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劉栩?王秀玲

沈忠芳（1934— ），上海人，1958年畢業(yè)于北京航空學院飛機設計系，曾任中國航天科工集團第二研究院副院長、科技委副主任、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統(tǒng)總指揮、B6系列武器系統(tǒng)總指揮、紅纓五號總指揮兼總設計師等職務。沈忠芳長期從事飛行器系統(tǒng)設計研究工作，先后完成車載紅纓五號超低空防空武器系統(tǒng)試驗樣車、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統(tǒng)、B6系列武器系統(tǒng)等研發(fā)、指揮工作，先后獲得國家重大科技成果獎、中國航天事業(yè)50年杰出貢獻獎、全國勞動模范等獎項與稱號。

少年啟心智喚起愛國情

20世紀30年代，新的思想、新的文化、新的潮流從世界各地傳入中國。而上海，總是最先、最敏捷接受新鮮事物的地方。1934年8月24日，沈忠芳便出生在上海一個小知識分子家庭。父親任職于英資造船廠，母親是紗廠女工。日子雖算不上富貴，但也是安安穩(wěn)穩(wěn)。直到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日軍撕碎了上海那如同空中樓閣一般的虛假繁榮，也摧毀了沈忠芳一家的平靜生活。沈忠芳一家在倉皇中舍家逃難，度過了顛沛流離的兩年。1939年歸家時，等待他們的是一片廢墟。

家境愈發(fā)艱難了，但開明的父親排除萬難安頓好家人后，首先想到的是送當時還不滿6歲的沈忠芳進入上海啟明小學讀書。受戰(zhàn)火所累，沈忠芳的小學生活幾度中斷，在“輾轉騰挪”了5所學校后，他“坎坷”地從小學畢業(yè)。之后，他在上海包斯高中學安穩(wěn)度過了中學時代。

從1949年10月至1950年2月，國民黨對上海進行了20余次空中襲擊。家園再次被彈火摧毀，卻也在這個年輕人心中種下一顆種子，沈忠芳忍不住想：“如果我們也能擁有自己的飛機，一定要打得他們落荒而逃?！敝钡?950年3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請求蘇聯(lián)給予空軍力量支援，108架各類戰(zhàn)機組成的混合集團軍進駐上海，幫助中國大陸加強空中防御，其中還包括38架亞聲速戰(zhàn)機——米格-15戰(zhàn)斗機。國民黨的飛機再也無力對上海進行成規(guī)模的空襲，這激動人心的一幕迅速催生了沈忠芳心里剛剛種下的種子：“若是我能設計出這樣的飛機該有多好?！?/p>

彼時，北航剛成立一年，中央教育部門為了保證國防、軍事外交院校的新生政治質量，規(guī)定報考北航的學生需要經過政治審查才能錄取。經過層層選拔、優(yōu)中擇優(yōu)，沈忠芳如愿考入心中的理想大學。擅長理工科的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飛機設計專業(yè)。

1956至1957年，根據我國《十二年科學技術發(fā)展規(guī)劃》的要求，北航在國內率先設立導彈類專業(yè)。新增設的導彈設計、液體火箭發(fā)動機、空氣動力學等專業(yè)均是根據我國航空工業(yè)實際需要設立的。

火箭導彈專業(yè)如同一個磁場對正讀大三的沈忠芳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敏銳地察覺到，這正是國家所需，很有前瞻性，而自己曾經的夢想，終于有了火箭導彈專業(yè)這個實實在在的載體。

經過嚴格的政治背景審查、學習成績篩選，沈忠芳順利轉入這個專業(yè)。然而一學期后，成績優(yōu)異的沈忠芳在老師和同學們的惋惜中決定轉回飛機設計系。原來是因為他的愛人徐正年依然留在飛機設計系，沈忠芳擔心兩個不同專業(yè)的人最后分配工作時不在一個單位，經過深思熟慮后他向學校提出轉回原系讀書的申請。

然而就像命中注定一般，從飛機設計系畢業(yè)的沈忠芳和徐正年依舊堅定地踏上了航天征程，他們今后的工作，始終圍繞著導彈展開。

沒有導彈就沒有國防

1958年11月，主管國防科研工作的聶榮臻副總理決定，在引進蘇聯(lián)“薩姆-2”的基礎上，研制生產并改進中國自己的第一代中高空地空導彈，后稱“543”項目。

同年，沈忠芳英姿勃發(fā)地走出校園。1958年10月，二分院成為北航優(yōu)秀畢業(yè)生沈忠芳的“家”。從海淀區(qū)柏彥莊的農田一路顛簸，穿過一片菜地，沈忠芳來到位于北京西郊的永定路。井然有序的營房、守衛(wèi)森嚴的部隊、荷槍實彈的戰(zhàn)士在沈忠芳眼中都是如此新鮮，也為他接下來的工作和生活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他感覺身體里有團火，燒得他雄心滿懷。作為二分院二中隊一室技術員的沈忠芳躊躇滿志地想，他必須學以致用，再不能讓敵人隨意進入我國領空。當時，二分院剛剛建立，還處于“邊建邊干”的階段。艱苦的條件沒有削減沈忠芳的熱情，他反而感慨自己趕上了國防事業(yè)發(fā)展的好時機，剛剛踏上工作崗位，就能參與“543”地空導彈研制工作，用他的話說，“越干越熱愛”。

1959年10月7日，25歲的沈忠芳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薩姆-2”導彈擊落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RB-57D型高空偵察機，開創(chuàng)了世界軍事史上地空導彈擊落飛機的先河。沈忠芳的一腔熱血沸騰了，那一刻，日軍飛機從天空中投擲的炸彈、嗡嗡盤旋在頭頂的國民黨轟炸機，像電影一樣，在他的腦海中閃回著畫面，最終定格在“薩姆-2”上。沈忠芳深刻體會到“沒有導彈就沒有國防”的真實含義。

1965年，七機部成立后，決定成立地空導彈設備研究所，代號25所，年僅31歲的沈忠芳任25所總體室主任。他的主要工作是“解剖”美軍“送”給中國的“禮物”，進行F-4B“鬼怪式”飛機和“麻雀-3”空空導彈殘骸分析工作。說是“禮物”，其實“送禮”的過程驚心動魄。

1965年4月9日，8架美國海軍艦載機F-4B“鬼怪式”飛機侵入中國領空。為阻止美軍入侵，中美空軍于3000米高空處展開纏斗，“F-4B”率先攻擊，卻不慎將自己人擊落，也許是太緊張，“鬼怪”飛行員共近距離發(fā)射了8發(fā)“麻雀-3”導彈，除誤傷隊友的導彈外，還有4發(fā)未爆炸的導彈便成為送給中國的“禮物”。

“麻雀-3”導彈是美國研制的一種中程雷達半主動制導空空導彈，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90年代，“麻雀-3”導彈及其后來的各種改進型號，長期作為西方盟國主力超視距空戰(zhàn)兵器并在戰(zhàn)爭中廣泛使用?！奥槿?3”擁有導彈天線小型化、彈上采用液壓伺服系統(tǒng)、導彈依靠飛機雷達導引的連續(xù)波末制導等先進技術。

“確實先進！”沈忠芳在“解剖”過程中大開眼界，他每天都琢磨著，如何將這些新技術融入“中國血液”，應用到我們自己的中低空導彈上。很快，這份巧思便得到了驗證，膽大心細的沈忠芳提出將“麻雀-3”導彈有關技術用于中低空導彈的建議，成為紅旗六十一號最早的方案設想，后被領導采納，開始了紅旗六十一號的研制工作。

1965年，31歲的沈忠芳已擁有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沉穩(wěn)，他參與組織紅旗六十一號武器系統(tǒng)總體和導彈方案的制定工作，并組織領導了發(fā)射系統(tǒng)對接、模型彈等飛行試驗，解決了大量總體與分系統(tǒng)之間技術協(xié)調問題。

1966年3月，紅旗六十一號進行模型彈飛行試驗。試驗雖然成功，但也暴露了部分問題，在此期間，沈忠芳再次展現出“拼命三郎”的勁頭，和同事們針對試驗中暴露的問題，進行集中攻關。眼看成功在望，一個命令卻讓研制工作停了下來。1967年，中央軍委決定將紅旗六十一號交由上海機電二局繼續(xù)研制，而紅旗六十一號也將改為我國的艦空導彈，沈忠芳的命運隨之迎來一個全新的轉折點。

尊重科學大膽求證

1972年，經歷了幾年的攻關，二院進行了FJ型號第一次試飛彈試驗，然而點火后僅0.746秒，發(fā)動機便爆炸了。那時的發(fā)動機用沈忠芳的話形容：太笨大了，發(fā)動機爆炸的威力可想而知。失敗的那一瞬間，沈忠芳腦海里一片空白，只聽到一個干澀的聲音響起：“到底為什么？”

辦公室內的空氣溫度霎時低至冰點，頭頂上燈管發(fā)出的“滋滋”電流聲清晰可聞，白熾燈照得人面色慘白，沒人說話。待沈忠芳漸漸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才聽到領導正不停地安慰大家：“所有新鮮事物都會遇到挫折，試驗的目的就是總結經驗，不斷前進。”聽到這句話，茫然失措的沈忠芳逐漸鎮(zhèn)定，是的，失敗是差一點的成功，他們也許已經離成功很近了，不要氣餒。沈忠芳開始組織全員進行分析。經過幾天幾夜的攻關，四院的同事最終找到了發(fā)動機爆炸的原因，并采取了改進措施，在接下來的5次試驗中，再也沒有因為發(fā)動機出現問題。

但前進的每一步都很艱辛，解決了發(fā)動機問題還遠遠不夠，FJ型號由于速度太快，在大氣層飛行時，表面摩擦的溫度很高，這就需要很好的耐熱材料，鋼、鈦合金、鋁這些材料都遠遠達不到標準。僅僅是選用何種耐熱材料這一個問題就引發(fā)了不小的爭執(zhí)，研討會上多次爭論也沒個結果。當時有專家提出，讓導彈外面罩上玻璃鋼，可以耐高溫。沈忠芳聽完不可置信地說：“這怎么行？”原來，小彈頭套玻璃鋼進入大氣層可以抵御高溫，但是給FJ型號套玻璃鋼等于是給大彈頭戴大“口罩”，彈體上有天線和很多口蓋，纏繞玻璃鋼很難給天線和口蓋的縫隙防熱，而且玻璃鋼自重極大，這樣的提議完全是紙上談兵，項目一時陷入僵局。一些同事為此每天急躁不安，投入了這樣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卻不能作出一番成績，實如芒刺在背。沈忠芳勸慰大家：“越是這種時刻越應做到‘每臨大事有靜氣?！本驮谶@看不清、拿不準的時刻，靈活的沈忠芳又一次找到了打破桎梏的捷徑。在翻閱了上百本專業(yè)書籍后，一個大膽的想法將他帶到了中科院涂料研究所。沈忠芳嘗試著說出自己的需求，他想要一種像糨糊一樣的防熱涂料，刷在導彈上，若是能刷出一個防熱涂層，那豈不是既輕便又易操作？為了實現這個設想，沈忠芳反復奔波在永定路與涂料研究所之間，他詳細描述需求，緊盯科研進度。經過上千次試驗，影響耐熱性的“攔路虎”終于被“打倒”，有機涂料完美解決了FJ型號的耐熱問題，涂層甚至比預想的還要薄，不僅減輕了導彈重量，而且大大縮短了施工周期。專家和同事們都夸贊沈忠芳：“老沈這個人，腦袋可以??！”

總理關懷終身難忘

1972年5月，周恩來總理聽取錢學森、二院副院長馬辛和沈忠芳關于FJ型號遙測彈準備工作匯報。那是38歲的沈忠芳第一次面見周總理，只隔著一個茶幾的距離，讓他既緊張又興奮。為何在場這么多領導專家，卻是沈忠芳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科研人員和周總理坐得最近，甚至連錢學森也坐在后排？針對這一點，沈忠芳解釋道：“航天人從不論資排輩，大家都靠技術水平、靠專業(yè)能力說話，這次的工作是我負責就由我匯報給周總理，其中一些專業(yè)技術名詞，由錢學森同志負責向周總理解釋?！?/p>

晚餐時間，沈忠芳依然被安排在周總理身邊。這比剛才匯報工作離得還近呢！沈忠芳激動之下拿筷子的手都在抖動?？偫硎嵌嗝春吞@可親啊，沈忠芳定了定心神，漸漸也不拘謹了。他看到總理身前的小米粥，便好奇地問：“總理，您是江蘇淮安人，祖上是浙江紹興的，怎么不吃白米飯和面條，反而喝小米粥呢？”總理慈祥地看著身邊的年輕人：“我是在延安養(yǎng)成了喝粥的習慣。你這么清楚我的祖籍？”對周總理仰慕已久的沈忠芳坦然大方地回答：“有關您的歷史我都關注過?！?/p>

晚飯后沈忠芳又就目前的工作進展向總理作了進一步匯報，眼看時間已經是晚上11點，沈忠芳犯了難，他和隊員們第二天必須趕到千里之外的基地進行試驗，就是立刻動身去機場也不會有航班了，時間肯定來不及。同行的人都推舉膽大的沈忠芳向總理尋求幫助。沈忠芳靈機一動，悄悄問錢學森：“錢老，明天早上我們要趕回基地，那邊的導彈已經在發(fā)射架上了，是不是請總理給我們派個專機？”錢老一口答應：“沒問題?！惫?，總理一聽說沈忠芳一行人接下來的行程，立刻給他們安排了專機。

第二天清晨，副院長馬辛、沈忠芳和試驗隊的同事們在西郊機場門口還遭遇了一場“烏龍”。由于他們是乘坐總理安排的專機，讓當時西郊機場的主任誤以為來的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便與同事們等在門口列隊歡迎。不承想乘客們卻都看起來十分年輕，主任再三詢問之下才敢確定他們就是專機乘客。

這段珍貴的記憶從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半個世紀過去了，沈忠芳依舊記得總理對航天事業(yè)的關注以及對科研人員的關懷，他依然可以清晰地復述總理與他的每一句對話。那和藹的微笑、那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那四個螺旋槳的專機……所有細節(jié)都清晰如昨，成為沈忠芳這一生最難以忘懷的記憶。

攻堅克難意氣風發(fā)

回顧FJ型號的10年攻關歷程，沈忠芳坦言，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存在的問題是不可回避的。因而對沈忠芳來說，這項工程是他航天生涯中一段遺憾的經歷，但令他欣慰的是，這10年攻關取得的許多成果都被證實是現實可行的，并成功運用到后期的型號上。

此時的國際軍事戰(zhàn)略已發(fā)生改變，從一開始在高空硬碰硬的對決，演變成為同樣重視低空打擊，因而中國在低空軍事飛行器上的研發(fā)力度也不斷加大。沈忠芳敏銳地意識到，短、小、精的武器在提升國家軍事能力方面，有著無可替代的優(yōu)勢。而他的這一觀點，正契合了1975年國務院、中央軍委下達研制紅纓五號低空導彈的任務。

紅纓五號的研制基礎是蘇聯(lián)的SA-7型單兵防空導彈，屬于單兵肩射型導彈，在陸地上保持目視可見的距離條件下，可對飛機進行射擊?？梢哉f，若是研制成功，這款便捷易攜帶的單兵防空系統(tǒng)將大大提高部隊的作戰(zhàn)機動性能。

然而，研制進程并不順利。1980年，一則請求支援的信號發(fā)出。紅纓五號在靶場做定型飛行試驗時，出現多次導彈早炸現象，并且在較長一段時間內，一直無法查出故障原因，更不要提拿出排除故障的具體方案了。在這種情勢下，二院決定任命沈忠芳為總指揮兼總設計師，由他率隊，組織、領導全面排故工作。行事沉穩(wěn)、心思活絡的沈忠芳又一次遇到了難題。

到達目的地后，沈忠芳決定從調查導彈動力裝置、控制系統(tǒng)開始著手。他首先將目光聚焦于試驗報告，并查閱了大量的技術文獻。將底細基本摸透后，沈忠芳開始進入導彈殘骸分析和理論計算階段。

越是深入挖掘，越能探清前路。很快，沈忠芳便將目光聚焦在發(fā)動機推動峰值過高這一問題上。為驗證這一觀點，他多次前往發(fā)動機總裝廠指導工作，幫助分析發(fā)動機推力峰值過高的原因，并提出解決方案。

試驗證明，沈忠芳分析的原因和采取的技術措施都是正確的。由于他準確地判斷了故障原因，提出并解決了攻關中的關鍵技術問題，紅纓五號在一年零九個月的時間里順利定型。在國家靶場定型試驗時，打一發(fā)中一發(fā)的紅纓五號實現了22發(fā)導彈精度米級的優(yōu)異成績。而沈忠芳僅僅花了不到300萬元的經費，便研制出車載紅纓五號超低空防空武器系統(tǒng)試驗樣車一臺，可謂是花小錢辦大事。為此，航天工業(yè)部和遼寧省人民政府聯(lián)合向沈忠芳頒發(fā)了獎狀，與此相關的技術成果也榮獲國家重大科技成果獎。

1985年，中央軍委指出防空導彈的研制工作應該適應未來戰(zhàn)爭的需要。此后不久，二院接到了航天工業(yè)部打來的電話，要求二院上報防空導彈發(fā)展規(guī)劃。

很快，型號正式立項研制。

1992年1月，沈忠芳被任命為型號總指揮，此前負責控制系統(tǒng)的張福安擔任型號總設計師。

老驥伏櫪一心為公

就在前景似乎已經明朗之時，變故再起。國際共產主義陣營發(fā)生了一件震驚全世界的大事件——蘇聯(lián)解體。由于蘇聯(lián)解體，俄羅斯軍工企業(yè)的秘密解開了，俄制導彈的面紗被揭開，相較于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統(tǒng)性能指標要先進許多。剛剛贏得攻關勝利的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統(tǒng)面臨著夭折的命運。

二院怎么辦？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統(tǒng)怎么辦？突破口在哪兒？這一系列難題打得研制團隊措手不及，對此，沈忠芳的想法很明確：型號產品研制，的確應該盡可能地吸收國外先進技術，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自力更生、獨立研制，直接引進或完全仿制是行不通的。從研制“543”期間蘇聯(lián)突然撤走全部專家，到參與型號研制工作與國外長期打交道，他深刻體會到：中國的導彈研制，歸根結底還是要靠中國人自己。

為了飛行試驗的成功，為了導彈發(fā)射的成功，沈忠芳放棄了無數個節(jié)假日，他長年和科研人員奮斗在試驗場、戈壁灘一線。遇到個別同事生病等情況，他就頂上去，但他自己身體不適，卻是輕傷不下火線，再忙再累，沈忠芳心里依然掛念著型號任務！

1998年，沈忠芳經歷了人生中最為危險的一次意外。

那是沈忠芳擔任第三代防空武器系統(tǒng)總指揮后，最忙碌的一段時間，一刻不停歇的他像個上緊了發(fā)條的陀螺。在國防科工委召開的一次氣氛極其緊張的討論會中，本來就患有高血壓的沈忠芳已是勉力支撐。秘書發(fā)現了沈忠芳的不適，會議結束后立即驅車將他送回家中，回家后沈忠芳便嘔吐不止，出現了行動不便的癥狀，隨即失去了意識。秘書緊急聯(lián)系醫(yī)生前來查看，發(fā)現沈忠芳此時的收縮壓竟然達到了220，舒張壓也達到110！隨后，只聽醫(yī)生驚呼：“怎么這么高啊！”很快，醫(yī)院確診沈忠芳出現了小腦出血的情況。醫(yī)生建議馬上住院開刀，把小腦中的血抽出來！

要做開顱手術？徐正年驚嚇中只覺得手足無措，尤其是得知醫(yī)院當時的定位儀器并不準確后更加擔心了，萬一抽血的位置沒定位準怎么辦？那豈不是會造成別的傷害？此時，一位醫(yī)生提出，不一定要開刀，開刀很危險，后遺癥很大。徐正年一聽，當機立斷向時任二院院長王國祥匯報，王國祥院長馬上趕過來與醫(yī)院協(xié)商，并提出，對于這么高難度的手術，是否能多請幾位專家進行會診，確認是否需要開刀。

他的話在某種程度上挽救了沈忠芳。醫(yī)院從解放軍總醫(yī)院請來了幾位腦外科專家，其中一位姓劉的專家認為不需要開刀，因為小腦出血相對于大腦出血本身危險性就小一些，他的出血量也并不大，而且老年人相對于年輕人來說，小腦會自然萎縮，這樣腦子里的空間也會大一些，出血一般可以自己吸收掉。他建議觀察一個晚上，如果不再出血就沒事。這個方案也得到了專家組的認可。在沒有開刀的情況下，經過40多天的治療，沈忠芳被醫(yī)生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我的人生經歷已經足夠豐富，就算死過去了也無所謂?！闭劶斑@段驚心動魄的往事，沈忠芳笑瞇瞇地說。話雖如此，但從那之后，他還是戒掉了煙酒，定期去檢查身體，他笑稱這是“生病得來的好處”。

艱苦創(chuàng)業(yè)白手起家

20世紀80年代，國內將主要力量用于經濟建設，軍品訂單大幅下降，軍工行業(yè)遭遇發(fā)展困境，彼時的沈忠芳已經調離26所，在四部任副主任。他手里握著好技術、好產品，但苦于客戶少、需求小，銷量上不去。而讓沈忠芳更為擔憂的是——二院科研人才大量流失。

必須扭轉現狀！二院黨委從實際出發(fā)，加快二院整頓改革的步伐。此時的沈忠芳也因為改革開放的思路打通了“任督二脈”，要是能拿到一個外貿的單子，不就能解決“吃飯”的大問題了？沈忠芳敏銳地嗅到了機會的氣息，立刻決定跟隨國家的涉外政策調整工作步伐，做出口打開銷路！

沈忠芳摩拳擦掌，準備研制一款能夠打入國際市場的產品，他打算把以紅旗一號、紅旗二號為代表的地空導彈，改成地地導彈。經過充分論證，沈忠芳向一些領導提出自己的設想。誰知方案立即遭到反對，有人詰問：“從來沒見過這種路子，出了問題你們擔得起嗎？”

但沈忠芳堅信研究方向是正確的，他和同事們通過多方搜集資料來論證方案的可行性，最終通過了評審。隊伍組建起來后，他又開始為經費發(fā)愁。幾經波折，他們終于湊了450萬元，總算脫離了“一窮二白”的困境。

萬事俱備，二院任命沈忠芳為B610總指揮、吳北生為總設計師。沈忠芳躊躇滿志地一頭扎進型號研制中?？恐鴱姶蟮囊庵玖?，他能頂著烈日坦然咽下黃沙蓋飯，也能抗住冰冷透骨的嚴寒，可他的血壓卻先一步罷工，飆升至190的收縮壓嚇得大夫堅決讓他住院治療。

住院？這怎么行！試驗正在關鍵時刻，沈忠芳顧不得醫(yī)生的苦口婆心，決定“不遵”醫(yī)囑。于是，走出醫(yī)院的“沈患者”又變成了那個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沈總。

手握百萬啟動資金，再配合地空導彈技術的加持，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地地導彈就面世了。第一發(fā)導彈在萬眾期盼中發(fā)射，才飛出去10公里，隨著一聲巨響，導彈變成了火光——它爆炸了?？刂剖依镆黄聊?，隨即有人唉聲嘆氣。劉從軍院長艱難地看向沈忠芳和吳北生，那目光仿佛在無聲地問：現在怎么辦？環(huán)顧四周，從一張張垂頭喪氣的面孔中，沈忠芳依稀看到了過去那個青澀的自己，不過這一次，他不再茫然失措?！拔覀兛梢苑治鲈?，大家不要灰心，我們會把成功找回來的?！边@句話，沈忠芳說得擲地有聲。

打靶失敗的消息早就傳到了七機部，他們擔心實際情況與預想不同，不具備可操作性。等沈忠芳走進七機部會議室，質疑的潮水幾乎將他包圍。

壓迫感襲來，沈忠芳的語氣中卻不見緊張焦慮：“制導方法本來就有很多種嘛！再說了，研制經費都已經花光。為了這次打靶，我們做了兩發(fā)導彈。現在第一發(fā)打完了，第二發(fā)還沒打，實在不行，就扣我工資吧！”

這一番發(fā)言震驚四座，在場的領導們感動于他的擔當，當然更多的是無奈。在沉默中，沈忠芳堅定的聲音響徹整個會議室：“請相信我們，一定會找出癥結，取得成功?！?/p>

從七機部回到二院，沈忠芳再次和試驗人員一起，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投入到研制工作中。很快，他用事實證明了自己的設想不是空中樓閣，靶場見證了他們連打10發(fā)導彈，發(fā)發(fā)命中的成績。

產品過硬，自然腰桿子也硬了。第一批客戶到基地看打靶的時候，曾提出到靠近靶心的位置去看結果。沈忠芳明白，那是防著他們弄虛作假。當時，中方只有少數工作人員在5公里之外看打靶過程，因為根本不需要人工，靠計算機確定了程序就可以輕松完成打靶。不過沈忠芳也有心震懾一下客戶，便信心十足地一口答應，同意等到導彈打完以后，帶著客戶進去丈量脫靶量。

這一發(fā)導彈打得極其漂亮，客戶當即表達購買意向：“我們要三個導彈旅?！薄笆裁?？三個導彈旅？”沈忠芳喜不自勝。

雖然正式合同還未落實，二院只與客戶簽訂了購買紀要，但這個消息依然震驚了所有人。二院的導彈武器第一次走出國門，不僅實現了零的突破，還拿到了幾億美元的大合同。幾億美元是什么概念？1986年中國外匯儲備僅20.73億美元。這次出口不僅為二院創(chuàng)造了可觀的經濟效益，大大增強了二院的經濟實力，而且給所有科研人員注入一針強心劑，激發(fā)了大家創(chuàng)新、攻關的信心和活力，也為二院留住了不少科研骨干，為今后的型號發(fā)展培養(yǎng)了更多高質量人才。

沉穩(wěn)老練膽大心細

剛剛簽約成功時，沈忠芳激動得一連幾天難以入眠，但他白天依舊是那個沉穩(wěn)老練的沈總，因為簽約只是第一步，順利交付才是重中之重。

B610的生產周期不短，但客戶給出的交付時間十分苛刻。又是一場硬仗，不過沈忠芳依然完成得漂亮。在進行第一個導彈旅的打靶驗收時，客戶提出了新的要求：希望中方對客戶進行培訓后，由他們獨自操作導彈發(fā)射裝置。這有何難？沈忠芳爽快答應。不過按照打靶驗收時實行技術雙崗制的要求，沈忠芳在客戶獨自操作時安排了他非常信任的技術人員擔任二崗，在一旁觀看客戶進行操作。

由于打靶方向與民航航線有交叉部分，經過協(xié)調，客戶方面僅留出半小時的空中管制時間用于打靶。為保險起見，沈忠芳準備了兩發(fā)導彈，一發(fā)在旁邊待命，一發(fā)在發(fā)射架上就位。萬事俱備，客戶在眾人的期待中按下操作鈕。隨即，驚險的一幕令所有人瞠目結舌。導彈發(fā)射后，在助推器的推力下豎了起來，待升至空中后，竟向著反方向飛去。千鈞一發(fā)之際，導彈感應到自己的“錯誤”自行啟動自毀裝置。就在沈忠芳等人的頭頂上，B610導彈的碎片像天女散花一樣徐徐落下。

客戶當即以質問的口吻懷疑是中方產品質量不過關。沈忠芳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試驗時打了十來發(fā)，從未出現過這種問題。在場的一位領導似是認定了沈忠芳的產品質量不過關，已經開始擔心B610無法按期交付驗收的問題。

在大風大浪中闖蕩過的沈忠芳及時穩(wěn)定了心神，他冷靜地準備集結科研人員開會討論，腦中卻是靈光一閃：“不！不是！絕不是質量問題！導彈能發(fā)射、能飛，說明還是‘聽話的，只不過是聽了某種錯誤的口令，本來應該朝前飛，被指揮著朝后飛了嘛！”一番思索后，沈忠芳認定，這發(fā)導彈沒有問題。

沈忠芳立即喚來距離現場最近的技術人員詢問：“客戶的裝定參數有沒有錯？”沈忠芳的問題直擊要害，技術人員看過現場后急得直拍大腿：“是??！就是他們裝錯了！”這下更加證明了沈忠芳的疑慮不是空穴來風，果然是客戶把爬升系數搞錯了，本該以公里為單位的系數，竟被粗心的客戶按照米來計算。小數點差了三位，那不得倒過來飛？找出問題癥結，沈忠芳松了一口氣，看來第二發(fā)還可以打。

但出師不利的壞消息，已經將中方人員的自信與外方人員的信任一并消磨了大半，包括總師吳北生在內的很多人勸沈忠芳慎重。吳北生關切地詢問沈忠芳：“老沈，如何？能不能判定是操作失誤引起的？”“沒問題！就是客戶裝錯參數了?，F在導彈按錯誤的指令飛，說明它‘聽話，如果裝錯參數，還往正確的方向飛，那才是不對了?！鄙蛑曳紴榇蠹曳治隽耸≡蚝?，大手一揮，口氣堅決地說：“我認為是沒問題的，第二發(fā)導彈可以打！”

面對沈忠芳的建議，在場人員依舊呈觀望態(tài)勢。出現這種情況就該回去“歸零”，現在打第二發(fā)是不是太冒進了？說打就打，這要承擔多大的風險？出了問題誰能擔起好幾億美元的責任？這可是軍貿項目啊，搞不好是要影響中外關系的……在場人員各有各的考量，誰也不敢站出來執(zhí)行沈忠芳的指令?？値焻潜鄙鷵纳蛑曳际且粫r沖動，謹慎地提醒他：“這可影響著好幾億美元的合同吶！”

沈忠芳沉默地看著在場的所有人，只堅決地說了一個字：“打。”他當時信心十足，認為方案是經過科學論證的，找準了方向，就一定要堅持。

第二發(fā)導彈和沈忠芳設想的完全一樣，參數對了，B610發(fā)揮了它應有的水平，直接命中目標，導彈打擊點距離靶心很近，精度極高。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如潮水般涌來，為B610，更為沈忠芳。

1995年，B610導彈武器系統(tǒng)榮獲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整合資源打開市場

B610的成功讓時任二院副院長的沈忠芳成為第一個敢于吃螃蟹的人，他讓同行看到了軍貿合同的市場潛力，也讓更多客戶了解了二院在技術上的巨大優(yōu)勢。本著“自愿結合、自籌資金、風險共擔、利益共享”的原則，B611展開了開發(fā)論證工作，聯(lián)合體由二院抓總。此后，軍貿市場的前景日趨明朗，當接到另一客戶傳來的購買意向時，沈忠芳意識到，B610為中國航天在世界上打響了名氣。

1996年，二院決定加快B611研制步伐，并任命沈忠芳為行政總指揮、吳北生為總設計師，這對“黃金搭檔”再次合作。別看沈忠芳和吳北生性格迥異，但在工作中二人卻能優(yōu)勢互補。豪爽大氣的沈忠芳主抓管理，溫文爾雅的吳北生主抓技術，一動一靜之間便能配合得極為默契，推動著型號項目快速前進。

1998年，B611項目辦正式組建。

B611導彈武器系統(tǒng)是根據國外軍貿需求和國內用戶需求，由二院組織，聯(lián)合幾十家單位，自籌資金開發(fā)研制的。

當64歲的沈忠芳接手B611項目聯(lián)合體總指揮一職的時候，很多人都說，這個“燙手山芋”非沈忠芳這樣的技術+管理“雙料能人”莫屬。

1999年，在為客戶演示打靶時，由于可靠性故障造成靶試失利，但客戶仍堅持合同原節(jié)點不變，若是不能如期履約，不僅需退還前期預付的訂金，中方還需向客戶繳納違約金。情勢非常嚴峻，但也給了沈忠芳的管理方法一個“驗明正身”的機會。經全線人員日夜奮戰(zhàn)，大家搶回了失去的時間。在一年多時間內，他們完成了地面設備、導彈的生產交付、上千份外文資料的編寫，獲得了客戶的高度評價。

客戶訂購的B611是一款當時很先進的固體發(fā)動機導彈。和B610相比，它的控制系統(tǒng)、計算機、彈上系統(tǒng)都進行了改進。

以沈忠芳對于B611的了解，他又一次毫無爭議地帶隊前往客戶駐地主導談判工作?？蛻艉苤苯樱Ｍ蟹酵ㄟ^打靶展現真正的技術，而打靶那天就連老天爺也要幫沈忠芳一把，用一場狂風大雨證明了B611領先世界的實力。

清晨，發(fā)射架上的導彈隱身于傾盆大雨中，讓人看不真切，大雨沒有要停歇的意思。此時已經入冬，靶標方向甚至飄起了小雪，不一會兒竟下起了冰雹，而目標就定在一個靶船上，隨風飄搖。環(huán)境太過惡劣，客戶也猶豫不決：“下這么大雨，還打不打？”

這話在中方人員聽來似是被質疑一般，大家都憋著展現實力的勁兒。沈忠芳也被這種情緒感染，他自信地告訴客戶：“我們的導彈，全天候，風雨無阻?！?/p>

有技術撐腰的自信無懼風雨，導彈噴著鮮紅的尾焰沖破水簾，B611精準擊中目標點，展現了中國武器制造的實力。面對質疑，沈忠芳又一次用扎實可靠的產品揚眉吐氣。

2002年11月，B611地地戰(zhàn)術導彈武器系統(tǒng)獲國防科學技術一等獎和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豁達大氣云淡風輕

沈忠芳的風趣幽默、豁達大氣，讓他與一干好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就像一個奇妙的融合體，身上雜糅著煙雨江南的細致與北方漢子的豪爽。

晚年時，沈忠芳的老友們還會不時提起他那令人咋舌的酒量：“老沈??！當年在蘇聯(lián)科學院的招待所，你可是用65度的二鍋頭，一人喝趴下了5個蘇聯(lián)人呢！”沈忠芳聽了調皮地擺擺手：“我是兩斤的量，那次只喝了一斤半，沒問題?！?/p>

年輕時的沈忠芳，像極了武俠小說里身懷絕世武功，喝起酒來豪氣干云的大俠。他性格爽朗、開朗大度，因而人緣極好。不談工作的時候，不論是客戶還是朋友，都喜歡與他喝上幾杯、聊上幾句。沈忠芳的酒量在同事和朋友中是數得上的，他回憶起在列寧格勒那次，莫斯科航空學院系主任請他們一行13人吃飯，卻不承想主人被客人喝倒了。待結賬時，服務員充滿歉意地說：“先生們，我們的主人太不像話了，客人還沒喝好，他們自己倒趴下了?！鄙蛑曳贾缓眯χ驮趫龅耐聜冋f：“大家都掏掏褲兜吧，有美元的出美元，有人民幣的出人民幣，有盧布的掏盧布，咱們湊一湊把賬替他們結了吧。”這一番話惹得大家哈哈笑個不停，有人忍不住調侃：“他們請客，結果我們掏錢。蘇聯(lián)人酒量實在不行，以后就有經驗了，他們再請客，一定要留一個清醒的人結賬?！鄙蛑曳济棵刻岬竭@段有趣的經歷，總會惹來一陣歡聲笑語。

2006年，33名為我國國防現代化建設作出巨大貢獻的航天人，上臺領取“中國航天事業(yè)50年杰出貢獻獎”，沈忠芳便是其中一位。后輩們用“奉獻寫青史，功業(yè)耀千秋”稱贊他為祖國無私奉獻的一生。對于那些風起云涌的崢嶸歲月，沈忠芳風輕云淡地一筆帶過：“我這一輩子沒白活，也干了一些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