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霞
因疫情中斷的世乒賽團體賽暌違四年后,在中國成都再度打響。9月30日,小組賽階段的首個比賽日,就爆出不小的冷門。
這是一場海外兵團之間的較量——球臺這邊是身披韓國隊戰(zhàn)袍的田志希,29歲,世界排名第16位;另一邊是代表盧森堡的倪夏蓮,59歲“高齡”,世界排名第41位。
第四局,倪夏蓮以10比9率先拿到賽點。她的發(fā)球被對手輕擋過來,倪夏蓮一個大力變對角線進攻直接得分!只見被年輕球迷敬稱的“倪奶奶”、“倪阿姨”先是握緊不拿球拍的右手,緊接著開心地蹦了兩下,手舞足蹈地慶祝這場勝利。
兩隊比分戰(zhàn)成1比1。第四盤倪夏蓮再度上場,以3比2險勝韓國小將李時溫。她獨得兩分,幫助盧森堡女隊以3比1迎來本屆世乒賽的開門紅。
去成都前,倪夏蓮憧憬這趟“回國”之旅:“我是從上海出來的選手,應該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奉獻我的體育精神。我非常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回到祖國,參加這屆世乒賽,希望能把最好的狀態(tài)展現(xiàn)給大家?!彼沁@么說的,也真的做到了。
笑容始終洋溢在這位老將的臉龐,隔著口罩也能感受到那份由衷的喜悅:“贏下比賽后,我高興地跳了起來,真的非常驚喜!盧森堡隊在歐洲都很難排上名次,而韓國隊排名世界第四。我們輸了是正常的,贏了算賺的。今天賺大了!”
倪夏蓮道出獲勝的關鍵所在:“大家都不容易,韓國隊壓力很大的,我們是沒有壓力的,并不是我們比他們好很多,沒有的。我總是去拼她們,因為我什么也沒有,只有這個拼勁和享受比賽過程的信念在支撐著我。在比賽中一直保持專注十分困難,但我做到了,打得很冷靜,戰(zhàn)術(shù)運用得很成功。這是一場很完美的球?!?/p>
隊伍贏球的喜訊登上盧森堡當?shù)刈畲蟮牡挛膱蠹垺侗R森堡言論報》,標題是《令人驚喜的勝利給盧森堡女隊開了一個好頭》。日本專業(yè)乒乓球媒體《卓球王國》稱贊她“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倪夏蓮”,“59歲的王牌給隊伍帶來特別的力量”。韓國“Ping Pong”網(wǎng)站的記者在文章中感嘆:“又是倪夏蓮!”這是因為兩個月前的WTT球星挑戰(zhàn)賽布達佩斯站上,倪夏蓮就曾以3比2戰(zhàn)勝田志希。
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頭。盧森堡隊以3比0、3比1先后戰(zhàn)勝伊朗和泰國隊,確保小組出線。
10月5日晚,盧森堡隊在淘汰賽階段再次登場,迎戰(zhàn)由43歲華裔選手付玉領銜的葡萄牙隊。倪夏蓮兩戰(zhàn)皆墨,盧森堡隊以1比3止步,但進入16強已創(chuàng)下該隊的歷史最佳成績。這支隊伍其他三名隊員,有的是世界排名300多位的小學老師,備戰(zhàn)世乒賽期間只能抽出半天的時間來訓練;有的是在校大學生,世界排名更是在第1000名開外。
倪夏蓮是年齡最大的參賽選手,6天里上場8次,5勝3負。她坦然面對失利:“我覺得發(fā)揮得很好了。每一個球員輸球都會難過,但是要很快地調(diào)整過來。有時候球路互相克制,沒有辦法。葡萄牙隊這次打得很好,甚至超常發(fā)揮,我達不到這樣的發(fā)揮,輸了也沒關系。人要知足,人生總有遺憾,所以才珍惜。我贏了要跳起來,因為我贏的機會不多了。賽前我們沒有預估能走多遠,因為對手實力都很強。打進16強是一個很遙遠的夢想,現(xiàn)在夢想成真了?!?h3>“沒有他早就沒有我了”
1963年7月,倪夏蓮出生在上海,7歲接受乒乓球訓練,15歲入選上海市隊,16歲獲得全運會女單亞軍,升入國家隊,19歲入選世乒賽大名單……順利得宛如一場夢。
“39年前,我第一次代表中國隊參加世界錦標賽,這是永生難忘的一次比賽。中國隊內(nèi)競爭那么激烈,我從來都想不到有這樣的機會,非常非常珍惜,日日夜夜想著要把它打好。所以,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備戰(zhàn)當中?!焙髞淼膽c功會上,大家想讓倪夏蓮唱首歌,這讓她很是犯難,“新的我都不會唱。當時特別尷尬,想起一個我會唱的,就是《我愛北京天安門》”。
正是這樣的心無旁騖,倪夏蓮與曹燕華、耿麗娟、童玲一起奪得女團冠軍,與郭躍華合作獲混雙金牌,和曹燕華搭檔獲女雙銅牌。兩年后,打法特殊的倪夏蓮落選1985年瑞典世乒賽中國女團陣容。單項上,她和曹燕華再度攜手,摘得女雙銀牌。
倪夏蓮說,當時決定退役,是因為自己的世界冠軍夢已經(jīng)圓了,該趁年輕去編織新的夢想了。
1986年,倪夏蓮從國家隊退役回到家鄉(xiāng),在上海交通大學深造。幾年后,在出國熱的浪潮中,她先是遠赴德國,后來在“千堡之國”扎下了根。1991年再次出戰(zhàn)世乒賽,她穿的是盧森堡隊的球衣。
“開始真的是很難,到國外,已經(jīng)不是當年在中國隊的我了。首先參加的是俱樂部比賽,不是國際比賽。當時已經(jīng)跟世界脫節(jié)了,信心也不多,有過一段痛苦的階段和自我調(diào)節(jié)的過程,逼著自己去接受這個現(xiàn)實?!笨恐鷮嵉幕竟筒环?shù)木?,倪夏蓮在異國他鄉(xiāng)再度迎來自己的高光時刻——三奪歐錦賽單打冠軍、三奪歐洲十二強賽冠軍。1998年,她的世界排名上升到第4位,在她前面的是中國名將鄧亞萍、王楠和李菊。
很多年后,記者仍喜歡問倪夏蓮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還在打球、為什么還能贏球?
她會認真作答:“我這個‘產(chǎn)品比較特別,出生在上海,制造在中國。因為科班出身,基本功練得好,挺扎實的。我是近臺快攻,傳統(tǒng)的中國式打法,所以占了一點優(yōu)勢。我的打法是左手直拍,正膠結(jié)合長膠倒板,快攻型,不需要大的力氣,從小就是這樣。我按照自己的打法,在現(xiàn)有的基礎上摸索出了一條適合自己的路。我在這方面一直動腦筋,沒懶惰?!?p>
她還會用略帶嬌嗔的語氣,含情脈脈地望向不遠處的洋老公兼教練托米·丹尼爾森:“還要感謝我可愛的丈夫在默默支持著我。他是我的出氣筒,也是我的按摩師。我半夜12點想訓練,他也陪我。我們可以從白天談到深夜,對乒乓球都有一種熱愛,都挺喜歡研究的,一起用智慧在打球,打球是斗智斗勇的過程?!?/p>
當年,這份志同道合,讓結(jié)束第一段婚姻的倪夏蓮有勇氣再試一次,“他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實在被他感動了。這么多年對我不離不棄、全身心地幫助,我同樣也很需要他,沒有他早就沒有我了!不要說今天,幾十年前我都不會再打球了?!?/p>
托米來自歐洲乒乓球強國瑞典,退役后轉(zhuǎn)為教練。他曾用頗為得意的表情,這樣向筆者做自我介紹:“我是瑞典人,有德國護照,娶了位中國太太,住在盧森堡……確實很國際化?!?/p>
談起丈夫職業(yè)的那一面,倪夏蓮的仰慕和欣賞溢于言表:“他20歲時就擔任澳大利亞隊教練,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國家隊教練,還代表澳洲拿過冠軍,打世界杯也贏過一些中國好手的。”1994年至今,托米被盧森堡聘為國家隊總教練,“他是很好的教練,并不完全是技術(shù)好,更能把心態(tài)調(diào)整好”。
在倪夏蓮看來,兩人合拍是因為互補:“因為我對自己要求太高了、太嚴格了,容不得半點的錯誤。我這么老了,按照傳統(tǒng)的想法,還打什么呀?但他就不會,有時候鼓勵鼓勵我,提高我的信心和樂趣。我覺得也挺好的,輸了也沒關系。我原來是受不了輸球的,在他的幫助下,能真的享受乒乓球了。當然,我仍渴望冠軍。一名球員如果不渴望冠軍,就沒有激情了,也沒有再打下去的意義。但我知道自己的水準,盡量打到最好就可以了?!?/p>
一旁的托米謙虛回應說:“一切都在于她的自我要求。年輕時,她當然渴望冠軍,想要贏球,但那樣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F(xiàn)在我們一起贏,一起輸。贏了繼續(xù)打,輸了……就當是度假了。”
倪夏蓮團聚,一大家子人好不熱鬧。她說:“種點小青菜,做點上海菜,大家很開心。有時候吃飯,他會突然蹦出幾句中國話,甚至是上海方言。在家里,我跟著孩子叫他‘爸比,他有時候也是小孩子一樣的?!?0歲時,他們的女兒席琳誕生。同母異父的哥哥威利對混血妹妹格外關愛,“他們偶爾打一打乒乓球,但是打得不好”。倪夏蓮說孩子們以前會心疼,不贊同自己繼續(xù)打球:“倫敦奧運會時,帶他們進入了奧運村,感受到乒乓球帶來無法言表的快樂。他們的生活衣食無憂,我希望體育能教會兒女競爭意識、團隊意識。他們長大了,也懂了?!?h3>“被需要是一種幸?!?/h3>
2021年休斯敦世乒賽女雙半決賽上,盧森堡組合倪夏蓮/納特收獲一枚銅牌。
每當不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倪夏蓮會氣得跺腳,朝空中揮舞幾下拳頭,“這樣的激動是把自己的情緒發(fā)泄出來。我的性格比較開放,如果一直憋在那里,反而不靈,得逼得自己蹦起來!”她還穿上裙款的比賽服,“女人嘛,雖然老了,還是應該女性化一點。”
去國外比賽,總有人好奇她的年齡,但只要別人不打破砂鍋問到底,她一定不會說出具體數(shù)字:“在歐洲的中國選手都叫我‘大姐,我很不適應。以前在國家隊、上海隊,我都是最小的,在家里我也是排行老幺,總覺得自己還小、長不大。我永遠不記得自己的年齡?!?/p>
倪夏蓮平日里記不住年齡,卻始終沒有忘卻肩頭的責任——還沒到真正退休的時候。
“機緣巧合,我去了盧森堡。他們對我特別愛護,特別珍惜。我也沒想到我還在打,但是盧森堡球員少,我的責任推不掉。我感覺自己在做善事一樣,在幫他們。沒想到幫了人家,也幫了自己,挺充實的,在自己能力范圍里能幫人家是幸福的。盧森堡很需要我,被需要是一種幸福?!?/p>
每次采訪倪夏蓮,總能誕生金句,比如在微博上流行的這句:“我的胳膊已經(jīng)150歲了。他們說,我可能活到400歲”;各種app里,很多與她有關的短視頻成了爆款。這次在成都,伊朗女隊賽后圍著她求合影,并表白:“我們都很愛您?!边@不僅是因為她乒壇“常青樹”的地位,更源自她的人格魅力和人生不設限的行動力。
倪夏蓮愛笑。
她說:“父親從小就告訴我‘人就是鏡子,你笑對別人,別人也會笑對你。心態(tài)很重要,很多人擔心年齡大了會失去一些東西,但是每個年齡都有每個年齡的優(yōu)勢,坦然接受,至少努力過,無愧于心,健康是最重要的?!?/p>
倪夏蓮愛美。
她說:“之前在克羅地亞比賽的時候,附近有一家美容店,我想去種假睫毛,因為從來沒有試過。我選了最小號的,種完自己也嚇了一跳,有點夸張,但也挺好玩的,自己想嘗試就去嘗試,種了假睫毛還是挺精神的。”
倪夏蓮身上充滿對乒乓球的熱愛,同樣,她被愛包圍著的感覺格外強烈。愛,讓人創(chuàng)造奇跡:“我這種打法的人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加上她們還年輕,一碰到我會比較慌,在這種情況下,我有一點優(yōu)勢?!?p>
2015年克羅地亞公開賽上,52歲的倪夏蓮以4比3戰(zhàn)勝27歲的福原愛;2017年奧地利公開賽上,倪夏蓮苦戰(zhàn)七局,以4比3擊敗19歲的日本削球手橋本穗花。整場比賽歷經(jīng)1小時32分44秒,創(chuàng)下現(xiàn)代乒乓球歷史上耗時最長比賽的紀錄。
2000年悉尼奧運會上,37歲的倪夏蓮代表盧森堡出戰(zhàn),打進女單16強,第一次圓了奧運夢。2003年女兒剛出生,世界排名第9的她放棄了隨后的雅典奧運會,但北京、倫敦、里約和東京奧運會,她再也沒有缺席。東京奧運會時,站在“五朝元老”對面的是17歲的韓國新星申裕斌。41歲的年齡差沒有阻攔倪夏蓮,她拼盡全力與對方纏斗66分鐘,才以3比4惜敗。
2021年的WTT斯洛文尼亞常規(guī)挑戰(zhàn)賽,倪夏蓮以3比2戰(zhàn)勝中國隊主力之一、24歲的王藝迪;同年的休斯頓世乒賽上,她與納特合作躋身女雙四強,時隔36年再度登上世乒賽領獎臺。
倪夏蓮介紹,如今乒乓球成了盧森堡的第二大體育項目,很多學校開設了乒乓球課。她開心地透露:“主辦方經(jīng)常邀請我參加乒乓球活動,小朋友參加我們球隊贊助商的活動獲得一等獎,獎勵是和我打一個小時乒乓球?!?/p>
2016年里約奧運會閉幕式,倪夏蓮擔任盧森堡體育代表團旗手;今年5月,當?shù)刈骷覟樗珜懙娜宋飩饔洝赌呦纳彛荷咸斓亩Y物》出版,盧森堡首相在前言中稱她“遠不止一位體育偶像”;6月,倪夏蓮被授予橡樹皇冠勛章,以表彰她對盧森堡體育事業(yè)的杰出貢獻。
早在2008年,《乒乓大使倪夏蓮》在中國出版?!氨緛砦也惶庾詡鞯臅J為它太嚴肅,太高了,但現(xiàn)在想想也是有一定的道理,冥冥之中有種召喚吧。雖然我不能再為中國隊拿金牌,但我的一言一行始終代表中國人的形象,代表中國為盧森堡做出貢獻。自己能發(fā)揮這樣的作用,我很感恩。今年是中盧建交50周年,看到自己的‘娘家和‘婆家那么友好,我是最幸福的那個人?!?/p>
結(jié)束世乒賽之旅,倪夏蓮馬不停蹄地轉(zhuǎn)戰(zhàn)10月19日拉開戰(zhàn)幕的WTT冠軍賽澳門站。在成都隔離期間,她特地辟謠:“大家千萬不要輕信。最后一次參加世錦賽是謠言,我沒有說過?!?/p>
好像無需再問兩年后的巴黎奧運會能否看到倪夏蓮的身影。告別東京奧運會時,她已經(jīng)給出答案:“只要身體健康,打得開心,何必為自己的運動生涯設定一個期限呢?”
在成都,她有了新的補充:“不瞞各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為參加巴黎奧運會做準備了。歐洲參加奧運會乒乓球比賽只有11個名額,不是想拿到就能拿到的。如果能拿到資格,我肯定會去參賽。當然,拿不到也沒關系,我的心情還會很好,會繼續(xù)享受生活。”
責編 柏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