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先說“雪廬”,看缶翁如何勉勵人。
“ 雪廬”系缶翁80歲書,不知何人所屬,大約書前缶翁與屬書者有所交流。他喜歡這個齋名,夸獎屬書者“見道深耶”,因為屬書者“以雪名廬”,一個“雪”字令吳昌碩大為贊賞,故以“ 映雪勤讀、立雪尊師”跋之,藉以勉勵。
所謂映雪勤讀也作“映雪讀書”,又作“孫康映雪”。孫康是西晉京兆(今陜西西安)人,史書記載此人性敏好學(xué),但因家貧沒有油點燈,冬夜他常借著雪光來讀書,終致有成。這個故事經(jīng)常被古人在文章中引用,如南朝梁任彥升的《為蕭揚州薦士表》,在“至乃集螢映雪,編蒲緝柳”句下即引《孫氏世錄》“孫康家貧,常映雪讀書,清介,交游不雜”作注;成書于唐代開元年間的《初學(xué)記》,是徐堅、韋述等人遵照玄宗李隆基圣旨,為諸皇子作文時引用典故、撿尋事類而編纂的官修綜合性類書,其中涉及勤讀一項舉的也是這個例子。孫康被后世視為勤學(xué)苦讀的典范,是學(xué)習(xí)的榜樣。
與“映雪讀書”相類的故事還有“映月讀書”,事見《宋書·陸佃傳》:“居貧苦學(xué),夜無燈,映月光讀書?!?p>
吳昌碩篆書匾額《雪廬》
“立雪尊師”講的是宋代楊時、游酢見程頤的故事。程頤是北宋哲學(xué)家、教育家,與其兄程顥同為宋代理學(xué)的奠基者,世稱“二程”。楊時與游酢都是福建人,一為熙寧年間進(jìn)士,一為元豐年間進(jìn)士,并先后受學(xué)于程顥、程頤,后人對他倆與呂大臨、謝良佐有“程門四先生”之謂。
“立雪尊師”也作“程門立學(xué)”,典出《宋史·楊時傳》:楊時4 0歲時得識老師程頤。某日雪天,他與游酢在洛陽拜見老師,恰遇老師“瞑坐”(小睡),為了不影響老師休息,二人沒有打擾,而是侍立在外;等老師醒來時,門外積雪已深一尺。如此尊師執(zhí)禮,令人感動。
二人后來在事業(yè)和學(xué)術(shù)上均有建樹,與德行密不可分。楊時官至右諫議大夫兼國子祭酒,以龍圖閣直學(xué)士退休后專事著述講學(xué),輯有《二程粹言》,著有《龜山語錄》《龜山集》(楊時世稱龜山先生),后人奉為“程氏正宗”;游酢歷太學(xué)博士、監(jiān)察御史等職,著有《易說》《中庸義》《論語孟子雜解》等。與“ 映雪讀書”一樣,“程門立學(xué)”也是一則膾炙人口的佳話,近千年來不絕人耳。
一個“ 雪”字引發(fā)如許聯(lián)想,以贊美的語態(tài)行勉勵之實,受書受惠,教人如何不羨慕!
說到這里,筆者又想到了一個現(xiàn)代版“程門立學(xué)”,即“馬門立雨”。
故事發(fā)生在杭州,主人公是馬一浮和陳毅。
一位是現(xiàn)代大儒,一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元勛之一,兩人身份不同,但是交誼深厚,借用自幼在舅公馬一浮生邊長大的彌甥(即外甥的兒女)丁敬涵女士的話說:“到了可以稱兄道弟、索討詩作的地步。”
其中佳話為兩人的首次會面。關(guān)于此次會面時間,有1950年、1951年與1952年之說,筆者采用丁敬涵《由政策關(guān)懷到交誼深厚的陳毅》一書中1951年的說法。
這年春日,時任上海市長的陳毅,由時任浙江省文教廳廳長劉丹陪同,前往位于西湖蘇堤南端的蔣莊拜訪仰幕已久的馬一浮先生。據(jù)丁敬涵書中所述:“不巧,去時正值馬午休未起,陳聽馬的家人告知后,就不讓去通報打擾,而去湖邊垂釣等待。不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濛濛細(xì)雨,等馬起來再去時,衣履已半濕……”陳毅如此執(zhí)禮,體現(xiàn)了共和國開國領(lǐng)導(dǎo)人對知識分子的充分尊重,給馬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
1956 年元月,馬先生在北京參加政協(xié)會議時曾作《北游贈陳仲弘》(陳毅字仲弘)詩,末二句為“西湖應(yīng)在念,垂釣興悠哉”,句后小注云:“君昔年曾過湖上垂釣,見之篇詠?!闭f的就是這件事。后來有人以“程門立雪”比喻兩人的這次會面,稱之為“馬門立雨”。
再說一幅匾書,看缶翁如何夸人。
“君子若鐘”是缶翁為一位被其稱為“鹿叟”的朋友所書,作于甲寅(1914 年)之春,時年缶翁71歲。“鹿叟”是何人筆者不知,但顯然“口訥”。
少言寡語者常見兩種類形:一種是真口訥,不善言辭;另一種是假口訥,善言但是寡語。善言而寡語,其實是忌夸夸其談??鬃又^“ 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是圣人為后人立身處世訂立的一條準(zhǔn)則。缶翁性格詼諧幽默,不但能言,還善于比喻,并且言語生動。但是從存世資料看,缶翁給人的印象不善言辭,是一位口訥的人。顯然,他是依則處世,是假口訥。
估計鹿叟也是假口訥,得到缶翁欣賞,書匾稱贊他。如何稱贊?說白了太顯,說晦了太隱,二者都不符合缶翁的性格。缶翁擅長藉典托旨,于是用老辦法,向古人討說法。
“ 君子若鐘”句出傳世僅存的《墨子·非儒下》。墨子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思想家、政治家,墨家思想的創(chuàng)立者。他曾經(jīng)學(xué)習(xí)儒術(shù),因為不滿儒家繁瑣的“禮”而另立新說,聚徒講學(xué),成為儒家的主要反對派。
缶翁性格詼諧幽默,不但能言,還善于比喻,并且言語生動。但是從存世資料看,缶翁給人的印象不善言辭,是一位口訥的人。顯然,他是依則處世,是假口訥。
吳昌碩篆書匾額《君子若鐘》
缶翁以“君子若鐘”作匾書,跋以“君子若鐘,擊之則鳴,弗擊不鳴”,因為“此語近鹿叟之為人也”。此跋為《非儒下》其中一節(jié)的起句?!胺侨濉鳖櫭剂x是批評儒家,通篇行文以儒家言論發(fā)語,然后逐句應(yīng)之,加以批評駁斥。此節(jié)發(fā)語之后,墨子說:“應(yīng)之曰:夫仁人事上竭忠,事親得孝,務(wù)善則美,有過則諫,此為人臣之道也”。譯成白話即“君子就像鐘一樣,敲就響,不敲就不響。照我看,仁人事上盡忠,事親盡孝,君主行善政就贊美,有過錯就諫阻,這才是人臣之道?!?/p>
顯然,在墨子看來,儒家的“君子若鐘”不是“仁人”應(yīng)有的行為。他接著說:“今擊之則鳴,弗擊不鳴,隱知豫力,恬漠待問而后對,雖有君親之大利,弗問不言,若將有大寇亂,盜賊將作……不問不言,是夫大亂之賊也!”
借助專家的釋讀,其白話意思就是:“如果敲才響,不敲不響,隱藏自己的智謀懶于出力,冷淡地等待君王發(fā)問之后才回答,即使對君親有大利益,也不問不說,如將發(fā)生大的寇亂,盜賊將要興起……仍然不問不說,這就已經(jīng)是制造大亂的賊子了!”
墨子行文至性情,來了情緒,批評儒家的“君子若鐘”可謂到了體無完膚的程度。
那么,缶翁為什么還要摘此語為鹿叟書匾作跋呢?顯然是褒非貶,摘此語有反其意用之的意思,是此“君子”而非彼“君子”。當(dāng)然褒中也有些許批評,真是大家手段!為人作匾書抑揚隨心,體現(xiàn)了缶翁的“仁人”觀,對鹿叟口訥之態(tài)度也在其中了。
看缶翁夸人多妙,藉典弘旨,寓德于藝,典型的缶式題匾!“君子若鐘”固為美德,但并非一律,不該說話時應(yīng)該口訥,該說話時當(dāng)不口訥,此為真性情,人德之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