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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UES

        2022-05-30 10:31:20東來
        花城 2022年5期

        東來

        一早上,需要承認一個精子冒冒失失,于她不知情時,穿破了重重壁壘,在子宮里著床,和一顆卵子結(jié)合,形成受精卵。她惶惶不寧,接受身體里多出一顆豌豆大小的泡狀物體。在接下的九個月里,它會長到黃豆、葡萄、蘋果、南瓜那么大,長出耳鼻眼口,像蝌蚪一樣伸出手腳,在溫暖的羊水池里游泳,通過臍帶與她緊密相連,繼承她一部分相貌,以及性格里的莽撞和卑懦。它也將擁有一顆油桃模樣的心臟,在適當(dāng)?shù)臅r刻開始跳動,和她的心律齊舞。它會將她的肚皮撐成一個碩大球體,大到直接可以把杯子平放在上面看電視。它計算著時日,在應(yīng)許之日到來,從一條狹窄的通道里擠出頭,又擠出四肢和軀干,貿(mào)然而來,又貿(mào)然地離開,好像一個果子,熟了就掉,留下幾條無法抹去的妊娠紋和松弛陰道。

        她計算它究竟在哪一天乘虛而入,兩周一次性生活,并不嚴格的防護,像縫隙稀松的城門,算準了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偏偏還是開了。興許是上個月月初的那次,兩個人都喝了一點兒酒,久違地碰到彼此的皮膚還覺得有些彈性,不像地底陳列多年的老尸。她醉意里嘟噥,別搞出個孩子。張藍哈著氣,顧不得,還說,搞出來一個又怎么樣。她口氣輕浮,說,養(yǎng)著唄,還能怎么樣。張藍說,你說的。嘖,口不擇言,一語成讖。幾天前,她夢中艱難誕下一個蟬蛹,金黃且巨大,透過半透明的殼,朦朧可見蟬的輪廓,薄翼蜷縮,口器輕輕顫抖,忽然之間,蛻去了皮,鼓噪起來,將她吵醒。早晨醒來時,她復(fù)述那個夢,他打著哈欠,說,也許是夏天要到了?,F(xiàn)在想來,那是個征兆,子宮入侵夢境,在潛意識里釋放電波。

        馬桶兩個星期沒刷,手里拿著驗孕棒,兩條杠是罪狀宣判書,內(nèi)心潮涌密集,沖刷腳背,有些細菌或細蟲爬上了膝頭,輕微地癢,四壁朝她迫近,將她擠壓進小小的方塊,無法動彈。據(jù)說人一天有六萬個念頭興起又落下,所存不過千,所記不過百,其他念頭輕易消散于虛空之中。想她還未成型時,只是潛藏在空氣中的無名混沌,不小心被原始欲望驅(qū)動的男人和后知后覺的女人捉住,從此脫離了飄忽無形的玄遁,禁錮于肉身。她問過所有兒童都問過的問題:“我從哪里來?”母親閃爍其詞,有一回說她是從胳肢窩里蹦出來,有一回說從一堆落葉里尋出了一個襁褓,有一回又說她是從幽謐的洞中掉出——這是最接近真相的一回。等到她知道怎么回事,已經(jīng)十歲,身體逐漸脫去了蒙昧,棱角沖出來,夏日午后,趁著父母不在家,她躺到他們的床上,頭枕在柔軟的羽絨枕中,腳盡量伸直,想象他們在夜晚交合,想象自己從無到有的過程——一個毫不意外的意外,一次沒有歸途的出發(fā)。陽光扎眼的正午,她倦怠而潮濕地睡去,私下認為,生日不是從母體剝離的日子,而是精子和卵子相遇的那天。她甚至覺得,人從那一刻就有了意識,從那一刻就成了人。她把自己的生日倒撥了九個半月,從冬天撥回春天,這樣算起來她在楊柳依依的季節(jié)被捉住,被精準地從飛絮中挑揀出來,塞進了肚子,生出血、長出肉來。

        “你爸爸,他很久沒有碰我了?!彼畾q時,母親用倦怠的口吻說,手指在嘴唇上來回摩擦。

        她聽了怪惡心,心里面癢了一陣,像是被隱翅蟲叮過,忍不住伸手在脖子和臉上用力撓抓。

        停頓幾秒之后,母親又說:“我們很久沒有做愛了?!彼艿叫l(wèi)生間去吐了。

        精神分裂,診斷書中給母親病癥的稱謂。誘因是,她九歲時,父親殺掉了母親精心養(yǎng)育的一只羊羔,用沙姜黃酒燉成一團爛肉,端上桌給一家人吃。母親哭得厲害,拿了一把挑筋的刀沖向父親,然后像個沙包一樣被打倒在地,父親奪去了刀,朝著母親的臉上揮拳。母親暈過去,醒來雙目血紅如炬,使勁吸了一大口氣,厲聲尖叫,脫光衣服奔出門去,一路高歌,狂奔了三個小時,像條泥鰍,又滑又敏捷,躲開眾人的追捕,倒在河邊泥潭里,滾了又滾,在河邊滿身污濁地睡去。眾人把這樣的母親抬了回家,一人捉一肢,就像抬一頭死豬,扔在了地上。周圍人嗤笑不休,她不忍看,找來一條毯子,蓋住母親的身體。母親后來頻繁出入精神病院,頻繁地離家出走,頻繁地自殘。雖從不將刀刃的方向?qū)仕?,但強迫她觀賞自殘,當(dāng)著她的面拿剪刀剪去了自己的一小片舌頭,拿那一小塊鮮艷的紅肉喂了狗,她嚇得高燒不退,夢中不斷重復(fù)剪舌的場面:母親木然地伸出粉色的舌頭,手里拿著剪刀。母親發(fā)病時,管不住自己的嘴,喋喋不休又事無巨細地描述和父親的床事:父親長著那樣的家伙,如何野蠻地進入,又暴君似的亂捅,把容器搗爛,自顧自爽,不管不顧地離開。母親拿住她的手在自己的身體上摸,于是她很早就知道了女人身體柔軟如棉,散發(fā)紅熱的氣味,形狀像個葫蘆,胸前綴兩個脂肪袋子,因而她害怕發(fā)育,身體不得不變成一個葫蘆,里面兜滿籽;害怕夏日結(jié)束,葫蘆炸開身體,種子到處散播。母親看著她驚嚇的模樣,似乎是為了安慰,說,這輩子只有一次稱心如意的性事,就是懷她那次,往后的都是侮辱和強暴。

        那是春天,乍暖還寒之后,氣溫穩(wěn)定,穿單衣冷,穿夾襖熱。父親和母親在舞廳里認識,20世紀80年代末工人文化廳沒落之后,改成迪斯科歌舞廳,舞池中央的彩燈不停旋轉(zhuǎn),落下斑駁破碎的光,也隱去褪色的墻壁。音樂震天響,狂歡的男女在舞池中央摩擦身體,氣氛燥熱,那時節(jié)沒有酒也沒有藥,也沒有DJ,甚至沒有歌,只有無處不在的焦渴感和不安分的手腳。他們徹夜跳舞,恨不得變成野獸,把四肢拋卸出去,只剩下嘴唇,在疲倦中互相親吻。父親燙了一頭綿羊細卷,穿時髦的白色西裝,系紅色領(lǐng)帶,音樂響起來,應(yīng)和著節(jié)拍跳舞,腳步在地面滑擦,像在云端漫步,又像行走于玻璃,光束聚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周圍描出一圈毛茸茸的光。一個晚上,他換了七八個女伴,跳遍每一首歌。

        母親是新客,來舞廳不過兩三次,穿著黑色墊肩的小西裝,西裝里面是一條無袖紅色連衣裙,進門之后脫下來拿在手上,裸著臂膀,耳朵上墜著藍色塑料耳環(huán),將耳垂拽得通紅。人多地方她待不自在,獨自坐在墻邊的折疊椅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同來的女友與一個陌生男人摟抱不休。流連舞廳的人總是被人指指點點,好女孩不會去,但母親來過一次就很喜歡,里面的味道咸潮,聞起來像是夏日暴雨之后的池塘,讓人想要扎在里面。母親剛剛學(xué)會時髦,買了第一支口紅,每天出門之前都將嘴唇涂成兩片會飛的花瓣,也學(xué)會了將臉抹得雪白,學(xué)會了穿超短裙、緊身襯衣、黑絲襪,以及如何將頭發(fā)綁出復(fù)雜的辮子。喧嘩震天里,在一個只有他們知道的瞬間,四目相對,父親被母親的嘴唇吸引,朝她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詢問她的名字,因為音樂聲太大,不得不用喊的,沒說幾句就住了嘴。兩個人從舞廳的窄門走了出去,走到剛剛下過雨的濕漉漉的街道上,才9點鐘,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人,僅有縱橫的兩條大路裝有路燈,其余的街巷隱入昏暗。他送她回家,卻把她帶到河邊的草灘上,借著一點路燈的微光,兩個人纏在一起,父親急得無法脫下褲子,母親的連衣裙上全是水。母親把父親年輕時橫沖直撞的兇莽錯認為激情,膽戰(zhàn)心驚又無師自通地回應(yīng),被沖撞得渾身疼痛。事畢之后,他們不顧春寒,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抱著睡了一小會兒,父親把母親送回了家,他們連彼此的名字都沒有問清。

        她就是那一刻被捉住的,結(jié)束了懶散的靈的生涯,在子宮里悄聲寄生,直到被發(fā)現(xiàn),促成一場草率失敗的婚姻。結(jié)婚之后父親依舊每晚去舞廳跳舞,在昏暗混亂的舞池中宣泄精力,他以好樂風(fēng)流出名,又以狡黠暴虐出名,他天生精力充沛,目光炯炯,性欲過剩。母親懷孕之后去找舞廳找父親,在舞池中穿梭,在明暗躍動的燈光中尋找丈夫,拉了他往外走,被失了面子的父親扇了一巴掌,才清醒過來,明白舞廳中那股又咸又潮的味道是沼澤的味道。為了逃避這段前途昏暗的婚姻,母親曾飲下江湖郎中的墮胎藥,據(jù)說百試百靈,偏偏到她這里失效,她那么頑強,緊緊攀附在子宮里,把那當(dāng)成溫柔的宮殿,母親只好不情不愿地將她生下。

        數(shù)年之后,舞場又改回電影院,父親在家的時間多了,和別人合伙做放貸的生意。窮苦人抵來最后的財產(chǎn),以期望渡過難關(guān),最后被利息剮去一層皮,這是他在下崗大潮中找到的生存之道,周圍人家如一艘艘小船在浪里沉浮,費好大勁才喘過氣,他們家卻逆流而上,發(fā)財了。父親這個人,別的無可說,于錢上的運氣總是很好,大概是豁得出去、不要臉的緣故。有了錢,父親那泛濫的精力和情愛,都付諸外面那些不知姓名的女人身上——發(fā)廊里的粉色燈光,每晚都投來曖昧嫵媚的鉤子,異鄉(xiāng)來的暗娼幾乎把他掏空;剩下的一丁點兒殘渣,才丟給母親,其實什么也不剩了。夜夜笙歌,經(jīng)常伴以酒,喝完酒,再回歡場,他的夜晚被這樣填滿。他越是風(fēng)生水起,母親的臉色越是暗淡。印象中,總是母親挑起爭端,兩人像野獸一樣朝著對方嘶吼,越戰(zhàn)越勇,一浪接一浪地互相辱罵,東西一件件被砸到地面,發(fā)出沉鈍的聲響。父親動手,母親還手,父親奪門而去,母親把家里所有杯子都砸碎在地,地面上全是碎片和玻璃碴子,有些碎渣嵌入縫隙無法掃除,在某些平靜時刻跳出來割腳,家里到處是這樣的陷阱。周而復(fù)始,她早已習(xí)慣。有一次,也許該了斷了,母親已經(jīng)從廚房拿出刀,哭喊著向父親砍過去。她躲回房間,反鎖起門,等待怒火平息,或者殺出一個結(jié)果。結(jié)果,外面沒有了聲音,她疑心贏家正在毀尸滅跡,躡腳走出去,輕輕擰開主臥的房門,往里看去,里面兩個人正不分彼此地交纏,男人在上,女人在下,赤裸著身體,無聲地用手腳擰住對方,結(jié)合成奇怪如螳螂的姿勢,女人咬著牙小聲說,我要殺了你。她胃里泛起一陣酸,合上房門,離開了家。

        母親瘋后,發(fā)病時會毫無征兆地脫去衣服,在街上亂跑,口中污言穢語不斷。真是諷刺,沒有發(fā)病時母親最和氣溫柔,發(fā)病了卻滿口臟話。她總是守在家里,以防母親跑出去丟人。“媽,穿上衣服吧,求求你了。”她追在母親身后喊,母親扭手扭腳地拒絕,兩顆乳房如同撥浪鼓甩動,一身白肉顫抖,像條巨大的人形的蟲,和披著衣服的母親是兩個樣子,衣服是比皮膚更重要的包裹,人的肉體是那樣的丑陋和羞恥,沉重的負擔(dān)。閉緊了門窗,那些穢語傳不出去,只潑到她一個人身上,母親厲聲咒罵:父親的下面已經(jīng)爛透了,到處流膿發(fā)臭,長滿凸起的紅疣,像是一顆爛掉的花菜,過不了多久就會齊根掉落,他所有的情婦也都爛穿了,他們最后會一起得艾滋,全身流膿,化成肉泥,千人踩、萬人踏,該死的王八和雞婆,雜種和姘頭。她坐在椅子上,無助又無言,等待母親從狂病中清醒。這些話她都聽進去了,全身刺癢,如許多無形的螞蟻從地底涌出又爬到她身上,原來人是會爛掉的,做那些事情人是會爛掉的。

        也許母親說的是對的,父親確實在外感染了花柳病,很長一段時間家里都彌漫著消毒藥水的味道,一向強壯的父親突然間抓了許多中藥回來,早晚在廚房煎藥,皺著眉飲湯藥。家里的毛巾和衣物用開水反復(fù)汆燙,父母的衣服和她的衣服分開洗滌,因而她總是穿著褪色的衣服,衣服上不知哪里來的破洞。父親獨自一人搬去了三樓亭子間,再也沒有搬回來,但他還是每晚出門,開著他的灰色奧迪出入酒肆飯館,晚上一兩點才回家,更多時候是不回。這城市不小,他在外的形跡,不必特意去打聽,總是有各方途徑將消息送入母親的耳中,她也跟著聽了許多風(fēng)流韻事,譬如父親為了追女人,送了好幾個商鋪店面出去,以及他在KTV里干的那些渾賬事。他在X酒店長租一間房,每隔幾天都帶一個不同的女人進去,有時候是荒唐的兩個。每回聽聞,母親總要勃然大怒,痛罵父親是豬狗,如此揮霍,不得好死。這種辱罵成為例行公事,把兩個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假裝還在一條船上,背后是敵視與冷漠。父親以罕見的激情和毅力保持了對年輕女人的愛好,當(dāng)同齡人逐漸失去這份熱情與能力,或疲于追求聲色,他依然長盛不衰,在獵場追逐,用他那桿爛掉的槍。

        生病之后,母親的活動范圍不超過方圓一公里,有條無形的地界跨不出去,母親又不工作,又沒有朋友,每日所做,是拖地、洗衣、做飯,以及將所有的家具和物什擦拭一遍,擦得什么東西都失去光澤,露出底下暗啞的霧氣。家里干凈過頭了,莫說父親,有時候她走進來,也覺得無處下腳,光腳放在地板上,一個汗印子;走兩步,一串汗印子;母親已經(jīng)拿了抹布來擦,她只好走遠一點兒,母親又順著腳印來擦,她只好又退,直至退無可退,母親就這樣劃出地盤,只給她留出立錐之地。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也會這么想,得趕緊離了這里??膳碌氖悄赣H的精神病也許是遺傳,往上數(shù)幾代,每一代都有精神分裂的病患。藏在基因中歇斯底里的定時炸彈,現(xiàn)在傳到她的手上,不知道是不是個啞彈,還是倒計時早就開始,秒針嘀嗒嘀嗒地走,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隨時落下,她都來不及為攤上這樣的父母感到痛苦,馬上就開始憂心自我世界的爆炸,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有一根引信掌在母親的手中。

        于是事情又回到她出生前的場景,父親和母親從舞廳回來,路過那座橋,欲望鼓如風(fēng)帆,父親將母親推搡到河岸,兩人借著春天柔軟的草地做愛。母親的身體像氣球一樣膨脹,小腹逐漸隆成小丘,而母親本人對此一無所知,直至周圍人察覺出變化,兩個人匆匆結(jié)婚。那時候母親才20歲,中專畢業(yè),參加工作才兩年,不得不忍受著腹部的重力、手腳的浮腫、夜晚脊椎被壓迫的痛苦,以及不安分的胎兒在腹中的拳打腳踢。生完孩子之后,母親又被奶水困擾,源源不斷滋出的奶水漲得乳房劇痛,嬰兒的吮吸過度用力,像是要一口氣將乳房吸干,乳頭被她初生的牙齒磨爛。嬰兒總在哭泣,比別人家的孩子哭得更加厲害,醒過來便開始哭,偏偏聲音嘹亮,要將屋頂掀翻,無論如何安撫,都停不下來。老人兒說,這種孩子三魂七魄少了一縷,哭是為了找魂兒。她到四歲才停止夜哭,也就是說,有四年多的時間,母親沒有睡過囫圇覺。母親說,她們母女上輩子有血海深仇,今世冤冤相報何時了。

        說起來或許無人相信,她記得自己在羊水中游泳的情形,黑暗而溫暖的池水,頭頂上方母親的心臟有力跳動,盡管子宮狹小,可是從這一頭游到那一頭需要很長時間,那是個近于宇宙的地方,她在鼓聲似的脈搏里反復(fù)安睡,不必在意時間。她也記得應(yīng)許之日來臨時,自己是如何奮力躲藏,想要停留得更久一些,但有股來自地心的力,一直拖拽著她,要將她從暗處拖到明處,將她放逐。手腳被四壁緊緊束縛,無法動彈,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頭,像拔蘿卜似的將整個人拔出來。她也記得空氣瞬間灌滿胸腔的辛辣,以及隨之涌起的失落,她傷心得大哭,淚腺卻還未發(fā)育完全,因此沒有眼淚。

        現(xiàn)在有個東西進入她的腹中,像當(dāng)初她進入母親的腹中,它尚未具形,卻在暗中嘿嘿大笑,一雙冷眼,看她接下來怎么辦。

        內(nèi)心潮涌密集,湖水一遍遍沖刷上來,幾乎打濕腳背,那些念頭從哪里來,又去了哪里。她孤立無援,無法站立,現(xiàn)在她誰也不想告訴,獨自一人抽煙,看著煙氣消失在洗手間的白壁之中。壞事情發(fā)生,以前發(fā)生過的一切都成了蛛絲馬跡,乃至于與張藍初識的那個周日過度明媚的陽光都是幫兇。他在植物園里親昵呼喚每一種植物的名字,吹著口哨與藏在樹冠中的鳥對話,走路時鞋底擦著地面的樣子,種種讓她驚奇的特征,全部都是燦爛陰謀。只不過,這些在交往之后不久就已經(jīng)厭倦,成為需要花費很大精力才能對抗的懈怠。

        人為什么這么容易厭倦,這么容易感到絕望,又這么容易恐懼?軟弱者如她,費九牛二虎之力從那個人間奇觀樣的家中逃竄出來,膽戰(zhàn)心驚地走到現(xiàn)在,從小就打定主意,不要孩子,她要徹底荒廢子宮,這個身體除了完成生死,什么都不生產(chǎn)。離家多年,她不曾回過一次家,父親想要來探望,都被她拒絕,以至于父親悄悄打過來的錢她都嫌臟,分文不動地封存,等待來日歸還??匆姼赣H,她立馬就會想起爛掉的花菜,母親的顫動的白肉,那股子長久彌漫的消毒水味道,小城市里箭矢般亂飛的流言,似乎重回泥沼。

        她向來獨來獨往,不是故意,是笨拙,不知道怎么和人保持恰當(dāng)?shù)年P(guān)系,人和人之間微妙的平衡她怎么也掌握不了,只能甘心做個怪人。討厭裸露肌膚,恨不得把自己裹成粽子;也無法與人接觸,只要被人碰了一下,全身都會戰(zhàn)栗,更無法參與那些成人對話,忍受不了任何有關(guān)性的話題和暗示,一個字也聽不得,偏偏人分雌雄,不是有絲分裂,到處是明示或暗示。每次聞到空氣中的荷爾蒙,都會回憶起家里那些藏在縫隙中的碎玻璃碴子,仿佛它們又偷跑出來,扎破足底,偏偏腳心又那么敏感。與敏感相伴的是厭惡,家里沒有鏡子,不必照見自己,她討厭自己的胸部,討厭月經(jīng),也討厭夜深人靜時偶爾無法遏止的對愛撫的渴望,又討厭著討厭一切的自己,作為人的原罪。母親的強迫癥也被她繼承,水、空氣,世間萬物,遍布著細菌病毒,肉眼不可見的毒,摸過碰過都要清洗,稍不留神就會進入身體,引出什么奇奇怪怪的病,爛掉某個隱秘器官。她一天洗手幾十、上百次,濫用消毒藥水,手上的皮膚常年皸裂,皮屑亂飛,伸出手每每叫人驚奇,甚至躲避,仿佛她才是不潔的那個。明知是病,應(yīng)該去醫(yī)院,又怕讓醫(yī)生探知母親的瘋,推導(dǎo)到她,給她開出治瘋病的藥,或建議她住進精神病院,諱疾忌醫(yī)至今。人要是能夠真正地斬斷過去就好了,就像嬰兒斬斷臍帶那樣,她這么想,她還年輕,才30歲,前路還很長,過往不會一直回魂,終有一天它會消解,成為腐殖,或許還會成為養(yǎng)料,但那之前,她要在泥沼跋涉很久。她到30歲都是處女,周圍人都看得出來,老處女會散發(fā)一種老處女的氣息,不男不女,表情失控,肢體僵硬,衣裝也古怪不入流,連頭發(fā)絲都根根直立向上,全無一點風(fēng)情,很少有人會多看她一眼,如果多看也僅僅是獵奇,這個世道里罕見的老處女。

        直至遇見張藍。失敗者和失敗者相互吸引,一眼能夠看出彼此的不幸。第一次見面,酷暑天氣,張藍身著藍紫條紋長袖襯衫,每一顆襯衫都扣嚴實,勒著一條過長的黑色西褲,大熱的天額頭沁出豆大的汗,不住用手帕擦汗,擦完又將手帕疊得方方正正地塞回襯衫口袋,對著人們笑,好像才剛剛學(xué)會笑,羞怯又寡淡,和她一樣,一舉一動都不合時宜??贪迮c緊閉的衣著里面,包裹著許多死而復(fù)生、生而復(fù)死的掙扎。至于為什么相逢,她已經(jīng)記不大清,應(yīng)該如此這般的一場群聚,兩個格格不入的異類,像是貼錯的兩塊馬賽克,不得不團結(jié)在一起,眾人指派,張藍,你,送送她吧。張藍滿口答應(yīng)。她沒有拂人面子,散場時,和這男的一起走了。恰好住處不遠,一公里的路,沒有打車??熳叩阶√?,張藍突然彎下腰,撥開草葉,眼睛發(fā)亮,指著一小片白色的蘑菇,告訴她,這是簇生鬼傘,Psathyrellaceae。蘑菇在路燈下,菌傘猶如團團鬼火,像它們的名字一樣?,F(xiàn)在想來,這也不算什么奇特的才華,可她還是有些著迷——經(jīng)他念出,菌物的名字如此貼切驕傲,如它們生來就持有這個名字,是天神賦予的旨意。她心被微微吹動了。

        “不要小看它們,以為它們只是這個世界的點綴,其實它們是主人?!边@個古怪的男人說。

        “哦?!边@個古怪的女人說。

        “任何一個孢子能發(fā)出來,都不容易,不能仗著長了靈長類的手腳就去隨意攀折。”循循善誘。

        “說得是呢。”謙和平順。

        他們決定多見面,多說話,多多地了解彼此,怪人也有春天的,但要淡化過去。她對張藍說,她的父親做生意,母親是家庭主婦,家里比較壓抑,所以逃出來了,自己過活。至于父親是個性癮患者和暴力狂,母親精神分裂,她一分也沒有透露。而張藍告訴她,他如此行為保守,僅僅是因為他的母親太愛他,把他看護得太好,他在家里感到窒息,所以逃了出來,也一個人過活。好的,好的,那就這樣,不需要說更多。

        張藍帶著她參觀自己的房間,房間配著小陽臺,陽臺用玻璃全包改成了小型溫室,種滿熱帶植物,綠色自上而下鋪蓋下來,一些不知名字的草葉如珠簾垂墜,雞蛋花的香氣濃烈,熏人欲醉,滿眼綠。墻上掛滿張藍從各地搜羅的蕨類標本,整柜書架上的書一半與植物相關(guān),掛在墻壁上的一只培育箱里幾只黑蛹,正在準備破繭而出。他一定花費了非常多的時間和精力經(jīng)營這里,方寸大的房間是他的逃亡之地,完完全全屬于他。里面的溫度和濕度都很高,窗簾被褥全都沁濕了。她進門先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去,這里是各種各樣細菌病毒的培養(yǎng)皿,本該讓她害怕,但那日她意外地覺得親切和安全,說,這地方真是你的?張藍笑笑,說,是,南國溫室,就是小了一點點兒。他指著墻上的蕨葉說,你看,這是狗脊蕨,這是水蕨,蕨是古老的孢子植物,存在四億多年。她聽著,漸入恍惚,他低低沉沉的聲音成為意義不明的背景音,昏暗燈光下,張藍也退回到十幾歲孩子模樣,眉目靈活,沒有一絲疲態(tài)。她想,這里就是巫地,此刻他就是個小孩,但這房間的時間魔法對她無效。她忍不住伸出手來,摸了摸他汗?jié)竦哪?,自己先忍不住,全身都麻,手指頭辣辣的。

        她說,再給我說說你的事。他說,行。他對植物的熱情自小開始,喜歡鉆圖書館,一本本翻看植物圖錄。那時候的彩印書可不多,配圖都是白描線稿,辨識植物靠的是想象力。經(jīng)過長久練習(xí),他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一顆種子發(fā)芽,瞬息長成參天大樹,葉片舒展,花朵綻放,幾千種植物的名字與形態(tài)印刻腦海,常見的園林植物更不必說,張口就來。熟識草木之名,走在路上,他被一種巨大的熟悉感包裹,仿佛它們接納了他,他也是它們中的一員。城市里也有許多不同的植物,它們有著不同的表情,秋日里會結(jié)一串串皮質(zhì)蒴果的欒樹、紅得動情的冬青,還有綠艷的鵝掌楸低調(diào)的花。他說,要是做棵樹就好,長在曠野里,扎到地下去,原地不動,用根系去探尋肥力和水源,春來秋去,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凋零,長生不死,可惜這輩子做人。兩個人齊齊嘆氣。

        秋天到冬天,下了幾場雨,天越來越冷。初雪那夜,張藍約她出來走走,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細雪紛紛揚揚,掉在衣服和頭發(fā)上也化不掉,氣溫跌破了零度,兩個人緩慢走著,雪被踩扁,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她的肺也被清冽的空氣浸透。張藍輕輕地感慨了一句:這種天氣也就你愿意陪我出來走走,多么好的雪。她也生出喜悅,感受到一絲古典的詩意。兩人將凍成冰棍,快到她的住處,她讓他到家里喝了杯熱水,待手腳暖和,聊了幾句,張藍告辭,走的時候兩人不知怎地擁抱起來。張藍僅僅把手環(huán)住了她的腰,鼻子貼著她的額頭,呼氣,只吹得她額頭發(fā)癢,但他的下身卻鼓脹著,熱乎乎地貼著她的小腹,她全身都僵硬了,像被點了定身穴。張藍問,可以嗎?她想說,不可以,再等等??墒呛韲道镏荒馨l(fā)出嗚嗚的聲音,聽起來竟像是懇求,張藍把她抱到了床上,把她粽葉一樣的衣服脫去,露出缺少日曬的白皮和松弛的贅肉。張藍的身體干瘦如柴,只有手臂和大腿掛著一些肉,像只去皮青蛙。兩個丑陋的人。她又想起父親,想起那些令自己良心不安的噩夢,以及瘋魔的母親的囈語,腳心劇痛難忍。張藍不停地撫摸她,從脖子開始,塑個泥人兒似的輕輕捏著,一直捏到腳指頭,如此反復(fù),用了點力,把她周身的僵硬都化解,讓她能夠安然地和他躺在一起。你好像一種蛾子。他說。她停下來,問,什么蛾子。他說,朱砂蛾。他找來手機給她看,是種鮮艷的紅黑色間雜的蛾子,有著細巧的翅膀和笨拙的身體。他說,朱砂蛾劇毒,幼體時以吃劇毒狗舌草為生,長大后生出黑紅色的花紋,其實很美麗。

        他繼續(xù)用手指捏塑她,把她的身體捏得更加柔軟,更接近流質(zhì),好包裹和沖刷他自己。她的委屈遠大于快樂,還有疼痛,還有屈辱,還有莫名其妙在黑暗中鉆出的父親的面孔,張皇不敢去看張藍的身體。她嗚嗚咽咽,張藍只好停下來,坐在床邊,似乎耗盡耐心,馬上就會起身離去。突然有一種激情從心底噴薄出來,她扭過頭來,對張藍說,你抽打我吧,用什么都可以。張藍說,你說什么?她起身,找了一個塑料衣架,放到他的手上,說,你用這個抽打我。張藍說,這算什么?雖這么說,他還是順了她的心意,手拿衣架抽打了她的背。他還是憐惜,不肯用力。沒有感覺,再用力一些,她說。他下重手,舉起手來,劃出一條弧線來,拉出一陣風(fēng)來,塑料與皮肉相彈,產(chǎn)生嚓嚓的聲音和熱辣辣的灼痛。麻煩你,打到皮開肉綻為止。她說。

        疼,但這種疼卻消解了另一種疼——如同一層厚繭鋪滿心底,年深日久,是刻意被疏遠的病源,日日相伴的麻木不仁,原來她守的早已是一座空城,身體早就自顧自逃走了。就是要疼痛,才能找回自己,才能從那層層厚繭之中撈出一個人來。父親飛揚的艷事,母親發(fā)癲的穢語,對于隱疾的憂慮,性病、強迫癥、病菌、孤僻、恐懼、陌生,連同她的身體一起被打碎,重組,給她一個角度回首:小事情,不過如此。越疼越真,到肉的感覺真好,最好拆解她的骨頭,或者燒化了她,重塑了她,解放了她。要是做棵樹就好。她在迷幻之際,似乎聽到他的言語。樹在春天也會開花,一朵朵一簇簇一叢叢,謊花和真花夾雜。他打開她,像打開一個花苞。他救了她。

        有段時間他們每天做愛,在張藍濕漉漉的溫室中,或在她朝北陰濕的房間,藤纏樹、樹纏藤地抱著,像兩只蝸牛緊緊吸在一起,身體中間不留空隙。她才發(fā)覺,父親那古怪的生命力也傳遞給了她,她每天不由自主地想那些事兒,想興致勃勃的虐待,想到腳趾酥麻,口中焦渴,迫不及待見到張藍,和他貼在一起,仿佛他們曾經(jīng)連體,被迫分開。

        他們共度了世外桃源一般的第一年,像被和風(fēng)吹起的風(fēng)箏,飛入平流層,再好不過的一年四季來了一輪,又過了平靜平穩(wěn)的一年,到了第三年,忽然相看生厭。她偶爾夢見母親,依然精神恍惚,也會想起父親黑禿的頭,夫婦緊挨一起,俱帶著陳年發(fā)酵的疲憊和終究無力掙脫的窠臼。她端詳著張藍肥白的面孔,也想問一問,父母親是否也曾有過短暫的和睦,片片飛花的春天。

        她想起那個初夏的早晨,六七點鐘的清涼,母親從市場回來,手里拎著一個籃子,揭開覆蓋在籃子上的布,里面臥著一只明亮潔白的羔羊。母親小心翼翼地把羔羊放在地上,看它晃晃悠悠用透明的蹄走路,用臉頰蹭它柔軟的絨毛。她伸手去摸,摸到一團溫暖的云氣。母親悉心地照顧這只羔羊,給它取名,喂它吃奶,為它洗澡梳毛,帶它去郊外吃干草。她們一起養(yǎng)育它,直至它頭上長角,變成世界上最神氣潔白的羊,散發(fā)著羊的乳香。然后有一天,她放學(xué)回家,院子里的血蜿蜒著流向下水道,空氣中撲鼻是肉香。她走進屋,父母扭打,像野獸在廝纏。她徑自走到廚房,打開鍋蓋,一股白氣蒸騰,鍋里燉著世界上最神氣潔白的羊。母親的羊羔被燉了。

        她的羊羔呢?有朝一日,她的羔羊也被人偷去,殺了放血,她會不會像母親一樣步入瘋癲?張藍不像個能殺羊的人,但也說不準,他用大頭針釘住彩色蝴蝶時會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情,也會用面包蟲喂養(yǎng)青蛙,只要在家,他都獨自待在那個溫室洞穴,他大部分熱情都投入伺候花鳥蟲魚,剩下的只是無趣和庸常。她很久不再進溫室,因為潮濕和醉氧,因為對里面的一切不感興趣,也因為看不得張藍在無用之事上汲汲營營。他們同在一個屋檐下,卻對對方視而不見,忽視并不比仇視更好。

        激情早退,欲望收縮成一個又小又緊的核,只有余溫。她不知如何和張藍建立更真實的聯(lián)系,他也和家人切斷了聯(lián)系,他有無法共享的秘密,他也無力投注更多精力和情愛,顧前則顧不了后。偏偏他們兩個孤鬼碰在一起,脫離故園,沒有根基。

        她更不知道怎么和他養(yǎng)育一個小孩,難題還沒有解決,竟然乘人不備,悄悄升級。要是告知張藍這個消息,他會做何反應(yīng)?會叫喊,還是會平靜面對?會不會從此消失,躲著她不見?她覺得他極有可能立刻買一張去南美的機票,從此不歸。她更有種無力感,想著竟然重蹈母親的覆轍——做一個孩子的母親,是一個聽上去甜美的陷阱,她一直小心翼翼避開,唯一一次不小心,還被鉆了空子,仿佛早就被推入獵場,一直被圍獵。而一個漂浮無羈的靈被捕獲,從此失了自由,淪為柔嫩的羊羔,她為之惋惜。

        她從馬桶上起身,沖水,走到客廳,給張藍去了一個電話,等待的嘟嘟聲中忽然又生出一點勇氣,如同火車駛出隧道,一口氣鉆進去,而遠處的光亮正在等待。那邊接了,低低沉沉一個男聲,說,你還好嗎?她拿著兩條杠的宣判書,告訴他,有個意外來臨。他驚呼一聲,不可置信地反問。她重復(fù)又重復(fù),真的真的。電話那頭一陣復(fù)雜的靜默,直至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一口氣,也不知道這半分鐘他有幾多念頭興了又滅,滅了又興,在過往里兜大圈,或以懷疑的眼光將他們的關(guān)系再度審視,往前路看一眼,然后艱難地擠出一個決定。

        他說——那,我希望是個女孩。

        責(zé)任編輯 許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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