卡片沒辦法鋪開整理,只好讓兒子先睡覺,就在他蓋的被子上平鋪卡片。孩子很聽話,努力保持一動不動??伤X總要翻身,有時小家伙一動彈,兩三排卡片“嘩嘩”地滑到地下。孩子緊張,輕輕地說:“爸爸,爸爸,我不是有意的!”媽媽立即說:“不要緊,不要緊,你翻個身吧!”嚴紹璗把卡片撿起來,重新排過。
嚴紹璗編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書影。圖/周昀
一年半左右,這個101室中,在桌子和兒子身上平鋪的卡片,終于變身為我國學術(shù)史上第一部“國際中國學”工具書。后來兒子40歲了,嚴紹璗發(fā)現(xiàn)他睡覺的姿勢還是那么筆挺。
1978年春節(jié),一位日本學者說要來嚴紹璗家拜年?!巴馐聼o小事”,嚴紹璗向?qū)W校匯報,他們說千萬不能讓他來,住的那房子太丟臉了。請他吃個飯,就算拜過年了,費用由北大報銷。誰知年初二,嚴紹璗正在走廊洗衣服,人家自己找來了。后來這位日本學者在一本書的后記中寫道:“嚴先生一再告訴我他的房子很小,所以我作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去了才知道,我的想象力是遠遠不夠的。我終于知道了‘四人幫是如何迫害知識分子的。”
嚴紹璗也郁悶過,也有想法?!氨本┥w這么多房子,也不知道是給誰住的,總也沒我們的份?!钡⒉挥X得活不下去,照樣做自己的學問,寫書?!皩ι畹囊筮€是清淡,最主要是有自己喜歡思考的學術(shù)問題,就投入開心,不會那么在意生活上的事情了。”
1982年,嚴紹璗參加了《讀書》雜志在北京民族飯店舉辦的“比較文學的理論與實踐座談會”。參加座談的有朱光潛、黃藥眠、李健吾、周鈺良、李賦寧等先生。在這次座談會上,嚴紹璗提出要創(chuàng)建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比較文學中國學派。這是我國比較文學界第一次有人提出創(chuàng)建中國學派的學術(shù)構(gòu)想。
自那以后,不斷有中國學者呼應嚴先生的倡議,號召成立比較文學中國學派,有些學者甚至早早打出了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大旗。但在三聯(lián)座談會之后,嚴紹璗卻較少在學術(shù)界和輿論界談論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話題。
這是什么原因呢?北京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蔣洪生回憶,嚴先生在課堂和私下談話里回答過這個問題,他說,中國比較文學學者的當務之急,不是匆忙亮出大旗,而是先要創(chuàng)造中國比較文學的實績;有了實績,才好打出中國學派的大纛。沒有實績,打什么旗子都不管用,別國的人也不會認的。
在培養(yǎng)學生方面,嚴紹璗一向直言不諱。他認為廣征博引的目的是闡述自己的命題,更強有力地表達自己的學術(shù)主張。但不少論文滿篇都是他人的言說,不是為了完成自我的論述,好像只是以自己的表述來證明引文表述的他人論說的準確性,常常在論文中稱這一塊是依據(jù)海德格爾的理論演示的,那一塊是依據(jù)??碌睦碚撗菔镜?,另一塊又是依據(jù)伽達默爾的理論演示的。
“自己的思想在哪里呢?一篇論文失卻了學術(shù)自我,幾乎就等于什么也沒有說?!眹澜B璗解釋,一個人吃雞鴨魚肉蛋和蔬菜后,如果他要展示自己身上這塊肌肉是由鴨肉長成的,那塊肌肉是由牛肉長成的,人們一定會覺得他不正常。一個人吃了各種食物后,只有經(jīng)過自己體內(nèi)的多種系統(tǒng)的運作、吸收和排泄,才能養(yǎng)成自己的物質(zhì)力量和意識的基礎,否則就會積食、虛胖,看似塊頭很大卻不堪一擊,繼而百病叢生。
有一年,嚴紹璗在日本文部科學省直屬日本文學研究所任客座教授,北大中文系通知他回來參加學位評審,說系里這次可能會提出82篇博士論文(后來大約有四十多人真正申請答辯)。當時文部省一個官員問今年有多少“博士學位申請”,嚴紹璗隨口告訴他八十多個吧。文部省官員說,北京大學一年培養(yǎng)八十多個博士,很了不起?。澜B璗回答,不是北京大學,只是一個系。知道北大一年可能要培養(yǎng)逾千名博士后,這位官員笑著說:“北大一個學校的博士數(shù)量已經(jīng)遠遠超出日本全國國立大學的博士數(shù)了?!?/p>
“現(xiàn)在我們的博士生、碩士生招得太多了吧?!眹澜B璗認為,社會上不少行業(yè)入行標準就是“博士”,相關(guān)部門又把博士生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作為評價學科的標準之一,于是大學就生產(chǎn)這么多博士。大學教師也以“博導”頭銜為榮,他看見不少名片上寫著“博導”,感慨社會在這個層面上真是極其虛華!當一件好事做到“泛濫成災”的時候,必定與“粗制濫造”成為同義詞。
2013年春,嚴紹璗再次講授《 歷史文化論》。圖/受訪者提供
2022年2月3日,北大比較所、北大出版社、北語、北外同仁赴泰康養(yǎng)老中心看望嚴紹璗夫婦。前排左起:張冰、周閱、嚴紹璗與夫人鄧岳芬、陳躍紅,后排左起:高冀、秦立彥、張洪波、陳戎女、蔣洪生、張沛、張輝 圖/受訪者提供
嚴紹璗1994年開始帶博士,一年也就一兩個。吉川幸次郎是1950到1980年代日本中國學絕對權(quán)威,他一生招過一百多個博士生,只有11個畢業(yè)。“吉川的博士”首先就是一個學術(shù)地位的認證,博士讀到這個程度才有意義。
嚴紹璗特別不贊成現(xiàn)在文科的博士制度——畢業(yè)太容易了。他認為,不讀博士也可以成為學者,但博士要把學術(shù)性規(guī)范改造到學術(shù)研究上來,讓研究生命沿著合適的道路走。規(guī)范不是某一個人想出來的專制統(tǒng)治,是先生,先生的先生,一代代積累的經(jīng)驗,概括總結(jié)出來的。
嚴紹璗是典型的學院派。他讀書時,顧頡剛先生說,你們有什么學術(shù)感知就寫下來,但不要發(fā)表,每年拿出來看看,有什么補充和修正,20年后必為大作。在嚴看來,學問要千錘百煉,不是感想式的,不是激情表達式。像現(xiàn)在這樣3年出一個博士論文,不可想象。現(xiàn)在的政策,教授調(diào)入以50歲為上限,但人文學科要50歲以上才出成果的。季羨林說他70歲之后開始出成果。
在篩選博士的標準方面,嚴紹璗強調(diào)原典實證,需要生活的積累、文化經(jīng)驗的積累。從小學一直讀書到博士,這樣的學生很嫩,做不出大成績。他不從碩士生直接招學生,一定要工作一段時間,再回來考博士。
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教授張沛至今記得嚴紹璗的課堂。上課從他前一天看到的電視或報紙新聞開始,然后加以評論,不知不覺進入當天的課程。按照今天的教學評估要求,張沛疑心嚴老師的課可能不會得高分,“但是大學課堂應當是這樣,北大尤其應該如此。北大的傳統(tǒng)就是不拘一格、萬類霜天競自由。老師‘甲乙丙丁、1234、ABCD地講,學生在下面做筆記,沒有現(xiàn)場的互動,沒有個性的展示。這是高中而不是大學,甚至是高中都不應該有的現(xiàn)象?!?h3>世間再無嚴先生
晚年,嚴紹璗夫婦搬到北京昌平的一所養(yǎng)老院里。
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涂曉華在文章中回憶,“一向精力旺盛的嚴先生入住養(yǎng)老院不過三年功夫,他真的開始感覺到他老了,他說:我現(xiàn)在讀到自己寫的文章,會有奇怪的感覺,我驚奇自己能寫出它們來,不勝驚奇。前輩有豪言‘不知老之將至,我自己感慨萬千,我自己已經(jīng)深知老之已至矣……”
2015年,嚴紹璗獲得首屆“ 中國比較文學終身成就獎”
2016年,嚴紹璗獲得首屆“國際中國文化研究終身成就獎”
2018年10月20日看望嚴老師后,涂曉華在備忘錄里記下了嚴先生所說:你們以后打電話的鈴聲要讓它長一些,我從外面或者里面來接電話,我現(xiàn)在的聽力不太好,我們這養(yǎng)老院,老人越來越老了,人雖然很多很多,但說不上話也是真的,昌平過去是很遙遠的地方,從前來昌平是不得了的。
張沛記得,有一次全所同事一起去看望嚴紹璗,嚴老師說這里什么都好,就是生活不太自由,比如出入要打卡。這時嚴老師的太太在一旁笑了,插話說:我們這把年紀了,還要自由做什么。當時大家都笑了。
每次去看望,嚴老師都無比熱情,不辭辛勞帶領大家參觀養(yǎng)老院內(nèi)設施,并再三挽留用飯;人們告辭離去,嚴老師一定送客到大廳門口,在高大敞亮的玻璃幕墻邊佇立揮手看著他們遠去?!岸嗖—毘畛i樇牛嗜讼嘁娢磸娜荨?,每次想起這一幕,張沛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蔣洪生回憶,嚴先生喜聚不喜散,總是愿意和朋友們一起談天論地。但是去了昌平養(yǎng)老院之后,就沒有和朋友隨時走動的便利了。
就在嚴紹璗去世這天,8月6日,蔣洪生和張冰老師前來探望。嚴紹璗眼睛不能睜開,也失去了意識。蔣洪生把帶去的康乃馨和滿天星裝進愛爾蘭風格的花瓶里,往花瓶里注了水,放到老師病床前的茶幾上。
11:10左右,他探了探先生的額頭,熱度尚在,但先生的眼角有淚,似對人生不舍。之后,主治醫(yī)生說,嚴先生病至晚期,時日無多,大家及早做好準備。11:40左右蔣洪生離開醫(yī)院。20分鐘后,12:02,嚴紹璗去世?!澳翘鞗]在先生的病房多待一會兒,我后悔不已。自此世間再無我們敬愛的嚴先生了,惟有先生之風,蒼蒼泱泱,山高水長。”
劉萍教授1982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yè),嚴老師是他們一、二年級時的班主任。他們班的同學都不會忘記在大學度過的第一個新年——包餃子和跳交誼舞。
嚴紹璗和家人。圖/受訪者提供
那天他們把嚴紹璗家的煤氣罐從中關(guān)村搬到了20樓的會議室,師母只得帶著孩子去外邊用餐。大家用臉盆和了面,在桌子上搟餃子皮,大快朵頤飽餐一頓后,便開始了大學時代的交誼舞首秀。不知什么時候,同學們發(fā)現(xiàn)老師已經(jīng)悄悄離開——嚴紹璗把一個快樂的夜晚留給了這些舍不得摘掉胸前?;盏拇笠恍律鷤?。
1959年春,嚴紹璗在中學畢業(yè)考入北京大學前,撰寫了122行長詩《向科學進軍》:“朋友,親愛的伙伴,把眼睛放遠些:看看東方的旭日,在怎樣升起;望望月亮和你,到底有多少距離?……我們會有自己的星際探險隊,去揭開大自然的一切奧秘!……我們一定會以高度文明的國家,出現(xiàn)于世界!”
(參考資料:嚴紹璗 《關(guān)于比較文學博士養(yǎng)成的淺見》《我在北大的早年經(jīng)歷》《我的老師們》《堪憂的博士生教育》;我的五十年的作業(yè):會通學科 熔“義理辭章”于一爐——《新中國外國文學研究60年》“口述史課題組”采訪嚴紹璗先生談“五十年的學術(shù)路徑”;錢婉約《嚴紹璗:圓融與超越》;陳平原《那位特會講古的嚴老師走了》;光明日報《嚴紹璗:為學術(shù)開門挖洞》;南方周末《嚴紹璗治學記》;蔣洪生《先生之風——憶嚴師紹璗教授》;張沛 《訪談:緬懷嚴紹璗老師》;涂曉華《燕園守望,笑談人生:追憶我的導師嚴紹璗先生》;漆永祥《嚴紹璗先生逸聞十則》;中華讀書報《嚴紹璗:象牙塔里純學人》;劉萍《永遠的師生緣——追憶恩師嚴紹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