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成都

我又開始烤月餅了。自從來了德國，中秋節(jié)時我再也吃不到喜歡的云腿月餅了，于是我學(xué)會了自己做云腿月餅。沒有云腿就用黑森林火腿代替，其他材料在德國皆可得。做出來的味道跟正宗云腿月餅幾乎一樣，可撫慰我的思鄉(xiāng)之情。

吃著好吃的月餅，我常想起二十幾年前吃過的不太好吃的月餅，是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的媽媽親手做的，盡管味道不美，但我連著吃了幾年。

我就讀的大學(xué)是山城重慶黃桷坪一所藝術(shù)學(xué)院，開學(xué)沒多久就是中秋節(jié)。對學(xué)生來說，中秋節(jié)不重要。有一個同學(xué)總在中秋節(jié)這天約我去他的住處吃月餅，是他媽媽給他寄來的月餅。

同學(xué)姓熊，大家喜歡叫他“熊貓”。他個子矮矮的，戴副細框眼鏡，表情嚴肅，學(xué)習(xí)刻苦。他的嚴肅深入骨髓，連笑都是嚴肅的，嚴肅里透著憨厚，好像身上背負著拯救家國的重大的使命。

因為學(xué)校宿舍晚上11點就統(tǒng)一關(guān)燈，所以為了畫畫方便，絕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在外面租了房子。

黃桷坪是個神奇的地方，可以在任何你想得到想不到的犄角旮旯住人，房屋大大小小、歪七扭八、高低錯落、見縫插針，與之相配的路像毛細血管一樣跌宕起伏、曲折、離奇，這樣的山城結(jié)構(gòu)比魯班鎖還厲害，除非一錘子砸碎，否則沒有人能解開。

當?shù)厝穗S便修建的歪斜的兩三層小樓，一間房月租100到300元，最受學(xué)生歡迎。

橋洞也是可以住人的。從路上下來，走一段崎嶇狹窄得不像路的下坡路，到一個破木門前，門周圍的墻是用紅磚直接壘起來的，沒有用一點水泥，也不舍得壘得平整一些，好像壘墻的人憋著一泡尿，爭分奪秒壘完墻就得立即去上廁所。

打開門，離門一米就是床，地上鋪著紅磚，就是把紅磚挨個擺在泥地上。床也是紅磚壘的，三排紅磚上面搭一塊木板，倒是挺寬，可以睡兩三個人。這樣的房子一個月租金50元，更節(jié)省的學(xué)生或者考生可以兩三人合租一間。

“熊貓”就住在這里。

第一次來的時候，我歷險似的走完那段下坡路，心想每天這樣回家真是考驗人呢，下雨天怎么辦?？吹椒孔訒r我大吃一驚，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房子，屋里屋外看了好幾次，才判斷出這原來是橋洞，不得不佩服房東的想象力，又好奇房東的身份，居然能擁有一座橋！

“熊貓”說：“這里不錯，冬暖夏涼?！?/p>

我說：“不錯，野趣十足。跟落水別墅異曲同工。”落水別墅就是建筑大師萊特設(shè)計的那款山中別墅，建在瀑布上，詩意得很，也名留建筑史了，但實際上中看不中用，有噪音、潮濕、漲水季水流進屋等各種問題。

屋里逼仄，屋外是僅能站人的泥巴平臺，平臺比河床高出大概兩米。平臺邊有棵大樹橫躺下去，支在干涸的河床上。樹是活樹，枝葉繁茂。我們爬上樹干，坐下來還顯得蠻寬敞，斜倚在樹枝上，角度調(diào)整好了就很舒服。

“熊貓”鋪上一張報紙，擺上月餅和啤酒，我們的中秋晚宴便開始了。

夜不深，能聽到人類活動的各種聲響。月亮在云朵里時隱時現(xiàn)，河床兩邊層層疊疊的房子順著山坡向上延伸，我們在城市的最低處。夜色掩蓋了一切不好看的東西，河床里的陳年淤泥、爛磚瓦塊和五顏六色的塑料袋、房屋外面披掛的牛毛氈和窗戶上牢房似的鐵柵欄，統(tǒng)統(tǒng)消隱在黑夜里，燈光和月光又為它們添上了一層美妙的光彩。不時有人家從窗戶往河里倒水，“嘩啦”一聲，好像瀑布呢。

我贊嘆：“這里真漂亮?！?/p>

“所以光很重要?！薄靶茇垺闭f。

我說：“要是河里有水，映著月亮就更美了?！?/p>

“熊貓”說：“河里有水的話，我就找不到這么便宜的住處了?！?/p>

我們立即為這美麗的居所碰了一下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幾口啤酒。

我們說了許多話，唯有一句讓我至今難忘?！靶茇垺蓖吒咴谏系娜f家燈火，無限感慨地說：“我最大的夢想就是這些燈火里有一盞是屬于我的?！?/p>

我不記得是怎樣回應(yīng)他的了，要是我有預(yù)知能力，我會對他說：“到2020年，你設(shè)計的豪華酒店遍布全中國。你在青藏高原看風(fēng)景看月亮。你擁有的何止一盞燈？那是無數(shù)的豪華水晶燈！”

很多人都喜歡回憶往事，大概是因為顯得自己很有智慧吧。你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答案，當時的“不好”如今已幡然醒悟，當時的“好”亦可作為如今賣弄的資本。

臨近畢業(yè)，大家都忙著打包東西回家，我的棉被和墊褥是媽媽專門找人手工做的，特別厚實柔軟，體積太大不想帶回家了。正好“熊貓”來找我，我就把被子和墊褥都送給他了，他喜歡得很，說從沒用過這么好的棉被。

我問他有什么打算，他說不回老家了，直接在重慶找工作。

畢業(yè)第二年，“熊貓”來成都找我，請我吃串串香。他的眼神不像從前那樣堅定了，有些閃爍，說在重慶做了幾份工，都被炒了，學(xué)校學(xué)的，跟工作好像沒多大關(guān)系，老板交代的事情他做不來，經(jīng)常要找別的同學(xué)幫忙做，次數(shù)多了大家也沒功夫幫他了。

他說：“真的，我覺得自己都有點抑郁。我懷疑我的學(xué)都白上了，我明明那么努力了，為啥別的同學(xué)可以，我就不行呢？”

他問我能不能給他介紹一份工作，只要跟設(shè)計沾邊的，最憋屈的工作都可以，他要從零開始，另外，如果方便，借點錢給他，吃了這頓飯，兜里就徹底空了。他十分費力地說完這些話，表情嚴肅得好似要擠出水來。

我不善于開導(dǎo)人，要是現(xiàn)在，我會對他說：“放松些，不要那么緊張，事情搞砸了天也不會塌下來。相信自己，你的未來一片光明。”

可惜我沒說出什么有用的話，因為我的處境也并不比他好。我剛搞砸了一個工程，外頭還欠著債，正計劃著變賣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家產(chǎn)”。

我錢包里只有200塊錢，全部給了他，在20世紀90年代，可以維持一段時間了。我的家就在成都，沒錢可以回家蹭吃蹭喝，“熊貓”如果沒錢，就真要露宿街頭了。然后我?guī)ヒ粋€學(xué)姐開的制圖公司，學(xué)姐爽快地留下了他。

之后我好像突然忘記了“熊貓”，只每天埋頭于自己的那一團亂麻里，他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

過了一年多，中秋節(jié)的時候，“熊貓”來找我，說是從重慶來，帶了他媽媽做的月餅給我吃，因為我說過喜歡他媽媽做的月餅。

見了面才知道，他在學(xué)姐的公司干了兩個月就辭職了。人家挽留他，他覺得自己適應(yīng)不了，沒做多少事，工資拿得心里愧疚。后來他回到重慶跟一個同學(xué)一起做設(shè)計，幾個小工程做下來，慢慢有了感覺。

他不提還錢的事，我也不問，起初就是打算送他的。

他請我吃火鍋，我說破費了，他一拍腰說：“現(xiàn)在腰桿硬了，不缺錢?！比缓蠓且胰ゴ虮｝g球、唱卡拉OK，全套下來花了小1000。他玩保齡球很笨，經(jīng)常把球扔進槽里。

我知道他不還我錢，而是還我的人情。

我提著月餅回家，家里人都不太喜歡。我每天早餐吃一個，十天吃完十個月餅。我總想到一個媽媽用心做月餅的樣子，即使再難吃，我也要吃下去。

這一別就是20多年，再沒機會見面，那種說不清是什么口味的月餅，我再也沒有吃到過。

前幾年大學(xué)同學(xué)建了微信班級群，我才又看到“熊貓”，好像他這幾年都在西藏做工程，看他的朋友圈，有特別多的高原美景照片，日出日落，再往下翻，會看到很多他設(shè)計的酒店照片，又大又豪華。過了20多年，我們再聊天，無須客套，還跟當年一樣全無障礙。

“熊貓”的樣貌沒怎么變，感覺歲數(shù)也沒長，跟20多年前一樣，因為那時候他就像中年人一樣老氣橫秋，或者說成熟，這種成熟正好符合目前的年齡。也許大學(xué)時代，他就開始找自己成熟的模樣，找到之后身心就妥帖了。有幾張他胸前掛著單反相機的照片，嚴肅還是嚴肅，但透著自信和愜意。

不知道“熊貓”的媽媽是不是每年依舊給他做月餅，或許，每年中秋他都給媽媽買很多包裝精美的高級月餅。

那個站在橋洞前嚴肅又緊張的“熊貓”，從山城的最低處走到了中國的最高處，終于活成了他希望的樣子。希望有機會，我們能再一起喝著啤酒，吃他媽媽做的月餅。