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圖/視覺中國
蘆葦家里常年不乏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拜訪者,他們在西安電影制片廠家屬院的老房子里感受這位編劇的氣場。房中堆放的漢代大缸和陶俑、書架上的畫冊與各類史學、人類學書籍填補了他們對蘆葦?shù)南胂蟆?/p>
上世紀60年代,下鄉(xiāng)勞動,蘆葦帶了一箱行李一箱書,其中有整套《契訶夫全集》——俄國文學一度為他提供了豐厚的精神養(yǎng)料。下鄉(xiāng)結(jié)束后,他回去就辭掉了有編制的“鐵飯碗”,在家看了四年書,稱完成了自我大學教育。期間,他和幾位同學一起去當時管理松散的大學偷書——堆在西安的一個防空洞里,后被警察發(fā)現(xiàn)查獲,派出所借了一輛載重12噸的大車才將書都搬走——由此通讀了希臘藝術(shù)史、羅馬藝術(shù)史、中世紀藝術(shù)史、近代藝術(shù)史和大量文學作品,在羅素和維特根斯坦的書里完成了人生觀和哲學觀的構(gòu)建。鑒于當時沒有明確的法律對應(yīng)條款,派出所所長讓蘆葦寫個檢討,保證以后不再偷便作罷。
蘆葦身材高大,從小外號就是“蘆葦桿兒”。登記身份證時,工作人員將其本名“蘆惟”錯寫成了蘆葦,他將錯就錯,以此為名。在公開場合露面時,蘆葦常身著圓領(lǐng)素色套頭衫、寬松軍綠褲、圓口黑布鞋。在家則更為簡易。他對衣食少有渴求,心思都放在創(chuàng)作上。過去,他一天能寫作八個小時甚至更久,一口氣能寫兩三千字,一年至少完成一個劇本。隨著年紀漸長,體能下滑,寫一千多字以后,再往上就有些吃力,創(chuàng)作周期因此拉長?!暗侥壳斑€沒覺得我老了,精神上沒有這種感覺?!?/p>
他曾自認具有嚴格的自我審查和題材書寫的分寸感,可近年好像越發(fā)力不從心。前半句的力證是他的作品從不缺少買家,而現(xiàn)實走向了后半句——能順利拍出來的寥寥無幾。他的心血之作《等待》,改編自哈金的同名小說,至今封存。歷時四年、七易其稿的《白鹿原》無人接手……他數(shù)次發(fā)問,甚少回響,像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專職編劇以來,蘆葦傾注全部心力。他可以為每部作品走遍八千里路,創(chuàng)作《黃河謠》(1989)時,他拿著時任西安電影制片廠廠長吳天明給的500元錢去西北采風數(shù)月;也可以不計代價任案牘勞形,創(chuàng)作《霸王別姬》(1993)期間,他閉關(guān)一年,研究京劇、老北京市民生活和中國歷史。采訪時,他書桌下還堆著一大箱書,接下來,他將淹沒于其中投入新作品的創(chuàng)作。
這讓他或多或少看起來像一個苦行僧,用笨拙質(zhì)樸、緩慢踏實的腳步書寫,像極了田地上勤懇的農(nóng)民,汗水澆灌出盤中餐。這也與他的志趣之一——鄉(xiāng)土文明相符,談到一些鄉(xiāng)土電影時,他會說:“我就是個陜西的農(nóng)民?!?/p>
按事實上的耕種經(jīng)歷而非精神認同看,蘆葦只有下鄉(xiāng)的那三年是農(nóng)民,不過那時全國的年輕人都是農(nóng)民。而在這之前,他托父親工作的福,在上世紀50年代就看了大量外國電影,像《天堂電影院》男主角一樣躲在內(nèi)部電影院里,膠片轉(zhuǎn)動的齒輪在方寸騰挪中打開了人生的文藝之門。他還欣賞過前蘇聯(lián)歌舞劇團的演出,聽過日本的能樂。
1976年,蘆葦進入西安電影制片廠擔任美術(shù)。他熱愛畫畫,曾希望成為一名畫家。他最喜歡齊白石,還去齊白石家鄉(xiāng)生活,創(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星塘阿星》的劇本。1984年,他看到電影《黃土地》,被影片中描繪的真實鄉(xiāng)土吸引,發(fā)現(xiàn)電影可以有別于過去的樣板戲,呈現(xiàn)一定程度的真實,傳遞價值。他看到了在中國做電影的意義,從此術(shù)業(yè)專攻,對照經(jīng)典影片學習,完成了電影基礎(chǔ)理論構(gòu)建和電影技法入門。
1986年,導演周曉文籌備影片《他們正年輕》的拍攝,在例行的全劇組劇本討論會上,蘆葦一邊看一邊說劇本不好。周曉文說:“你說不行,就你來改吧?!庇谑牵滋熳雒拦?,晚上改劇本。接著,他參與周曉文導演的《最后的瘋狂》(1987)《瘋狂的代價》(1988)編劇工作,正式成為一名編劇。
1990年代初,陳凱歌在國外看到《最后的瘋狂》,找到蘆葦,希望他改編香港作家的小說《霸王別姬》,拍成一部京劇電影。蘆葦?shù)弥顿Y上千萬,提出拍成類型片,更有利于票房。
為了更好地做準備,蘆葦住到國家圖書館招待所,閱讀大量文史資料,增加對京劇和梨園行的了解;反復聽老舍《茶館》的話劇錄音,浸泡在京腔中,為臺詞創(chuàng)作營造環(huán)境。他本就是戲迷,寫劇本時,將喜歡的唱段或改或挪,都放了進去。他想起昆曲《雙下山》里思凡的小尼姑,咿咿呀呀,“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睂⑦@句話放在程蝶衣嘴里,成了金句,“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p>
每次回憶《霸王別姬》的拍攝,蘆葦都感念當時劇組良好的創(chuàng)作氛圍。寫劇本前,他和陳凱歌約定,陳凱歌可以對劇本提意見,但不能提筆寫。蘆葦把第一版劇本寫好后交給陳凱歌,陳凱歌看的時候在每個場次旁邊批注“上”、“中”、“下”,分別代表“滿意”、“需交流切磋”和“改”。第二版劇本交過去,第二天晚上蘆葦就接到了陳凱歌父親、老導演陳懷皚的電話,連夸他是“鬼才”,自己看哭了。電影最終完全按照蘆葦寫的劇本拍攝,88場戲只拿掉了兩場。
《霸王別姬》拍完后,在世界電影行業(yè)大放異彩,先后獲得了各類電影展三十多個獎項。蘆葦又接下了張藝謀導演拍攝、由余華小說《活著》(1994)改編的電影編劇工作,同樣備受好評,獲獎無數(shù)。這兩部電影至今仍是華語電影史上的高峰——無論所獲獎項、觀眾口碑還是閱片人數(shù)都證明了這一點。
自此,蘆葦成為電影行業(yè)內(nèi)享有聲望和號召力的名字,他亦開始了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長路。鑒于此后每部作品或多或少的波折,成片總不盡如人意,這兩部他口中“只是一次正常合作”的電影成了他身份與能力的象征,也為他帶來了“中國第一編劇”的名頭。
蘆葦(左)與導演陳凱歌。圖/受訪者提供
數(shù)年來,在影視圈內(nèi),蘆葦一直扮演著兼具權(quán)威與抗爭者的角色。他針對作品的評價往往一針見血,令創(chuàng)作者難以反駁,又因表達甚少委婉,時常觸怒對方,惹來不少人情官司。這些年來,昔年好友與合作伙伴走的走,散的散,只他偏安西影家屬院,與家人、家中物事和書冊共度,他筆力日益艱深,字里行間世事洞明更勝從前,人情卻似乎未能同步練達。
他的直言不諱讓他成為媒體追逐的對象。面對記者們拋來的各類問題,他直抒觀點。有時這樣的回答會在此后發(fā)展成一場你來我往但實則單方面的喊話(甚至罵戰(zhàn)),占領(lǐng)話題榜數(shù)日甚至數(shù)月。有時也為他惹來一些麻煩。比如眾所周知的,他接受采訪時批評《無極》,陳凱歌將他拉黑至今。他拒絕在王全安版《白鹿原》上署名編劇,二人再無來往。在新書《電影編劇沒有秘密》里,他點評近年國內(nèi)外電影,文風依舊?!耙话愣际侵苯诱f。因為要拐著彎說的話太費勁。”蘆葦說。
1983年,西安“特大流氓團伙”案告破,判刑二十多人。參與人員涉及西安市當時的詩人、畫家和文學刊物編輯等一百多人,蘆葦是其中之一。他因跳舞被捕,剃光了頭扔進監(jiān)獄,關(guān)了11個月。后被退回單位,扣發(fā)工資,由群眾監(jiān)督。他曾寫過一篇《我犯過的“花案”》,詳述自己的牢獄時光。他說:“對我來說是煉爐,出來以后,我變得更加單純,心更靜,更清楚要珍惜時間,要珍惜自己的精力,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時至今日,他少用智能手機,不喜與人交際,將西安視為安身立命的土地,與北京的影視圈始終保持著1000公里以上的距離。
蘆葦今年72歲,從《他們正年輕》算起,當編劇已經(jīng)36年,占到人生一半。他說自己一路走來,“從來都有孤獨感,從來都有挫敗感。”每一部作品都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創(chuàng)作出來。
畫畫出身,可他少有畫作流出,自畫像更是一幅未見。究其形象持筆,大概是一片荒原,草木寥落,他形單影只,背影蒼老卻遒勁,步子越發(fā)緩慢。身后腳印一串,眼前一片迷蒙,中有光點,遠如晨光熹微。在編劇這行,他說自己做得越久,熱愛越深?!爸灰銦釔垭娪?,就會(離它)越來越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