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衡量生命的價值,是以思想言行,而非以壽命的長短
有誰做過這樣的表述:一場完整的雨,澆灌著不完整的夢。一場雨可以是完整的,可是那些獨立的雨滴是破碎的,沒帶傘而奔跑的人,冒雨送外賣的人,淋著雨分道揚鑣的戀人,公園長椅上沒來得及收拾行李的孤旅者……都是破碎的。這下你該知道了吧,一出看似完整的劇本,其實都是由一個個不完整的碎片組合成的。
跛腳的女孩,錯不在她,可是她的父親卻把更多的寵愛給了游手好閑的兒子。她的母親是個智者,帶著她去跳芭蕾舞。芭蕾舞女孩似乎永遠只有一條腿,另一條總是空著。但事實是,沒有另一條腿的助力,這一條舞動的腿將永遠無法獨自旋轉。
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幫別人殺豬,那賣力的樣子像是在給自家干活,可是他哪里還有自己的家,娘跑了,爹去尋,好多年不回來,估摸著出了意外。他就靠著村里人這家一口飯,那家一口飯地活著。此刻,他異常賣力地干活,滿頭汗水。我問他累不累???他吸了吸鼻子,望了一眼那口鍋里的肉,靦腆地笑了下,搖了搖頭。
一個受過大刺激的人,靠在一堵墻上曬太陽,幾十年了,沒有換過姿勢。在他這里,時光是靜止的,沒有離愁別恨,沒有生老病死,很多人都被歲月帶走了,他卻依然在這里,和一堵墻耳鬢廝磨。有一天,那堵墻被拆掉了,他就換一堵墻。所有的墻都拆掉了,他就去倚靠一塊墓碑。
給自己過生日的人,緩慢地爬到一棵樹上。他說:“40年前的那些個生日,我就是這樣過的——爬上一棵果樹,給自己摘下一顆果子。”另外的時候,他偶爾會給自己畫一盒生日蛋糕。然后,閉上眼,許愿。愿望千篇一律,希望畫下的蛋糕變成真的,好讓他一飽口福。他是從病房里跑出來的,此刻,他在一棵樹上東張西望,他不是在尋找果子,而是查看四周是否有人,這么大的年紀,他怕被人誤會精神有問題。他想,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爬樹。他在茂密的枝葉間喃喃低語,仿佛要把一生的話都說給這棵樹聽。
病房外的花園里,人們盡情吸納,所有的陽光都是口服液。人們相互鼓舞,練劍的,耍太極的,慢跑的,深蹲的,只為了不再走進那些病房。
病房成了反面典型,被亞健康的人們屢屢提及??墒沁@個給自己過生日的人,從樹上下來之后,便不肯再吃藥,也不肯活動筋骨,賴在床上甘心等待死亡的收割。就連最有耐心的陽光,也開始慢慢收回他身上的溫度。他說:“我早一點兒走,就能給孩子少添點兒麻煩?!闭缙ぴ峥藷o比哀傷地說:“沒有手給死去的孩子送上蝴蝶?!?/p>
此刻,明晃晃的陽光照進來,渾身暖融融的,卻照不見我身體里裝著的那些人。我在一面鏡子前轉身離開,鏡子里的我依然在。我并不害怕,這不是驚悚片,其實鏡子里留下的,只是我前一刻的際遇,就像一道皺紋的生成,只有短短的幾秒。我因焦慮而無眠,而另一個人靜坐在那里,聽了一夜寺廟里的鐘聲。打個比方,如果同樣是植物,那么,我在枯萎,而他正在深深地扎根。
殷勤的鳥,每天都會飛過來,像一個仆人替主人打掃院子,可是它從來未見過主人的樣子。這只鳥提醒我,有些人說不在就不在了,要趁著一切安好,不吝惜你的擁抱;它同樣提醒我,不能輕視任何一個平凡的事物,比如躺在地上的釘子,看似無用,若撿起來釘?shù)綁ι?,便可以掛住我的風衣,那附在衣服上的風,是不是也一起被掛了起來?
我們在塵世游走,宛如河流中的水、沙漏里的沙。更多的時候,像狗尾巴草和蒲公英。蒲公英的命運,蒲公英說了不算。那就委托給風,把自己送出去,向一棵草問路,向一片云問天。塵世很高,如云朵在漫游;塵世很低,無數(shù)的草在飄搖。一場完整的雨,用無數(shù)破碎的卻又完整的雨滴,撫慰著一個個圓缺不定的日子。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