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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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脫口秀,被呼蘭的段子瘋狂戳中笑點,他說小男孩對女孩表達喜歡的方式就是欺負對方:捉小蟲子放進女生的筆袋,女孩打開嚇得尖叫起來,按理說這時候該上前英雄救美了,偏偏男孩只會過去吐舌頭做鬼臉:“略略略,膽小鬼?!?/p>
小時候遇到這一幕只會立刻硬拳頭的我,電光石火間,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或許藏在這種行為背后的,只是一句小心翼翼的“我想引起你的注意”?
而后不知道怎么,想起了我媽。
我媽是那種很標準的中國式媽媽,表現(xiàn)之一是我給她買的禮物她都不喜歡。而我偏偏在初一那年,準備送她一個包當作生日禮物。
那段時間,我媽每晚回家都要跟我提一遍:“某某的女兒給她買了個包呢,她背去上班,大家都夸好看,她笑得嘴都合不攏。”說這些時,她眼里會閃爍起少有的、溫柔里含著羞澀的光芒,我一下看到了心里。
于是,我利用三個放學的空當跑完了附近寥寥無幾的商店。可小城商場里的選擇太少,我只能求助同學,每天趁放學等車時用她的手機查牌子、看評價,挑選得眼花繚亂。
小孩和大人的經(jīng)濟實力差出一個天際,整整一星期后,我才終于敲定了一款米黃色、不大不小,又很百搭能裝東西的包包。越看越滿意,我興沖沖去銀行把零錢換成粉色鈔票,讓同學充到卡里幫我下單,為了給我媽創(chuàng)造出百分百的驚喜,還特意算準時間寄到了她單位。
付出總歸會有期許,那天下午,同學告訴我快遞已經(jīng)顯示簽收,我的腦袋里一下升騰起許多快樂的泡泡,一個個戳破,都裝著“媽媽收到會喜歡嗎?”“有沒有跟人炫耀?”放學后我一路飛奔回家,打開門,我媽劈頭蓋臉地問我:“你哪來的手機網(wǎng)購?你又背著我搞什么歪門邪道?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多背點題?!?/p>
我一下蒙了,愣了一會兒,紅著眼睛抓起沙發(fā)上的新包,狠狠丟到地上。
一鼓作氣,一次就衰竭了。幾個月后的母親節(jié),我傍晚才猶豫著訂了束花給她,心中只殘留著小小的期待,聽到她說“向日葵沒有香氣,要是送的是梔子花就好了”,沒有很失落,點點頭說知道啦。
只是再之后逢年過節(jié),我開始想起來就跟我媽說一句簡單的節(jié)日快樂,有手機后也只是發(fā)一個小紅包給她。每每看大家算著余額選禮物,我輕松時總會有點心酸。
好在禮物和節(jié)日雖有儀式感,但都不是日常,我能躲開失落感,卻逃不過我媽360度無死角的數(shù)落。
李榮浩的《爸爸媽媽》唱得好委婉,我不僅不知道同樣的話她要說多少次才好,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少東西想去管一管。
在我家,西瓜不可以吃黃色的,誰讓我媽從小吃的就是紅色西瓜;桌子上不能擺東西,畢竟她喜歡簡單清爽的感覺;我的愛好不能是diy,她喜歡有活力的人;甚至我的朋友不可以胖胖的……
小事都可以妥協(xié),可我最好的朋友,是個甜度和體重都有些超標的女孩。
我媽一不滿意就嘮叨出難聽的話,好在“手心難碰手背”,我一直把圈子和家人分得特別開,但15歲那天,好友來我家為我慶生,說好把房間空給我的媽媽突然不打招呼就進了門,好友立刻笑著給她切蛋糕:“阿姨好,您快來吃點!”
我清楚看到,我媽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相當微妙,她雖然笑著說:“哎,我就回來拿點東西?!泵奸g卻凝出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幸好好友對此毫無察覺,那天晚上,不等我表達不滿,我媽先我一步用一種夾雜著嘲笑和難以置信的語氣說:“她怎么長的?那么胖,你以后少和她接觸?!倍潭桃痪湓捜侨剂?,但我還是按捺住暴躁,“身材跟我交友有什么關系?”我媽篤定地說:“說明她自控力差?!?/p>
我一下失控了,那一刻,我討厭極了我媽的神情,況且我媽不加了解就否認的是我最好的朋友,許多個與我媽不和而爭執(zhí)失眠的夜晚,她都是我溫柔的靠山與安撫劑。我一連串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于是我媽也在那一剎變得聲嘶力竭:“要是你夠優(yōu)秀,我管你和誰做朋友?”
那是我至今過的最糟糕的生日,在鋪天蓋地的數(shù)落中,我躲在桌子下哭了許久,覺得心里有一個地方碎掉了。
直到能屈能伸的我爸帶她出去散步,鬧劇才終止,又似乎沒有結束徹底。
轉日我睡了個懶覺,耀眼日光中醒來,空氣里彌漫著辣乎乎香噴噴的味道,一打開房門,我媽立刻探過笑臉,仿佛恭候多時,“我一大早就去買小龍蝦了,剪到現(xiàn)在才燒上,你要是不夠吃,就再來點雞翅?!?/p>
這些都是她平時嚴令禁止的食物,我推開她,“嗯”了一聲,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冷冰冰的“不想吃”,滿心想的卻是,我希望的是能開心地吃喜歡的東西,而不是在讓彼此受傷的爭執(zhí)后,變成討好的臺階。
但我媽真的好幼稚,比我更像個小姑娘,她飛快地把燒得幾乎脫殼而出的小龍蝦盛出來,不停地念叨著:“外面的可臟了,我又洗、又刷、又剪,一點點邊都去掉,剪得手都磨起泡了?!?/p>
“好吃嗎?”見我不吭聲,我媽又貼過來,可我心里就是刺著一根荊棘,只能含糊地笑一笑??赡苁俏覒B(tài)度不夠好,我媽也有了怒氣,我爸回家第一時間就察覺出氣氛不對,悄悄問我怎么了。
“你不要跟我歌頌母愛很偉大?!蔽抑毖裕晃逡皇卣f完所有。我爸說:“但她來哄你,說明她很在意你?!?/p>
一瞬間,我好像被什么穩(wěn)穩(wěn)擊中了。忽然意識到,爸媽也是第一次當爸媽,雖然這并不是我要無條件理解、原諒他們的理由,不然對第一次當孩子的我來說,也太不公平了。
但,就像我媽因為愛我而“又卑又亢”,跟我鬧完矛盾又跑來哄我,我也可以因為愛她,去捕捉和理解有關于她愛我的細節(jié)。
比如有天睡意蒙眬間,我聽見她正在跟親戚說,每個節(jié)日都能收到我的紅包和祝福,語氣里似乎帶著小炫耀,像小朋友在給大家展示新買的遙控汽車,我忽而發(fā)覺細枝末節(jié)里,她珍惜那些嘴中嫌棄的物品的證據(jù)——她把頭像換成了我送給她的向日葵。再比如,我生日那天她什么都沒帶走,倒是茶幾上多了一盒我最喜歡的菠蘿蜜。以及,她什么都想管一管,會不會帶著點兒“指鹿為馬”的安全感???
中國向來提倡含蓄的東方美,這種神秘而龐大,真誠卻隱晦的氣質,于愛而言卻遠不夠炙熱直接。我媽用愛而不說把我推得很遠,又愛得太滿以至似枷鎖,別別扭扭的,把我認知里所有表達愛的彎路,都走了一遍。
或許這不怪她,但我因沒有即時的美好反饋而丟失的興致和勇氣,要好久才能撿起,我所有因她而產(chǎn)生的煩惱與心碎,也是灰色的過往。我在漸涼的晚風中走了很久,想了很多,路過蛋糕店時,順手拿了盒我媽過去很喜歡的雪團子。心想,她會不會說早就不喜歡了?
但我還是買了。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