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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見未婚妻

        2022-05-30 10:48:04阿乙
        花城 2022年5期

        阿乙

        時間:2001年春季一個周日的下午3點

        地點:媒人施銀家(龍泉北路88號)

        人物:施銀(一匹領(lǐng)導(dǎo)的坐騎,后進入某局工作)

        歐陽春

        郝姐(施銀聘請的護工)

        施銀造訪我家后的第三日,下午,一名蹬三輪車的中年女人出現(xiàn)在我家樓下的羅湖路。當時,我的祖母在門前閑逛,我母親和二姐先后回家有事,她們都注意到這個女人。她們還詢問彼此,是否認得這個女人,我母親說:“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面熟,就是一下想不起來。”

        這種注意并不是有意的。每天,打羅湖橋經(jīng)過的人少說有千人,想一一加以注意是不可能的,這個女人之所以獲得注意,用我母親后來的話說,還是因為她太顯眼。多年后,我在但丁《神曲·天堂》的第八篇看見這樣的詩句:“像在火光中我們看見了火星,像在合奏中我們辨別了聲音,假使一個定著不動,而其他來來往往。”①它描繪出個體游離(或者說浮出、逸出、顯現(xiàn))于整體的景象。這個女人也是,她東張西望,極為緩慢地蹬踩三輪車腳踏,使自己從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分離出來。我來講講這人群吧,他們是我們?nèi)鸩兄衅?、南片的農(nóng)民,他們進城,一般乘坐中巴車到城南四季春對面的停車場,然后踏上緊鄰?fù)\噲龅牧_湖路,北行約二百米,過羅湖橋。羅湖橋下的河流就是城市與郊區(qū)的分界線。我家在橋南邊。這些人進城時,往往因為想早些進入夢中的天堂世界而加快腳步,出城時,因為怕錯過車,更是大步流星。他們雙眸炯炯有神,直視前方,從不分心來看羅湖路的兩側(cè),遑論滯留。我想他們在經(jīng)過時一定向自己交代:“有些路既然不得不走,那就讓俺們快些走吧?!蔽覀兙镁佑诖?,早已熟稔行人的冷漠,我們對他們同樣視若無睹。你說,這時候有人像小偷踩點那樣,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慢慢騰騰地打這兒經(jīng)過——她把簡單的蹬踩動作分成幾個部分,先是把曲著的右腿慢慢伸直,把右邊的腳踏緩緩踏下去,待左腿由伸直狀態(tài)慢慢變成彎曲的狀態(tài),又用它把升起來的左邊腳踏緩緩踏下去;她夸張地扭動上身,仿佛為蹬動三輪車而花盡全身的力氣,然后借著身體向左傾斜的機會,扭頭朝我家四樓的天際線望去,端量這幢樓房——怎么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哪怕是有昏聵之虞的我的祖母,也察覺到對方的不正常。我的祖母在晚年進城后,失去了她在鄉(xiāng)下的名望和地位,而變成家庭的累贅。很顯然,長年累月的無所事事,給她的內(nèi)心帶去煎熬,迫使她去發(fā)明一些事來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比如看護家庭的幼童不至于走失,比如作為一條狗對可能侵犯家庭財產(chǎn)安全的跡象進行預(yù)警?,F(xiàn)在她就是這樣擰緊沒有眉毛的眉弓,蹣跚著走過去,沒好氣地問:“你有什么事啊?”

        來者張開她那一口像是露天劇場遺址那樣圍成半圈、略顯膨脹同時排列緊密的好牙,湊到我祖母耳邊,帶著巨大的善意喊:“老人家,買點兒菜不?”

        此時,有一個男人匆匆走過,他指著我祖母,對騎三輪車的女人說:“這就是他屋里的人?!甭犓跉?,騎車的女人此前應(yīng)該找他打聽過我家住址。女人一下滿臉鮮紅,她搶白道:“你這老幾①好玩不,我走這里過,難道就是要看他屋里的人?”繼而她覺得辯解只會使事情越描越黑,便追著對方喊:“你買菜不,你要買,我把這一把便宜算給你,現(xiàn)在只剩這一點兒了?!?/p>

        “我買你菜做什么,前邊青龍菜市場又不是沒有賣的!”那男人說著的同時,一個箭步跳到橋上。女人朝著他背影嗤了一聲。

        這個女人名叫萬德珍。她頭發(fā)又粗又多,雖然缺乏光澤,但也不見白發(fā),在中年人里這樣的發(fā)質(zhì)算是好的,甚至可以說是讓人自豪的,但她并沒有圍繞它做什么文章,短發(fā)是她自己操剪刀鉸的,頭上光光的,沒有別什么發(fā)夾,也從不戴帽子。從這點兒看,她是極為節(jié)省之人,總是避免花錢。她的眉毛因為沒修整過,顯得比男人還要粗大稠密。她的一雙眼睛總是睜得特別圓,使人望而生畏。在眼角那兒積壓著像淤泥一樣的冗肉。她的臉偏近于圓形,幾乎看不見什么皺紋,不過,也找不到可以表明她還年輕的地方,有人形容她長著一張發(fā)硬的革制皮,年輕時不顯水靈,年紀大了也不顯老。在她雙頰的中心,也就是臉龐鼓起的地方,各長有一塊暗紅色的印記,像是蘋果被碰壞留下的印跡。她在這一天穿著淡綠的褂子、藍黑的褲子以及白色舊旅游鞋。她騎的三輪車,車斗有單人床那么大,擱著發(fā)蔫的白菜、蔥、茄子、土豆和辣椒。

        她住在城中心的一條巷子里,巷子夾在建設(shè)路與赤烏大道之間。日常,她總是騎車從貼近建設(shè)路的巷口出來,在教育局、婦幼保健院、人民醫(yī)院、政協(xié)、郵電局、百貨大樓、中醫(yī)院這些單位的居民區(qū)穿行,再從貼近赤烏大道的巷口回去。如果我們把她騎行的路線圖繪制出來,一定會為它所反映出的經(jīng)濟、科學(xué)、高效的算法叫絕:一、它覆蓋了這一塊區(qū)域的每個角落,然而并沒有走一步重路;二、它多次讓她避免爬坡之苦;三、它充分考慮到她的各個主顧不同的起床時間、口味嗜好以及在花錢上的習(xí)性(一般說來,醫(yī)生的家庭和富有的家庭,因為注重健康而愿為新鮮的蔬菜付出高價。另一些人則寧愿吃被人挑剩的,好少花點兒錢,還有一些人少花錢并非出于吝嗇,而是怕智力受到侮辱),同時利用時間差避開城管巡邏。每天她都在同樣的時間出發(fā),循著同樣的路線,在同樣的區(qū)域穿行,從同樣的顧客那里換取差不多的收入。到家后,她會摘下并不值錢的銀戒指,放在鐘前。她極少逾越邊線,離開這塊只有0.6平方公里的地盤。沒有人不讓她去別的地方賣菜,是她總克制住這種念頭,她想自己所巡游的這塊地盤,之所以始終只有她一人賣菜,也是拜同行的克制所賜。另外,每當她出現(xiàn)貪念,想逾越邊線,她就會想到老鼠,畢竟有一些老鼠能克制住鼠夾上美味的誘惑,不至于遭受滅頂之災(zāi)?!安辉撃愕玫哪憔筒荒艿?,是不?!焙髞硭蒙塘康目谖?,把這條人生經(jīng)驗當作可能的智慧講給我聽。她雖然從來沒有被黑社會打攪,但她認為后者一定存在,她需要向他們表態(tài),自己只是一個簡單謀生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不愛惹事。即使黑社會看不到她的誠意,那些市民也會看到,他們會認為她是一個老實、靠得住的人。不過,自打這一天后,她一連數(shù)天,都在把菜賣得所剩無幾時,駛出自己的地盤,快馬加鞭,把三輪車騎到城南來,然后在進入羅湖路路口時,像是要做慢動作那樣,一秒鐘一厘米地騎行。通往羅湖橋的斜面并不高,那些兒童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把胯下的童車騎上去,可是萬德珍就像遇上百慕大魔鬼三角區(qū)那樣,怎么也騎不上去。她兩腳倚在腳踏上,身體前傾,往上拼命地騎,可三輪車還是自己溜回去,溜到我家附近。這樣她就得又一次“無望”地向橋上發(fā)起沖擊。每當有人吃驚地看到這一幕,她就說:“看什么,還不幫忙搊一下?”人們和她開玩笑:“是搊你人呢,還是搊車子?”我現(xiàn)在知道,她這樣費力地騎車上橋,是為了更好地瞧我家那幢規(guī)模宏大的樓房。如前所述,我們家沒幾個人喜歡這幢房子,但是當有人懷著崇拜的神情,仰視它時,我們還是像那些作家借別人的目光閱讀自己的作品一樣,在心里也把這幢房屋仔細品味一番。在仰視的那一刻,萬德珍臉上發(fā)出光亮,她似乎在計算它的占地面積,以及根據(jù)房頂天際線的高度推算它的容積,設(shè)想它的主人會擁有怎樣的家庭背景和人脈?!叭嗽谧罴拥臅r候,會忘情地說出心里的想法?!雹偎f:“這屋值幾多錢喏,得當我?guī)锥嗳f顆青菜、幾多萬顆雞蛋喏?!庇腥嘶貞?yīng):“他屋里做生意的,不總是有幾個錢的?”

        我的母親是遵照我大姐命令,到家里保險箱取現(xiàn)金途中,看見這位怪誕的女旅人的。這是她們第一次打照面,然而看起來就像早已認識。萬德珍是從幾個認識我母親的人(包括施銀)那里,預(yù)先知道我母親長相的,因此,當我母親從人叢中走出來,她有些猝不及防,用那雙皸裂剛剛愈合的手抓緊龍頭,向前蹬幾步,似乎是在給我母親讓路,又似乎是在腦海中打撈早已準備的應(yīng)對之詞。在來之前,應(yīng)該有人問過她:“你不怕人家發(fā)現(xiàn)你了?”她一定這樣說:“那怕什么,我又不是做什么壞事?!蔽夷赣H只要是遇見陌生人,就會微微張嘴,露出一排用銀汞補的牙和準不會錯的笑紋,仿佛在說“你講禮啊”。沒有人對我母親描述過這個騎三輪車的女人,但我母親后來堅持認為自己在哪里見過她,甚至為此發(fā)誓?,F(xiàn)在想起來,母親之所以有這樣的看法,大概是某天她們真的相會過,只是自己不曾留意,而對方的形象則留在自己的潛意識里。另外,根據(jù)一種迷人的說法,未來并不存在于未來,而是和過去一樣,作為轄區(qū),共存于我們現(xiàn)在的內(nèi)心,只是過去被置于陽光之下,而未來潛藏在陰影中,那些未來我們注定要頻繁相見的人物,其實在我們內(nèi)心沉睡著。據(jù)說有些人早就認識要加害自己的人,而后者那時還沒有起念,或者說還沒有領(lǐng)受這樣的任務(wù)。有的人為逃避這樣的災(zāi)禍,選擇離鄉(xiāng),然而恰恰是在逃亡的目的地,他看見殺手,后者為此起疑,因為根據(jù)計劃,自己應(yīng)該去被害者的故鄉(xiāng)找他,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了①。這位未來將成為我準岳母的叫萬德珍的女人僅來幾天,就消失了。她悄悄地走了,正如她悄悄地來。而我母親因為一直琢磨這個似曾相識的人,在上樓后忘記了自己要干嗎,直到我大姐打電話來催促:“叫你拿錢過來,還等什么呢?”

        施銀造訪我家之后的第一個星期日,我母親接到施銀的電話,囑咐我當日下午3點去龍泉路88號他家,和女方見一面。如果是在下午2點45分接到消息,我就會跳著下樓,駕駛弟弟的摩托車或者索性跑步,趕往那兒,這樣,我這個人就會和當前的任務(wù)結(jié)合為一體,無暇去分心干別的,可我是在早上7點得知這一消息的②,這樣,我就有了機會,去充分感受任務(wù)對自己的壓迫,感受那種事實兵臨城下的恐懼與慌亂。過去一段時間,我所懸想最多的,就是和井邊女孩如何相處,這種懸想細致入微,不遺漏一點細節(jié),而唯一不曾想到的,也是和她相處。朋友,也許你會為這句話感到費解,但對我來說,它卻是再自然不過的,這就和楚國的葉公一樣,他在生活中設(shè)想最多的是如何和龍相處,而唯一不曾想到的,就是和龍真的相處,以至于在龍出現(xiàn)后,他因恐懼而魂飛魄散。我呢,在眼見著和她的第二次見面——我原本以為,因為一些無奈的因素以及眾所周知的困難,這樣的見面注定要被推遲或無法實現(xiàn)——就要在屈指可數(shù)的幾小時之后發(fā)生,心中忐忑不安,呼吸無法平靜,眼睛求援似的這里瞧瞧、那里瞧瞧,有好幾次我在答應(yīng)人時聲音也變啞了。我想,如果當時我的家人離開自己所做的事,專心來窺察我,一定會為我所受的折磨而拊掌大笑。事情離開了我的掌控,我從單方面懸想的主人,變成現(xiàn)實中一個將要發(fā)生的事件的參與者,甚至可以說,還不是參與者,而只是一個徹底的被檢測方、被評價方。我從一名皇帝變成應(yīng)試者。我怕自己言談不得體,怕口齒不清、不能邏輯通順地說完一句話,怕舉止像個老實坨,怕長相和家庭背景和她的期望尚有距離③,怕被現(xiàn)場過于嚴肅的氣氛壓垮,怕出現(xiàn)意外的岔子④。我害怕它們發(fā)生,同時害怕把害怕表現(xiàn)出來。對有些人而言,他固然害怕糟糕的事發(fā)生,卻能做到在它發(fā)生時面不改色。我卻做不到。我總是在害怕的事發(fā)生前、發(fā)生時、發(fā)生后,充分地讓害怕展現(xiàn)出來。就好像我是一塊被害怕占領(lǐng)的領(lǐng)地,完全失去了自主權(quán)。我聽說有人因為不能克服害怕,而放棄要去做的事。特別是那些被認定為性格內(nèi)向的人。在當時,我可以說是一個比較徹底的內(nèi)向人,我?guī)缀鯖]有和家族以外的異性建立任何牢固、長久的聯(lián)系,如果建立了,那就意味著我在和對方戀愛。不像現(xiàn)在的我,臉上雖然還像日落時的天邊,時而殘留一兩朵紅云,但總體上已經(jīng)當?shù)闷稹澳樒ず瘛比齻€字了。

        我之所以在相親這一天去了施銀家,等下你們知道,實際早到了不少,還是因為來自內(nèi)向的阻力遠遠比不上來自戀愛的吸引力。另外,我也不想成為永久的笑柄,被人指指戳戳。一個男子僅僅因為怕羞而逃避相親,難道不值得讓人大笑一場嗎?朋友,你知道,在縣城,有一套通暢、靈敏的信息傳播系統(tǒng),它每天被擦拭得锃亮放光,靜心等待新的丑聞發(fā)生。我為一個女孩得了相思病然后又在有機會和她牽手時選擇逃避,這樣的事發(fā)生,不足以讓兩個認識的人在十字街頭停下來好好聊上一刻鐘的嗎?不值得四處傳播嗎?何況,這個我還是公安局的。這樣的傳播一旦發(fā)生,這件事就會成為我的印記,提起“不敢去相親的小艾”,恐怕比提起“頭發(fā)有點黃的小艾”,更容易得到別人的認可和響應(yīng)。心術(shù)不正的人見我軟弱成這樣,說不定還要扮成狼來吃我。古語云“人善被人欺”,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因此我走到盥洗臺的鏡子前,一邊怒視自己,一邊揮拳:“你——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去見個女伢兒嗎?”

        我挑選了很久的衣裳,最終決定穿警服去,只是摘去警銜。這并非因為我有很多衣服可選,權(quán)衡不下,而恰恰因為除警服外,我再也找不到一身適合社交的衣裳。我的衣服一般由家中的女眷添置,可是她們在商場把衣服揉來捏去,瞧得差不多,又說:“老柱發(fā)那么多警服,買它做什么?”我母親用鑰匙打開弟弟臥室,讓我挑弟弟的衣服穿穿看,我試了幾件,倒也穿得下,就是袖子有點短,胳臂施展不大開。這種穿上別人衣服的感覺很怪,就像在穿上它的同時,把自己的靈魂也卸下,去努力地變成那個人。又像是穿上用以約束精神病人的緊身衣,穿上就意味著入住一座牢籠。因為感覺不舒服,我扯下衣服,丟在弟弟床上。我這樣做,也是在向這些吝嗇的女眷示威。我的母親說:“怎么樣要不得呢?穿起來不是挺好的嗎?好看呢。”我沒有理她。下午兩點,我出發(fā),從羅湖路拐到老正街,往二小走去。我在我那為數(shù)不多的日記里找到這一天的記錄,顯示當天氣候晴間多云,最高氣溫27攝氏度。我記得日光不可逼視,仿佛多盯著看幾秒,眼睛就會瞎掉。又仿佛光不是從太陽本身發(fā)出,太陽只是作為一面鏡子,把照射到它身上的烈火一般的光,折射到我眼前的地面。我父親在四季春開批發(fā)部時,曾在附近的邊街(現(xiàn)更名三賢路)租下一間作坊,我和弟弟常去幫著熬糖。我記得每當大鍋內(nèi)橄欖色的糖水煮沸,表層就會往空中迸濺,又黏稠又燙人,我們要是不小心躲避,手上準會燙出泡來。當我經(jīng)過二小附近那四條馬路碰頭的環(huán)島,往龍泉路北段走去時,日光也是這樣,像滾燙的糖漿在我腳前濺開。我穿的是長袖襯衣。我真應(yīng)該穿短袖襯衣,可是現(xiàn)在室外除開那些不講究的搬運工,沒有一個人穿短袖衣服。我感覺體內(nèi)到處燃燒起爐火,它們烤炙著身體內(nèi)壁,使我的皮膚感覺刺癢。我以為自己一定會出汗,可是當我摸向前額,又沒摸到預(yù)想中的汗珠。我只是在皮膚上感受到一點點兒濕意,然而就是這么一點點兒濕意,也足夠讓我自感油膩和惡心了。

        我只用20分鐘就抵達施銀家門前,這還是有意控制了步伐,設(shè)若以平時速度行走,恐怕十二三分鐘就走到了。我并未敲門進入,而是在附近游蕩。我來得這么早,一是因為在家里坐得太久,備受未卜之事的折磨,我需要依靠到室外行走來擺脫煎熬,盡管這種擺脫只是一種幻覺性的擺脫;一是因為怕遲到,然而在到達后,我又怕提前進入會影響別人手頭正在做的事。我們知道,那些尊貴而重要的人,日程總是安排得滿滿當當,有的計劃甚至提前一個月、提前一年就已制訂,而留給處理它的時間往往不到一個鐘頭,有的只有十幾分鐘。有些事之所以安排在這會兒處理,是因為在這會兒它才能成為另一件事的起因,或者在這會兒才能對以前做過的另一件事形成有力的呼應(yīng),使后者不至于湮沒。貴人精心安排的生活使我想起對時間和劑量有著精密要求的煉金術(shù)士,以及在鋼絲繩上騎獨輪車的演員,我們在非預(yù)約時間貿(mào)然闖入,很可能會使這種保持著危險平衡的生活,“好像一個水晶宮被炸毀了”①。或者說,這樣周密安排的生活是一件無與倫比、極易損壞的杰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繪大玻璃,只要走個音,就足以將其震碎”②。那么他對我表達憤怒和仇恨也是必然的。施銀雖說不是書記市長、達官顯宦,但他在我們?nèi)鸩彩浅雒哪苋耍泻芏嗍滦枰ゴ楹吓c調(diào)停。因此我這樣進去,有可能使他不快,進而,可能導(dǎo)致他取消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與女方見面的計劃。朋友啊,你以后會知道,遇事提前到達并且在附近游蕩,是我的本性,是我身上難得具備的幾種美德之一,我總是像工人在劇團演出前早早把器材擔到戲臺前一樣,早早把自己擔到約會地點。我現(xiàn)在問自己,在已走過的40多年人生里,有沒有發(fā)生顯著的、讓人不快的遲到?答案是沒有。我打定主意,在下午2點50分輕輕敲響施銀家的門,這是一個合適的時間,太早的話會打攪施銀,太晚又有可能與女方在門前撞見。

        我在龍泉路上游蕩,不時窺看那幢風(fēng)格與附近樓房迥乎不同的房屋。龍泉路的北段這會兒準確說,還是鄉(xiāng)村占比遠遠大于城鎮(zhèn)占比的城鄉(xiāng)接合部,路兩邊仍保留不少稻田、荒地,甚至還有一家不知道是不是要永久停業(yè)的磚瓦廠。民居有的十幾家連在一起,有的三四家連在一起,有的是樓房,有的是瓦房,其中一家瓦房,一側(cè)窗戶被擴開,改造為小賣部的營業(yè)窗口,使我想起我家最早在李艾村開的百貨小店。瓦房的屋頂形如兩道頂部相交的斜坡,便于雨水淌下,樓房是平頂,屋側(cè)裝有排水管。施銀家很難定義是什么房,它跟樓房一樣高,采用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屋頂卻是坡狀,蓋著灰瓦,并且,房子也未分層,只裝了一扇窗戶。遠望過去,它就像是一頂沒有轎杠的巨大的轎子。施銀家不與誰家接鄰,顯得孤傲不群。當時,我正盯著門楣上貼的菱形斗方辨認,初看,上面只寫了一個字,看起來就像一只船載著高高堆起如麥垛的財富向左航行,實則它由四個字——招財進寶——組成。我正這么仰著瞧它,不防施銀推開深藍色的鋁合金窗戶。我本能地向右轉(zhuǎn),將自己扮作路人,行走起來,就像過去一段時間我一直在這條路上埋頭行走一樣。施銀夾著長煙斗,對著窗框敲打,把煙灰敲落到窗外的地上。就是在這時,他認出我了。“哎,是柱嘚不?”他沖著我喊。我怪不好意思地停下腳步,朝他揮手示意。施銀說:“你這伢兒好玩,來了也不進門,快進來?!庇谑俏疑χ^走向他家。

        幾乎在我走到的同時,那扇過于高大——總得有2.75米高吧——的粉紅色鐵門就為我打開,顯然,它還只是刷了底漆。我踏進這扇大門,自感卑微弱小如螻蟻?!翱爝M來?!笔┿y說。他身上穿著一件藍大褂,這衣服搬運工穿得最多,他們總是穿著它肩扛成袋的糖、鹽或者肥料走來走去,我們家因為經(jīng)常需要自己搬貨,在批發(fā)部準備了三四件這樣的褂子,后來我母親說平時穿在外邊也好,可以為里邊的衣服擋下齷齪,于是我父親就把它當外套穿。我記得自己在省公安??茖W(xué)校念書時,一天,父親前來送生活費,他從打貨的龍馬運輸車——坐這樣的車來已經(jīng)很丟人了——下來,走進校門,一路用極為蹩腳的普通話自我介紹“我是艾國柱的爸爸”,把他遇見的每個人幾乎問遍了,才找到我住的宿舍樓。當時,在宿舍樓前的空地,密密麻麻蹲著打飯回來吃的同學(xué)。我父親穿著這樣一件肩上還留著扛包印兒、藍得晃眼①的長褂走來,他沒系腰帶,大褂被午間的風(fēng)吹得向后蓬起著,他像向海伸出手杖的摩西,那些蹲著的海水便分開,并且在他的左右做了墻垣。我已經(jīng)忘記自己當時在做什么,我想我還挺笑逐顏開的。我們108寢室的室友在端著飯盒一起吃飯時,常去議論某個從宿舍樓柵欄外匆匆走過的低年級女校友,知道名字的就叫她名字,不知道的就選擇她一個顯眼的特征發(fā)明一個外號,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父親會在這時朝我走來。我就像被死神推了一下,“驚得在原地一動不動,像釘了釘似的”②,我感覺有另外一個人在替我履行向父親致意的義務(wù),那個人用極為含糊和微弱,仿佛是彌留之際的口吻對我的父親叫道:“爺?!背燥埖耐瑢W(xué)幾乎都站起來,有的走過來,假裝是路過我們?nèi)逑床途?,有的踮起腳尖,或者“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個清楚”,仿佛在觀看什么“閱兵儀式或大獎頒發(fā)儀式”③。我想他們對自己的所見一定銘記在心:一個可憐的鄉(xiāng)下人或者是在碼頭干活的工人來看他的兒子艾國柱了。這種誤解是沒有辦法去辯白的,我不能對他們說我父親其實是做生意的。這樣只會帶來進一步的譏諷:“看來生意做得還不夠大嘛?!蔽抑雷约涸谶@所學(xué)校所有的體面,可能頃刻間毀掉了。多年后(2012年),無論我怎么以“舟車勞頓”為由勸阻,我那已經(jīng)中風(fēng)致殘的父親還是趕到宜賓,參加由我岳母操辦的回門宴,并且拽著死去的半邊身體,上臺,用古里古怪的普通話發(fā)表祝詞。女方的親朋好友都靜下來,眼瞪瞪地瞧他,我想他們都在猜測我的來歷,好回去議論郭家的女兒都嫁了一個怎樣的人。我保持著嚴肅的表情,感到?jīng)]辦法再恥辱了。我在心里一再地斥責(zé)這位倔強的老人。直到現(xiàn)在,我的父親已謝世四年,我仍然不能原諒他的這種倔強。朋友,把這些原原本本地寫出來,而不是把它涂飾為一個溫情脈脈的故事,我認為才是體現(xiàn)了寫作者的道德。我寧愿讓人指斥我是一個自私、虛榮和亟待改正的人,也不愿意用身上并不存在的美德來掩蓋這樣的丑行④。但是,同樣是這樣一件藍大褂,穿在施銀身上,我卻感覺不到寒酸和丟人。我因此想道:一個卑賤的人穿簡陋的衣服,是沒辦法表達出豁達的,只有那些有地位的人穿,才能表達出來,正如一個沒有成就的人,他自嘲起來是沒有意義的。這件藍大褂的下擺快蓋到施銀的膝部,施銀叫我去看那衣服的腰部,問有沒有看見一道縫合的線,我湊過去——這樣像高度近視一樣湊到物體前看,是在表明我對對方下達的旨意有一種認真執(zhí)行的態(tài)度,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果然看到有一道藍色的線隱沒于褂子的藍色中。“你也曉得,給我做衣服幾難哩,”施銀說,“這實際上是把一件藍大褂剪掉一半,縫到另一件完整的藍大褂下邊,縫成一件?!笔┿y的兩只圓蹄是一直插在口袋的,說話間,他猛然掀開沒有扣扣子的大褂,我頗為驚駭,以為要看見他的下體,孰料看見的是一條鮮紅的運動短褲?!斑@褲子合適吧?你猜是誰的褲子?我也服了人真會謀,是我們市出去的作曲家李松幫我謀的,說是我國著名籃球運動員穆鐵柱穿過的短褲,浸著穆鐵柱幫助中國男子籃球國家隊奪取亞錦賽冠軍所流下的汗水。你還別說,穿起來合模合式,我在屋里總是穿著,舒服溜了?!笔┿y說。

        我記得很清楚,在施銀家門首,有一道筆直的分界線,將室外耀眼的日光和室內(nèi)淺棕色的陰影分開,這同時是一道氣溫的分界線,我跨過這道線,感覺蓋在肩背之上一層暖烘烘的熱氣瞬間被揭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穿透骨髓的陰涼,人好像走進一個溶洞或者一間冷藏室。我想退回到門外,去接受剛才還感到憎厭的陽光的曬照,正如后來從室內(nèi)出來,又想反身去享受那宜人的清涼。和這種陰涼相匹配的是一進入室內(nèi)就不由自主去仰望的高敞屋頂,一道圣潔的光穿過玻璃瓦照進來,落在地面,塵埃在光柱中翻轉(zhuǎn)、浮游。我體會到建筑物所形成的內(nèi)在崇高感,這種崇高感,日后在我走進寺廟、教堂、被辟為景點的宮殿時也能體驗到。在還沒弄明白為什么肅然起敬、對誰肅然起敬的情況下,我就已經(jīng)肅然起敬起來。我微微仰頭,半張開嘴,雙手自然垂下,踏向一塵不染的大理石地面,生怕自己制造的聲響——包括言語、咳嗽聲、腳步聲、稍顯粗重的呼吸聲——都會破壞這已存在千年并且仍將賡續(xù)下去的寧靜氣氛。倘若身邊有同行的小孩,我可能還會叮囑他也和我一樣,保持最大限度的肅靜。施銀家的室內(nèi)顯得空蕩、開闊。一張四腿的酒店用床擺撂在東北向的墻角,顯得非常遙遠,白床單上疊著一床毯子,大概施銀晚上就蓋這么多吧。在大門左手邊的墻面,釘著四五十個鞋托,每個鞋托上放著一雙鞋,主要是皮鞋,也有靴子、翹頭鞋、布鞋和木屐,鞋的顏色主要是黑色和棕色,也有個別是淺綠色或者像車厘子那樣的暗紅色,不過那時我并沒有見過車厘子,就是松子和開心果也只是剛剛見到。“你們的皮鞋都是長方形的,我的是圓的,只有你們的一半大,”施銀說,“這些都是四海鞋廠的矮子有心,帶師傅上門,給我的腳量好尺寸,專門手工制的,用的都是好皮,有的我怕成本就要七八百。你看還送了我這么多鞋架子,跟開皮鞋店一樣?!贝箝T右手邊,靠墻角處放著一個長大的衣柜。大門對面,或可稱為中堂的地方,擺置著一張長茶幾,一般人會在那兒放電視機,施銀放的是一臺巨大的收音機,這臺有著豹紋花面布和眾多調(diào)諧鈕的老式收音機讓我想起嚴娜,她家也有一臺,似乎還要更大,搬運需要動用兩個人。我走進她家時,赫然在目的就是這樣一臺用罩布微微掩住、有著古怪脾氣的老古董,我仿佛看見,“當收音機的音效出問題的時候”,嚴娜的父親“就會用手拍打機殼的側(cè)面”①。我想到她一家對金子般的生活的深深懷念——想一想,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一個家庭擁有這么一臺收音機是多么有面子的事啊——以及家道無可奈何的中落。我為自己深感惋惜,我意識到,越是這樣的衰落人家,越在乎自己的城里人出身,他們眼里瞧不上一個從鄉(xiāng)鎮(zhèn)遷徙到城里,并且家中一直在農(nóng)村保留有房屋和農(nóng)田的年輕人。也許情況并非如此,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這樣的原因可能有好幾個而不是一個,嚴娜才不愛我。我在寫作時總是盡量按自己真實想法來寫,也注意去保持客觀性,但只要筆在我手上,我就很難說自己不是在誣蔑別人①。施銀家在中堂最中心的位置擱收音機,反映的只是他的生活風(fēng)格,而不是家境。他可以在那兒放電視機,甚至是最大最貴的電視機,也可以放收音機,他選擇放收音機。正如他說的:“我不曉得為什么,一看電視就累,死出眼淚,我索性就不要電視。”同樣的話要是由嚴娜的父親來說,就是自我安慰了。在施銀家的茶幾上還擱著一只插著金屬吸管的魚缸、一筒茶葉、一套文房四寶、幾條中華煙以及七八本書。房屋正中偏北一點兒的位置放置著一株巴西木,我只遲疑片刻,就明白它是從我家搬過來的。我仿佛聽見我的父親和我的姐夫一起把它搬進施銀家時,我父親對它極盡美言,而施銀也帶著欣賞的目光打量它,說:“果然啊,我還真沒見過,是個好東西,讓你們破費不說,還讓你們這樣老遠搬過來?!币淮笕侯伾档南x子,把它當成空軍基地,圍著它不停地起飛降落,證明我母親對它下的負面評價并不輕率。不過,就這么幾天,巴西木的葉子已經(jīng)變得更大、更闊和更綠了,那綠色濃得簡直要從葉片邊緣滴下來。這也證明這樣的觀賞性植物更應(yīng)該待在施銀家,而不是我家,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花草樹木亦如是。在屋心靠南一點,擺著一張可調(diào)節(jié)靠背的長竹椅,想坐就搖起靠背,想躺就搖下去,椅子旁擱著邊幾,上面放有兩只備好茶葉的瓷杯,想必是招待我和女孩子的。竹椅旁另放著兩張帶靠背的木椅,施銀指著其中一張——那似乎是浮士德坐過的哥特式房間里的靠背椅——對我說:“坐,柱嘚,還客氣什么呢?”我因見他未坐下,故也未坐下,只是嗯了一聲。

        恰當此時,靠近房屋東南角的后門被拉開,一名系著皮圍裙、長著鐵灰色頭發(fā)的女人走入。她把拎著的熱水壺擱在收音機旁,擰開茶筒蓋子,抓了幾大把茶葉丟進空魚缸,最后一次抓時,她用眼睛請示施銀,施銀說“遺②一點兒”,她就微微松手,讓手里的漏回一點兒到茶筒,他說“遺多了”,于是她伸另一只手從茶筒又抓一小撮出來?!斑@樣差不多不?”她問。她做的是一件精微玄妙的事——正如施銀說,茶葉多一根少一根,味道就有了天壤之別——嘴臉現(xiàn)出的卻是一副戲謔的表情。這是頗值得玩味的表情,從這表情里,我既看出她作為仆人對主子的忠心耿耿,也看出她作為年輕幾歲的人對年邁者、人類對畜生那帶有親昵氣息的嘲弄。也許,嘲弄是以忠誠做底的,正因為如此,她才敢對主子如此放肆?;蛘?,是施銀覺得她稱手,有離不開她的地方,故而導(dǎo)致她的行為越發(fā)放誕和不莊重,正如當初大余濤覺得她施銀稱手。這樣的稱手也包括她從不勒索什么好處,甘心等待主人來安排。又或者,她有可以挾制他的地方。甚至或者,他就是脾氣一味的好,甘于忍受他人對自己的傷害,只要這傷害不至于讓他傷筋動骨。這些,都需要進一步的觀察來核實。如此這般好了,女人將熱水壺里銀光閃閃的開水倒進魚缸,缸底的茶葉便像肥大的青菜葉子競相盛開。施銀挈起衣裳,邁開戲臺上老生那樣的八字步,走過去,坐向女人端過來的圓靠背藤椅,曲背,咬住插在魚缸里的吸管,嗖嗖地喝起來,一會兒喝掉大半缸?!罢绾冗@樣的茶不曉得幾舒服,”他扭過頭來對我說,“你要喝點兒不?”我慌忙搖頭推辭,但是女人已經(jīng)拎著水壺走過來,對著邊幾上的一只瓷杯倒進去熱水?!拔液攘艘估锼览Р恢!蔽艺f。其實我早已口干舌燥,想喝水,并且,我也不確定喝了茶晚上就一定失眠,要使這句話說出來準確無誤,還需對相關(guān)情況進行更多觀測?!坝譀]要你夜里喝?!笔┿y說。說話間,女人把水壺撂在地上,抽風(fēng)似的搔大腿根,然后去盆栽旁邊,像敲鈸一樣,張開雙手,一連拍打數(shù)下,拍死好幾只蟲子。她說:“這樹不曉得幾惹蚊子,死蠚人?!笔┿y說:“只要是樹,不都是這樣?哪里有樹不惹蚊子的呢?你平時不關(guān)好門窗,蚊子不就進來了?”施銀這樣說,隱含著批評,因為女人進來后并沒有隨手關(guān)上后門。女人說:“我怕不是啊,是這樹自己生蚊子?。俊笔┿y說:“說笑話,樹哪里會生蚊子呢。”女人未再申辯,說:“要不我搞張粘蒼蠅的紙來,要得不?”施銀說:“你放那兒試試,我看有沒有用?!迸藦暮箝T出去時,施銀叮囑:“郝①姐,趁著兩個伢兒在,你等下扯點地菜,馇幾個雞蛋,要得不?”女人回道:“那有什么要不得呢?你怎么說,我就怎么謀。”施銀喝完茶,走回來躺進竹椅,用一只蹄子輕敲竹椅扶手,說:“柱嘚,廣東人最喜歡這樣,趁著滾水泡開,把茶喝下去,哪怕是后來一個個得了咽喉癌,也無所畏懼。要是茶后再抽一根煙,你不曉得幾舒服啊?!比缓笏疽馕覐倪厧紫旅娴臋M板上,取出一支有著長竹管的煙斗,并把煙絲塞入銀制的煙袋鍋(它做老人頭狀)內(nèi)。“筑②得越緊越好?!彼f。如此這般好了,他含住咬頭,把煙袋鍋對準燭火,火苗剛一接觸煙絲,他就猛吸一口,只見煙絲好像是燈泡內(nèi)的鎢絲,通紅地一亮,瞬間化為白灰?!澳闳臀铱牡裟??!笔┿y吩咐。于是我握著煙斗來到窗前,用腳將一只留有腳印的凳子撥到窗下,踩上去,拉開窗戶,把煙灰磕打到窗外。就在這時,我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穿著鵝黃色的裙子,正張望著路面上是否有車,從遠處的公路對面斜著走過來。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我抿緊嘴,臉漲得像紅彤彤的番茄,并且這種紅在很長時間內(nèi)未曾消退,眼睛也如中邪,直勾勾看向空中某處。當我走回到坐處時,從施銀的臉上露出極大的驚愕。他問我:“瞳孔睜得這么大,你這是怎么了?”我搖著頭,面無表情地說:“我沒什么?!笔┿y說:“你這樣子和你爺一個樣?!蔽矣浀妹慨斘腋赣H思考某件事而我祖母關(guān)切地問他時,他總會面無表情地回應(yīng):“我沒什么?!睆母赣H的臉色和聲氣里,看不出惱火和不耐煩,也看不出感恩。也就是說,那外在的問候并沒有進入他內(nèi)心,這時與其說是他的大腦在指令嘴巴回應(yīng)我祖母,還不如說是那張嘴自己在回應(yīng)我祖母。有時,我的祖母還沒開口詢問,我的父親就把回應(yīng)撂在那兒了:“我沒什么?!蔽腋赣H就是這么專注的。我和他一樣。只不過父親專注的是生意場上像絲線一樣纏繞的事務(wù),而我專注于恐懼。在確信自己將要上臺演講、去面試以及與自己有意的女子單獨相處時,我往往提前多日感到恐慌,有時甚至能提前一個月。這種恐慌的提前量和年齡的增長成反比,今天,我不會再為這些事預(yù)先失眠,遭遇這些事好比是讓護士打一針,只有針頭扎進屁股,我才會為那蜜蜂蜇過一般的微小痛楚,象征性地叫喚一聲。這樣哎喲地叫喚一聲,似乎還是為了表達一種童年不再回來的鄉(xiāng)愁。未來,在我們家為訂婚而舉行的小型酒宴上,施銀對我說:“你還別說,當初你從我家窗子那里下來的樣子把我嚇到了,你走過來時,眼睛子是看著我的,又完全不是在看我?!?/p>

        回到這會兒,施銀指著邊幾上放著的一本書,說“你看看呢,看得懂不”。我抓過它來翻,書里每一頁都只稀疏地印著幾行字,我與其說是在看,不如說只是做出看的動作。我完全沉浸在將要降臨的事實中,感受它對我的壓迫。之前,因為要和施銀這樣的尊者交談,聽候他的調(diào)遣,為他做一些諸如點煙之類的事(你知道這些都不是小事,在言語和行為上出現(xiàn)任何不當都會造成失禮),我精神高度專注,以致忘記還要相親,或者說,相親這件事被從心中暫時移走了,我的氣息因此平和起來。可就在剛才,就在我忘乎所以時,我偶然走到窗前——一切的發(fā)生就像在噩夢里一樣啊——發(fā)現(xiàn)她像職業(yè)殺手,帶著自己總是不曾放人鴿子的行業(yè)態(tài)度,從事物的遮蔽處,從地下,從陰影和迷霧中,不急不慢并且成竹在胸地走出來。其準時無誤,有如循環(huán)千古的因果報應(yīng),幾乎到了不差毫厘的地步。

        在這一刻,

        “她” “追殺”

        “下午3點”

        三位一體。不是我迎向“她”“追殺”“下午3點”,而是“下午3點”“追殺”“她”沿著一條經(jīng)濟、直接并且無情的路線走向我。我就像蜷縮在武警褲腿下的待處決者,慌作一團。我所有為迎接這一會面而準備的策略、戰(zhàn)術(shù)和招數(shù)——它們要么強調(diào)進攻,要么突出防守,都是在心里過了一遍的——全部失效了。她一定是從公路那邊三步并作兩步走向這邊的,高跟鞋在路面上踩得叮當作響,她一邊走,一邊用眼睛去搜索龍泉路88號的門牌號。這樣的路程走完,她就會舉起一只手,像死神那樣有力地叩擊大門??墒钱斘覕?shù)完她要走的步數(shù),卻沒聽見什么敲門聲。在我以為她還要躊躇一番時,門又被直接推開。進來的不止有她,還有西移的日頭所發(fā)出的照得人兩眼發(fā)花的光芒,它在室內(nèi)留下一塊金黃色的幾何圖案。她在推上門的同時,對施銀朗聲說道:“施銀好叔,我算不上遲到吧?”就在她說話時,從不知道是掛在哪兒的鐘那兒,傳來當當當三聲鳴響。她的話是“穿過”這突兀的鐘聲“傳到我耳朵里的”①,其中某個字和鐘聲融為一體,形成合唱的效果。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好比是一件貨物分兩次支取,只有這聲音到來,它才算到齊了。之前,我在懸想她時,按照她已有的外貌、年齡、氣質(zhì),為她配置了一個大致不會差的聲音,用這樣的聲音與我對話。如今,她的“真聲”駕臨,那個對付著用的“替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得說,初一聽起來,它讓我日思夜想的人變得陌生,就像今天來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但緊接著,仿佛是經(jīng)過必要的組裝,它和她渾然一體,變得再也無法分割,一刻也不能分離了。她的聲音偏高,足以確保每個人都聽得見,又不至于高到吵嚷的地步。如果比之于簡譜,就是在哆來咪這些基本符號的上面加上一個小圓點。我能感知這樣的聲音是自然釋放出來的,沒有經(jīng)過多少壓制,它帶著一名少女對正在經(jīng)歷的社會的好奇與激情,有如新招募的水手熱愛大海,喜歡用手去感受撞擊到船舷上的浪花。它反映著一種像石油那樣源源不斷冒出、需要不時加以耗散的活力和元氣。當然它也反映出一種魯莽,我想,在漫長的步行中她一定對進門后要說的話有所準備,但等到具體的話說出來,還是給人一種張嘴就說、口無遮攔的感覺,這在以后還會得到屢次證明。施銀從躺椅上坐直,既是對她,也是對我,說:“遲到什么呢,正好3點,我就說你是最準時的。準時是你這個女伢兒的好。一個人在單位,準時無疑是最關(guān)鍵也是最重要的素質(zhì)。還有,從裝訂檔案方面也看得出來,春嘚你是最過細的,文件都蹾得齊齊的,系起繩子來又緊又直,別人家系的,全是斜的?!蹦呛髞砦抑澜袣W陽春的姑娘說:“誰叫我是女伢兒呢?”施銀又說:“你看你牙齒幾白啊,白得發(fā)光,你再看我的?!闭f著他把嘴咧到耳根,露出一口大長牙。“有的地方漆黑的啊,”他接著說,“吃煙不是什么好事。”

        他們說話間,我沒有抬一下頭,我裝著在全神貫注地看施銀讓我看的書,“這樣便可以避免給人造成對他人視而不見的印象”①。書頁上面,稀稀疏疏地印著幾行英文字母,我一個單詞也不認識。而其實呢,我的臉已經(jīng)憋得通紅,簡直是紅得沒法再紅,那臉頰在她進來前本就有一層紅色,現(xiàn)在她進來并坐到我身邊的空椅上,新的紅色便如洶涌而至的浪潮,一層疊一層地鋪蓋上來,而且一次比一次來得猛烈。我當時想,如果任由這張臉一直憋下去,它會不會像膀胱那樣,因不堪重負而爆炸?我還想,世界上會不會有人僅僅因為無法遏制臉紅而痛哭、抽搐和暈厥?我會不會成為這不幸的實例?和臉紅一起到來的,是呼吸變得粗重,從我的鼻腔發(fā)出怪異的鳴響,就像風(fēng)過于猛烈,在穿過涵管時使后者發(fā)出鳴音。氣流呼出之后,我甚至能看見它在空中搖搖晃晃的樣子,那種搖晃使我想起大陰天被風(fēng)刮得啪啪直響的旗幟。一些電影在表現(xiàn)男女行歡的情節(jié)時,往往會讓男人發(fā)出這樣的呼吸聲。有時,鏡頭里只看見一頂紅帳,而帳子內(nèi)響徹著比馬喘氣還響的呼吸聲。我這樣呼吸是因為緊張,而他們除了緊張,還有興奮和激動。另外,害怕也會使人發(fā)出可怕的呼吸聲。我很喜歡1987版的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第34集有一個細節(jié),在和族人合計元妃薨逝之后皇家所表露出的微妙細節(jié)時,賈赦(李頡飾)閉上眼,任粗重的呼吸從鼻腔沖撞而出。從這樣的呼吸聲可以讀出他對自己和家族行將滅亡的恐懼。施銀朝我看了一眼,繼續(xù)去和女孩說話。他的這一瞥真像是荊軻在咸陽宮殿前對秦舞陽的一瞥啊,我仿佛聽見他在心里說:“怎么緊張成這個樣子,虧得你還是一名警察?!表汈?,我又幻聽到他說:“那么好,這個戀愛(既然)你不會談,我就替你談了?!苯裉煜雭?,以為別人都在用好奇而專注的目光盯著我的窘態(tài),只是因為我神經(jīng)過敏,就像愛倫·坡在小說《泄密的心》里寫的那樣:“對!——我神經(jīng)過敏,非常,非常過敏,十二萬分過敏。”②實情是他們并沒有太關(guān)注我的窘態(tài),即使關(guān)注到,也不會特別在意,把它當成多么大的事而存放進記憶,或者拿去跟人嚼舌頭。我應(yīng)該這么想:既然我一心關(guān)注的是自己的表現(xiàn),那么他們關(guān)注的,難道不也一樣,是他們自己的表現(xiàn)嗎?現(xiàn)在回想,在這半生里,我起碼上臺發(fā)言超過五十次,其中有二十五次,我是忍著臉紅把話說完的。可是迄今為止,并沒有一個人過來跟我說:“你的臉紅得很呢,怎么緊張成這個樣子?”我也知道一些人,在社交場合容易局促,比如作家S、記者H、北歐一位譯者R、浙江一位讀書人M、我的老師之一W,但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也未見有誰拿他們?nèi)?。有時,人們還會覺得,一個容易臉紅的人相對老實和可靠。

        過了一會兒,施銀笑吟吟地對我說:“這書你看得懂不?”他和氣十足的話語緩解了我的緊張。于是我認真去看手里抓著的書(此前,我不過是將目光擱在書頁上),我這才知道它是一本收錄拉丁文警句的書,其中一行是:Ab uno disce omnes(知其一便知其百)。施銀說:“是不是很有意思?這樣,我介紹你們認識?!庇谑俏以谑┿y介紹她時對她說“你好”,并接著說了幾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的話。這是自她進來以后我第一次開口說話,這些話——很明顯——都是從我的唇齒之間發(fā)送出來的,可我覺得它們不是我說的。我對它們感覺陌生。在它們由字聯(lián)成句、由句聯(lián)成段往外溜時,我一直盯著它們看,生怕它們闖了禍,壞掉我的事。我為此捏了一把汗。就像我因為可以想見的原因不能及時出場,有一個人扮演我,我擔心這個頂替者不能勝任。在看到女孩并未察覺到什么異常,或表露出狐疑后,我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下來。那天,歐陽春一直面朝施銀端坐,不但對施銀說的話洗耳恭聽,還會主動以焦慮或誠懇的姿態(tài)去請教施銀一些看起來不能掉以輕心的問題,比如,“施銀先生,在和領(lǐng)導(dǎo)相處方面,可以對我提出有遠見的忠告不?”這讓生性愛賣弄的施銀禁不住更加歡喜,傾箱倒篋地,多說了很多的話。這樣就削減了我說話的任務(wù)或者份額——把我撂在一邊,不是讓我尷尬,恰恰是緩解了我不得不去說話的尷尬。施銀的身體主要對著歐陽春,小部分對著我,我的身體一半對著施銀,一半對著歐陽春。我不敢一直盯著我朝思暮想的女孩看,我只是借抬頭的機會,讓目光在她的臉龐和身上停留一會兒,仿佛這是不得不去做的事一樣。我敢確定,在整個交流過程中,她都沒有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一眼,即使用余光過來瞄也沒有,但我又相信,她內(nèi)心像巡邏隊搖動探照燈盤查走私船只一樣,把我打量了一番。

        她一直側(cè)坐在我面前,只在郝姐過來給她倒水時彎著腰站起來一次,直到那銀亮的水倒?jié)M瓷杯,她才又坐回去。郝姐從后門進來時,朗聲說“來了啊”。歐陽春朝那聲音覓去,我“仿佛看見她扭頭的動作在虛無縹緲中留下了優(yōu)美動人的線條”①。她以同樣的熱情回應(yīng)郝姐。我來的時候,郝姐并沒有和我打招呼,不過在這次離開時,郝姐對著我朝施銀努嘴,臉上做出很多怪相。

        那天,我利用十幾次抬頭的機會,好好端詳了側(cè)坐于我面前的她,像一名美院學(xué)生利用有限的時間,去頻繁觀察擺著一種姿勢的模特,只是我手中缺乏一支畫筆。今天,我卻可以用記憶的畫筆,把當初的她描繪出來。這一天,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有著旺盛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由高亢的說話音調(diào)、富于彈性的皮膚、明澈烏黑的大眼睛、清新逼人的體香、靈敏的動作以及豐茂的毛發(fā)體現(xiàn)。我想單獨來說下這毛發(fā),她的頭發(fā)比一般女人多出不少,可以說一攏一大堆,并且富于光澤,這樣一頭有光澤的秀發(fā),使我想起好天氣時高原上快速流動的充沛的河水。她在眉頭、鬢角、后頸那生長的毛發(fā)也比別人多,鬢角處的碎發(fā)保留了風(fēng)吹過的微微彎曲的形狀,使我以為它們?nèi)匀辉诒伙L(fēng)吹著,在輕輕舞動。然后——這是很重要的——在不該長毛發(fā)的地方,比如唇角和手臂,她又恰好生長不來它們。擁有一頭濃密頭發(fā)的女人是多么生機盎然、多么吸引人啊,我?guī)缀跤浀萌松杏鲆姷膿碛羞@種稟賦的女人,她們簡直是人類中的“汗血寶馬”。而那些頭發(fā)稀少、打不上頭揪、盤不出發(fā)髻的女人,又該是多么不幸哪,特別是那頭皮還像老僧一樣油光發(fā)亮,她們每天犯愁的就是如何用梳子把頭發(fā)梳成還過得去的樣子,她們在發(fā)型師的慫恿下——這樣的慫恿,有時不過為了多賺幾個錢——普遍燙了發(fā),她們總是趁人不注意,閃身進入帽子店,去研究它們。在夢中,她們盼望像農(nóng)夫插秧一樣,在顱頂栽出一頭可以甩動的黑發(fā),像歌曲里唱的,“黑頭發(fā)飄起來飄起來,閃著光追著風(fēng)流動著愛”,或者“黑頭發(fā)甩起來甩起來……阿佤姑娘的黑頭發(fā)是會跳舞的黑云彩”。然后,在翌日清晨,因為不得不面對鏡中那不變而赫然的現(xiàn)實,她們重又變得抑郁??梢哉f,在頭發(fā)的分配上,最是體現(xiàn)了上帝的偏心。我還想補充一句,我曾經(jīng)見過一位歌利亞般身高體大的女士,在事業(yè)成功時她背曲腰躬,在事業(yè)走向低谷、公司行將關(guān)張時,她卻挺直脊梁,變得開朗和自信,鎮(zhèn)日在朋友圈發(fā)自拍照,原因是她植發(fā)成功,擁有了一頭如獅子般濃密的秀發(fā)。我想這種舒展的心情,比之臥床數(shù)年的病人下地走路,比之刑滿釋放的人終于呼吸到新鮮的富有流動性的空氣,不會輸上半點兒。

        緊接著,她——歐陽春——給我的印象是裝扮上的不合時宜。我記不清她具體是怎么化妝的,不過,那種由妝容傳遞出的怪異感至今還留存在我的記憶,看得出,她在化妝時有些異想天開(好比是幼兒園的孩子用蠟筆照著鏡子畫了幾筆),又有些氣急敗壞(因為化妝材料匱乏,有些地方她不得不潦草對待)。這說明她對化妝這件事不熟悉,卻不代表內(nèi)心不向往,很可能這種向往,被她母親惡狠狠的交代給嚇得不敢表露出來,比如她母親這樣說:“歐陽春你可別給我整得跟個妖精一樣啊?!碑斕?,她穿一件鵝黃色的厚呢料連衣裙,我從來沒有在小城,看見有人穿顏色如此跳脫的衣服,就是在省城也沒有。我仿佛看見,在她掏出積攢多年或者是從母親那里好不容易申領(lǐng)到的錢,把它買下后,店主暗自松下一口氣。進這樣的衣服來賣是不可原諒的,很多天以來,每當?shù)曛饔秒u毛撣子撣它上面的灰塵,都恨不能給自己來上一耳光。店主屢次打折,從九折一直打到兩折,均未能改變它無人問津的命運,最后把它搭在別的衣服上白送,也沒能把它像瘟神一樣送走。店主想過要把它扔掉,或一把火燒掉。然后,一個明顯是沒什么經(jīng)驗的姑娘進來,站在它面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姑娘心里出現(xiàn)了一種微弱而模糊的心動,這件衣服的樣子和顏色可能和她童年時思慕的某件事物有相似之處,但她不記得是什么事物,是在幾歲見過的,有可能是一件玩具,也有可能是什么食品。她帶著對這件事物的興趣,而不是對衣服的興趣,停留在衣服前的。店主端詳片刻,好比是神奇的催眠師,過來問幾個問題,就把少女的記憶全部召回。然后,店主針對少女在審美上出現(xiàn)的這一點點偏好,百般地奉承,比如說“只有不會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顏色”①,打消她的顧慮,并取下衣服,像伺候老佛爺那樣伺候她去試穿,直弄得少女信心膨脹,覺得一穿上它就能在社會生活中取得質(zhì)的突破,就能上天,因而非買它不可。甚至,少女當時站在這件衣服面前,完全是出于無意,不過店主還是運用伶牙俐齒,在她內(nèi)心的荒地生生墾鑿出心動來。當少女樂顛顛地拎著這件垃圾離開后,店主朝街道兩邊張望一遍,拉上卷簾門歇業(yè),為的是怕對方反悔找回來。興許在店主心里想的是這樣的話:“每個人成長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今天付出,就是明天付出,不付出,根本無法成長,既然如此,那就讓我來引領(lǐng)她付出這個代價吧,我這也是行善,幫助和促進她成長?!雹?/p>

        我想說,促使她——歐陽春——下決心買下它的,還有它的兩用性。呢子料有我們的指頭那么厚,使得它在嚴冬和初春都能穿出來,這樣她就不用在冬春兩季各置辦一件外裝??涩F(xiàn)在與其說是春天,還不如說是夏日,穿著一件鎧甲似的裙子頂著烈日走過來,定使她出汗無數(shù),要不她也不會總是下意識地拿餐巾紙去擦前額和后頸。后來她還把邊幾上用來墊茶杯的材料紙撿起來,慢慢地折它,并且捏著它,當作扇子,朝臉頰輕輕扇去。我想這樣做可能是為了緩解談話的單調(diào)無聊,可能是為了讓手有點兒事做,也可能是她真的感到很熱,雖然室內(nèi)氣溫對我來說,已經(jīng)非常涼快了。我想,作為一個女人,她怎么也會有幾件衣服,可是在這個時節(jié),同時符合“與天氣冷熱相適應(yīng)”和“合乎禮儀特征”①這兩點要求的,偏又沒有一件,因此,她不得不犧牲其中一項。因為性善,也就是為了對這次會面表示尊重,她犧牲了自己的身體感受。在這種捉襟見肘背后所隱藏的,是貧窮。直到現(xiàn)在,只要在路上遇見穿反季節(jié)衣靴的女人,我還會感到觸目驚心,比如在春風(fēng)和暖的日子,一名來赴宴的少女穿著過冬的保暖靴子。是實在沒什么可以穿的,才迫使她穿上這雙里子綴著厚厚羊絨的靴子。我想起莫泊桑在小說《項鏈》里對這一類露著窮酸相的女人的哀嘆:“她沒有什么漂亮的衣裝,也沒有什么珠寶首飾,總之,什么也沒有?!雹谖疫€記得,我們贛北陰雨天多,晾曬的衣服往往幾天不得干,這就給那些只有一兩件衣服輪換的女孩帶來困擾。我根據(jù)一件往事,寫了一個短篇小說《都是因為下了雨》,說一名女孩因為褲子無法晾干,只好著秋褲上學(xué),又因為她是領(lǐng)操員,不得不在做課間操時站在所有同學(xué)面前,讓大家的目光看見自己這一窘迫的境地。將秋褲穿在外邊,幾乎和光著兩條腿一樣,在我們那兒是一件讓人羞恥的事。有的朋友可能會說,粗心、隨便以及缺乏審美常識,也會讓一名女孩在出門時穿上不合時宜的衣服??墒牵灰覍⒛抗獾慕裹c對準她那一雙紅彤彤的手,我就知道,除開貧窮,不可能有別的解釋。這是一雙干多家務(wù)活兒的手,可能還不到十歲,她就開始煮飯刷鍋和洗衣服,現(xiàn)在,她整個人已經(jīng)隨著那一刻也不停息的時間機器來到今年春天,一雙手卻似乎還滯留在去年冬季,在掌沿以及指關(guān)節(jié)上,有的凍瘡化作皮膚的色素沉著,有的還沒有完全消退。在她身上,公家人和貧苦人家的雙重身份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再多的來自國家公職人員的威嚴與體面,也無法清除她身上微賤生活的痕跡,就像在一張周正的臉上我們發(fā)現(xiàn)胎記,或者在鳥兒潔白的羽毛上看見粘著的油漆或瀝青。我觀看側(cè)坐于前方的她,有如觀看一出反映人的沉重命運的悲劇。這時,從我這個膚淺的人心中涌現(xiàn)出的不是嫌憎,而是一種銘心刻骨的同情。我想到我們家,雖然從現(xiàn)金持有量上說已經(jīng)離開貧窮,但因為我父親一貫保持吝嗇的生活態(tài)度,家里從表面上看還是和窮困時沒什么兩樣。每天目睹家里破敗的家具,都會令我們想起曾經(jīng)度過的饑寒交迫的日子,它們仿佛才剛起駕離開,仿佛還要像巡視組的人一樣,隨時搞一次“回頭看”。我面對這和我有著共同來歷的女孩,心中翻江倒海③。同情使我對她分泌出更多的愛。同時,從功利角度看,貧窮作為暫時看起來還完美、還刀槍不入的她的“易傷的腳踵”,容易被人“隱藏在云霧里,然后開弓搭箭,從不可視見的云霧中一箭射中”①。我并沒有射出這支箭,替我射出去的是施銀,這支箭貫穿了她和她母親,后來,在我和歐陽春的感情出現(xiàn)危機時,她的母親還幫我們把關(guān)系維系了一段時間。還有一種說法,我已經(jīng)忘記原話,它可能來自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一個解構(gòu)主義的文本》,但我在這本書里沒有查到。它的大意是:被愛者的弱點為愛她的人提供了庇護??梢哉f,正是她的貧窮——這時“貧窮”和“雀斑”“平胸”“近視”等疵點的意義是一樣的——使我在愛情上獲得一種平等權(quán)。我不必總是懷著自卑的心徒然仰視在云中的她,而是可以借助她的疵點這一繩梯,朝她攀緣而上?;蛘哒f,獲得一種像騎士那樣的對她的保護權(quán)。

        如果說這一天,她還有什么讓我印象深刻的話,就是那個呈微微彎鉤狀、在自然光里留下一道輪廓線的鼻子。我聽見施銀非常響亮地咽下一口唾液,對她說:

        “最近工作怎么樣呢?”

        “還好?!彼f。

        “文所長呢?”

        “文所長也還好?!?/p>

        “文所長年紀也大了,一直沒有調(diào)上來?,F(xiàn)在有副所長沒?”眼看她要啟齒回答了,他又說,“啊,對,提小王做副所長。你說我?guī)撞挥浀檬?,小王是個好伢兒,風(fēng)頭人物,好像一夜之間涌現(xiàn)出很多年輕人,后生可畏,各有各的派頭?!?/p>

        沉默片刻后,施銀說:“你倆拉一會兒家常唄,別光坐著?!?/p>

        我除開用語言,還用頭,來應(yīng)之以“嗯嗯”。我點頭如雞之啄米,可究竟還是沒對她說什么。她也沒和我說話。我能理解她沉默不是出自羞澀和蔑視。我當時以為她是缺乏和生人迅速打成一片的能力,后來,我糾正了自己的這一想法,她不是缺乏這一能力,而是在長輩的眼皮底下抑制住了這一能力?!按簢N,”見我們彼此無話,施銀又說,“你要不坐個好點的椅子,這椅子是不是硌人哪?”她說:“那不消的,這椅子我坐起來還蠻舒服的,我就喜歡這種坐在……木椅子上的不舒服勁兒②,我困醒也喜歡困繃子床。”(可要我說,后來她為到我家只能睡繃子床而氣紅了臉,從她臉上浮現(xiàn)出過為復(fù)雜然而又清晰可辨的表情,有那種跋涉完一座沙漠發(fā)現(xiàn)眼前還有更大一座沙漠的懊喪、煩躁、覺得倒透了霉的疲憊;有那種明白上當受騙的醒悟,她想媒人的嘴和騙人的鬼一樣,最不能信,相親這件事就和封建時代的父母包辦一樣,是對青年男女自由意志和幸福生活的極大戕害;有那種對命運的深深憎惡以及對自己只配接受這樣命運的絕望,好比是少女被雞頭帶到繁華世界,明白自己只不過是被用于賣淫一樣,事情走到一半,不好虛返,準備慢慢接受這一事實。我問她怎么了,她連翻幾個白眼,須臾,又盯著我看,好確定我是不是和施銀、她母親聯(lián)手設(shè)局,騙了她。如果用一句話來翻譯她一臉的憤慨,就是:“你這樣的也叫富人家?”)施銀朝椅子深處躺下去,似乎這樣就能起到人不離場卻又不在場的效果,那椅子這會兒像是搖籃也像是小船,他哼著曲兒,躺在里邊又是抖腿,又是拿背去蹭癢,又是尋衣服上脫落的絲線,意思是我休息了,你們自個兒談吧,我不打擾你們了。其間,他還慢條斯理地哼唧著,我用了好久才明白他不是在對我做出暗示,而只是他自己想哼唧。她還在搖著那把“扇子”。眼瞅著我嘴唇囁嚅、欲言又止數(shù)次,還是沒把話憋出來①,施銀一拍蹄子,說:“那好,不如我們趁著習(xí)習(xí)暖風(fēng),一起到后院去賞賞花吧。”說著他一躍而起,像一棵樹那樣升到空中。歐陽春也像解脫一般,跟著站起來。

        我們仨懷著程度不一的渴望,次第走出后門。施銀表現(xiàn)得最明顯,似乎今天的主要目的不是介紹我和歐陽春認識,而是帶領(lǐng)我們參觀他樹木成蔭、花草繁盛的后院。他一出門,就受天性的召喚,撲下身子,四足著地,與此同時,將尾巴升上去,那玩意兒像噴泉一樣,“細長的一股,靜止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②,有時微風(fēng)將它刮彎,他又使它重回到居中的位置。直到意興闌珊,才一松勁,讓它猛地墜落下去。緊貼著房屋后墻,后門右側(cè),砌有一個盥洗池,上頭搭著防雨的石棉瓦,水池的牙子上擱著云南白藥、潔爾陰洗液、洗衣粉、量販裝的洗發(fā)水(施銀提及它是劉新革的美發(fā)店才會進的大號洗發(fā)水,自己一洗就是半瓶)以及一只茶缸,茶缸里插著兩面針牙膏、牙刷、梳子和一枚女人用的簪子,牙刷的毛彎曲、變硬,使我想起事主在刷牙時所下的狠勁,有可能是郝姐捉著他的頭幫他刷的,郝姐給牙刷擠上牙膏,一邊咕噥著“吃不得煙,死吃”,一邊像擦廁所那樣用力擦他的牙齒。池上共有三個水龍頭,其中一個接通粉紅色的水管,開著,水通過水管流向把后院分成兩塊的溝渠,潺潺有聲。狹長的溝渠有一拃深,擱著一些鵝卵石,“水流穿過并且分解,已經(jīng)穿過已經(jīng)分解”③。我的視線隨著不斷后退的流水朝前伸延,發(fā)現(xiàn)院內(nèi)種滿矮樹。這些樹,將枝條都伸進別的樹的領(lǐng)地,好像是為了生存以兵戈相見。丁香花有的還只是剛剛長成花骨朵兒,結(jié)成一個小球,有的已經(jīng)悄然綻開花瓣,有的花瓣已經(jīng)見慣風(fēng)塵,出現(xiàn)皺褶,做好離世的準備。它們之間好像組成了一個三代同堂的景象。丁香花分白色和淡紫色兩種,那種白色就像詩人馬驊在梅里雪山支教時,從藏族民歌里聽到的白色:“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白上再加上一點白/仿佛積雪的巖石上落著一只純白的雛鷹?!蹦鞘且环N白到無以復(fù)加、輝煌的白。多年以后(2013年),當我重病之時,我在北大第一醫(yī)院住院,在一名管床大夫的臉上重見這種微微隱藏著血氣、帶有一種粉紅色澤的白,甚至從這白色里提前看見它的變形與發(fā)皺,看見它布滿彎彎拐拐的線條。我因此而心驚。那些紫荊、櫻花、碧桃、榆葉梅,像是用針線縫在銀灰色枝條上的紅色或淡紅色的紙花,其中尤以碧桃為大,我經(jīng)過時,會幻覺自己正在接受一群揮舞著花球的少先隊員的歡迎。在院內(nèi)能見到的幾乎每一寸土地上——除開石塊、磚頭和水泥溝渠——都長著二月藍。它們高矮不一,高的有椅子那么高,矮的也有筷子那么高,整體望去,像是被風(fēng)吹得起伏不定的麥浪,或是并列的高高低低的千萬股水柱,“第一根水柱斷了,旁邊的水柱緊接著向上噴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處,再也無力向上時,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④。它們生長的速度很快,以至施銀對我保證,待會兒只要我們折回,就一定能看見它們又長高了一寸。似乎是隨著生長,花朵的顏色也由白而變?yōu)榈仙?,進而變?yōu)樯钭仙R驗榭梢允秤?,我們本地管它叫嚼花。我還記得在九源鄉(xiāng)下源小學(xué)念書時,校方讓我們交糧食,于是家人讓我們?nèi)ヒ巴獠烧阑?,用于?yīng)付。郝姐當時正蹲著用起子,把碧綠色的紗網(wǎng)壓到門框的壓槽內(nèi),旁邊擱著待會兒還要壓進去的壓條。她朝我和歐陽春說:“我在裝紗窗門哪,他總是說我進出不關(guān)門,惹蚊子進來?!毙从终f,“剛剛還叫我給你們做地菜馇雞蛋,我瞄了一眼,地上哪里還有地菜呢?!笔┿y說:“我以人世間最好的三個人余市助、何東明以及俺艾公宏丑大人的名義發(fā)誓,就在前日,我還看見這邊上有一溜地菜的?!蓖ㄟ^施銀極盡夸張之能事的形容,我仿佛看見一曲悲劇發(fā)生的過程:地菜作為軟弱的地主,像東郭先生那樣引狼入室,最終在自己的國土流亡、消失。起先院子所有的地方都是地菜的,繼而只有一半屬于地菜,繼而這一半也丟失了。這種忍讓與無奈,和科塔薩爾小說《被占領(lǐng)的宅子》里的兄妹倆是一樣的,他們擁有寬敞的祖宅,繼而被占去一半,繼而連這剩余半邊也被占去,只落得流浪街頭無以為生。關(guān)于植物的可怕繁殖,我在??思{的《大森林:打獵故事》中也見過精彩描寫:“有一天不知是誰將一顆奇異的種子帶到這一帶埋入土里,如今大片大片白茫茫的棉田不僅僅遮蓋住了荒地,那是他用他那漫不經(jīng)心肆意亂揮的斧子一手造成的,而且更迅速地將大森林蕩平并往遠處推去,那速度甚至比他所能做到的還要快?!雹偈┿y說:“一幢屋沒得了它還有個地基,這地菜沒得了就什么都沒得,你說這些嚼花幾不要良心?!倍臀宜?,這些嚼花不但對可憐的地菜構(gòu)成驅(qū)逐,在它們彼此之間也形成瘋狂的踐踏。它們一蔸緊接一蔸,根本分不出株行距,別說雞蛋在上面滾動不會掉下來,就是站上去四到十人也沒有問題。這樣推搡擁擠的場景使我想起20世紀90年代的春運,在那個年代,人們?yōu)榱嗽诨疖噹挼猛氪蟮囊粔K立足之地,不惜踩著同類的肩膀往車窗里爬,同時把后者往鐵軌上蹬踹,有時彼此是中表兄弟,一個看見火車門因為夾著另一個而關(guān)不上,會無情地把對方踹下去。也讓我想起噩夢里見過的,從地平線那邊源源不斷涌現(xiàn)的灰色老鼠,它們瞪著黑里泛紅仿佛是玫瑰色火焰的眼睛,為了到達我面前,不惜踐踏同類身體,來到我面前后,又在彼此之間拱來拱去,我站在孤島一般的舞臺上,手中唯一的武器是一枚隨時會熄滅的燙手的一次性打火機。我的肉體就是它們將要哄搶的繡球。這時候,如果我們給這些嚼花裝一根導(dǎo)管,就一定能聽見它們發(fā)出的令人喪膽的吱吱叫聲,那聲音震耳欲聾,仿佛齊聲在說“要吃,要吃”;如果我們給它們安上四肢,也必定能看見它們撕扯、扭打、踢對方襠部及抓起起子戳對方眼球的場面。如今這些——包括索食的聲音和打斗的場面——都沒有疏導(dǎo)出來,都悶在它們身體內(nèi),可它帶給我的惡心不會減少半點。我身體內(nèi)像有很多黏痰導(dǎo)不出來,我的腦子像喝了幾大桶變質(zhì)咖啡一樣暈頭轉(zhuǎn)向。花不是什么好東西。它們與其說代表的是美,還不如說代表的是最原始的生長需求。它們愚昧而殘暴,一心只顧自己勃起。倘若不對它們加以阻攔,它們就會把整個地球都當成自己生殖的領(lǐng)地,當成一張疲于支應(yīng)的產(chǎn)床。

        仿佛是聽見我內(nèi)心的請求,四足著地的施銀伸長脖子,對著嚼花嗅來嗅去,然后選擇一塊啃食起來。不久,在他嘴下出現(xiàn)一塊光禿禿的地面,那地面有一臺冰箱那么大,橫平豎直,恐怕就是收割機也收割不到這樣整齊,我想起廣為傳說的“麥田怪圈”,有人認為它們是地外文明在地球留下的印記,或許在馬那里,也存在著和外星人一樣制造標準幾何圖案的能力?不過我寧愿相信這是因為施銀有強迫癥。施銀吃得很快,同時吃得極其徹底,我在那禿掉的地面里再也找不到一點兒多余的東西,比如一兩片遺漏的花瓣、幾根咬斷的殘莖。地面上只有從他闊大的嘴部滴下來的口水,這些像陰影一樣的棕色口水個個有硬幣那么大,正“冒出一些凝結(jié)在一起的泡沫”①,使我想起暴雨天氣里率先掉下來的稀疏雨水。施銀下嘴這么狠,讓人想起那些過于節(jié)約的食客,他們會把盤子邊沿的油舔光,把甘蔗咬得沒有任何水分,渣渣都可以拿去引火。待把嘴中的食糧嚼完,施銀說:“我總是告誡自己,一次不要吃多了,不要暴食。哪怕食糧足夠,我敞開肚子沒日沒夜地吃也吃不完,我也會告誡自己,一次只能吃這么點兒。要學(xué)會管住嘴??鬃诱f‘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恐怕也是這個道理。我哪怕它們到季節(jié)后都枯了爛了,也絕不以‘不能浪費為由,把它們?nèi)缘蕉抢?。我說這些,你們是知識分子,自然理解。我就是不想讓食物成為我追求的目的,它發(fā)揮它應(yīng)有的作用——給我提供必要的營養(yǎng)——就夠了,我不能讓它控制我。當然,我也會讓郝姐把一些吃不了的嚼花摘下來,用開水泡開再拿去曬,儲存起來,但這種采摘不會過分。”未曾想郝姐這時接上話茬:“你就吹個卵牛癟,你還吃少了吧,兩個伢兒啊,我告訴你們,他半夜受不了,就跑出去偷吃。不吃自家屋里的,跑到后山,把不曉得是誰的草吃個精光。說起來,還不是自家東西不舍得吃?別人的東西吃起來,噴香的啊,吃完了,還巴不得打包一點回來?!笔┿y舉起右前蹄,朝地上連連叩擊,說:“一個村姑懂什么道理,我懶得跟你說?!焙陆阏f:“不是這樣吧?”施銀看向我們,說:“跟她沒得說去,一個一百三十啷斤的人,還沒得我有文化?!毙此终f,“日里讓她欺我,夜里看我騎她,看不騎死她,騎得她嗷嗷直叫,尖叫?!?/p>

        我記得在我們就要走到溝渠的盡頭時,日光突然猛烈起來,似乎比剛才要毒上一倍。就像有人在太陽的爐膛內(nèi)戳了一下,使某處出現(xiàn)爆燃,因而整個火勢變得更大一樣。這是這一天走向沒落的標志,白天就要結(jié)束,就要讓位于來換班的黑夜了。這樣示威似的一亮,好像是地菜對著兵臨城下的嚼花發(fā)出的兇猛吠叫,像是行歡的男子,將要交貨前,突然讓陰莖變得史無前例的硬。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太陽正在集中余力發(fā)動最后一擊。我的背部被曬得發(fā)燙,出現(xiàn)被蜜蜂蜇過一般的刺痛。若非心中的女郎在場,我定然要讓兩只手分別從肩部和腰部出發(fā),包抄著去那里,好好搔一通癢,同時在嘴上配以“哎喲哎喲”的叫喚。施銀且行且語:“你看,國柱臉膛紅潤,說明氣血充足;小春目有精光,說明臟腑平衡。這就證明兩人身體條件都好?,F(xiàn)在年齡也合適,我說的不光是現(xiàn)在結(jié)婚生育合適,兩人的年齡落差也合適,男的大一些,又大不好多。最要緊的,你們倆還都是俺縣里最了不起的文化人才,受過專門學(xué)院的職業(yè)培訓(xùn),有國家承認的學(xué)歷文憑。在俺縣里又有幾個人有呢?要我說,街上這幫子小痞子,沒幾個好東西(現(xiàn)在的我感覺施銀說這些話明顯是在給歐陽春敲邊鼓,打預(yù)防針),這些伢兒沒得癟本事,就是一張嘴啊?!?/p>

        歐陽春這會兒把“扇子”搖得更勤快了,起初我以為她是對施銀的說法表示厭煩,但在我們轉(zhuǎn)身朝后門走時,我看見她汗如雨下,才醒悟她這么做是真的因為熱。她穿的厚呢料裙子,吸聚了很多日光的熱量,裙子表層的毛——那原本被工廠的機器軋得平整的纖維——被曬得奓開了,如果湊近去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毛像是白種人手臂上長的汗毛,一根根挺立著。有的毛被曬焦,彎曲起來。我甚至聞到一股燒煳的味道。她被囚禁在這一身鎧甲或者說這一座鍋爐內(nèi),本身就很熱,何況日光還在像火一樣,對著它炙烤。她那一頭濃密的頭發(fā)也加入到為難她的隊伍中,捂得她滿頭是汗。“晶瑩的汗珠,猶如蓄水池中的滴水”①,不時從她的前額和鼻尖滴落。汗水沖毀她來前化好的妝,因為用手背擦汗,妝容被破壞得更加徹底,簡直把她的臉變成調(diào)色盤了。我人生中一共兩次見她毀妝,兩次給我?guī)サ男睦碛|動完全相反,這是第一次,這一次我對她倍加憐惜。她的脖子那兒像溶洞內(nèi)的鐘乳石一樣,濕透了,特別是在一條半途而廢的皮紋那兒,蓄積的汗液留下一道發(fā)亮的細線。因為熱,她在呼吸時,不得不輕輕張開嘴。我想起在省公安??茖W(xué)校念書時,為了在散打考試前把體重降下來,有上進心的學(xué)員都穿厚厚的雨衣去操場跑步,為的就是把汗捂出來。我也想到日后在城市生活時沒少去的桑拿室,赤身裸體地坐在長條木椅上,不時朝燒透的巖石加水,使封閉房內(nèi)急劇升溫,然后看著汗水從所有的毛孔毫不吝惜地往外排出,大把地排出,并像黏土從山體滑落一樣,從身體的上端往下流淌。

        如果沒有這場酷熱,歐陽春可能會在十幾分鐘后提出告辭,酷熱使她把去意更加提前地表達出來。提前告辭,并不意味她要拒絕和我進一步發(fā)展關(guān)系,而是她感覺為相親這樣一件不自在的事堅持這么久夠了。年輕人往往會對相親表現(xiàn)出一種羞恥感,就是那些四五十歲的老童男、老童女,相起親來也不會像商人做生意那樣直率,把每個細節(jié)都拿出來計算和查對,他們一樣羞紅了臉。我心愛的汗出沾背的姑娘對月老施銀說:“施銀好叔,你看我現(xiàn)在回去要得不?”同時仿佛已經(jīng)得到他的同意似的,從“右肩側(cè)過半邊臉”②,這一天來第一次專門、有意地看向我,對我亮出世界上最為潔白的牙齒,粲然一笑。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駐有一秒鐘之久,然后像拍照那樣,把我的形象——包括我那天用剪刀特意修理過的發(fā)梢——拍下來,我仿佛還聽見咔嚓的一聲。如今看來,她進行這樣的操作,是為了把我的長相及精神面貌存儲下來,好在回家后應(yīng)答親友的詢問,并且自己也琢磨一番,之前她對我展露笑容,則是為了使這一可能失禮的行為變得可以接受,變得看起來有善意一些。這一系列行為接近中性,不含有感情色彩??稍诋敃r,我卻把它當成是對我的愛慕的積極響應(yīng),當成是一種情意灼灼的嘉許、一種留戀和以心相許。被她看過之后,我“情緒振奮到了極點”③,臉部被電流一次次經(jīng)過,心里也連連揮拳慶祝。每當我在球場艱難地得分,每當看見皮球清晰地滾過球門線,我都會跑向一個方向,朝著空氣,連連擊出右拳,以此宣泄從身體底部急遽升上的激情。所有進過球的人都會證明我下面說的話并非妄言:在那一刻,我們既感受到鳥飛離籠子的自由,感受到萬千的苦厄頃刻結(jié)束,也感受到自己正奔跑在萬千人之前,作為入選者,去接受加冕(并且這種加冕得到的是他人的追隨而非反對)。激動延續(xù)到晚上。和之前的夜晚一樣,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睡眠角度。之前這樣是因為絕望,這一晚上卻是因為甜蜜。而且可以說,之前有多絕望,現(xiàn)在就有多甜蜜。這樣的成就感就和一個歌迷進入歌星的視線,并被后者記住一樣。這也好比是在盛大的會議上,聽見最高的領(lǐng)導(dǎo)或神,親切地點了自己的名。這樣巨大的寵愛怎么消化也消化不完。

        “好,你走要得,”施銀一邊說一邊目送她離去,“要我說啊,你們都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你們已經(jīng)是最好的。我不知道你們聽過小猴子的故事沒有,看見玉米棒,就把芝麻丟掉,看見西瓜,就把玉米棒丟掉?!睔W陽春在就要走進后門時稍停,似乎是要把施銀的話聽完。“算了,你走,春嘚?!笔┿y說。于是她走進室內(nèi)的陰影中,今天我還記得那魔幻的一幕,她在走進的一剎那,有一半的身子仍然逗留在光明中,另一半?yún)s消融、洇開,化為棕褐色陰影的一部分。一會兒,傳來前門被艱難拉開的吱呀聲,以及它被帶上的微微聲響。說明她已穿過軒敞的堂屋。我似乎還聽見她的鞋釘踩入門前砟子所形成的咯咯聲,不過更像是幻聽。是我預(yù)判到有這樣的聲響,于是覺得自己聽見了。我站在原地,感覺非常奇怪,說是她還在這兒,卻分明不見她這個人,說是不在,卻感覺空間中盡是她移動過的痕跡,那些痕跡活生生的,在空中留下隱隱發(fā)亮的輪廓線。透過這些痕跡,仍然能看出我心愛的姑娘或靜或動那凹凸有致的軀體,仿佛是雕塑家取下“她體形的印模”①。多年以后,我在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中文學(xué)院教授胡少卿的一句詩里——“巨大的擁抱使彼此消失、升騰/好比水留下水漬”——看見對類似的精微時刻的闡述,我從“水留下水漬”省悟到:說是存在已大勢已去,說是不存在又有跡可循。我思維的觸須也幾乎是自然而然地,觸及不祥的葬禮,亡者的門楣貼著深綠色的橫批,寫有“音容宛在”幾個字,我想到它表達的與其說是生者對死者麻木的悼念,還不如說是生者感覺死者并未完全消失。一些人相信,人死后靈魂還會存在,它要么存在一段時間,要么永遠存在。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不少人分享靈魂出竅的經(jīng)歷,他們所說的,和我一位朋友的朋友,所經(jīng)歷的差不多,就是自己的思想,或者說是靈魂、意識、感覺,從身體內(nèi)逃逸出來,飄升至半空,俯瞰原有的軀殼②。我在施銀這匹馬的后花園里,感受到我熱愛的人的兩次離別,第一次是她作為肉身離開,第二次是她留在這里的印跡,逐漸地散失并且消失。她曾駐步之處,一朵寬瓣兒的血紅色的花上,一只黃色蝴蝶和一只黑色舞蝶,正面對面地飛舞?!耙磺惺侨绱说牟徽鎸嵃 !蔽易鋈缡歉朽啊?shù)年后(2006—2009年),我在《體育畫報》中文版任改稿編輯,常有機會拜讀同事關(guān)軍的特寫稿件。關(guān)軍之前在《南方周末》報任記者,在品行和寫作實力上廣受贊譽。我在他的一些稿件里看見這樣的話:“他感受到一種不真實感”或者“一種不真實感攫住他”。每當看到它們時,我就會像瞌睡中的人醒來一樣,猛打一個哆嗦,就會想起在施銀這匹馬的后院感受愛人消失的下午。

        責(zé)任編輯 梁寶星

        題 圖 黃穗中

        ①王維克譯。

        ①老幾:人。

        ①“布洛克這句話并沒有什么意義,我卻永生不忘,因為它可以證明,人在最激動的時候,會忘情地說出心里的想法?!盵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以下簡稱《追》)(第三卷),李恒基、徐繼曾、桂裕芳等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489頁]

        ①普魯塔克的《神諭的沒落》認為宇宙有183個世界,作三角形配列,在三角形的各邊上,各有60個世界,其余的3個分立于3個頂角上,它們互相鄰接,像輪舞一樣自在地回轉(zhuǎn)。三角形的內(nèi)面乃是各個世界的公共之灶,稱為真理之野。過去曾經(jīng)存在的以及將來要生成的一切事物之根源、形相、原型都在這個真理之野里靜止地存放著。它們都被包圍在永恒里面,時間從永恒里面像河流一樣流向一切世界。(轉(zhuǎn)引自《浮士德》,錢春綺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第391頁)

        ②在一個大家起床不久的時間打電話來,暴露了施銀迫切想轉(zhuǎn)告喜訊的心情,盡管在電話里他賣盡關(guān)子——“猜猜我給你們帶來什么消息呢”——并且用的也是公家人那種慢悠悠的語調(diào)。

        ③過去在懸想時,我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配不配得上對方的問題,彼此般配仿佛是先天存在的事實,現(xiàn)在它卻成了一個讓人寢食難安的問題,幾次我走到盥洗臺的鏡子前檢查自己,好比是一軍之帥在戰(zhàn)前憂心忡忡地檢查炮彈,他問自己:“它打得響嗎?”我也問自己:“這樣的你拿得出手嗎?”

        ④說是意外它又幾乎是必然,我不時地對自己嘀咕,咳,這嘀咕看起來更像是詛咒:“我一定會在倒水時把杯子碰倒的”,或者“我一定會在給她讓路時把她的裙角踩住的”。

        ①“當那人在門口出現(xiàn)時,我把這小炸彈丟了下去,正好落在他身后貨物的邊緣上,‘啪!撞擊使他跌倒了,把背上所有的玻璃都摔得粉碎,那劇烈的聲響,好像一個水晶宮被炸毀了?!保úǖ氯R爾:《惡劣的玻璃匠》,載《巴黎的憂郁》,亞丁譯,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35頁)

        ②“他們?nèi)鐏砭S爾迪蘭府上,豈不攪黃了非凡的星期三聚會,這星期三是無與倫比、極易損壞的杰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繪大玻璃,只要走個音,就足以將其震碎。”[《追》(第四卷),第271頁]

        ①2020年10月6日,當我在故鄉(xiāng)瑞昌閑逛時,發(fā)現(xiàn)一名工人穿著紫色的大褂,因此我想到往昔父親穿的大褂有可能是紫色的。也許藍色和紫色他都穿過。紫大褂比藍大褂還要惹灰塵。

        ②“然而門一開,她驚得在原地一動不動,像釘了釘似的,那打開的并不是她設(shè)想的那種沙龍,而是一個神奇的殿堂……”[《追》(第四卷),第139頁]

        ③“我們倆在來賓的人墻中間向前走去,他們明知永遠不可能結(jié)識‘奧麗阿娜,卻如獲至寶,無論如何要把她指給自己的妻子瞧瞧:‘厄休爾,快,快,快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輕人談話呢。只覺得他們恨不能登上座椅,好看個清楚,仿佛在觀看七月十四日的閱兵儀式或大獎頒發(fā)儀式?!盵《追》(第四卷),第67頁]

        ④在寫作時,我對父親赴宜賓一事感覺憂傷,是因為我記起他在那場回門宴上對著話筒朗誦了一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七言詩,這讓我想起卡夫卡筆下那些喃喃自語的表演藝術(shù)家。

        ①“他們倆都不懂收音機的構(gòu)造原理——對于周圍其他的設(shè)備用具也同樣一竅不通——當收音機的音效出問題的時候,吉姆就會用手拍打機殼的側(cè)面。”[約翰·契弗:《巨型收音機》,載《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集》(試讀本),馮濤、張坤譯,譯林出版社,2020年,第50-51頁]

        ①這些年我形成了一個印象,就是一個農(nóng)家子弟他更容易成為大城市人——而不是小城市人——的女婿。

        ②遺:漏。

        ①郝:方言里讀赫。

        ②筑:塞,杵。

        ①“‘真的,我應(yīng)該去探望那不勒斯王后,她該多么傷心!帕爾瑪公主說道,至少我覺得她是這樣說的,因為她的話是穿過馮親王的話傳到我耳朵里的,盡管親王壓低了嗓門(大概怕德·富瓦克斯先生聽見),但他離我更近,使得帕爾瑪公主的話聽不清楚。”[《追》(第三卷),第493頁]

        ①“此時,他裝著在全神貫注地打一局模擬的惠斯特牌戲,這樣他便可避免給人造成對他人視而不見的印象,我趁機盡情欣賞他那以簡為美的燕尾……”[《追》(第二部),第52-53頁]

        ②徐汝椿譯。

        ①“親王夫人剛扭過頭去,朝包廂的深處張望,我仿佛看見她扭頭的動作在虛無縹緲中留下了優(yōu)美動人的線條?!盵《追》(第三卷),第45頁]

        ①《追憶似水年華》這樣寫德·夏呂斯男爵稱贊阿爾貝蒂娜:“只有不會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顏色。女人可以光彩奪目又不顯得俗氣,可以溫順隨和又不顯得乏味?!盵《追》(第四卷),第479頁]

        ②在加繆的戲劇《誤會》里,謀財害命的老嫗會這樣自我安慰:“想到死在我們手里的人一點兒罪沒遭,我有時的確挺高興。簡直算不上犯罪,只不過插一下手,朝陌生的人輕輕戳一指頭?!保涌姡骸墩`會》,李玉民譯,載《加繆全集·戲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6頁)

        ①“盡管天氣悶熱,這位和藹可親的太太仍身披一件黑如煤玉的短斗篷,外加一條白鼬皮長披肩,這副裝束似乎并不是與天氣冷熱相適應(yīng),而是為了合乎禮儀特征?!盵《追》,(第四卷),第195頁]

        ②汪陽譯。

        ③在這一天的日記里,我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是:“貧窮,是我們共同的故鄉(xiāng)/我們的母校?!?/p>

        ①“但福玻斯·阿波羅在極端的憤恨中將自己隱藏在云霧里,然后開弓搭箭,從不可視見的云霧中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易傷的腳踵。”(斯威布:《希臘的神話和傳說》,楚圖南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年,第539頁)

        ②“‘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歡。繼而她又微笑著強調(diào)說,‘我就喜歡這種坐在包著石榴紅絲或綠絲綢的紅木椅上的不舒服勁兒。我喜歡這種軍人的不舒服……”[《追》(第三卷),第502頁]

        ①在當天所記的日記里,我批評自己:“懦夫!你甘受沉默的凌遲,也不肯朝幸福邁出一步?!?/p>

        ②“遠遠望去,噴泉細長的一股,靜止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風(fēng)吹拂,才見淡雅、搖曳的薄紗悠悠飄落,更為輕盈?!盵《追》(第四卷),第55頁]

        ③勒·柯布西耶:《直角之詩》,潘博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32頁。

        ④“可稍靠近觀望,這永不中斷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實為四處噴涌的水所保證,哪里有可能攔腰截斷,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斷了,旁邊的水柱緊接著向上噴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處,再也無力向上時,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盵《追》(第四卷),第56頁]

        ①李文俊譯。

        ①“得阿涅拉說:‘從它躺著的地上,冒出一些凝結(jié)在一起的泡沫,就像從酒神的藤上摘下的葡萄的紫色果汁澆在地上一樣?!保ㄋ鞲?死账梗骸短刎菘λ股倥罚_念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第40-41頁)

        ①“我記得當時天氣悶熱,農(nóng)莊的小伙子們冒著太陽在勞作,額頭上不時落下一顆晶瑩的汗珠,猶如蓄水池中的滴水,而毗鄰的‘果園里,熟透的果子也從樹上往下掉,汗水在灑,果子也在落。”[《追》(第四卷),第225頁]

        ②“勃克·穆利根從右肩側(cè)過他那半邊刮好的臉。”(《尤利西斯》,蕭乾、文潔若譯,譯林出版社,2021年,第4頁)

        ③“我情緒振奮到了極點,將我周圍的一切席卷而去?!盵《追》(第二卷),第284頁]

        ①“而被雨淋之后,那雨服好像緊粘著我的女朋友的軀體,仿佛要為一位雕塑家取下她體形的印模……”[《追》(第四卷),第252頁]

        ②2018年10月7日,我在一次電影聚會上遇見唐高鵬。唐提及,他有一位朋友,因病重而昏迷,感覺自己的意識、感覺與思想隨著一具新的沒有質(zhì)量的身體,從舊有的身體分離出來,飄翔至空中,俯瞰原有的那具一動不動的身體,他的母親和媳婦正抱著它哭泣。他在這一刻醒悟到媳婦是愛自己的,過去,他以為他們只是生活在一起,談不上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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