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

這是一個全民自媒體時代，傳說站在風口豬都能上天，有的人卻鎩羽而歸。來自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的三個青年肖天、劉曉燕和王敏原本是好朋友，卻被這時代大潮沖向了不同方向。2022年3月26日，三個好友反目成仇，引發(fā)命案。本刊特約記者深入采訪，最終還原了直播行業(yè)的業(yè)態(tài)下令人唏噓的隱情。

“彩蛋”之殤：帶頭大哥率先單飛

2019年10月，云南省昆明市。肖天沒有想到自己在昆明的生活不得不以這樣殘忍的方式畫上句號。他拖著自己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曾經(jīng)和他并肩作戰(zhàn)的劉曉燕和王敏，那一刻，他為自己臨陣脫逃感到愧疚。

時年21歲的肖天來自云南德宏州農(nóng)村。他和劉曉燕、王敏是高中同學。高考時，三人都落了榜。肖天在親戚的介紹下去了昆明一家茶葉公司打工。而劉曉燕和王敏在當?shù)匾患揖频戤敺諉T。

2017年底，劉曉燕和王敏所在的酒店倒閉，拖欠一年的工資也拿不回來。兩人在群里唉聲嘆氣為生計發(fā)愁，肖天得知后，二話不說，要兩人速來昆明。兩人到昆明后，為了省房租，肖天將臥室留給了劉曉燕。他則和王敏擠在外間過道的雙人沙發(fā)上。然而，大半個月，劉曉燕和王敏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肖天哀求公司主管，讓他把兩個朋友也招聘進公司。

肖天比劉曉燕、王敏大幾個月，是帶頭大哥，遇到任何事情，他都義無反顧地沖在前面，拿到為數(shù)不多的獎金，也豪爽地請好友去吃路邊廉價燒烤。

2018年底，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受到互聯(lián)網(wǎng)沖擊。公司鼓勵員工開始搞線上直播銷售?！拔覀冞@樣一輩子打工，最多謀個溫飽，要想發(fā)大財就得自己做直播?！币惶欤ぬ鞂匝嗪屯趺艚械缴磉?，說道，“你們看，一夜5萬單成交，一單就算賺2塊錢，也有10萬了。這是我們辛苦干兩年也賺不到的錢！”在肖天的鼓動下，劉曉燕和王敏很興奮地說：“我們干！”

肖天跟公司談好以較低的價格為他們供貨。然后，三人離職，合資創(chuàng)立了一家直播公司。“一顆彩蛋，砸出來的就是一個驚喜的大世界！我們就叫‘三顆彩蛋吧。”肖天和王敏各自湊了2.5萬元，劉曉燕拿出了5萬元，股份按投資比例進行分配。一個草根直播公司在城中村破舊的小屋啟航。

三人在出租屋掛一塊背景貼紙，簡單裝飾成直播間。公司提出必須押5萬塊錢的貨，他們就騎著三輪車把貨從公司拖了回來，堆到頂著天花板了。由于房間太小，根本施展不開，他們就干脆在地上鋪上席子。打包，發(fā)貨，都坐在地上完成。累了三人倒地就睡，醒了接著播。堅持一個月后，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晚上連續(xù)直播八九個小時，直播間也就是20來個人。三個人都很氣餒，肖天給大家打氣說：“也許明天就是我們的高光時刻?！?/p>

為了增加流量，他們決定拿出一款產(chǎn)品做福利，零利潤銷售，同時增加了流量投放，每場直播投500塊錢。果然，直播間單場成交量突破了萬元，三人欣喜若狂。但下播后不到4個小時，跑單量達到了40%。好不容易把貨發(fā)出去了，結(jié)果半個月后，“七天無理由退貨”高達30%?？吹酵嘶貋淼牟枞~有些被客戶拆了封，有些包裝盒嚴重破損，根本無法二次銷售，三人崩潰了。兩個月后一盤存，竟然虧了2萬多元。“看來我們不是做這個的料?！钡谝淮?，肖天沒有了斗志。更讓他焦慮的是，不到三個月時間，錢就用光了。看著直播間堆得滿滿的茶葉，他欲哭無淚。肖天要放棄，劉曉燕卻堅持要做。“我沒錢再燒了，要堅持你堅持吧?！毙ぬ旌蛣匝鄳涣似饋??？粗鴥蓚€好友分歧很大，王敏也沒主見，只在兩邊勸和。

但第二天一早，肖天就告訴他們：“我一個舅舅在重慶做政府方面的廣告，我要去投奔他了。等我在那邊站穩(wěn)了腳跟，我就把你們接過去！”因為路費都沒了，肖天支支吾吾地提出退股。王敏也委婉地提出退股?！耙晃覀兌枷认胂雱e的辦法，等有經(jīng)驗有資金，再做直播不遲。”兩個合伙人紛紛提出退股。劉曉燕挽留不住，她拿出僅剩的2萬元積蓄，給了兩人一人一萬，辦理了股權變更協(xié)議。她決定孤軍奮戰(zhàn)。

沉浮人生：有人宴賓客有人樓塌了

肖天去重慶投奔舅舅了，王敏則找了另一家直播公司做了一名運營。三個人的微信群安靜了下來。讓肖天大失所望的是，他在重慶整天跟著舅舅跑業(yè)務，最終也只是混了個溫飽。特別是半年后，肖天舅舅因為一樁經(jīng)濟案被抓，徹底地打破了肖天的夢想。

2020年11月的一天，連房租都交不起的肖天咬緊牙給王敏打電話說：“兄弟，你現(xiàn)在怎么樣，能不能借2000塊錢給我？”王敏很快給他轉(zhuǎn)了賬，并且告訴肖天，自己已經(jīng)回“三顆彩蛋”了。肖天很驚訝。原來，劉曉燕的“三顆彩蛋”已經(jīng)成了昆明頭部的直播公司。王敏向劉曉燕承認當初自己不義氣，但也是被生活所迫。他愿意把別的直播公司學到的工作經(jīng)驗帶回“三顆彩蛋”，助力劉曉燕。劉曉燕接納了王敏，并且出于信任，把運營部交給他來管理。

肖天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第二天傍晚，肖天出現(xiàn)在昆明“三顆彩蛋”公司大樓前。“三顆彩蛋”公司招牌懸掛在龐大的寫字樓前，亮瞎了肖天的眼睛。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劉曉燕和王敏到樓前接他，他才回過神來。路過前臺時，漂亮的小姐姐低頭俯身，甚是隆重。肖天則被公司的氣勢鎮(zhèn)住，躡手躡腳地跟在劉曉燕和王敏的身后，“視察”著公司總部。幾十個員工在工位上站得筆直，一個一個裝修豪華的直播間，漂亮主播魚貫而入。肖天怎么也沒有想到士別三日，“三顆彩蛋”發(fā)展得如此強大！

肖天很快從到劉曉燕口中聽到了發(fā)家史：在他和王敏退股以后，公司的實際資產(chǎn)只剩下一屋子的茶葉。身無分文的劉曉燕一咬牙，借來一輛三輪車，把30多箱茶葉全部運回了公司。她請求公司領導把公司的倉庫借給她，她就住在倉庫直播。

正是這個大膽的決定，讓她站在了風口：抖音直播特別認環(huán)境。真實的倉庫場景遠比毫無說服力的出租屋帶貨效果好，也讓客戶對產(chǎn)品產(chǎn)生天然信賴，認定劉曉燕的貨是一手貨源。劉曉燕把自己的故事不加修飾地講給粉絲聽，粉絲激增。三個月，粉絲量達到15萬。劉曉燕又拓展思路，她著手做網(wǎng)紅主播的培訓。她知道靠自己一個人是不夠的，而每一個網(wǎng)紅都是行走的人民幣。她簽下來二十多名主播。一年不到的時間，業(yè)務一下子做起來了。2020年底，“三顆彩蛋”公司被資方看中，對方一口氣投下300萬元。有了相對充足的財力，“三顆彩蛋”站上了事業(yè)之巔。聽完這些，肖天后悔得直跺腳。如果當初自己沒有放棄，眼前的這一切不都有自己的一份嗎？他頓時感覺自己錯過了一個億！

肖天按捺住情緒，故作輕松對劉曉燕說：“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干脆把股份買回來。還是咱仨一起干！”劉曉燕竟然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她解釋道：“公司已經(jīng)有風投介入，股權早已做了重新分配，股份的事情早就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得了主的了?！毙ぬ煨睦镆怀?，強掩尷尬，退而求其次地說：“理解，那我就跟王敏一樣，回公司幫幫你，畢竟是自己人，用著放心?！眲匝鄾]有直接回復，而是舉起酒杯岔開了話題。

劉曉燕確實左右為難，公司管理規(guī)范透明，各崗位并不缺人。但轉(zhuǎn)念想到昔日肖天的義氣和收留之恩，劉曉燕叫來王敏商量該怎么辦。王敏也出于兄弟情，努力為肖天爭取。權衡再三，劉曉燕決定讓肖天回了公司，將他安排在王敏的運營部工作。

曾經(jīng)的“三顆彩蛋”就三個人，湊在一起就能把所有活干完。而如今大幾十個人的直播公司被細分成很多部門：主播培訓部、選品部、客服部、物流部等等，無數(shù)個小環(huán)節(jié)，且環(huán)環(huán)相扣。肖天完全不適應業(yè)態(tài)的發(fā)展，用曾經(jīng)的那套工作思維完全跟不上現(xiàn)在的流程。為了讓他快點適應，王敏安排他到各個部門輪流學習?？尚ぬ祛l頻出錯，最后他干脆不把心思放在業(yè)務學習上，而是四處宣揚自己曾經(jīng)是老股東，跟員工們講曾經(jīng)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說“三顆彩蛋”的名字都是他取的。結(jié)果第一個月下來，部門業(yè)務考核沒有過關。肖天當月只拿到了基本工資3500元。肖天頗為不快，找王敏理論。王敏卻批評他不精進業(yè)務，劉總給他創(chuàng)造的這么難得的學習機會不好好把握。一聽“劉總”二字，肖天就不爽了，當年有一口飯他都分給了兩個好友吃，憑什么他們成了老總，他成了討飯的？

有抵觸情緒，又不肯好好學習，結(jié)果第二個月業(yè)績考核，肖天又沒有過關。為了幫肖天減輕壓力，王敏還給了兩個有合作意向的商家讓他去對接?？墒切ぬ旌翢o經(jīng)驗，兩個商家都談崩了，最后還是王敏出馬才把局面挽回。簽下了合同后，王敏偷偷把業(yè)績掛到了肖天名下，讓他保住了職位。但這并沒有讓肖天心理平衡，反而覺得當年自己是怎么幫王敏的，現(xiàn)在他幫自己也是應該的。肖天甚至覺得所謂的考核也是針對他的，開始處處跟王敏作對。

2021年3月中旬的一天晚上，王敏專門約肖天一起吃飯，想緩和一下關系。結(jié)果肖天喝到一半突然放下酒瓶問王敏：“兄弟，你這是鴻門宴吧，要趕我走可以直說，不要玩這一手?！蓖趺袈牭叫ぬ爝@番話震驚了。自從肖天回來，他被搞得焦頭爛額，天天幫他“擦屁股”，現(xiàn)在肖天還惡意揣度他的好心。借著酒意，王敏也發(fā)飆了。兩人鬧了起來，肖天竟然抓起桌上的酒瓶就要砸王敏，兩人鬧得不歡而散。

為了平息兩人的恩怨，劉曉燕只得將肖天放到了另外一個部門。讓劉曉燕沒有想到的是，到新的部門后，肖天依然不務正業(yè)，在公司內(nèi)部拉幫結(jié)派，造成非常不好的影響。劉曉燕多次找他談話，但肖天根本不聽。劉曉燕把此事告訴王敏，兩人都很生氣，想干脆辭退他。但想來想去，總還是覺得當初的情誼不忍丟棄。王敏甚至提議，肖天不懂業(yè)務，不如讓他去做行政方面的事務。恰好公司擴展翡翠直播業(yè)務，在云南省瑞麗市剛成立了分公司。于是劉曉燕給肖天提了一個行政主管的職務，讓他去負責瑞麗分部的行政管理。肖天這下高興了，想著搞管理好歹是個領導，總算不用做業(yè)務了，于是欣然接受了這個安排。

貪妄無度：血濺“地表最強”嫉妒心

肖天到任后，沒有認真開展管理工作，而是繼續(xù)拉幫結(jié)派。分公司的公車，肖天也是天天開著出去玩，全然不顧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其中有個部門的負責人覺得他做事全憑個人意志，和他發(fā)生爭執(zhí)，他竟然當場將對方打了一頓。不僅如此，肖天見前臺年輕漂亮，還多次將對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聊天。這樣的次數(shù)一多，對方特別恐懼，提出了辭職。

肖天不斷惹麻煩，劉曉燕對他意見越來越大。

2021年12月，劉曉燕突然接到瑞麗分公司負責人的電話，公司旗下的2個翡翠直播間被封，官方反饋的結(jié)果是，直播間銷售的翡翠遭到消費者投訴，說是假貨。經(jīng)鑒定，銷售產(chǎn)品為B貨翡翠，而非產(chǎn)品鑒定證書上所說的A貨翡翠。直播間被永久封禁，并且接受“假一罰十”的處罰。公司緊急展開了內(nèi)部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是肖天為了牟取暴利，串通部門人員，偽造鑒定證書，調(diào)包A貨翡翠，以次充好，造成公司數(shù)十萬元的損失。目前涉事員工已被開除，現(xiàn)在分公司決定將肖天退回總公司待查處理。對直播公司來說，隨著平臺的規(guī)范化，信譽太重要了。劉曉燕當即打電話給了肖天，要他立刻回總公司。

但肖天回本部以后，不但沒有絲毫悔過之意，反而在劉曉燕的辦公室叫囂著說，這一切都是陰謀，都是分公司為了排擠他使出的黑手段！劉曉燕無語了，她鄭重提出這件事，按道理說應該當場開除，并且承擔公司損失。但是念在多年的友情基礎上，她免除處罰，所有后續(xù)事情，她來妥善處理，讓他三天之內(nèi)去人事處辦理離職手續(xù)。聽到這個結(jié)果，肖天臉色一沉，低聲怒吼道：“不可能！”轉(zhuǎn)而甩門而出。此后兩天，肖天都從早到晚坐在公司不走。

正值年底，“三顆彩蛋”利潤又翻了一番，公司業(yè)務蓬勃發(fā)展，公司在昆明最繁華的商業(yè)中心一口氣開了三個直播中心。公司召開尾牙慶功會，還當場獎勵了各部門主管和頭部主播。王敏作為運營部負責人，公司獎勵了他一臺奔馳E300。公司所有人臉上的笑容在肖天眼里都變得格外刺眼，肖天心理更加失衡，多次找劉曉燕和王敏大鬧。

2022年3月16日，劉曉燕將王敏和肖天約到了他們曾經(jīng)創(chuàng)業(yè)的城中村，她希望這點殘存的記憶會讓肖天平和心態(tài)，接受現(xiàn)實?？煽粗矍暗囊磺校ぬ炀谷辉尞惖貑査骸皠⒖偟囊馑际?，現(xiàn)在你們站上了風口，分紅利的分紅利，開奔馳的開奔馳，只有我，只配繼續(xù)生活在這城中村嗎？”肖天憤憤不平地甩著車門，獨自離去。劉曉燕和王敏都覺得肖天不可理喻。最終，劉曉燕和王敏商議，哪怕給一筆補償款也行，堅決要讓肖天離開公司?？纱藭r的肖天卻獅子大開口說：“要我走可以，給我100萬，否則你們誰也不能讓我走！”劉曉燕當場就氣哭了，王敏趕緊在邊上安慰協(xié)調(diào)?？粗趺簦ぬ斓臍飧淮蛞惶巵?，他覺得自己在公司混得這么慘，就是這個表面裝好人的王敏在暗中使壞。于是他又荒唐地提出，自己離開公司也可以，但必須一起辭退王敏，否則就是不公平。劉曉燕對肖天的要求無語至極，直接通知公司的人事部門，盡快給肖天辦手續(xù)。

肖天拒不配合，天天到劉曉燕辦公室要求她辭掉王敏，劉曉燕多次被肖天搞得情緒崩潰大哭，王敏看不下去了，他沖進辦公室，一把抓住肖天的衣領警告他：“劉曉燕是我的女朋友?，F(xiàn)在對你的容忍是看在多年的情誼上，你不要得寸進尺。再鬧就別怪我不客氣！”這下，肖天更炸了，怪不得劉曉燕那么保護王敏。當晚，肖天遂產(chǎn)生報復劉曉燕和王敏的想法。

2022年3月26日11時30分許，肖天攜帶一把水果刀、一瓶辣椒水噴霧劑、一根電擊棒回到公司。他在公司休息室找到劉曉燕，再次要求自己離職的同時必須讓王敏陪綁。被劉曉燕拒絕后，他拿出辣椒水噴霧劑噴射劉曉燕的眼睛，劉曉燕逃進王敏的辦公室躲藏。肖天于是闖進王敏的辦公室并將門反鎖，要求兩人立即支付100萬元，但遭到王敏的拒絕，肖天拿出尖刀進行要挾。爭吵中，肖天持尖刀朝王敏胸部捅刺2刀，致王敏當場死亡，后經(jīng)警方鑒定：死者王敏系被銳器作用于右胸部，造成右側(cè)頭靜脈、右側(cè)胸外側(cè)動脈破裂，右肺破裂，致失血性休克合并血氣胸死亡。肖天被公司保安制服，警方到場后將其抓獲歸案。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審理之中。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廣東金橋百信律師事務所杜滿清律師點評：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生命運瞬息萬變。錯過了風口也許就真的錯過了一個億，我們每個人只有面對現(xiàn)實，努力學習，精進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抱怨命運不公。

編輯/李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