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20世紀70年代,縣供銷社服務公司在縣城開了三家大食堂,分別叫工程兵食堂、紅旗食堂、東風食堂,各食堂下面又設流動組,賣包子、饅頭、油條、饸饹,攤位隨機流動在大街小巷。那時沒有私人買賣,什么都是公營,無論有店面的食堂,還是流動攤位,生意都好得一塌糊涂。
工程兵食堂開在縣城熱鬧的東街,踞守著縣城主干道,有四間門面,一間賣各種鹵煮和煙酒,玻璃柜臺里面陳列著色澤誘人的鹵豬蹄、豬肝、豬臉、屈腿盤頸的燒雞、醬牛肉……另三間擺放著桌椅板凳,是客人吃飯的地方。
工程兵食堂上灶的廚師三個,打雜一人,會計兼賣牌的一人,沒有端盤子上菜的服務員。賣牌就是賣炒菜。比如,客人要一個炒雞蛋,就要到柜臺前找賣牌人付錢買一個上面寫著“炒雞蛋”的紙牌,然后拿牌到灶臺讓廚師炒雞蛋,廚師吆喝雞蛋炒好了,客人再去把自己的那盤炒雞蛋端回來??h城每逢大集,食堂里更是人滿得坐不下,等吃飯的隊伍一直排到大街上。食堂賣的油條要頭天晚上炸出來,五十斤的面袋,一晚上能倒空二十袋。大集過后,食堂里能賣的吃食一掃而空。
我娘在工程兵食堂里賣牌兼會計,常常感嘆食堂的生意太紅火了。食堂對面住著烈屬陳奶奶,當兵的三兒子解放戰(zhàn)爭時被國民黨打死了,她家的木頭門上,就釘著一塊亮晃晃的“光榮之家”金屬小匾牌。陳奶奶經(jīng)常拿一塊錢來食堂買東西。買紅燒肉時端個破皮掉漆的搪瓷缸子,買油條時就拿個小竹簸籮。我娘懷著對烈屬的尊敬心,不忙時往往親自去灶上給陳奶奶盛紅燒肉,深挖一勺倒進搪瓷缸子里,上面再遮人耳目地蓋上一層青菜;賣油條給陳奶奶時,也不用稱,隨手抓兩把,小竹簸籮就堆成山了。陳奶奶是個明白人,知道占公家便宜了,家里有什么時令果蔬,如頂花帶刺的小黃瓜、還沾有濕泥土的花生、帶著青苞皮葉子的嫩玉米、八月十五打下的甜脆小棗兒……反正家里有什么她往食堂里送什么,每次送東西來都是那句話:“仨瓜倆棗的,也算不上人情,大家吃了我高興。”跟食堂里的人交好得就像一家人。她還會另外悄悄送我娘一包紅糖什么的,顯得親近過別人。
五十多歲的王副官,跟我家租住在一個院子里,這是一個近似木訥的男人,有著一副好身板,只可惜老微微弓著。他老婆細皮嫩肉的,眉眼透著秀氣,對誰都客客氣氣。這兩口子不大跟人接近,好像努力把思想感情收藏起來,在身體內(nèi)變做了一層保護膜。王副官是他的外號,他本名叫王天福,曾是一名國民黨副官,新中國成立后在縣城的一家國營旅館里干雜活,早出晚歸勤勉謹慎。
王副官極少去工程兵食堂買飯,他老婆也不去,因為食堂的職工聽多了陳奶奶對國民黨的控訴,連帶著對王副官也不友好。王副官不是沒去食堂買過東西,他老婆在夏天時最喜歡吃綠豆涼粉,而工程兵食堂做的綠豆涼粉是整個縣城里最地道的,軟涼粉塊綠瑩瑩顫巍巍地透著亮,切成條后調配上蒜汁、香油,吃一口頓感清涼滑爽勁道彈牙,僅吃上一碗綠豆涼粉,就會覺得連夏天都安逸許多。那次王副官拿著盤子來食堂買綠豆涼粉,他微微弓著身子把盤子遞給食堂的師傅,說要塊涼粉。師傅看看案上還剩下的一塊涼粉,隨口說:“就一塊了,這塊還是別人買下的?!蓖醺惫儆行┦貏傋叩介T口,就見一個婦人進來也買涼粉,問價付錢后端著涼粉腳下生風地從王副官身邊過去。明擺著食堂里的師傅不賣涼粉給王副官,王副官走出食堂門口后腰更顯得彎了。此后,王副官再不到食堂來。
在我三歲時,有一天,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從門外跑進屋子,當時姑姑正端著一碗剛盛出的熱粥準備喂我吃晚飯,哥哥邊跑邊笑,一把將我推到了粥碗上,那碗就全澆到了我的頭臉上。我滿臉一胸頓時起了紅斑和水泡,樣子很嚇人。
對門的王副官,聽到我家大人呵斥小孩哭叫,知道我燙傷后,急忙拿來他調制的藥膏。涂了他的藥后,我的燙傷很明顯地一天比一天好轉,掉痂后一點疤痕都沒留下。我娘拿了大塊的綠豆涼粉,送給王副官表示感謝,并在食堂里大講他藥膏的神奇,連帶著夸他博聞多識和心靈手巧,進而論定他是個勤勉正直的人。食堂里的職工從我娘的口里,重新認識了一遍王副官。
王副官要是路過食堂,恰巧又被我娘看到,我娘就會在百忙中撇開眾人,跟王副官打招呼。王副官先是受寵若驚,后是滿臉堆笑,面部表情都不知道怎么調整了。有時推不過我娘的招呼,王副官就會到食堂里站站看看。見我娘如此熱情地對待王副官,食堂里的職工也全笑臉相迎,最后就是陳奶奶見了王副官,也一口一個天福,叫得親切極了。
就這樣,王天福成了工程兵食堂里受歡迎的人,閑時王天福也喜歡到食堂里來轉轉了,有時還帶著他老婆。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