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李乃清
楊苡于上世紀50年代翻譯了艾米莉·勃朗特的文學名著《呼嘯山莊》,小說這個譯名便是由她首創(chuàng)?!爱斈攴@本書時,窗外乒乒乓乓刮大風,我就嘴里wuthering heights、wuthering heights念著玩兒,想到了‘呼嘯山莊這個名字。我告訴你呀,這就是種玩法,我一直覺得翻譯就是好玩。現(xiàn)在看電視,有些詞我老覺得怎么這樣翻,fans別整粉絲好不好?唉呀,好可笑!還有那個facebook,‘臉書,這翻得多難聽呀!”老人皺了皺眉,又擠出個鬼臉。
楊苡住了近60年的南京大學一棟老舊宿舍樓的書房里,掛著自己17歲時的半身像,嬰兒肥的圓臉上劉海覆額,眼含憧憬。
德國作家安娜·西格斯曾寫過一部小說《已故少女的郊游》,反思當年德國民眾為什么會被納粹思想所迷惑。楊苡常開玩笑地對望著這張照片的朋友說,其實這也是個“已故少女”。
這位“已故少女”、本名楊靜如的《呼嘯山莊》譯者,今年已奔103歲了。
每天醒來,她都要坐在掛滿她少女時代照片的臥室里,細細回想一遍前一晚的夢境,小友余斌來時會描述給他聽。
楊憲益、巴金、李堯林、蕭珊……這些至親舊故時常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像是要抓住她的記憶,如亡夫、《紅與黑》譯者趙瑞蕻的詩《我的遺囑》的末句:爛漫的夢魂會年年歌吟。
翡翠年華
楊苡最喜歡講述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故事,一度想將這段生平寫成回憶錄,命名為“翡翠年華”。
1919年,她出生于天津一個大家族。大少爺出身的牛津才子楊憲益就是她的親哥哥。楊苡從小就很黏這個哥哥,家里人都笑話她是哥哥的“哈巴狗”。
楊苡15歲時,楊憲益給她看了剛問世的《家》。她覺得巴金寫的《家》和自己家很像。也是在楊憲益的建議下,1938年,她南下昆明求學,進了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
她前一年從教會學校天津中西女中畢業(yè)后保送南開大學中文系,因此進西南聯(lián)大算是“復校生”。沈從文說中文系那些線裝書會把她“捆住”,她聽從了他的建議,進了外文系,有了N2214這個學號。她一向記不住數(shù)字,但因外文系諸位T字號(清華)和P字號(北大)的學兄常嘲笑她這個N字號(南開)的,她就記了一輩子。
他們這些在租界長大的孩子迷戀上了昆明的云、樹、山和水,還有西山上的“龍門”、城里金碧路上的“金馬”和“碧雞”兩個大牌坊、莫奈油畫風格的翠湖、平滑如緞的滇池……
1938年晚秋時節(jié),女生們住在昆華農校外一座小樓房里,在農??諘绲拇蟛賵錾峡丛铝?,一起交換著少女的心事。
當時的楊苡不像其他人那樣有寫情書的對象,但她心中也在等待著一位寫過40多封信的人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他就是巴金的二哥李堯林。
在巴金的介紹下,楊苡在天津時認識了在南開中學教英文的李堯林。楊苡曾與他相約昆明見,但在巴金大哥自殺后擔負著養(yǎng)家重任的他最終也沒有出現(xiàn)。
不久,楊苡參加了穆旦、林蒲等人組織的高原文學社,在一次活動上,“穿一件黑底小花的旗袍,外罩紅色毛衣,美極了”的她吸引了學長、年輕詩人趙瑞蕻的注意并開始追求。1940年,兩人結婚。
1945年,李堯林病逝。這讓楊苡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心被撕裂的感覺。多年后,她在《夢李林》(李堯林筆名李林)中寫道:“好像曾有個人走進我的心里,點亮一盞燈,但沒多久,又把它吹熄,掉頭走開了!”
艾米莉·勃朗特唯一的小說走進了國人的視野
50年代初,南京大學遷到鼓樓一帶后,買下了附近一些房子分給教職員。趙瑞蕻當時還只是助教,但很幸運,分到了一座兩層小洋樓的一層,為陶谷新村21號。
1953年,高教部派趙瑞蕻去東德萊比錫的卡爾·馬克思大學任訪問教授,教中國文學,楊苡帶孩子同行。一家人已打點行裝到了北京,但得知孩子不能帶去,楊苡就留了下來。孩子是最重要的,這是她從母親處得來的家教。
陶谷新村21號坐落在一條鋪滿石子的幽靜小巷的盡頭,有五間房子,外加盥洗室和廚房。這在單位分的這批房子里屬于“丙種房”,已很破舊了,楊苡用稿費將房子重新裝修,不同房間粉刷成不同的顏色,有粉色、白色、米黃色、淡藍色。朝陽的客廳墻上,一面掛著齊白石的大白菜,一面掛著葛飾北齋的日本侍女畫像。趙瑞蕻回國度假的夏天,又在后院栽種上桃樹、杏樹。
那幾年楊苡不上班,在家里譯書,履歷表中填的職業(yè)是“自由翻譯工作者”。就在這里,她完成了經典譯作《呼嘯山莊》。
她在中學時代就看過《呼嘯山莊》改編的美國原版電影《魂歸離恨天》,1943年在中央大學外文系借讀時在圖書館讀到了原作。和當時的流行不同,她不喜歡《簡愛》,喜歡《呼嘯山莊》,因為她覺得,《呼嘯山莊》里的愛情才是愛情。
此前,梁實秋曾翻譯過這部作品,定名為《咆哮山莊》。梁實秋英文水平超一流,但楊苡總覺得譯名不妥。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陣疾風呼嘯而過,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宛若凱瑟琳的哭泣。靈感突然從天而降,她興奮地寫下“呼嘯山莊”四個大字。
激動之下,楊苡又給巴金寫信。巴金回信說:“你要譯W.H.,我很高興,這書你譯出后,一定要寄給我看。你可以駕馭中國文字,你的譯筆不會差?!彼矅栏褚?,“不要馬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認真嚴肅地工作,我相信你搞得好?!?/p>
靠著一本字典,楊苡謹慎翻譯,她時時牢記巴金的叮囑,小心地把自己隱藏于譯文之后。一年后,這部譯著終于完成。1955年,《呼嘯山莊》由平明出版社出版。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說走進了國人的視野。
等到1980年,江蘇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了這部譯著,這次,《呼嘯山莊》一炮打響。
也是在1980年,61歲的楊苡從南京師范大學退休。往事難忘,時間自由后,楊苡開始在筆下懷念故人。
“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楊苡一直記得,80年代初和中葉,是一長段美好的令人振奮的新時期。
1980年,她的代表譯作《呼嘯山莊》重回人們的視野,受到讀者極其熱烈的追捧。
《譯林》雜志創(chuàng)始人李景端一手促成了《呼嘯山莊》的再版。他說,改革開放后他所在的江蘇人民出版社開始少量翻譯出版西方國家當代文學作品,急需一部外國名著譯作打響第一炮。但找人現(xiàn)譯時間太緊,楊苡的西南聯(lián)大同學、安徽大學教授巫寧坤向李景端推薦了《呼嘯山莊》。李景端向社領導匯報后,社領導幾乎沒有猶豫,很快拍板。
年輕的新編輯金麗文擔任該書責編。這是江蘇人民出版社初次編輯譯作,沒有經驗,楊苡不光提供書稿,還幫助她熟悉出版的一些基本常識,包括出書用什么字號、用什么樣的版式。
第一版印刷1萬冊,很快銷售一空。后來,《呼嘯山莊》轉由《譯林》雜志發(fā)展而來的譯林出版社出版,至今仍是該社的長銷品種。
1987年5月,《雪泥集——巴金書簡》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收錄了巴金致楊苡的書信,包括發(fā)還給她的23封信,以及后來的通信,長短不一,共存60封。
得知她手上有這么多與巴金的通信,她的中學同學林寧(原名劉嘉蓁)羨慕地說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而自己是個“窮光蛋”。
生命始于80歲
晚年,楊苡喜歡在深夜看著透過窗簾流瀉進來的月光回憶故舊。
白天,她大部分時間都宅在家里。她不習慣說場面話,很少出席活動,就喜歡在家給老友寫信。她會花大量的精力去整理這些信件和舊照片,這是她最珍視的物件。她愛寫信,還好寫長信,常常落筆七八頁紙,句式很長,句號極少,文字曾被贊“形散神聚”。與之通信者不計其數(shù),有老朋友過世,她會將對方的通信寄給其子女。
每天早上,她會獨自享用一個漫長的早餐。早餐用一只托盤盛著,上有一杯牛奶麥片、一勺蜂乳、一個雞蛋、一杯濃濃的咖啡或可可。她會仔細地將黃油和果醬抹在面包片上,切成小塊擺一碟,用手指捻起慢慢吃。
她保持著早年教會學校的規(guī)矩禮數(shù),有訪客來要請對方用下午茶,送客要送出門外,穿衣要分場合,聽音樂會、出去吃飯前都要洗臉描眉。
定居北京的女兒趙蘅兩三天就要跟她煲一次電話粥,一次至少一小時,話題天馬行空:美國大選、中東局勢、颶風、海嘯、愛情……楊苡用“觸電”來形容男女有感覺,稱不高級的戀愛對象為“敗筆”。趙蘅獨居多年,她勸趙蘅剪掉長發(fā),說那是“一頭煩惱絲”。
學畫畫的趙蘅七八十年代開始寫作,楊苡最初非常反對,后來看她成績不錯也很高興。趙蘅有文章發(fā)表,楊苡會打來電話給她打分,一次打了98分,說扣兩分怕她驕傲。楊苡鼓勵她多看書,說書讀多了就會筆下生花,還教她文章寫完要放一周再改,改到自己滿意再拿出來。有時自己有新作,她會念給趙蘅聽,問她這樣寫行不行。
趙蘅說,母親和別人不同,她喜歡住醫(yī)院,喜歡暖氣,喜歡白衣天使。她覺得觀察人最有意思,還愛發(fā)表議論。每次住院她都會結交許多新朋友,醫(yī)生幾乎人手一冊《呼嘯山莊》。陪母親輸液是聽她講故事的最好時機,瓶里的藥水快滴完了,她的故事還沒講完。
她不會上網(wǎng)看電影,就守著央視六套《佳片有約》欄目,看到好影片就給女兒和余斌打電話,讓他們快看;還會叫保姆給女兒、余斌發(fā)信息,提醒他們看新年音樂會。什么事到她嘴里,都是“好玩唄”。
平日聊天,楊苡無論講到什么都要引到哥哥楊憲益身上,覺得他無所不曉,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2007年,92歲的楊憲益得了淋巴癌,卻能配合醫(yī)生做35次放療毫無怨言。放療后,他回到家中,又能自由自在地吞云吐霧、在沙發(fā)上墮入他“從不公開的遐想”中了。他還玩起了丟了很久的打油詩,楊苡也湊趣地和了幾首,其中一首寫道:白虎照命未認輸,我哥遇事不糊涂;虎落平陽心無愧,貓在屋里打呼嚕。
楊苡自豪地說,楊家人都不容易被什么疾病嚇得魂不附體,在任何突然來臨的事故甚至劫難出現(xiàn)時,都能做到“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或許正因為此,楊家有驚人的長壽基因。母親享年96歲,楊憲益活到94歲,姐姐楊敏如活到102歲。
近幾年,楊苡每年都說:“我有預感,今年過不去了,更要抓緊了?!?/p>
她一直在為離世做著各種準備,與沈從文、巴金的通信已經捐給了博物館,與邵燕祥的通信已經托人還給本人,大量的藏書要想好怎么送掉,房子最好也能捐出去。她不想留任何遺產,說楊家人有捐獻傳統(tǒng),不在乎這些。
她總是遠離“大人物”,也厭煩“粉絲”,認為自己并不是名人,連職稱都沒有。偶爾,有人會為了沾沾“仙氣”來看她,甚至賴著半天不走。她開玩笑說,大家看她就像看耍猴的。
她常自嘲地引用自己曾翻譯過的一篇短文:“您到了80歲,人們就會驚奇您還活著,于是滿懷尊敬地對待您,因為您已成了長壽老人。他們甚至驚訝您還能走路,而且思維敏銳。老朋友,請努力活到80歲吧,這是生命中最好的時刻。人們可以包容您的一切一切。您要是還有疑問,我就告訴您:生命始于80歲。”
1999年丈夫趙瑞蕻去世,那年,她正好80歲。如今,她在這套裝修老舊的屋子里已獨居了二十多年。她對家具、書籍和隨處可見的娃娃總是突然有新主意,經常指揮保姆重新擺放一番。照片也在不斷變換位置,但不論如何擺放,巴金和楊憲益的照片總是放在最突出的位置。
家中一只白瓷碟上有巴金親筆寫下的話:“我們每個人都有更多的愛、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時間,比用來維持我們自己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們必須為別人花費它們,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會開花。道德、無私心就是人生的花。”當時身體已很虛弱的巴金非常吃力地一筆一劃寫完,他說是為孩子們寫的,想告訴他們,千萬不要浪費生命,不要吝惜心中的愛。
生日時,總有很多人想給她過壽,她一概婉拒。她從不避諱死亡的話題,常與人說起身后事,大家總是攔著她。她很疑惑,年輕人為什么談起死亡比她還忌諱。她從不諱言死亡,也從不失去盼望。她最喜歡引用《基督山恩仇記》里的結尾:“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當中:等候與盼望?!本庉?張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