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天氣一直挺涼,可能是我沒怎么出門的緣故。在我租住的房子的客廳里,有一個水族箱,里面養(yǎng)了一條很大的白魚,是老陳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老陳是我的舍友,一起住了將近兩年,我對他的事全然不知,可以說是個很神秘的人。就連他的老家——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也從不告訴我。而我從他的標準普通話里,也根本辨別不出什么。
一開始我特別煩老陳,因為他身上所謂的神秘感似乎是故意營造出來的,也就是“為了神秘而神秘”,不知用意何在。比如說,他說話時很喜歡說一半留一半(“對了,我突然想到……”他停住,想了想,“還是算了……”),非常折磨人。我不知道他是否因為這種說話風格挨過揍。還有,他行蹤不定,職業(yè)也很神秘。大部分時候無所事事待在家里一整天,有時卻到了深夜才穿戴整齊,夾著公文包,穿上嶄新的黑皮鞋,像是上班族那樣出門。到底去干嗎,他從來不說。有一陣子,我懷疑他是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具體是什么,我幻想過許多,但總覺得沒法子安在老陳身上)。
我承認,我曾跟蹤過老陳,是受好奇心的驅(qū)使。大半夜地,老陳又出門了。我悄悄跟在后面,只見他左拐右拐,出了小區(qū)門,然后站在路邊,瀟灑地揮了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彎下身,鉆了進去??粗鲎廛囈涣餆熛?,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不該也攔一輛車,跟過去。
“跟上前面那輛車?!?/p>
“哎喲,您是警察在抓罪犯吧?”
“我像警察嗎?”
“不太像……那就是私家偵探?”
我想象著上面無聊的對話,還是返回了家中。第二天一大早,老陳才又回來。他看起來很疲憊,把公文包扔到沙發(fā)上,就回到自己屋子里了。過了一會兒,悄無聲息,老陳可能是睡著了。我慢慢拉開那只破舊的公文包的拉鎖,發(fā)現(xiàn)里面塞滿了報紙和衛(wèi)生紙。
好了,以上就是老陳的詭秘之處。然而,拋去這些,日常生活里的老陳其實是個難得的好室友。他沒有不良嗜好,從不帶其他人過來;會主動打掃衛(wèi)生,缺了什么東西還會主動添置;性格很好,從來沒有拌過嘴??梢哉f,跟他在一起很舒服。
我和老陳是在一個租房BBS上認識的。兩年前,我畢業(yè)后來到這個城市,準備遠離父母,自由地生活一段時間。我是獨生子女,從小家里管得嚴,干什么都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他們的生活似乎只圍著我轉(zhuǎn),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時間長了,我感到窒息。畢業(yè)后,我堅決換了個城市,謊稱有大企業(yè)聘請了我。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找到工作呢。
父母高興地給了我一筆錢,足夠我半年的房租。慚愧的是,我收下了。我早已習慣了父母的好意,而且對自己是否真能獨立生活不太自信。拿著錢,我上網(wǎng)查看租房信息,看到有人征集室友。正是老陳。房租不算貴,地段也還行,一公里的地方就有地鐵。
我剛剛見到老陳時,沒覺得他有什么異樣。老陳看起來比我大,30多歲,臉很瘦,身上也很瘦,沒有一絲贅肉。皮膚白皙,胡子拉碴,整日恍恍惚惚的,沒什么精神頭的樣子。他愛穿一件深紅色的襯衫,扣子扣了在最上面的一顆,嚴謹?shù)孟袷莻€大酒店的服務(wù)生。
一開始,我以為他和我一樣,都沒工作。他喜歡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無論是電視劇、電影、廣告、養(yǎng)生節(jié)目,都看得津津有味。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他的注意力其實沒在電視內(nèi)容上,只是在漫不經(jīng)心地看,腦子卻在別處。我喊他的名字,他會聽不見,我知道他不是對電視入了迷,只是腦子在想別的事。
那條大白魚就養(yǎng)在客廳靠墻的位置。又肥又大,身體柔軟,在水族箱里游來游去,像是一大團白色的液體。夜里我上廁所,經(jīng)??吹剿釉诰G瑩瑩的燈光中,一動不動。周圍漆黑一片,只有這一處亮著,像是懸浮在客廳中,而里面的白色影子如同透明的幽靈。我慢慢接近它,生怕打擾到它的美夢。氧氣泵的響聲使寂靜之上還籠罩了一層詭異,仿佛有什么更可怕的東西正潛伏在這水箱里,那白色身軀只是某種偽裝,甚至是為了更好理解那種恐怖而由我的腦子想象出來的……每到深夜,我的想象力就會十分發(fā)達。在我眼前的水族箱令我聯(lián)想起科幻電影里的生物實驗室,怪物往往就寄生其中,隨時準備打破正常的秩序。
什么也沒發(fā)生。我走到水族箱前,白魚仍然安安靜靜地浮在水中,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事物。一時間,我不禁想到:它死了。魚是柔弱的生命,就像我們難以用手掌抓住它一樣,生命在這種生物身上顯得更加脆弱不堪。我知道我的臉被綠色的燈光映照著,連同我的前胸和雙手。我敲了敲水箱的玻璃。
它又動起來了,好像解除了封印。它搖擺著身軀和分叉的尾巴,一團霧一般無聲地滑到玻璃一側(cè),然后一個優(yōu)美的滑翔,繼續(xù)朝另一側(cè)游弋。它的身體顯得比白天更加潔白,鱗片之間的縫隙很淡,不仔細看很難辨別。它就像是一塊柔軟的羊脂玉,似乎能夠根據(jù)水的波動與心意變換形狀。
此前,我從未見過這種魚,連聽都沒聽過。從我搬到這兒,它和水族箱就有了。老陳說,這是他從老家?guī)淼?。于是我順理成章地問他的老家在哪里。老陳的神色有些變化,眼神迷茫,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澳鞘菦]有意義的,”他就是這么對我說的,“只是一個地名而已,對我來說,叫什么都一樣?!?/p>
這個回答很奇怪,不過慢慢地我就習慣了。比起老陳的其他怪異之處,這還不算什么。這條魚并未使我感到不安,但我也不能說多喜歡它。跟我見過的其他魚不一樣的是,我總隱隱覺得它并非“空殼”的生物,它的“內(nèi)部”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也就是說,它不同于那些毫無思想可言、只憑著本能生存的動物——當你看到它在水中游弋的姿態(tài),當你看到它沉默時眸子里的光澤。
后來,我的女朋友阿樹也搬了過來。那天我因為出門找工作不在家,阿樹買了一個小書架,需要自己動手組裝。自從她來,似乎就執(zhí)意想要改變屋子里的一切。首先,她買了新的床單和被罩,將以前的全部扔掉。當然,只是通知了我一聲。接下來,她又添置了大大小小的東西,扔掉了不少我原先的東西。她好像對“替換”非常感興趣。“我只是想要住在一個自己熟悉的地方?!彼@么解釋說。
這些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對于生活用品,我沒什么要求,一切聽從安排。那天書架到了以后,她拆開包裝,取出里面的橫梁、木板、螺絲等零件,有些一籌莫展——是老陳幫助了她,兩個人鼓搗一陣子,一個嶄新的書架就出現(xiàn)在房間里了。
對于老陳,阿樹有天對我說:“這個人有點怪?!?/p>
“我以為你挺喜歡他呢?!甭牭竭@個評價,我有些驚訝。
“不能說不喜歡吧……肯定不討厭,不過……”
她說,剛搬進來的時候她就注意到那條大白魚了。于是,她拿出總是隨身攜帶的索尼手持錄像機,拍了起來。阿樹是學電影的,夢想自己拍一部電影,然后參加電影節(jié)。大學時代,她就拍了不少“亂七八糟”的短片,估摸著有30多部吧。我看過其中幾部,基本上拍的都是她周圍的各種人。場景就選在食堂、自習室、教室、操場以及菜市場、樓道、宿舍等這些司空見慣的場所。鏡頭開始飄忽不定,像是在猶豫著什么,然后,突然間,發(fā)現(xiàn)目標,鏡頭就立刻如同發(fā)現(xiàn)獵物的瞄準鏡,死死地定在目標的身上,不再飄移。往往目標毫無覺察,仍在做著自己的事,殊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被攝入其中。有時,阿樹還會不停地拉近景,拉到極限,仿佛要緊緊地貼在對方的皮膚上、鉆進毛孔才罷休似的。
說起“怪”,阿樹才是我見過最怪的人。
剛剛確定關(guān)系時,她就坦承,自己對上床那種事沒啥興趣。也不是不可以,但屬于有無皆可,從不強求。真正讓她感到興奮的,是攝影機。
“只有在拍攝時,我才感覺心臟怦怦跳,血液都涌上腦袋?!卑凑账恼f法,當她拍攝時,出現(xiàn)在鏡頭里的東西與用肉眼看到的全然不同。那像是在用鏡頭愛撫,甚至用鏡頭“做愛”——這是她的原話。只不過,這愛并不限于人類,甚至不一定是活物。而當有人用鏡頭拍攝她時,則會有種被愛撫和進入身體隱秘之處的愉悅。這種感覺,比起跟真人,更令她心曠神怡。
據(jù)阿樹說,她對鏡頭的癡迷是天生的。在她不到十歲時,父親買了臺家庭錄像機。當鏡頭對準她的一刻,她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快感。后來她才意識到,那就是她的性啟蒙。
別誤會,阿樹不是性冷淡的女人。只不過鏡頭給她提供了另一種方式去體驗相同的樂趣,盡管這種方式不太常見。
因此,當她說起老陳時,我差點脫口而出“難道比你還奇怪”,好在我又咽了回去。她覺察到我想說什么,皺起眉頭:“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p>
“好好聽,別打岔?!彼匦抡砹艘幌滤悸?,繼續(xù)講起來。
說到老陳的怪異之處,阿樹講了個事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搬來與我同住后,就照例整日打開錄像機拍起來,不放過任何一處角落,似乎只有將這里完全錄制進機器里,她才能安心地睡個好覺。就連廁所里的馬桶、下水管道以及潮蟲都逃不過她鏡頭的掃射。我自然也不例外。時不時地,她就把鏡頭瞄準我,一句話不多說,安靜地拍。最初面對鏡頭時,我還挺不適應(yīng),下意識地想笑一笑,或擺個姿勢。慢慢地我也就麻木了,習慣了鏡頭的存在。
“這里面有好多個你?!币淮卧诨乜翠浵駮r,她忍不住笑起來,“你看,這是專注讀書的你,這是掃垃圾的你,這是生氣的你,這是發(fā)呆的你……”看著她愉悅的樣子,仿佛不是在跟我談戀愛,而是在跟錄像里的我戀愛。
有天半夜,她突然醒了過來??赡茏隽耸裁磯舭?,她醒得很徹底,睡意全無。于是,阿樹習慣性地拿起機器,拉開窗簾拍了會兒空寂的街道(那時是凌晨3點左右,馬路上車輛稀少),然后披上睡衣,走出房門。
她原本想的是拍一拍大白魚。剛搬進來時,她就注意到這條大白魚了,拍了很多次。來到客廳,水族箱幽暗的燈光依然亮著,像是沉沒在海底的輪船,雖已全無生命跡象,可光還未熄滅……而在燈光勉強照射的范圍內(nèi),一個人正坐在旁邊,瘦削的臉龐被照得綠瑩瑩的。
一時間,阿樹嚇得無法動彈。她沒任何心理準備,會在凌晨3點的客廳里碰見老陳。但她還是抬起了錄像機,條件反射似的拍起來?;蛟S,她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素材吧。
老陳似乎并未關(guān)注到她的存在。他穿著整潔的襯衫,坐在小凳子上,全神貫注地凝視水里的大白魚。那條魚也面對著玻璃,像是在與老陳對視。
“老陳?”阿樹試探性地喊了一聲。后來她告訴我,當時她無法確定老陳是否醒著,他的那種神態(tài)很像是在夢游。
“噓——”老陳連忙將食指豎在嘴邊,示意她不要說話,眼睛則仍然注視著水族箱。
阿樹慢慢走過去,盡量不發(fā)出響動,在老陳旁邊繼續(xù)拍著,只是換了幾個角度。鏡頭時而是老陳,時而轉(zhuǎn)向水族箱。過了大約十分鐘,老陳突然站起身,因為腦供血不足,有點搖晃。待他穩(wěn)住身形,臉上加深的皺紋和疲憊,令他仿佛瞬間老了幾歲。他一聲不吭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
放下機器,阿樹才意識到自己當時只穿著內(nèi)褲。但她相信老陳從始至終都沒往自己這里看一眼——他好像在思索著什么更緊要的事,根本關(guān)注不到旁人的存在。
這事過了兩天后,阿樹才對我講起。當時我正在打游戲,沒認真聽。等我關(guān)掉游戲,阿樹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生氣,而是追問我:“老陳到底是個什么人?”
“他確實是個怪人。”我想了想,說道。
我的回答讓她很掃興。她重新坐回床上,盯著天花板的一角,手上擺弄著那臺機器。
“真是個神秘的人……”阿樹輕輕地自言自語道。
另有一事,我還沒對阿樹說起過。依然不是什么嚴重的事,只是說出來,怕影響到她。
大約有過三四次吧,半夜里,我曾聽到過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如同一個嗓音低沉的人在嘟囔著什么,然而具體內(nèi)容完全聽不清晰,并且斷斷續(xù)續(xù)的。我躺在床上,覺得奇怪。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
難道是老陳?我想起他可能在捂著嘴,壓低聲音講電話??伤麨槭裁床辉谧约旱姆块g里打呢?過了一會兒,我更加專注去聽時,又突然覺得不像說話聲,倒像從管道里發(fā)出來的莫名嗡鳴。再繼續(xù)聽,就變成了純粹的無意義的響動,仿佛一個漢字看得久了,就成了四不像。然后我就睡著了。
同樣的情況再次發(fā)生時,也是一個夜晚。那時阿樹還未搬過來,我們在短信上聊得起勁,常常忘記了時間。那天已經(jīng)快兩點了,告過晚安,我關(guān)了燈,一時還無法入睡。那奇怪的聲音又響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如同誰在我耳畔低語。
我找到拖鞋,也沒開燈,用手機背光照著來到客廳。漆黑一片,除了那個發(fā)出幽暗光亮的長方體水族箱,仿佛是從黑暗中辟出的神秘空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沒有人,更沒有低語。我坐在水箱前的沙發(fā)上,斷定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直到那聲音又響起來。我立刻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屏住呼吸,凝神傾聽了很久,一無所獲??晌掖_定,我曾非常清晰地聽到了。那確實是只有人才能發(fā)出的呢喃,只是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可是還能有誰?老陳并不在客廳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出門去了,反正聽不到一丁點兒從他屋子里傳出的聲音。此時此刻,我獨自一人,面對的活物,只有眼前這條浸泡在水里的發(fā)出不自然的綠色熒光大白魚。它正盯著我。
沒錯,它正面朝我,隔著玻璃。一對毫無光彩、離得很遠的魚眼看著我,嘴巴一張一合地蠕動,像是在吞咽水里的微生物。嘴唇上方有一對柔軟的須子,成人的小拇指長短。
我貼過去,鼻尖碰觸到玻璃平面。我第一次認真地看魚的眼睛,不知是否由于燈光的緣故,此時它的眼瞼周圍閃爍著彩色的流光。除此以外,并無任何稀奇之處。
它叫什么來著?我苦苦思索起來。剛和老陳成為室友時,他告訴過我魚的名字,還說是從他的老家?guī)н^來的。剛開始只有這么小,他笑著用手比畫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這么大啦。
白鱬。對了,我記起來了,這種魚的名字叫白鱬。
老陳每天會鏟滿滿幾大勺的魚食,每天都要換水。據(jù)他說,白鱬的食量很大,相當于人。老陳在家的時候總是忙忙碌碌,不想讓自己停下來的樣子??蛷d的地基本都是他掃的,煙灰缸和垃圾箱也主動清理,茶幾擦得光可鑒人。換水時,他更是耐心又小心翼翼:先用小水缸輕輕攪動水底,讓魚的糞便和雜質(zhì)浮上來。接著,舀出大約三分之一水,再將晾曬過的自來水放進去。
有一次,老陳倒水時,露出了慈愛的微笑。
“你看,它睡得真香啊。一定是累壞了。”
“老陳在干嗎?”
說這話時,阿樹剛剛剪完指甲,用指甲刀粗糙的那面將指甲磨平。而我正坐在電腦前,看著前幾天發(fā)出的招聘信息——每天平均投20份,面試電話目前只打來3個。因此,我心情煩躁,沒有搭理她。
阿樹又問了一遍,并且還用腳戳了戳我的肩膀。我站起身,拉開門,探頭往外看了看,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老陳正在彎腰掃地,看見我,笑著點點頭。我關(guān)門重新回到椅子上,說:“老陳在掃地?!?/p>
自從那晚后,阿樹對老陳的好奇心與日俱增。她總會不經(jīng)意間關(guān)注老陳的一舉一動,拿著錄像機的手總是蠢蠢欲動。有一次,老陳從廁所出來……那時阿樹在拍白鱬,而我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滿腦子都是工作的事?!拔夷芘哪銌幔俊焙翢o預(yù)兆地,阿樹突然就提出了這個請求。在此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怎么說過話。我驚訝地看看阿樹,又看看老陳,覺得這個請求對于還不太熟悉的人來說有些冒犯,因而感到尷尬。老陳站在廁所門口,愣了幾秒鐘,然后露出親切的笑容。
“沒問題?!?/p>
阿樹的鏡頭從水族箱挪開,對準老陳。
可憐的老陳,頓時有點手足無措。他的雙手剛剛洗過,潮濕、紅潤,此時緊張地揉搓在一起。他的笑容變得僵硬。過了大約兩分鐘,阿樹終于合上機器,放過了老陳。
后來,睡覺前,阿樹對我說:“老陳沒有那天晚上有意思?!?/p>
“他又沒有義務(wù)讓咱們覺得有意思。”我覺得這話未免太自我中心了。
“那時的他和現(xiàn)在的他,判若兩人。”阿樹嘆了口氣,翻過身,背對著我,“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就是個怪人。”我沒好氣地說,并且將他總是莫名其妙半夜出門的事告訴了阿樹。我不知道為什么要主動說起這些,可能是覺得阿樹遲早也會發(fā)覺,不如提前告知。總有一天,她對老陳的好奇心也會像我一樣消失殆盡的。
果然,阿樹立刻坐起身,一縷頭發(fā)滑落遮住左眼:“是嗎?你為什么不跟著他,看看他到底干嗎去?”
“我沒事閑的跟蹤人家干嗎?”我故意打了個哈欠,“睡覺吧?!?/p>
可阿樹遲遲沒有躺下。她保持著同樣的姿勢,陷入沉思。那天我做了個夢,夢見阿樹站在老陳面前,伸出手,像是在討要什么。老陳的喉嚨似乎被異物卡住了,不停地沖著阿樹的手掌干嘔,表情痛苦不堪。而阿樹神色冷漠,面無表情地用手接著老陳吐出來的某樣東西……
沒工作的日子里,我總是昏昏欲睡。那個夏天,我們兩個都無事可做。我愛宅在家中,阿樹平時喜歡去外面瞎轉(zhuǎn),隨手錄像??涩F(xiàn)在,她不再出門了,隔一段時間就去客廳轉(zhuǎn)一圈,假裝倒水或是上廁所,回來后坐在床頭,呆呆地注視房門。
我知道,她是在“監(jiān)視”老陳。
我不再理會她,拉開窗簾,趴在窗臺上看車流和行人。陽光充沛,所有活動的物體都縮成一團團模糊的影子。我只好瞇起眼睛。
我是被一陣猛烈的搖動弄醒的?!翱煨研?!”阿樹一邊大聲說,一邊搖晃著我的肩膀。整個世界都是混混沌沌的。我扒拉開她的手,轉(zhuǎn)個身,準備繼續(xù)睡??赡腔蝿右廊怀掷m(xù)著,沒有絲毫放棄的意思。我只好勉強睜開眼,看見阿樹正俯視著我,那張臉也是模糊不清的。幾縷頭發(fā)垂落下來,搞得我的臉和鼻子很癢。
“怎么了?”我問道??梢月劦阶约嚎谥袕浡牟粷崥馕丁?/p>
“老陳剛剛出去了……”阿樹激動地說,“快……”
說著,燈突然亮了,整座房間瞬間被照得煞白。我?guī)缀醣牪婚_眼,耳中是阿樹不停地催促:“快點,趕緊穿衣服,要不就跟不上了?!?/p>
沒有討論的時間和機會。頂著沉沉睡意,我機械地穿好衣服和鞋子,然后被阿樹拉著來到客廳,又被推進黝黑的樓道里。我們下樓,腳步聲咣咣回響著。我不知道幾點了,不禁有些擔心擾民。所幸沒有住戶開門罵我們。
夏夜的空氣溫熱而潮濕。來到馬路旁,看到站在絮狀燈光下的老陳的身影,我才算醒了大半。馬路上濕漉漉的,反射著清冷的燈光,或許是灑水車剛剛過去。匆忙中我沒帶手機,問阿樹幾點了。4點半,她隨口回答道,顯然心思不在我身上。只見她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拿起錄像機,對著老陳的方向。
我們站在黑暗中,離老陳尚有一段距離。阿樹并不想讓老陳發(fā)現(xiàn)我倆。這種偷窺使我很是不安,但我知道阿樹的性格,讓她在這個時候退卻是不可能的。燈光下的老陳揮了揮手,一輛出租車停下。這座城市,無論幾點鐘都是可以打到車的,甚至黎明前的空車更多。它們像是一具具暗夜幽靈,頂著顯示“空”的指示燈,穿行在空蕩的馬路上。
阿樹也立刻就打到了車?!案锨懊婺禽v!”她急切地對司機說。微胖的出租車司機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默地發(fā)動了車子。
路上沒什么車,給我們的跟蹤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阿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舉著錄像機。車窗開了大半,風呼呼地吹拂著她的頭發(fā)。我的身體在車后座深陷,看著窗外流動的光影,有種強烈的置身夢境的感覺。
沒多久,車停了,因為前面那輛車也停了下來。相隔并不算遠,我看見老陳下了車,站在非機動車道的隔離帶前,耐心地等一輛電動車駛過,然后穿過馬路。阿樹和我緊緊地跟在后面。阿樹一刻也未曾放下那臺機器,小跑的姿勢像是一名英勇的戰(zhàn)地記者。
這個地方有點眼熟,我記起自己曾有很多次坐車路過此地,但從未停留。一排小門面房還拉著卷簾門,像是一排仍在沉睡的眼睛。它們是些小餐館、五金店和服飾店。老陳沿著這條路走了大約兩百米,忽然往旁側(cè)一閃,消失了。
阿樹有些慌張,緊緊地拉住我的手,向前跑去。在老陳消失的地方,我們看到一處打開的小鐵門。沒有路燈,好在天空正在蘇醒過來,幽藍的光線足以照亮物體的輪廓。我們低頭鉆進去,來不及喘息。
這是一處拆了一半的建筑工地,有棟四層高的小樓,如今只剩下了半邊空架子。破爛的墻體上畫滿了五顏六色的涂鴉,墻皮脫落的地方裸露著的紅色磚頭,像是曾遭受過轟炸。不知為何,這棟房子拆了半邊就閑置在這里,每次路過都能看到它頹唐的模樣。老陳慢慢地往里面走,我們也悄悄跟在后面。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破碎的瓦礫、玻璃、土堆、帶鐵釘?shù)臓€木頭還有腐爛的垃圾和旺盛的灌木叢。我們艱難地行走在這片廢墟之上,盡量不發(fā)出響動……但是很難,這些工地廢料就像是一個個小山包堆在一起,我們得在晦暗的光線里跋涉。更糟糕的是,由于外出匆忙,一時找不到鞋子,我此時穿著拖鞋。
我們緊緊地攙扶著彼此——在這里跌倒是很危險的。我想象著自己的腳掌被黑暗里的鐵釘刺穿的那一刻。
老陳來到那棟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破樓下,站定不動了。阿樹和我爬到一處小山包上的灌木叢后面,暗中觀察著他。老陳穿著整齊的黑色襯衫,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腋下挾著公文包,凝視著前方某個地方。他不時拿出手機看一眼時間,又放回褲兜里。隨著天光漸亮,我已經(jīng)能夠看清老陳的面容。他并不顯得焦急,卻很專注,很明顯是在等待誰的到來。在等誰?我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F(xiàn)在我有點理解阿樹入迷的心理了。
初夏的清晨,風還是涼颼颼的。我提醒阿樹小心著涼?!皠e說話!”阿樹正拍得起勁,壓低了聲音,很不耐煩地說。我只好閉嘴。阿樹的神情看起來比老陳還要專注……不,甚至可以說“貪婪”——當我看著阿樹通過錄像機,完完全全地凝視著老陳、絲毫不理會自己正置身蚊蟲環(huán)繞的灌木叢、其中一只膝蓋還跪在發(fā)臭的泥土里時,我腦子里蹦出這個詞。這條灰色長褲是她新買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臟兮兮的,如果在平日里她早就該大呼小叫了。但在此刻,阿樹似乎什么也顧不上了,那種貪婪的勁頭像是要把老陳吸進鏡頭里去。
馬路上車輛和行人的喧嚷聲漸漸響起來。新的一天很快就要開始了。老陳依舊站在那里,不時看一眼時間。沒有其他人來,也沒有任何奇怪的事發(fā)生。最初的獵奇心被某種荒誕感所取代。我厭倦了,想要離開,可我知道阿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我覺得自己此時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我悄悄轉(zhuǎn)身走下小山包,點了一根煙。從這里,我看不見老陳,只能看見阿樹的背影。
這個女人……如果在平時,她早就該罵我了。她很討厭煙味?,F(xiàn)在,我盡情抽著煙,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人在郁悶的時候,抽煙仿佛就成了郁悶的具體表達形式。我把煙頭扔到一邊,看著它未熄滅的紅色光點在閃爍。
“噯……”阿樹突然喊了一聲。我連忙跑到她身邊。原來,老陳離開了破樓,沿著來時的路走了過來。我倆低下頭,用灌木作為掩護。待老陳走出小鐵門,阿樹仍保持著剛才半跪的姿勢。
“扶我一下,腿麻了。”阿樹忍不住呻吟起來。
當天,我們回到家時,從對方的形象就能推測出自身的狼狽不堪。阿樹渾身上下風塵仆仆,尤其是褲子和鞋,像是剛從垃圾箱里撿來的。我呢,當然也好不到哪兒去。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我發(fā)現(xiàn)臉上臟了一大塊,可能是用臟手擦汗時弄上去的;腳跟處被劃了一道口子。我把臟衣服脫下來,扔進洗衣機里,給腳跟貼了創(chuàng)可貼。然后,我回到臥室,躺在床上休息。
老陳比我們先到家。這是自然,因為我們一直跟在他后面。從廢棄工地出來,老陳在附近的小館子吃了頓早飯。我倆不敢進去,只好忍受著饑餓,在外邊等著。沒多久,老陳就出來了,這次他沒打車,而是坐了公交車。我們繼續(xù)打車跟著。跟蹤公交車要麻煩點,因為公交車開得慢,而且走一段就要靠站停車。我們的出租車很容易就超了過去(盡管司機已經(jīng)開得很慢)。沒辦法,我們只能讓司機靠邊等待,還得留意老陳是否下車。待公交車超過我們時再跟上去。
這次我們遇上了一個饒舌的出租車司機?!盀槭裁匆?,車上有什么人嗎?”“這樣做不會犯法吧?”我們隨口應(yīng)付著,心情卻越來越低沉。如果我們猜得沒錯,老陳是在坐公交車原路返回住處。我們猜對了。
看著老陳走進單元門,我們在附近隨便吃了點東西,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了家。躺在床上,我望著天花板,心想今天的經(jīng)歷值得銘記,因為我還從未做過如此荒謬的事。
阿樹卻依舊興致勃勃。
“拍我?!彼鋈蛔鹕恚瑢ξ艺f道。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把錄像機塞到我手上,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動之情:“快,拍我。”我懂了,抬起機器,用鏡頭對準她。阿樹凝視鏡頭,呼吸逐漸變得急促,面頰泛紅,雙眼迷離。看著鏡頭里的她,我感到有種莫名的羞恥,便側(cè)過頭不再看。
“離我近點,對,再近點……”阿樹輕聲說道。我手中的機器慢慢靠近她,鏡頭慢慢拉近,在她身上各個部位游移,縮小,放大……阿樹躺在床上,用手撫摸著自己的皮膚,臉龐透出享受愉悅時的潤澤。半晌,她輕輕吐出一口氣,閉上雙目,不動了。
我放下錄像機,看著睡著的阿樹,心情更加低落。
之后的幾天,老陳一如往常,或悶在屋里,或打掃衛(wèi)生,或給水族箱換水,偶爾看會兒電視。但現(xiàn)在,我的關(guān)注點已不在老陳身上,而換成了阿樹。我發(fā)現(xiàn)只要客廳里有老陳的動靜,阿樹就會下意識地凝神靜聽,即使是在與我親熱時。
“你說,他到底在等誰呢?”阿樹自言自語道。
“咱們能不每天都提他嗎?”有一次,我再也忍受不了,“是咱倆在一起生活,而不是三個人?!?/p>
“當然,”阿樹訝異地盯著我,“我只是好奇而已?!?/p>
不,不是好奇那么簡單。我心里明白,老陳身上有種東西強烈地吸引了阿樹,但具體是什么我不得而知?;蛟S他們確實是一路人,身上都有著不同尋常的怪異之處。由于我,這兩個古怪之人終于相遇了。
“問題”愈加嚴重起來。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錄像機里多出了許多老陳的鏡頭。老陳在喂魚,老陳在拖地,老陳在出神,老陳在摘菜,老陳在對著鏡頭笑,老陳在……我不知道這些是什么時候拍的,起碼當時我不在現(xiàn)場,阿樹也沒對我說過。當然,她確實也沒必要事事向我匯報??粗R頭里的老陳,我想象著鏡頭后面的阿樹。我意識到其實自己既不了解老陳,也不了解阿樹。
老陳到底是什么人呢?即使做了這么久合租室友,事實上我對他依然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在哪里賺錢付房租,有沒有女朋友或妻子,連他是哪的人都不清楚……從前,我沒有多少興趣去了解,可如今不同了。我感覺我正在失去阿樹。畢竟,阿樹早已把我的一切都摸得一清二楚,而老陳,則是一個神秘未知的領(lǐng)域。
于是就到了那個晚上。我口渴,醒來,想喝水。我打開臺燈,發(fā)現(xiàn)床上只有我一人。阿樹躺著的那半邊床單凌亂不堪,薄毯顯得又皺又臟。我把手放在她曾躺過的地方,感受到一股暖意。也有可能是錯覺。然后,我起床,去廁所撒了泡尿。阿樹不在廁所里,也不在客廳。情況很清楚了。
我來到老陳的房門前,將耳朵貼上去。寂靜無聲。或者說,是一種空洞的回響??蛷d里沒開燈,全靠廁所的光亮和水族箱的綠色小燈泡照明。我坐在松軟的皮沙發(fā)上,盯著那條白鱬。它安靜地漂浮在水里,翕動著嘴唇。我仿佛聽到一陣咕嘟咕嘟的聲響,正從水中冒出。那聲音低沉而有力,似乎有著不可辯駁的力量。你在說什么?我站在水族箱前,心緒不寧。你到底想對我說什么?我沖它吼道,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之后,我筋疲力盡地回了房間。
再次醒來,阿樹正睡在我旁邊。她一定是累壞了。我慢慢起身,打開錄像機。里面是一段新拍的視頻:老陳站在破樓下的廢墟里,目光堅毅,凝視遠方,像是守衛(wèi)領(lǐng)土的戰(zhàn)士,沉浸在暗藍色的黎明的光照里。
這一次阿樹沒有叫上我。我知道,她看出來我對這件事不感興趣,并且有隱約的抵觸。她或許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我在其中會是一個多余的角色。
我沒有去質(zhì)問,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阿樹也沒解釋(可能她真的以為我沒發(fā)現(xiàn)),和平常一樣,我們聊著與此無關(guān)的瑣碎話題,仿佛老陳的事已經(jīng)過去,甚至就連我們共同行動的那一晚也并不存在。我們誰也沒再主動提過老陳的名字。但很多時候,我知道話語背后的意味始終是圍繞著他的,老陳雖然不在場,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凸顯。
夜色靜寂。阿樹又一次悄悄起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穿衣服,然后走出去,回身輕掩門扉,不打擾沉睡中的我。但這一切我聽得分明。我閉著眼,呼吸平穩(wěn)。(有時她還會在我耳邊輕喚我的名字,來測試我是否睡著。為避免這種滑稽的場面,我常常假裝打鼾)。待她出門,我便立刻開燈,用最快的速度穿衣,下樓,打車,告訴司機駛向某個方向。
每一次,坐在出租車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著何種心情?;蛘哒f,我什么心情也沒有,像是一具木偶,機械地完成這些步驟。我的睡眠越來越淺,很多時候,我能覺察到阿樹亦在裝睡。兩個裝睡的人,究竟在等待什么呢?是什么竟使兩個生活在一起的人互相欺騙?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阿樹在等老陳出門,而我在等待阿樹的跟隨。老陳往往隔幾天才會深夜出門,沒有規(guī)律。我經(jīng)常聽到莫名的低沉聲響,并且越來越頻繁。只要一安靜下來,那聲音就開始困擾我,就像有人強迫在你耳邊講悄悄話,具體內(nèi)容卻從來含糊不清。但我并未失去理智,我知道,這可能是由于心理因素引發(fā)的幻聽。
有多少次,當我聽到老陳出了門,聽到樓道里逐漸隱沒的腳步聲,我都默默祈求阿樹不再跟去。她可能終于對老陳失去了興趣。我們將回到最初,她拿出錄像機,笑著對我說:“別緊張,我來拍拍你吧?!?/p>
這注定只是妄想。唯一的好處,是我不用再虛張聲勢地讓司機跟蹤前面的車了。我當然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那片廢墟之中,很多地方適于隱藏。我望著阿樹的背影。沒有意外,她的錄像機一刻不停地聚焦在老陳身上。我不禁自問:這是嫉妒嗎?也不盡然。當一個人的存在完全掩蓋了另一個人,只有你最在乎的人,才能充當這場較量的裁判。是你主動將權(quán)柄交到那人手上,讓那人指著你說:我將取消你的存在。
因而,我驚訝(或者說近乎震驚)地發(fā)覺,我真的愛著阿樹。我承認,在此之前我對感情并不認真,更別提責任感。我清楚地知道每一段感情的發(fā)生都是因為自己的耐不住寂寞和欲望。阿樹并不例外。她面容姣好,并且對我感興趣,這就夠了。我根本沒想過跟她(或任何人)真的共度一生什么的。我打內(nèi)心深處懷疑愛情的實在性。
可是現(xiàn)在我疑惑了。阿樹對老陳的迷戀(盡管并非移情別戀),反而激發(fā)了我對她的渴求。那是種超出了現(xiàn)實和肉體層面的渴求——是關(guān)于存在的渴求。如果我對她沒有愛情,怎么會這樣呢?
我仿佛縮成了小孩子,迫切地需要大人的關(guān)注。我望著阿樹的背影,終于理解了她為何會對鏡頭癡迷,為何會在鏡頭的凝視下不能自已。阿樹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她天生就洞悉了某種關(guān)于人的最本質(zhì)的東西。
當一個人遭受挫敗,他可能會短暫地成為哲學家。我在心里自嘲地想,總被身邊人稱作“沒心沒肺”的自己如今竟能有這么多感悟。我小心地徘徊在廢墟上,不去打擾眼前這幅寧靜的畫面。我忽然有些羨慕起老陳來:他總是站在同一個地方,眼睛望向同一片虛無。也許他在等待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但等待的念頭占據(jù)了他的心。他驅(qū)使著自己來到此處,將自己變成一座雕像。當他在等待時——如果你能親眼見到他的模樣——似乎擁有我從未有過的堅定信念。即使他對那個人一無所知,哪怕根本不存在這個人,一切只是出于他的臆想,但他的生命從此也不一樣了??粗┐髡R,耐心而嚴肅地站在破樓底下,那么無望又心滿意足。而我仿佛做賊一般,不敢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偷偷摸摸地躲在陰暗的角落里伺機而動——我覺得自己才是虛偽軟弱之人。
每一次,我都要提前回到家,躺回床上,假裝熟睡。過了一會兒,老陳回來了,又過了一會兒,阿樹也回來了。她會去洗個澡,然后開始做早飯。我會假裝剛剛醒來,伸個懶腰,去廚房里找她。
我們面對面吃早飯,不發(fā)一言。我會隨便找個話題,聊幾句,甚或開幾句玩笑。我們誰也不會提關(guān)于老陳的事。我假裝和以前一樣,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偶爾,我發(fā)現(xiàn)她在盯著我的眼睛看,像是想從中找到什么。我尷尬地笑笑,笑容里有無盡的虛偽。我甚至懷疑阿樹早就知道我跟蹤她,但她也在假裝。
我越知道自己愛她,就越不敢打破現(xiàn)狀。每天晚上,我都忍受著幻聽的折磨。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有時我感覺差一點就能聽清到底說的是什么了,但還是歸于無意義。有好幾次,我實在睡不著,半夜起來,站在水族箱前。白鱬緩緩游動。我使勁聽,試圖聽到答案。我有一種執(zhí)念:只要聽懂了那句話,就能找到擺脫當前困境的辦法。有好幾次,我把手伸入水箱,冒出弄死它的念頭,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晌也桓遥瑫r,我也不想結(jié)束。我似乎對這困境上了癮——比起之前渾渾噩噩地生活,如今反而使我更有種“活著”的強烈感受。
就這樣,我們?nèi)齻€人心照不宣地生活著。表面上,和從前沒什么區(qū)別。
那天中午,老陳敲響了我的房門。
“一起吃飯吧,一會兒?!?/p>
“哦,好?!蔽毅读算?。這工夫,老陳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后背消失在廚房里。我關(guān)上門,叫醒午睡中的阿樹。她揉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廚房里響起炒菜的聲音。
午飯很快就做好了。往客廳里走時,我有點緊張,預(yù)感到老陳一定有話對我們說。桌子上擺了三四盤菜,中間的是條燉魚,因為太大了,被腰斬成兩截放入盤中。我覺得客廳里有什么不一樣了,但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直到坐下,我環(huán)顧四周,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水族箱里變得空空如也:白鱬沒有了,水也消失得干干凈凈,精致的假山和小亭子不知去向——它恢復(fù)成了最純粹的玻璃器皿的樣子。
我的喉頭有點發(fā)干。
“放生了?!崩详惪闯隽宋业男乃?,立刻解釋道,“我要搬走了?!?/p>
“搬走?”我的注意力又回到老陳身上。
“房子到期了,我準備搬到另一個地方。”他頓了頓,又補充說,“另一個城市?!?/p>
“什么時候?”
“就今晚。行李已經(jīng)打包好?!?/p>
“這么突然……”
老陳笑著點了點頭。看得出來,他心情愉悅,有種外出旅行前的歡欣,顯得年輕了好幾歲。
“吃魚啊。”老陳招呼我和阿樹。合租的這段時間,他極少表現(xiàn)出如此熱情的一面。
我夾了塊魚肉,放進碗里,卻怎么也吃不下。我盯著魚肉,心中纏繞的念頭越來越清晰。我知道,這可能才是真正的答案:他已等到了那個人。
會是怎樣的人呢?我望向阿樹。她低垂眼簾,安靜地吃魚,將一根長長的魚刺小心地從嘴里剔出來。
那頓飯吃得沉悶?;氐脚P室,我心亂如麻,卻又無法向任何人表達。終于,挨過了夏季漫長的白晝,夜幕降臨。我借口幫老陳搬行李,跟他到了樓下。搬家公司的車已經(jīng)等在那里。
我們站在樓門口,一起抽了根煙。小區(qū)里一片昏暗。周圍活動著下班的人,出來遛彎的老人,還有四處跑動的孩子。更遠處,樓房成了漆黑的剪影。我們沉默著,有好幾次我都差點按捺不住,想直接問他:你終于等到那個人了嗎?可我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
抽完煙,老陳拍了拍我的胳膊,上了車。光線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看著搬家公司的車緩緩駛離小區(qū)大門,我很想沖出去,打輛車跟在后面。這將是我能抓住的最后機會。但我只是站著不動,目送著車子融入夜色。然后,我想,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轉(zhuǎn)過身,看到阿樹正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后。她心滿意足地放下手中的錄像機,像是終于完成一件大事,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老陳。他就這樣從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了。
老陳離開后又過了兩個月,酷夏結(jié)束后,我和阿樹也結(jié)束了這段感情。我們的分手很平靜,沒有太多糾纏。房租到期,我換了個住處。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找到了工作,每天8點就要出門,晚上10點多才到家,沒有過多的精力考慮其他事。
每隔一段時間,我會跟阿樹偶爾聊聊天,或者通個電話,說說彼此的近況。分開后,我們變成了很好的朋友,關(guān)系似乎比在一起時更親密了,簡直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她告訴我,她寫的劇本入圍了荷蘭的一個國際影展的創(chuàng)投——“離拿到投資僅一步之遙”。電話里,她就是這么說的。我祝賀了她,期待她早日實現(xiàn)導(dǎo)演的夢想。我隨口問道:“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某個地方。”她故作神秘地說道。說話的口氣讓我想起老陳。
我們愉快地掛斷了電話。我坐在椅子上,為這種關(guān)系感到慶幸。我知道,某種魔力消失了。
我的睡眠質(zhì)量又恢復(fù)到以前,幾乎未再有過失眠和幻聽。周末的晚上,吃過飯,有時我會坐車去那片廢墟。真奇怪,它一直就這樣矗立著,像是城市里一塊醒目的補丁,好像沒有人想去管它。我獨自走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圍著那棟破樓四處看看,然后點上一根煙。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