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類
1771年冬,17萬土爾扈特人的命運取舍,沉甸甸地壓在首領(lǐng)渥巴錫的心上。
他面前擺著兩條路:一是歸順沙俄,留在已駐扎了約一個半世紀的伏爾加河南岸,代價是不得不隱忍沙俄無止境的剝削;二是東遷回國,請求清政府收留,但這條路長達萬里,途中環(huán)境險峻,追兵不斷,能否安全回國始終存疑。
不過,渥巴錫沒有考慮太久,他知道,早前派遣回國的部隊已在清政府的分配下,去到了富足的額濟納。渥巴錫說:“我們的子孫永遠不當奴隸,讓我們到太陽升起的地方去!”人類歷史上最后一次自發(fā)的人口大遷徙,就此拉開了序幕。
所幸,這條路沒有選錯。這次回歸,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卻為子孫后代換來巴音布魯克遼闊的牧場,豐沛的水源,長久的安寧。也多虧這個選擇,后人才能在探訪開都河畔時,遇見善良熱心的土爾扈特牧民,了解他們生活中每一個值得記錄的真實細節(jié),將他們的文明傳承。
《中國史綱要》中曾有這樣的描述:“大約在公元7世紀,中國北方的森林中,活躍著一個叫作克列惕的部落。這一部落從人種、語言、民族和哲學(xué)文化來看屬東胡——蒙古系統(tǒng),與鮮卑、契丹相近?!边@里所說到的克列惕,就是土爾扈特部的前身。
12世紀后半葉,翁罕成為克列惕部首領(lǐng),其時部落人口眾多,兵強馬壯。而此時的鐵木真因童年喪父,又遭強人所欺,顛沛流離,正處逆境。翁罕是鐵木真生父的異姓兄弟,有著“親誼世繼”的關(guān)系,所以他便成了鐵木真最理想的保護者和同盟者。隨著鐵木真部落的崛起和元朝的建立、滅亡,該部落逐漸向西部游牧,克列惕中的一部分易名為土爾扈特。有資料顯示,土爾扈特部為克列惕直系后裔:翁罕家族中的克列惕人曾充任過成吉思汗的護衛(wèi),而土爾扈特方言中,“土爾扈特”的意思就是“護衛(wèi)軍”。
歷史上,土爾扈特部先后生活在我國西北部、蒙古高原、中亞、西伯利亞地區(qū)和歐洲伏爾加河、頓河等流域。《蒙古秘史》里記載:土爾扈特在跨越兩大洲的遼闊土地上,留下了英勇奮斗、永垂不朽的歷史足跡。
明末清初時,土爾扈特部迫于另一支強大蒙古部族——準噶爾部的排擠,西遷至伏爾加河流域謀生。17至18世紀,正值沙皇俄國崛起、大肆擴張之時。身處異鄉(xiāng)的土爾扈特人賴以為生的地盤被搶走;男人被“抓壯丁”,成為沙俄對外擴張戰(zhàn)爭中的“炮灰”。乾隆三十五年臘月(1771年初),不堪忍受欺辱的土爾扈特部發(fā)動起義,在渥巴錫的帶領(lǐng)下,開始行程萬余里、回歸祖國的壯舉。一開始由于消息泄露以及種種原因的阻攔,在伏爾加河西岸的族人,沒有來得及上路。東岸的人們得以東歸,他們穿越險峻山川、浩瀚沙漠,沖破沙俄軍隊的追趕攔截,歷經(jīng)瘟疫、饑餓、嚴寒等種種艱難困苦,半余年后,回到祖國懷抱,但已損失慘重,人口“僅以半計”。過程非常震撼、悲壯。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后一次自發(fā)的民族大遷移,土爾扈特東遷的規(guī)模與影響之巨可想而知。
土爾扈特部東歸后,清政府制定了較為完備的收撫政策,令土爾扈特部暫居齋爾(今天山北部)。但此時,天花已在渥巴錫所屬的部眾中流行,“幾個月的時間出痘而亡者,已達3390人,就連渥巴錫的母親、妻子、幼兒都出痘而亡”。并且,6萬余人擠在一個小小的齋爾之地,矛盾不時發(fā)生。渥巴錫所率各部和其他土爾扈特部族之間的矛盾不斷激化,偷盜時有發(fā)生,械斗之事不可勝數(shù)。為調(diào)和矛盾,清政府又為土爾扈特各部劃分牧地。渥巴錫所率的土爾扈特部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1773年秋,移牧巴音布魯克草原,并沿襲至今。
若長期在草原上行走,你會發(fā)現(xiàn),逐水草而居,與蒼天大地相伴的土爾扈特人就像大自然的孩子一樣。他們與山稱兄弟,與水為姐妹,喜歡充滿活力和挑戰(zhàn)的自然生活,同時,又對自然中的一切保持敬畏,充滿愛心。這樣勇敢赤忱的心性,在土爾扈特人的日常生活、傳統(tǒng)習(xí)俗中最有體現(xiàn)。
土爾扈特的男孩們一生下來,家人就會給他物色小馬駒,長到5~7歲時,便要舉行一個上馬背的儀式。這代表著土爾扈特小孩在成長過程中,邁上了一個新階段:他有了屬于自己的坐騎,是名副其實的牧人了。
上馬儀式通常在自家舉行,父母請來親朋好友,把孩子打扮一新,并將他的坐騎配上全新馬具。在馬鬃馬尾系上漂亮的毛線或者綢帶。年長的男性將孩子抱上馬背,父母為孩子抹上酥油,祝福他成為新騎手。然后牽著馬,讓孩子順時針繞蒙古包轉(zhuǎn)三圈。然而,大人只在上馬背這天把孩子抱上馬,此后,一切都要由孩子獨立完成。他要像一個真正的蒙古男人那樣,自己跨上馬、自己管理馬,獨立處理一切與馬有關(guān)的事情。自此,孩子與馬將成為一生的伙伴,一起馳騁于草原,輾轉(zhuǎn)于冬夏。
不過,土爾扈特人的游牧生活,絕非日日坐在馬背上那樣單調(diào)。他們需要學(xué)習(xí)的遠不止騎馬這一件事。摔跤,是除了賽馬之外,土爾扈特漢子最熱衷的“游戲”,也是評判男兒本事高低的重要標準。無論是放牧的少年,還是玩耍的小孩,只要有時間,且正巧三兩相聚,就要抱起臂膀“摔”上一場。開始前,他們要像飛翔的雄鷹一般舞動手腳,向前跳躍。這是“熱身運動”。摔跤時,不能抓致命處、撕扯皮膚、擰手腳或胳膊肘,但可以使技巧絆腳(土爾扈特獨有的規(guī)則)。最后,不管處于優(yōu)勢劣勢,只要肩膀不著地,雙方的比賽都不算結(jié)束。
由于摔跤不僅是氣力的博弈,還需參與者有靈活的頭腦、敏捷的反應(yīng),所以要做一個優(yōu)秀的摔跤手,只靠短期訓(xùn)練是不夠的。土爾扈特部就曾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某個牧人家有個兒子,十四五歲時,家里的牛正好生了一個黑頭小牛犢。牧人為使兒子成為體魄健壯的摔跤手,讓兒子天天早、中、晚都抱著小牛犢跑步。兩年后,牛長大了,兒子手摟不了了,就用繩索給牛系上肚帶,繼續(xù)堅持每天抱著跑三次。最終將兒子培養(yǎng)成為大力士摔跤手。
不難看出,上馬背和摔跤訓(xùn)練,實際上是牧民們在用娛樂的方式教導(dǎo)下一代,助使他們擁有獨立的心態(tài)、善思的頭腦和強健的體魄去適應(yīng)游牧生活。但土爾扈特人并不總像即將出鞘的刀一樣“鋒利”,在長久地與牛羊等自然生靈打交道的日子里,他們也試圖去理解、去愛護,滿懷柔情。
每年4月初,他們會給小馬駒剪馬鬃、馬尾。養(yǎng)馬多的牧民會選擇一個吉日,把周圍的牧馬人、套馬好手與鄰居們集中在一起抓馬駒。抓到后,便將鮮奶抹在小馬駒的額頭上,邊剪鬃毛邊念祝詞:“愿你的鬃長得能蓋住蒙古包頂/尾巴長得能纏住山腰/祝福牧人要剪的馬群越來越多/宰馬的刀越來越鈍/不會再有被殺的……”似乎已與馬兒深深共情。
此外,他們對失去母親或被母親拋棄的小畜也照顧有加,甚至還由此誕生了“勸奶歌”:“沒有喝過金色乳汁的小駝羔/沒有戴過圍兜的小駝羔啊/沒有吃過榆錢樹葉的小駝羔/鼻子上還沒有打繩扣的小駝羔/沒有經(jīng)過大河溪流的小駝羔……”勸駱駝喂奶時,牧民們一邊拉著馬頭琴,一邊唱,曲調(diào)凄婉哀傷,歌聲也低沉悠長。牧人們說,母駱駝受樂聲感染,會流下眼淚,慢慢接受孤兒幼獸,或者是一度被拒絕的自己的幼獸,讓它們喝奶。盡管“勸奶歌”和各種勸奶方式是源自于牧民生活本身的需要——牲畜存活得少,牧民們便會失去生存的基礎(chǔ),但其間流露出的真摯的惋惜與同情,無疑展示著牧民們?nèi)彳浬屏嫉囊幻妗?h3>一件跨越80年的華袍穿在身上的土爾扈特珍寶
與很多少數(shù)民族一樣,土爾扈特人的服飾也有自己鮮明的個性和特征。它們與其他蒙古部族的區(qū)別多體現(xiàn)在女裝上。其中最講究的一種,稱為阿木太代為勒(蒙古語意為古裝)。這是土爾扈特服飾的形象代言人,袍上各種飾物都有專門的作用和名稱。從頭到腳,不一而足,近乎完美。帽子“脫爾次克”,是一種圓頂小帽,帽頂上有繡花和珠寶。有錢人家用寶石、金銀鉑片裝飾,普通人家用絲線繡上各種美麗圖案。帽頂通常有紅色絲穗作飄帶,青年姑娘戴時,穗帶長至脖子下面,而婦女的則要長及腰部。有意思的是,這種袍子上還有“辮袋”,可為女性們兜起長長的頭發(fā),保持干凈整潔;腰部的小繩扣和肩胛下形狀精致的小扣子,不單單能為衣服做裝飾,還能掛上香包、手絹和針線等日常用品,便于取用。如此一來,袍子上也不必另做衣袋了。
和靜縣史志辦的研究員潘美玲,曾在她的書中介紹過一件與眾不同的華袍,僅是配套的帽子就價值20萬元。這件袍子的布料是正宗“亞西勒”,也就是江南光面綢緞;前后襟上大幅牡丹、吉祥鳥圖案完全由手工繡制;里子、面子的縫合使用了當時極其稀有的機縫工藝,平整細致,針腳均勻。最重要的是,這件衣服已被它的擁有者伊仁且的老人保存了80年,依舊鮮亮可人,足見老人的用心。
據(jù)伊仁且老人講,這件華袍是她父親用一匹上好的馬,從烏魯木齊商隊那里換來的。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中,父親一眼就相中了這件——唯一的女兒要成年了,結(jié)婚多年的妻子也還從沒享用過這樣的禮服。當他將禮物興高采烈捧回家時,母親和伊仁且都喜不自勝。懂事的伊仁且認為自己還不到年齡,于是先讓母親來穿這件衣服。然而,母親也僅是十分小心珍重地穿過幾回。18歲時,伊仁且穿著這件珍貴的嫁妝嫁給了牧民道爾吉,一時間,草原上無論遠近的牧民都知道了這件袍子。多年后,這件珍貴的嫁妝竟成了鄉(xiāng)親們常常借穿、裝點門面的“共同財產(chǎn)”。伊仁且也從不吝嗇,誰家有大事、喜事,她都樂意借出。
老人說,這件衣服自己沒穿幾回,大多時間都是東家借、西家借。即使這樣,她心里也是快樂的。因為這是父親留給她的紀念,也是一大筆超越金錢意義的財富:使她與鄉(xiāng)親們建立了深厚的情感,也讓她感受到“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快樂。只要看見袍子,老人就會想起過世的父親和父親的寬厚善良。鄉(xiāng)親們也很懂老人的心,和她一樣珍愛這件衣裳。這么多年,不知給多少人穿過,由于面料特殊容易縮水和變形,還一次都沒洗過,卻依然干凈整潔。
后來,挖掘傳統(tǒng)服裝的風潮盛行,去伊仁且老人家看袍子的人不斷,也曾有人提出過購買。然而,對伊仁且而言,不管世事如何變遷,她都不會轉(zhuǎn)手。因為,親情無法轉(zhuǎn)讓。
或許是游牧生活的艱苦和不定,讓土爾扈特人更懂得團結(jié)的重要性,養(yǎng)成了互相幫助的習(xí)慣。伊仁且老人身上的品質(zhì),把“關(guān)心他人”當做義不容辭的責任——是由每個土爾扈特父母言傳身教,讓每個孩子從小就懂得的。這份美德,是土爾扈特人的共性。他們外出打獵歸來,總要給鄰居送些新鮮奶燒茶喝;家中宰了羊,會給左鄰右舍送一碗有頭、腳、心、肝的全羊湯,表示一個整羊大家都分享到了。即使有不認識的人遇到難處,到自家蒙古包里來,也會主動請人家吃飯,送他馬牛,讓他順利地渡過難關(guān)。對那些有困難的孤兒和老人,大家都會主動幫助和扶持。因此,在土爾扈特人的聚居地,本民族內(nèi)部沒有乞丐。孩子們耳濡目染,更會將這樣的善良與美德繼續(xù)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